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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霜与火/雷·布雷德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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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与火

作者  雷·布雷德伯里    
译者  陈珏
黎兵 肖晴 改写

    编者按:《霜与火》是雷·布雷德伯里六十年代的作品,功力深厚,技巧纯熟。作
者臆想宇宙间有一个无名的星球,那儿白昼酷热,烈焰把万物炙为灰烬;夜晚严寒,霜
雪又将一切冻成冰块;只有黎明和黄昏,无名星球的气温才不冷不热,适宜万物生长。
由于冷热交替的迅速,星球上生命的新陈代谢快得不可思议。一群地球人在宇宙航行中
不幸坠落到了这里,面对生命的短暂,他们只顾尽情寻欢作乐,忘却了道德、友谊,也
不复追求知识和人生的使命了,一代又一代过着野兽一般的生活。这时,主人公西姆出
世了,他是布雷德伯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他立志要拯救人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
到了一艘完好的飞船,又经过种种艰险,使人类飞离了那个可怖的星球。作者以无名星
球象征逆境,芸芸众生象征兽性,西姆象征人性,他的敌人契恩象征邪恶,他的女友莱
特象征纯洁,老科学家象征智慧。这群象征性的人物之间展开的冲突和斗争,揭示了“
人性必须在逆境中战胜兽性”的主题。这篇小说还有两大十分重要的特色:第一,小说
交织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两大题材,无名星球是一个“反乌托邦”(即不理想)
社会,而人类终于摆脱了它的羁绊,飞向“乌托邦”(即理想)社会。虽然看来是写宇宙
空间,其实象征着今天的人类社会,寓意十分深刻。其次,小说既充满了诗情画意,又
带着青春易逝、茫然若失的氛围,正好反映了布雷德伯里创作风格的两个侧面。

    漫漫长夜中,又一个新生儿诞生了,他就是西姆。

    妈妈用发烫的双手喂西姆吃东西,他的喉咙让食物噎住了,呛得哇哇大哭。自打来
到世间,他的眼中就闪烁着警觉的光芒,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怖的神色。他茫然四顾。

    浓雾散开,山洞的外景展现。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隐隐出现,他疯狂、野蛮、面目
狰狞。他,是西姆的父亲。

    西姆放眼望去,瞧见老年人都坐在一条甬道里,他们开始走向死亡。刚才,他们的
面孔还是生气勃勃,带着壮年的风采;不一会儿,就形容枯槁,萎缩得不成人样儿了。
西姆吓得在妈妈怀里挣扎。她抱紧他、哄他,同时,紧张地睁大双眼,看是否又惊动了
她的丈夫。

    这时,父亲手中握着一把石刀,冲了过来。西姆感到母亲的手一松,自己摔到了石
头上,便嗷嗷大哭起来。妈妈用力来夺父亲手中的石刀。“让我杀死他!”父亲高声大叫
,气喘吁吁地说,“让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行,他一定要活下去!也许,他会比咱们活得更长。”妈妈寸步不让。

    西姆看见石头小床里还躺着一个小女孩,她正伸出娇嫩的小手在寻找食物。她,是
西姆的姐姐达克。

    妈妈终于从父亲手里夺下石刀,理了理灰白的散发,呜呜地哭起来,并对丈夫嚷道
:“不许你再靠近我的孩子!”

    老头吐了口唾沫,转头瞧着女儿,怅然若失地叹道:“对她来说,生命的八分之一
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她自己却还一无所知!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西姆看见妈妈四肢扭曲,像是正受着痛苦的煎熬,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
堆集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她像甬道里的老人们一样,正在变老,走向死亡。西姆不停地
哭叫,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恐怖。他本能地朝石床投去一瞥,正好与达克四目相对,
姐弟俩心心相印。他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学习,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动。

    这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星球。西姆出生几小时后,便懂得了这一点。“家族记忆
”在他的心灵深处开花结果——这种记忆能把上一代甚或几代人的知识传给后代,使他
们一出生(甚至在母腹中)就能思考,就能了解各种事物;而这种记忆往往以画面的形式
出现,直观地展现一切,把过去发生过的事件告诉后来者。

    画面告诉他:他将在这山洞里度过一生,每天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外出,他只能活整
整八个昼夜!这个念头震撼他的心灵!八天,短短的八天!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可思议!但现
实就是如此。八天之后,父亲现在的样子就是他的榜样:眼半瞎、干瘪枯槁,死到临头
,无可奈何地瞪着自己的妻儿,心有余而力不足。

    人类是怎样陷入今天这个困境的?

    像是有谁按了一下电钮,西姆看见另一幅画面——几艘飞船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它
们在烈焰中挣扎,划破长空,坠落到这个寂寞荒凉的星球上。男人和女人从破损的飞船
里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大概三十年以前吧?幸存的人们躲到悬崖下,逃避白昼烈日
的烘烤与夜晚冰霜的摧残。但太阳光却以强辐射渗透人的全身,使人的脉搏越跳越快,
先是一分钟两百次,然后是五百次,最后一千次!皮肤增厚,血液变质,一转眼工夫,人
就变老了。孩子们在山洞里出生、长大,飞快地长大!世界乱了套。人们只能活一个星期
,就要死去,撇下他们的孩子去重蹈覆辙。

    西姆在想:“原来,这就是生活!难道我真的是人类第五千个没有出息的子孙吗?我
该怎么办才能生存下去,而不是在八天内死去?到底还有没有出路呢?”

    又一幅画面映入眼帘——远方山上有一艘飞船,是现有的唯一一艘外形完好的飞船
。它停在山顶上,避开了冰川和洪水的袭击,但船内空无一人。这艘飞船,寄托着西姆
长大后的使命,那是逃离这个可怕星球的唯一希望!

