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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ck (大傻大), 信区: SFworld
标 题: 朝花夕拾--亦舒2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Oct 28 13:00:34 1999), 转信
二十二
我蹒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张望,一见我,立刻奔出来,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妈妈,”她吃惊,“你怎么一身泥斑,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声说。
“哎呀,让我帮你。”她扶着我。
踢乙一动,捧起她的脸,她双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视我的脑海
,阅读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儿,我还来得及爱她关注她,奠错过这个机
会,要抓紧妹妹,趁还来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帘外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问:“你们的父亲呢?”
“在书房里,好些时候没出来。”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热水撞在脸上,我顺过气来,啊,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处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吗?”
“妈妈。”
“什么?”
“你与爸爸要分开?”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没说什么。
我试探地问:“失望?”
女儿成熟的答:“我们也猜到,你与爸爸吵了许多年。”
我说:“现在不吵了,分手的时间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说多一个字。
从方中信那里,太清楚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次一等二等三等的
感情,根本不屑一顾。
我闭上眼睛。
“妈妈。”
“什么?”
“你仍然爱我们?”
我拉开浴室帘子,把她抱在怀中,“我爱你至天老地荒,十二个永不
。”
妹妹和衣淋得湿漉漉,吃吃笑起来。
我再不肯放松她,母女俩痛痛快快一起洗了个澡。
我所有的,不过是她,她所有的,也不过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办妥。
母亲获知我们离婚的消息大大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烦言啧啧,换
了平时,我早已发作,叫她不用多管闲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爱梅,说什么就什么吧,教训我吧责怪我吧
,抱怨我噜苏我,都不要紧。
妹妹偷偷在我身边说:“外婆的话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不
觉得累。”
我微笑。
“妈妈你耐心真好。”
我握着妹妹的手,同她说:“将来妈妈老了,你对妈妈,也要这般好
耐心。”
妹妹意外的说:“你不会那么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会的,还要过好多年。”她说着有点害怕起来。
我拉一拉母亲,“来,憩一会儿再骂我。”
“骂?我哪有空骂你!”她十分气恼,“你别以为我喜欢说你,实在
怕你不象话。”
小爱梅小爱梅,你知否一无用处的女儿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凄凉的笑了。
母亲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罢。
妹妹说:“外婆你看公园的景色这样好,快别生气。”
母亲转慎为喜,“还是妹妹乖,唉,想我们小时候,什么部不懂,象
一团饭,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来,咱们到鱼塘那边去。”
我一个人坐在荫里,只觉这里的鸟不语花不香,母亲抱怨得对,不过
她小时候也是个精灵儿,并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凄酸,一半甜蜜。多谢纳尔逊,不然我无事可思
,我无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头。
是一个穿汽车司机制服的年轻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们夫人请你过去一会儿。”
“你们夫人是谁?”我愕然问。
“她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动。
“她说你会乐意见到她。”
这些日子来,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离境界,如今被他这洋一说,更加
恍惚起来,如着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带我去。”我说。
“在这里。”他礼貌的带引我。
他带我走到树荫深处,一位老太太坐在长凳上,正在看鸟儿啄食。
她的满头白发似银丝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见佝偻。说母亲老,她看
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约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还健康呢。
见到我,她满脸笑容的转过头来,面孔上除了皱纹,仿佛没有其他,
但却是张可爱的脸。
“陆宜。”她亲切的唤我。
我张大着嘴,她轮廓十分熟悉,我认识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
慕的那位夫人,我奔过去。
“陆宜,你回来了。”
“夫人!”
“来来来,坐在我旁边,有话慢慢说。”
她待人更热情诚恳,我如他乡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再
也不放。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缩小,但精神却好。
她声音比从前沙哑得多,“别害怕,别害怕,唉,人一老到某个程度
,会吓人的。”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远美丽如白芙蓉。”
“呵呵呵,陆宜,你在方中信处学来这一套油腔滑调?”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头。
“别难过,你令他快乐过,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着我的手。
我略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吗?”
“好,怎么会不好。”夫人笑。
我也微笑,我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从前更开朗更具童心。
“他的心与脾都换过,前天才随大队出发到月球宁静海开会。”
“他真是没法停下来。”
夫人摇摇头,双目中充满怜爱。
她爱他,这许多许多日子来。她都爱他。
真幸福,两人可以白头借老,活到现在。
我大胆地、轻轻替夫人拨动耳畔之银丝。
呵朝如青丝暮如雪。
我问:“夫人,你怎么找到我的?”
“纳尔逊三世与我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为你担了很大的于系。”
“是,我知道。”
“他令你一部分的脑细胞暂时麻痹,瞒过仪器,放你记忆归原。”
“我很感激他。”我由衷说。
“他说他读了你的记忆,被你感动……他认为这是你私人的记忆,与
国家大事完全无关。况且你又是他父亲的朋友。”
我点点头。
“你要好好保持这个秘密,”
“是。”
夫人叹口气,抬头眯着眼睛,“陆宜,你觉不觉得,天气越来越坏了
?花草树木部受影响。”
“一定的,以前我们那里,空气不知多好,山明水秀。”
湖如明镜,在星光下,可以感觉到一头一脸醉人的花香,与相爱的人
在一起,一寸光阴一寸金。
夫人随即说:“老了,老了就会怀旧。”
“不,夫人,确是比现在好。”
她又呵呵的笑,“令堂无恙?”
“她很好,谢谢。”
这个时候,有一位老先生急急朝我们走来,挥舞着手杖,我从没见过
走得如此快的老翁。
我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那位先生到了。
我连忙站起来,想去搀扶他。
他瞪我一眼,闪开,好一个顽皮的老人家。
夫人说:“你瞧礁这是谁?”
他定晴留神看我,“你!”
“是我,是陆宜。”
他怪叫起来,“你倒是驻颜有术!”
我啼笑皆非,又不敢出声,毕恭毕敬地站着。
“啼,”他说:“老原念念不忘于你,到处找你,这家伙对你一见钟
情,可惜他今年已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来不及了。,他惋惜地摊开手,
“老原一生所有的都是得不到的爱。”
夫人笑着责怪说:“你看你为老不尊的样子。”
他哈哈笑起来,象是把世上一切部勘破,了无牵挂。五十年前,他正
在尴尬阶段,如今大彻大悟,无色无相。
“来,”他对他夫人说:“我们走吧,别理这些娃娃。”
“夫人,”我追上去,“我——”司机已礼貌地把我挡住。
我住了嘴。
不应太贪心了,已经见过面,够了。
夫人转过头来,对我露出嘉许的目光。
我回到原来的长凳上去,心如明镜台。
“妈妈——”妹妹跳着回来,拖长声音叫我。
我搂着她。
“妈妈,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不,我决不生气。”
“妈妈,昨日我闻到你抽屉中有香气,打开一看,见有一只盒子,又
打开盒子,发觉一块块胶泥似的东西,我觉得它们是可以吃的,于是吃了
一点点,妈妈,那是什么?我从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
“有没有告诉人?”
“没有。”
“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因为你偷吃了提奥庞玛,诸神的美食。”
“妈妈,这是一个故事吗?告诉我。”
“我会的,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现在外婆在叫我们了,我们过去吧。
”
“外婆真唠叨。”
“嘘,外婆小时候,同你一样可爱。”
“会吗,你又没见过。”
“你老的时候,会比她更噜苏。”
“不不不不不。”
啊爱梅,是是是是是是。
妹妹,是是是是是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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