    他的心收紧了。

    悬崖深处有一小群科学家在工作。他们也梦想逃走,梦想长寿,不时翘首眺望遥远
山顶上的那艘飞船。

    悬崖下的人们呻吟着。

    天快亮了,甬道里传来赤脚跑步的回声。大人和小孩儿推推搡搡,注视着破晓时的
山谷,显得急不可耐。早晨的热量,使得山谷中的冰雪崩落。山洞里的人们不怕雪崩,
雪崩反倒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兴奋与刺激。其实,即使没有雪崩,他们的生命就已
经够短促、够危险的了。

    西姆被父亲带到洞口,他呆呆地瞧着堆在隔壁一条甬道口的凌乱的残石。血,从一
块高高隆起的巨大砾石底下,像小溪一样流出来,染红了大地。不知是谁,被崩坝的山
石砸死了。

    这时,黎明聚然降临,整个山谷一下子红光笼罩,令人眼花缭乱。万木苏醒,花儿
朵朵开放;几秒钟后,成熟的浆果在树梢上晃荡。这是一场转瞬即逝、机会难得的果子
丰收。父亲把西姆交给妈妈,自己跑去采集果品。妈妈则使劲扯着湿嫩的青草,给西姆
尝鲜。达克一个人光着身子,迈开两条灵巧的小腿朝前跑去。

    不一会儿,父亲拉着女儿回来了,口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子。“要不了几分钟
,太阳就要出来了,咱们得马上回去!”

    外面的空气真新鲜,有丝清甜的味道,但热度却在慢慢上升。

    “再等一分钟吧!就一分钟!让我再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妈妈恳求道。

    太阳很快升起来,在地平线上镶了一条火红的花边,山谷里绿色的植物顿时枯萎,
连空气都仿佛受到某种压迫,发出咝咝的声响。人们狂呼乱叫,狼狈逃窜。他们抱着孩
子,背着沉甸甸的浆果和青草,奔回山洞。一转眼工夫,山谷里便静寂下来,只剩下一
个被遗忘的小孩子,还在奔跑着。可是他力气太小,才跑到半路,热浪就席卷了整个山
谷。飞跑的小孩一声惨叫,但叫声很快就停止了。

    西姆在渐渐长大,他感觉到自己的细胞在分裂,头发越来越浓密,骨架和肌肉越长
越粗壮。脑沟也在加深,千百条思想和意识正时时刻刻地填补着这些裂缝。但他还不能
说话。

    “太阳落山了。”父亲最后说。

    妈妈硬撑着想站起来:“我想再瞧一眼外面的世界……只看一眼也行……”她瞪大
已经瞎了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妈妈把达克叫到身旁,将西姆的小手交给她
。“达克!搀住他,喂他吃东西,照顾好他。”说完,伸出手最后一次怜爱地摸了摸西姆
,便让达克带着弟弟去别处玩。达克听话地抱着西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然而她淡绿
晶莹的眼睛里却涌满了泪水。西姆拼命想挣脱姐姐的怀抱,越过姐姐的肩头向后望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双亲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痛不欲生,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大叫一
声,不觉喊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话:“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孩子会讲话了!”妈妈有气无力地说。

    “是啊,”父亲应道,“你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吗?”

    “听到了。”妈妈轻轻地回答。

    黑夜,黎明。第二天开始了。

    达克搀着西姆,走在出殡的行列里。天亮前一小时,西姆刚刚学会了走路。尸体很
多,送殡的人排成长队,朝山顶走去。站在山巅,西姆望见了远方那艘飞船,但奇怪的
是,没有人瞧它,也没有人谈起它。悼词致完了,尸体堆在地上。几分钟后,太阳就会
焚化掉他们。出殡的人们转过方向,飞奔下山。他们在芬芳的空气中玩耍、欢笑,如饥
似渴地享受那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

    达克和西姆在岩石堆里找东西吃。今天,对西姆来说,是生命的第二天;对达克,
是第三天。一如既往,如白驹过隙,驱使他们迅速成长。

    这时,有几个小伙子手握石刀冲下峭壁,吼着“打仗罗——”朝远处一列悬崖冲去


    “战争!”这个念头萦回在西姆的脑际,使他震动。在那列悬崖里住着另外一群人。
这些小伙子要冲到那里去械斗,去杀人。

    “这是为什么?”——即使没有战争,生命也已经够短促了呀!

    达克也不明白。也许马上他就会懂了,但现在首要的是吃东西,维持生命。几个面
色苍白的孩子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男孩把西姆撞到一边,夺下了他正要吃的浆果。
西姆不甘示弱,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达克尖叫着用力将那个捣蛋的男孩推开。“小坏
蛋,”她叫道,“你叫什么名字?”

    “契恩!怎么样!”那小子哈哈大笑。

    西姆瞪着他,天真无邪的小脸上也腾起了一股杀气。如今他的敌人不仅是自然,而
且还有人,契恩就是他的冤家对头。从这个呱呱乱叫的契恩身上,西姆仿佛看到比雪崩
、烈日、严寒等更可怕的东西。

    小坏蛋跑开了,但又突然回过头来嘲笑西姆:“明天,等我长大了,就要杀掉你。
”他绕过一块大岩石,消失不见了。

    很多孩子围住西姆哈哈傻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西姆困惑了。

    达克看出西姆的心思,把他拉走了。他们边走边找东西吃。达克像是领悟到什么似
的,凑近西姆的耳朵轻轻说:“在这儿,抢夺食物会结下冤仇。你看,五分钟不到,你
就结下了一个死敌。但你必须为了生存而战!”原来这里有一种迷信:谁杀了别人,他就
能分享死者的生命,延长自己一天的寿命。

    但西姆没有听她唠叨,而是瞧着周围的一些女孩子。明天,她们将会长高;后天,
发育成熟;大后天,就要找男孩结婚。突然,西姆眼前一亮。一个小姑娘朝这边跑来,
她的头发闪耀着紫罗兰色的光泽。她擦着西姆,飞快地跑过,她的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
西姆。那一瞬,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朋友、情人和妻子。就这么对看了一眼,两人
便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西姆在她身后大声问。

    “我叫莱特。”她边跑边笑。

    “我叫西姆。”他大声地喊。

    “西姆!”她重复了一遍,明眸一闪,“我记住了!”

    达克捅了捅西姆:“吃东西吧!不然,你就不会长大,也不会赢得她。”

    突然,契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从他们身边跑过。“莱特!”他鹦鹉学舌道,“我
也记住了!”

    达克悲哀地说:“小西姆,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用不了多久,你就得武装起来
为了莱特去厮杀!噢,快,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了山洞。

    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童年已经结束,现在他是少年了!黄昏的山谷,
急雨瓢泼。每个晚上,山谷里都会流出一条新的小河,绕过飞船搁浅的山头,向外流去


    “山谷的外面是什么地方?”西姆想知道个究竟。

    “从未有人走出过山谷,”达克告诉他,“冒险的人们不是给太阳烤死,就是让冰
雪冻死,不会幸免。清晨和黄昏十分短暂,各只有一小时。人们对世界的了解,也就只
限于这半小时路程的范围内。”

    “这么说,从未有人到达过那艘飞船?”

    “科学家,”达克语带讽刺,“他们在做着尝试。这伙笨蛋!他们不肯罢手。哎,飞
船太遥远了。”

    “科学家!”——这个词儿令西姆浑身一震。他曾在“家庭记忆”中看到过这幅画面
,不提倒差点儿忘了。于是,他急不可耐地问:“他们在哪儿?”

    “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把你当作试验品弄死的。”

    “我去问别的人,反正我一定要找到那些科学家。”

    “没人会告诉你!人们痛恨科学家。”姐姐达克面露愠色,“即使让你找到了,又怎
么样?你能够拯救我们大家吗?喂,你这个傻小子!”

    “但咱们总不能光空谈、吃饭,坐着等死!”他跳了起来。

    西姆跑步穿过甬道。他只要一问起科学家们住在哪儿,周围的人们就怒火上升,惊
慌和不满像潮水般向他倾泻而来。他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可怖的世界,归根到底,是科学
家的过错。在连珠炮式的谩骂声中,西姆畏缩却步了。

    他回到山洞,坐在孩子们中间,倾听成年人的谈话。尽管时光短促,他还是清楚自
己的头脑需要知识来武装。契恩坐在西姆的对面,他的两片嘴唇薄薄的,显得傲气十足


    这时,莱特出现了。几小时不见,她长高了,显得更加温柔可爱,紫罗兰色的头发
愈加耀眼。莱特理也不理契恩,径直走到西姆身边坐下,嫣然一笑。契恩面色尴尬,停
下来不吃东西了。

    山洞里人们的谈话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梦幻和现实,共同织成一幅锦绣。西姆梦
见一片牧场,绿草如茵,鸟儿在林中欢唱;人们面容安详,呼吸平稳。明天,总是意味
着生活,而不是死亡。梦中的一切如此真实亲切,以至于当莱特握住他的手时,他反倒
误以为那是做梦哩!

    “你在做梦吗?”她问。

    “嗯,”西姆用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击石板地,“我恨这一切,上帝太不公平了!为什
么咱们要有知觉?为什么咱们不能懵懵懂懂地去死,而非要看到这种畸形的世界?”他嘴
巴半张,肌肉绷紧,气喘吁吁。

    莱特盯住他的脸,听得入了神。西姆也凝望着她。他沉入了遐想:她很快会面孔变
老发黑,爬满皱纹;双鬓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随风飘落;牙齿脱落,嘴唇干瘪,她的美貌
正在渐渐消蚀。西姆直愣愣地看着她,内心充满恐惧。忽然,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双手也
在枯萎,他一下子感到窒息,不禁大叫一声:“啊——”

    “西姆,你怎么啦?”莱特关切地问。

    他目光呆愣,口中只吐出几个字:“只有五天了……”

    突然,他听到有一个大人在说话:“……科学家把咱们带到这个星球。到现在为止
,他们浪费了成千上万条生命和无穷无尽的时间。却一事无成。算了,饶了他们吧!——
但请记住,我们只能活这么一回!”

    经过了一番学习和交谈,西姆已经下定决心,去寻找那些受人嫌恶的科学家。因为
,他要为他和这儿人们的自由,去探测和获得那远方的飞船而奋斗!想到这儿,他从地上
跃起,头也不回地跑开了。途中,有一伙发疯似的年轻人,不断地对他发起进攻,他们
想杀死他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东躲西藏,左避右闪,终于,他找到了要找的人。

    悬崖以下的矿脉中有一个玄武岩小山洞,有六个人聚集在那里工作。

    西姆走进山洞,人们回转身来。

    “我们得到了一个帮手,难道这是真的吗?”年纪最大的科学家说。

    “我可不信。”一个年轻的科学家说,“把他赶走!他也许又是来挑衅的。”

    “慢着!”老科学家不同意,“进来吧!小伙子,你想干什么?”

    “我想活下去。”西姆回答。

    老人笑了,拍了拍西姆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去玩耍,不找时间去谈恋爱、结婚、
生孩子?明天晚上,你就要进入成年。一不小心,你就会葬送青春,难道你不懂这点吗?


    西姆眨了眨眼,瞧着桌上的那堆器械。“我能留在这儿,参加你们的工作吗?”他问


    “当然可以!”老科学家兴奋地大叫一声,“你真是个奇迹!一千天来,大伙儿没有
一个人肯自愿到这儿来!我们只好培养自己的后代当科学家,建立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
小团体。请数数吧,我们只有六个人,加上三个孩子,我们一筹莫展。”老人越说越激
愤,“我们请人们帮忙,人们都回答说:‘去找别人吧!我们没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西姆怯生生地说。

    “因为他们自私,想活得长一些。他们已经不相信科学了。科学也许可以延长他们
子孙的寿命,但他们自己却舍不得短暂的青春,舍不得爱情,舍不得一个个黎明和黄昏
的美妙时光!”

    见西姆低头不语,老科学家又说道:“我叫迪思克。噢,等一等,我给你一个选择
机会,只要你愿意,还是回到你的伙伴中去吧。你有情人吗?回到她身边去吧。生命是短
促的。明天晚上,我将会死去,由别的人接替我的职位,最后才会轮到你。不过,你应
该有一个青年人要求生活的权利,又何苦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呢!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走
吧!因为留在这儿,你会失去一切的,唯有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死。当然,这种工作
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远处飘来饭菜的香味,和着年轻人赤脚奔跑时发出的欢笑,越来越沁人心脾。西姆
慢慢地摇摇头,他的眼眶湿润了。

    “我决定留下来。”他说。

    从此,西姆卷入了科学家们的生活。他学到了许多科学知识。

    “咱们为什么不爬上山顶,到飞船上去?”

    “这是遥不可及的!咱们得防备太阳把咱们烤死。”迪思克解释道。

    “你们尝试过采用防热措施吗?”

    “当然试过。从油膏、止痛膏到石头做的衣服和鸟儿的翅膀,都试过了。最近,又
试用了天然的金属,不过都不能解决问题。再过一万余代后,也许人们能够造出一种内
部可以灌冷水的金属衣服来保护自己,向飞船进军。然而,我们的工作进展太慢。今天
早晨,我刚进入壮年,着手工作;明天,我就得把一切都搁在一边,走向死亡。要是我
们有一万名科学家,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

    “我将设法登上飞船。”西姆下定决心。

    他话音刚落,全洞一片沉默。其他人盯住他,都说:“你真是个自私的小子!”

    “我倒喜欢他的这种自私,”迪思克把手一挥,“你想长寿,想努力接近飞船,为
此不惜赴汤蹈火。但是,那是劳而无功的!当然,如果你打定了主意,我也不便阻拦。我
们中有的人为了多活几天,便去和别人厮杀,但他们都逃不脱同样的下场——死亡。”

    西姆听着,不禁浑身一阵痉挛。

    一个夜晚,又过去了。

    一大早,莱特又哭又喊地跑下台阶,扑进西姆的怀里。她抱住他,浑身发抖,说:
“西姆,他们正在追踪你!”

    这时,契恩出现在洞口,龇牙咧嘴地笑着。他也长高了,手里还捏着一把石刀:“
啊,西姆,原来你在这儿!”

    “滚开!”莱特狂怒地叫道。

    “我会滚的,但是得先让我们把西姆带走!”契恩嬉皮笑脸地保证说,“他得和我们
一块儿战斗。”

    “走开!”迪思克恼怒道,“这小伙子现在是个科学家了,他和我们在一起工作。”

    契恩收起干笑:“我们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他——我们要去和住在最远的山洞里的
人们打仗。”

    “咱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西姆不解地问。

    “如果打赢了,我们就能多活三天。”契恩大声说,“对方居住的山洞中有一种矿
物质,能够抵消日光的放射线,考虑考虑吧!三天,三天欢乐的漫长时光!你到底跟不跟
我们一块去?”

    迪思克插话了:“你走你的,西姆得留下,他是我的学生。”

    契恩轻蔑地哼了一声:“去等死吧,老家伙。今天黄昏后,你就变成了一堆朽木!你
算什么东西?我们可是青年,我们要长寿。”

    “延长三天寿命!”迪思克反唇相讥,“你要是在战斗中送了命呢?如果输了,你们
怎么办?事实上,你们向来都是输的,从未打赢过!”

    “但是这次,”契恩针锋相对地说,“我们会赢!”

    十一天,十一天!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要是能延长几乎一半的寿命,谁还会
不愿意去打仗呢?但他还有点犹豫不决:“咱们都是人类的后裔,为什么就不能一同住在
那座神奇的悬崖下呢?”

    契恩哈哈大笑道:“他们自以为比我们优越。再说,那座悬崖的山洞太小,只能住
三百来人。”

    额外的三天寿命!好极了!

    “我跟你走!”西姆对契恩说,他决心已定。

    “好极了!”契恩喜出望外。

    迪思克长叹一声。

    西姆转过身来对迪思克说:“如果打赢,我离飞船的距离就近了半英里;此外,又
争取到了额外的三天时间,去试图接近飞船。看来,去打仗是我唯一的选择。”

    迪思克难过地点点头。

    “再见。”西姆说。

    老科学家马上大笑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不,我们永别了!”他把西姆的手紧紧
握在掌中。

    契恩的眼神中闪动着一种居心叵测的光芒。

    一路上,莱特紧跟着西姆,为他寻找石块作武器。尽管西姆苦劝她回去,她就是不
听。

    “回去等契恩转来吗?他巴望你被打死,好娶我做妻子。”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但
是,我要跟着你——同生共死。”

    西姆心头不觉为之一动,心想:“这已经是我生命的第四天了,生命的一半已经逝
去,却连一步也没有走近那艘飞船!——莱特是个好姑娘,而我为了一个虚幻的梦境,却
甚至还没有找到时间好好地与她亲热过哩!——除非我能打赢!”

    他踏着乱石朝前狂奔,莱特则跟在他身后,为他背武器,采浆果。太阳还没升出地
平线,他们跑步穿过了山谷。他们逼近了敌人居住的那座悬崖,战斗已经打响了。

    前方,石块像冰雹般飞泻下来,只听见“砰砰”声传来,有人被砸得脑浆迸裂,倒
在地上。此刻,西姆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人——杀死别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以便取
得一个立足之地和充足的时间,然后伺机登上飞船。于是,他左手握着一张盾牌,一面
躲闪,一面找机会反击。又有两个战士在他们前面倒下了。

    西姆猛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他们决不可能攻下这座悬崖。矢石如
雨,就像一堵不透风的墙,把他们挡在外面。已经有十几个人被砸死,还有七八个人手
臂折断,在一旁哀号。

    西姆开始后悔前来打仗,他抬起眼睛在悬崖周围寻找栖身之所。他非常希望能找到
一个地方躲起来,活下去。莱特尖叫一声,西姆看见她的手腕受了伤,鲜血直流。他怒
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冲上前去,扔出一串飞石,并大声吼叫,想要冲上山崖。
不料,一块流石猛然打中他的头部,他倒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他迷迷糊糊地感到莱
特跑过来,用冰凉的手摸着他发烫的前额。她奋力想把西姆拖出战场,但他并不动弹。

    “别打了,撤退!”命令一下,战士们转身就急急跑开。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西姆侧
身躺在地上,只见同伴们飞快地甩开双腿,一起一落地往回狂奔。战场上弃尸遍地,伤
兵们大叫救命,然而,没有人愿意搭救他们。

    西姆看见有个人朝这边跑来,那是契恩。莱特帮助西姆站起来,一面轻声鼓励道:
“你能走吗?”

    他呻吟一声:“我想可以吧!”

    这时候,契恩已经跑到了他们面前。契恩眼射凶光,突然出手把莱特推到一边,顺
手抓起一块石头往西姆的腿上砸去,顿时掀去一大块肉。他后退一步,像松了口气,说
:“这么一来,你可永远也别想回家了。”说罢,朝莱特招招手:“我们只好把他撇在
这儿了,走吧!”

    莱特像一只发怒的母猫扑向契恩,伸手往他的手臂上、头颈上乱抓,抓出道道血印
。契恩骂着脏话跳开了,她便又举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但没有打着。“傻瓜!”契恩叫
道,“跟我走!”

    莱特转过身,用脊背对着契恩说:“除非你肯背我,我才走——因为我受伤了。”

    契恩脸色一变,说:“来不及了,背了你,我们两个都会死掉。”但见莱特态度坚
决,他犹豫片刻,终于一溜烟似地逃走了。

    对着契恩的背影,莱特轻蔑地“呸”了一声,随即转向西姆,问:“你还能走吗?”

    西姆的伤很重,他点点头,自嘲道:“不消两小时,咱们就能走回去啦!”莱特挽住
他的臂膀,坚持要扶他走。

    “不,”西姆反对说:“咱们就呆在这儿。走也是死!还有多少时间?”

    还有几分钟,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西姆真有些后悔了,心想:“我是多么愚蠢啊!真应该留在迪思克身边工作、沉思和
幻想。”

    最后,他横下一条心,站到悬崖脚下,对着敌人的山洞,大声地挑战:“谁敢来与
我对打?”

    一片沉默,只有峭壁传来嗡嗡的回声。空气变得热乎乎的。

    “别白费力气了。”莱特劝他道,“他们根本不会理你。”

    “你们没有听见我的话吗?”他又喊起来。那条受伤的腿痛得直抖,只好单用另一条
腿来支撑全身。他又挥了挥拳头,叫道:“派个有种的下来!我不会逃的!我一定能杀死
他!”

    没有回音,只有一股热浪汹涌扑来。

    “毫无疑问,”西姆双手反背,嘲笑敌人说,“你们当中想必能找出一个不怕跛子
的人来吧?”还是一片沉默。“那么,是我错了。我太抬举你们了。我将站在这儿,直到
太阳炙于皮肉,烤碎筋骨。我要一直痛骂你们这群懦夫!懦夫,你们只配这个称号!”

    有人开腔了:“我可不允许别人叫我懦夫!”悬崖第三层上的一个山洞口,出现了一
个男人。

    “下来!”西姆催他,“胖小子,下来杀死我吧!”

    那人怒容满面,空着手,慢慢地走下山径。顿时,悬崖上的洞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脑
袋。

    地平线上,太阳微微露了露脸。

    “我叫W。”西姆的对手介绍道,“咱们得恪守决斗的规则。你懂吗?规则很简单—
—我们只用石头作武器,不用拳头打。石块和太阳总会让我们中间的一个离开人世的。
现在,就开始吧——”说着,他弯腰拾起一把石块,掂了掂份量。西姆也照样抓起一把
石子。他已经好一阵没吃东西了,感到很饿,浑身乏力。

    “打呀!”悬崖上的观众大喊,“快打呀!”

    像是听到了人们的召唤,太阳跃出了地平线。顿时,两个人像是被一块火红的烙铁
砸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连连摇晃。他们赤裸的大腿和上身涌出了汗珠,脸和手像镜子一
样反射着阳光。

    W瞧了太阳一眼,换了换重心,好像还不忙于开战。但突然间,他悄悄用拇指和食指
把一块卵石弹了出去,正打中西姆的面颊。西姆摇摇晃晃,朝后退去,受伤的腿感到一
阵钻心的疼痛。

    W又接连发出几枚小石子,每一块都命中目标:第一块击中西姆的胃部,十来个小时
里吃的东西差点儿全吐出来;第二块打中额头;第三块打中脖子。西姆“扑”的一声跪
倒在沙地上,他面无血色,双眼发直,泪水直流。然而,就在他倒下前的一刹那,他用
尽全力甩出了一把石子。

    石块“呼呼”作声,擦过空气,但只有一块击中了W——这块石子正中他的眉心。W
一声惨叫,立刻用手蒙住那只受伤的眼睛。西姆又悲又喜。真是出乎意料的转机!对方的
眼睛!——这会使他赢得时间。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时间就是一切。

    W睁着一只眼,痛苦地抓起石块,朝西姆扔去。西姆打了个滚,躲开了。这回,W的
命中率可太次了,石头全部飞到了一边。即使有几块打着西姆,也已没有分量。

    西姆用力抬起身来,瞧见莱特嘴里还咕哝着为他祈祷。太阳升得更高了些,空气中
弥漫着热气。西姆汗流浃背,像是刚刚淋了场雨,在西姆眼中,W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已
分身为十二个幻象,笔直地站着,在准备着下一次投掷。西姆气喘吁吁,心情绝望。他
张大鼻孔呼吸着,却感到空气仿佛在燃烧,吸进的不是氧气,而是火焰;他嘴唇干裂;
毛孔中涌出的汗珠。仿佛立时就被蒸发掉。他愈来愈感到体力不足,但他仍坚持着,让
自己站了起来。

    悬崖上传来一片乱嚷嚷的声音:“W,别动!节省你的力气。这是考验呀!太阳的考验
!”

    西姆听见莱特在身后啜泣,她已经倒在了沙地上。她的身体在沙地上滚动,发出“
哧哧”声。他不敢转身。他害怕自己一转身就会支持不住,猛然倒下,永远堕入黑暗和
痛苦之中。他感到双膝一软,心想:如果倒下去,我就会躺在这儿直到化为灰烬。

    W在哪儿?只见W离西姆几码远,浑身是汗,弯着腰往前走,似乎有谁用一把锤子往他
脊背上敲打着。

    “倒下去,W,倒下去!”西姆暗自祈祷。

    W并没有倒下。但他拿石子的手却慢慢松开,一块块卵石接二连三地滑落到滚烫的沙
地上。他的嘴唇龟裂,两眼通红。但他还没有倒下,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住他的身
体,不让他倒下。

    而西姆却单膝跪倒了。

    “好啊!”悬崖上传来一片呼声,他们在等着看他死去。西姆抬起头,对他们报以一
种精神病人似的微笑,他感到自己活脱脱是个扮演白痴的演员。“不行,不能就这样完
了!”求生的欲望给他以支撑下去的力量。他晕头转向,但还是坚持着站了起来。他感到
浑身已痛得近乎麻木,各种嗖嗖声、吱吱声、嗡嗡声,充斥着整个空间,更有一股热浪
如舞台上的帷幕,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这时,西姆的眼前出现了五十个W的幻影——他
浑身是汗,眼睛红肿,嘴唇枯皱,艰难地向前移动着,吊住他生命的那根线还没有断。

    “那么,我就要倒下了,”西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呆呆地想,“我要躺下了,我
得去找父母亲了。”他仿佛什么都准备好了。最后,他抬起头,悬崖上的观众都走光子
。太阳把所有人都赶回了山洞,只剩下一两名勇敢者,在等着看决斗的结果。西姆哈哈
大笑,活像一个醉汉,汗水从干枯的手上一滴一滴落到滚烫的沙地上,发出“滋滋”的
声响,旋即便被酷热蒸发了。

    W倒下了。那根吊住他的线断了。他俯声倒下,口中喷出鲜血,眼睛翻白。

    风声如泣如诉,吹遍整个山谷。西姆瞧见远处有一个蓝色湖泊,湖旁有条淡蓝色的
小河,河边是白色的房屋,人们在进进出出,屋子周围则绿树参天。一阵轻风吹过,湖
面掀起层层涟漪。

    “现在,”西姆对自己说,“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倒下了,躺在……这个……美丽的
……湖泊里。”

    他朝前倒下去。

    有人朝西姆的脸上泼凉水,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莱特怀里,她直往他嘴里喂
食物。“今天是几号?”他问。

    “今天是你打仗的同一天。”她说。

    “同一天?”

    她点点头:“你没有死。这是W的山洞,现在咱们可以多活三天了。”

    “真的?”他气喘吁吁,“我赢了?”

    “是的,W死了,咱们也差点儿完蛋——是人们及时把我俩抬进了山洞。”

    西姆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咱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我的腿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伤腿,伤口上裹着一团黄色的草药,已经不痛了。他想,黄
昏之前,我必须变得身强力壮,必须这样!

    于是,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绕洞而行,就像一头陷入囚笼的野兽。他能感觉到
莱特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你难道想今晚就出发?”莱特柔声问。

    他不敢和她的目光相对,只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是的!”

    “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再走吗?”

    “不!”

    “那么,我跟你一块去!”

    他俩对视良久。最后,他疲倦地耸了耸肩,答应了。

    他们等候在新的山洞口。太阳落山了,岩石冷却,人可以外出行走了。远山顶上,
飞船在夕照中闪闪发光,是时候了。

    天色欲雨。西姆眼前又看到一幅幅大雨瓢泼的夜景——山谷中河流走向在不断变换
。河流流向?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久久徘徊。“如果有可能……运气好的话……”他准
备随机应变。

    “跑吧,西姆!”莱特叫道。

    他俩冒着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冻死的危险,飞跑出洞,奔向远方的飞船。飞船在召唤!
他们有生以来从未跑得这么快,这么亡命。只听脚板“得得”地踏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
,踩得震天价响。他们跑到谷底,又沿山脊而上,继续前进。他们拼命地呼吸。为了节
省时间,他们一直在跑,不吃东西,在山洞里他们已经撑饱了肚子。现在,跑就是一切


    “他们在瞧着我们吗?”

    西姆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但他还是听见了莱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话。他心里明白—
—悬崖上的人们在瞧着他俩,洞外欢笑的情侣们在瞧着他俩,大嚼新鲜浆果的孩子们在
瞧着他俩。迪思克还在吗?他在瞧吗?人们会不会骂他俩是傻瓜、白痴?会不会有人在默默
地为他俩祈祷?

    西姆飞快地瞥了一眼天空,夜幕降临,乌云从天外飞来。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
远山,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夜空。

    “还有一半路程,”西姆气喘吁吁。他瞧见莱特侧过头去,在瞅着她生活过的地方
。“现在要返回还来得及!再晚一会儿,就……”

    雷声响彻群山,风暴越刮越猛,雨点挟着闪电,倾盆而下。

    “已经太晚了!”她大喊一声,“咱们只好一心向前了。”

    时间越来越少,而离飞船却还有一大段看来似不可逾越的距离。西姆只觉腿伤作痛
,速度越来越慢,两条腿都仿佛不听使唤了。他心里暗暗骂自己,痛苦的热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莱特也有同感。

    天,已经半黑了。莱特摔了一跤,等她爬起来,便大声愤怒地咒骂着,她好像受了
伤,浑身沾满了泥浆,身子被雨水浇透了。大雨瓢泼,迷住了西姆的双眼。身上雨水和
汗水混在一起,他难过得直想哭。

    莱特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她胸脯一起一伏,拼命喘气。西姆过去搀扶她:“
莱特,起来!咱们一起跑!”

    “西姆,别管我!”雨水灌进了莱特的嘴巴,“你自己跑吧!”

    他浑身冰凉地站在雨中,四肢乏力,精神萎顿,希望的火焰仿佛早被冷水浇灭了。

    “咱俩一起走!”他坚持说,“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于是,两人像幼儿学步,又朝前走了近五十码。前面有个深谷,涨满了大水,水势
汹涌,声如雷震,朝山外滚去。西姆抱着莱特拼命往前行。他大叫道:“一条新的河道!
莱特,快看!”接着,他抱住她,纵身投入水中。

    俩人挣扎着浮出水面,像两片小木板在洪水中随波逐流。河水湍急,两岸急速倒退
。不错,他们确实是跑不动了,但是洪水会把他们送向前方。他们的身体不时撞击着岩
石,伤口撕裂般地疼痛。

    “瞧那儿!”西姆大叫一声,飞船就停靠在前面的那座山峰上。他们必须及时登岸,
决不能被洪水带走。两人挣扎着,把住方向,朝对岸游去,激流不断冲击着他们。终于
,西姆一跃而起,抱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并伸出双腿,挡住了莱特。他俩刚刚爬上岸,
忽然大雨骤止。风暴停息,乌云也散开了。这时候,寒流袭来——这是致人死命的寒流


    他俩硬撑着,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去。寒流像射线一样,透过他们的肌肤,进入血液
,两人都快冻僵了。

    飞船就在他们前面,刚刚受过大雨的冲刷,闪闪发光。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到了飞船的前面——只有不到两百码的距离了。

    地上开始结冰,两人连连摔跤。西姆刚走到飞船的舱前,又跌倒了。他真的摸到了
飞船,这不是梦。他听见莱特声音嘶哑,在呜呜哭泣。这就是那艘飞船!古往今来,有谁
曾来到过它的身边?今天,他和莱特终于实现了这个壮举!

    这时候,他的血液已快被冻结了。

    飞船的舱门在哪儿?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绕着船体摸摸看,”他
告诫自己,“要仔细,但不能太慢!”因为时间不多了。莱特也从船的另一头一点一点地
摸过来。寒冷像一只拳头,把他俩捏在掌心。现在,这只拳头越收越紧了。

    舱门!密封的金属船体上有一条小小的缝,他感到手指发麻,但仍使出浑身的力气推
门。他猛撞,他大叫:“开门!开门!”他努力摸索着,突听“咔嗒”一声,像是有什么
东西被他撞开了。只听见金属脱开橡皮垫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空气密封门“呀”
的一声被推开了。

    西姆瞧见莱特冲进舱门,倒进一间发亮的小卧舱里,他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也跟
着走了进去。密封门在他们身后“嘭”的一声自动关上了。

    他突然感到一口气也透不过来,心脏跳动急速减慢,几乎停止不动了。他们被禁闭
,简直要被闷死了。天啊!他原本想靠这艘飞船得到拯救,但现在,它却减慢他的脉搏,
破坏他的思维,要致他于死地!这是为什么?

    在思索和挣扎中,西姆昏昏沉沉地感到时光在流逝,自己血管里的血流得很慢,心
脏跳一下,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像是被麻痹了,每隔一下就有一次长长的间隔。他
感到全身麻木,甚至没有力气转过脸去看一眼躺在身边的莱特。她的呼吸节奏分明,像
是一只受伤的鸟儿在拍打着双翅。

    他双眼盯住飞船的舱顶,来回扫视着那些由复杂的机器和软管组成的控制系统。关
于飞船的知识,一点儿一点儿地渗进他的脑海。舱的上方有一只白光闪闪的刻度盘。它
是派什么用场的?他苦苦思索,人类确实使用过这个刻度盘,它的形状也好像在梦中见到
过他忽然开了窍——它是用来计算时间的!刻度上标有几百万个小时,真是不可思议!

    透过舷窗,西姆看见黑夜逝去,白昼来临。“我们将在这里躺上四五天,”他想,
“一动也不能动!要是我呆在家里,享受短暂生命的快乐时光,那该有多好啊!到了这儿
,对我有什么好处?尽管莱特就躺在我的身旁,我却永远也没有机会亲近她了!”他听见
船壳夜里缩小、白天胀大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

    ……

    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他想到这一点,便强迫自己站起来。但是,他
还是动不了。奇怪的是,尽管舱外的气候大起大落,飞船内的温度却一直很稳定。

    夜幕降临,接着又迎来了黎明。他依然只能躺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溜走。
现在,他再也不想侧过头去,看到莱特那张和他那受尽折磨的母亲一样的脸。他自己变
得怎样了?是不是也一样下巴凹陷,皱纹遍布?

    渐渐地西姆感到体力开始恢复。虽然心跳很慢,但他感觉思想活跃,浑身舒服极了
。于是,他把头歪向一边,一眼瞥见莱特,不由得两眼发直——她依然年轻貌美!她也在
瞅着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原来是飞船救了他们,它的金
属外壳挡住了太阳光,隔离了那催人变老的射线。

    “西姆,”莱特若有所思地问,“如果我们一直呆在这儿……”

    “咱们将永远年轻,青春常在!”

    “那咱们就留在这儿吧!再也不要回去了!好吗?”莱特恳求道。

    “但人们正在翘首盼望,等着咱们回去!”西姆回答。

    “咱们认识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她说,“或者不久就会死去。”

    “他们也许是快死了,”他说,“但还有别的人呢!”

    “你能管得了大家吗?西姆。”

    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他说:“但我们需要人手,需要他们来一起修理好这艘飞船
。好吧,先让我们去寻找食物!”

    他们找到了吃的东西。西姆观察着飞船,心情十分急迫。他对飞船的性能几乎一无
所知,但只要摆弄一番那些机器,他便会慢慢懂得其中的奥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
缺船员”了。因为两个人是没办法使整个飞船启动的。忽然,他发现了一台圆柱状的机
器,他用手摸了又摸,眼泪夺眶而出。“有了它,”他大喜过望地说,“我就可以回去
把大家引过来。”见莱特仍不明白,西姆便操起机器,走到舱门边,打开舱门,用手调
控着机器上的开关与旋钮。只见一道白光射出,尖啸一声,划破长空。西姆操着它在地
上一点一点割出一道河床,直接通往归途。傍晚暴风雨一到,河床里马上就会灌满洪水
,这样就不怕河流改道了。

    西姆决定一个人回去,让莱特留在舱内,以防万一。

    “最好的办法是赶在拂晓以前出发!”

    “这样一来,你会被冻坏的,西姆!”

    “不会!”西姆把机器固定在舱门口,按了几个控制钮,射出一串炽热的火焰,一直
向回去的目的地延伸。干完后,他转过身,对莱特说:“我决定紧靠着这束火光平行跑
步,从中获得热量,保住性命!”

    “不过,这似乎并不保险。万一在你跑的中途,机器坏了怎么办?”莱特反对道。

    “呵,亲爱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保险’!”他开始准备出发,“
祝福我吧,我会回来的!”

    离黎明还有半小时,西姆走了出去。周围的世界又一次迫使他进入快节奏的生活,
他感到脉搏加快,血液奔流。外面的夜,寒冷死寂。西姆紧靠着那束白光,朝前奔走。

    清晨,山洞里的人们看见一个长长的影子,伴着一道奇异的白光,凌空而来。人们
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惊恐万状,呻吟啜泣。

    终于,西姆到达了他童年时住的那座悬崖,看见仍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是些陌生
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猛地意识到想在这儿遇到熟人的念头,本身就很荒谬可笑!
这时,有个老头儿站在悬崖盯住西姆审视道:“你是什么人?是从敌人的悬崖那边来的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姆,老西姆的儿子!”他大声回答道。

    “西姆!”悬崖上有个老太婆尖叫一声,一跛一跛地跑下来,“西姆,真的是你吗?


    西姆瞪着她饱经沧桑的脸,十分困惑,咕哝着说:“我可不认识你呀!”

    “西姆,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哎,西姆,我是达克呀!”

    “啊,达克!”西姆感到一阵心悸,将她拥在怀里。这个老态龙钟,眼睛半瞎的老太
婆,原来就是他的姐姐!

    悬崖上突然出现了另一张面孔,他冷酷而又狰狞。这个老头儿瞪着西姆,大声狂叫
:“把他赶出去!他是从敌人那边来的,他是个叛徒!”说罢,还扔了一块大石头下来。

    西姆拉着达克,跳到一边去。人群骚动起来。“杀死他,杀死他!”那老头儿仍在咆
哮。西姆弄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是谁?

    “等等!”西姆对大家发话,“我是从飞船上来的!”

    “飞船?”大伙儿一听,都停了下来。达克紧紧偎着西姆,也迷惘不解。

    “不要听他的,杀死他,杀死他!”老头儿哇哇乱叫,又举起另一块石头。

    “听着,我可以让你们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都愣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流露出狐疑的神色。

    “跟着我到飞船上去,咱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这时,老头儿高高举起石头,正要砸下来。不料,一口气接不上来,猝然中风倒下
了。他和石头一起滚下来,落到西姆的脚下,死了。西姆俯身仔细察看尸体:“啊,是
契恩!”

    “对了,”达克像是松了口气,“他就是你的死敌——契恩。”

    入夜,两百来人开始向飞船进军。洪水流进了新划成的河道中,把人们送向前去。
途中,大约有近百人不是被淹死就是掉了队。最后,幸存者们都跟着西姆跨过重重艰险
,到达了飞船。

    几个星期过去了,悬崖下,又是几代人死去了。飞船里,科学家和工人们却在紧张
地工作。他们熟悉着飞船的性能,研究它的部件。最后一天,二十多个操作人员各就各
位,准备启动飞船。一场命运攸关的宇航,即将开始。

    船长西姆把手指放到控制电钮上。这时,莱特走了过来,坐到他身旁,把头枕在他
的膝上。“我刚才做了一场梦,”她凝视着窗外,“梦见我自己被困在一个寒热交替的
星球上,在一座悬崖的山洞里生活。那里,人们迅速衰老,从出生到死亡,不超过八天
。”

    “多么荒诞不经的一场噩梦啊!”西姆说,“人类决不能在这种梦魇中生活了!现在
,我们已经醒来了!”

    他轻轻一按电钮。飞船启动,驶入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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