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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IA (呵呵笑·笑呵呵), 信区: SFworld
标 题: 黑暗的左手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7月10日16:05:5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他们掰开我那握紧桨的手,把我从划艇拖上去,摊在巡逻艇甲板上,就像一条剖了腹的
裸首隆头鱼。我感觉到他们低头望着我,但不大听得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听清楚其中
一人的话,听他的口气是船长。“还不到第六个小时①呢。”接着他又回答另一人,“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是国王流放了他,我就执行国王的命令,不执行别人的。”
于是,尽管蒂帕的人从岸上通过无线电台三令五申,大副害怕遭到报复而一再反对
,科斯本巡逻艇艇长还是不予理睬,把我运过查里索尼海湾,安全到达奥格雷纳的谢尔
特港口。艇长救我是坚持信誉原则,反对蒂帕的人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呢,还是出于
好心?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透过晨雾,奥格雷纳海岸隐约可见,灰蒙蒙一片。这时候我站起来,拖着双腿,离
开船向谢尔特市濒临海边的街道走去,可是走不多远,又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我醒
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医院叫做森利斯克第24社区谢尔特市第四沿海区公共医院
。我肯定无疑,因为床头上、床边灯架上、床头柜上的金属杯上、床头柜上、护士的白
大褂上、床单上以及我穿的睡衣上面,到处都以奥格雷纳的书写体刻着或锈着这个名字
。一位医生走过来,问我:“你为什么能抵抗迷幻剂呢?”
“我并没有受到迷幻作用,”我回答,“我是受到了声波场的损害。”
“可是你的症状表明你抵抗了迷幻剂的张弛阶段。”他是一位老医生,盛气凌人,
终于迫使我承认,我在划船时可能服用过抗迷幻剂药,以防止瘫痪,只是当时我自己并
不清楚;到了今天清晨,我处于假死阶段,本来必须静躺不动,但却爬起来行走,结果
险些把命送了。他对我的回答感到完全满意后,便告诉我一二天后就可以出院了,接着
他去查下一个病床了。在他身后出现了督察员。
在奥格雷纳,每一个人的身后都会出现督察员。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他的姓名。我必须入乡随俗,学会像奥格雷纳人一样,在没有保护的环境
里生活;学会克制;学会不要无谓地冒犯人。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本名,这与奥格雷
纳的任何人都无关。
“瑟尔瑞姆·哈尔斯吗?这可不是奥格雷纳人的名字。从哪里来的?”
“卡尔海德。”
“这可不是奥格雷纳的一个社区。入境证和身份证呢?”
“我的证件在哪儿?”
先前我在谢尔特市街上昏迷了好一会,方有人把我送到医院来,所以我的证件、随
身物品、大衣、鞋子以及现金,全丢失了。我一听,憋了满肚子的气,顿时发泄出来,
哈哈大笑起来,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并不生气。我的笑声激怒了督察员。“你明白你是
一个穷汉、一个非法入境的外国佬吗?你打算怎么回到卡尔海德呢?”
“我是从卡尔海德被放逐出来的。”
医生刚才一听见我的名字就从旁边病床转过身来。这时候他把督察员拉在一旁,交
头接耳谈了一阵。督察员脸色变得阴晦,好像酸啤酒。他回到我面前,慢腾腾地说:“
那么,我想你要向我宣布,你打算申请在奥格雷纳的社区永久性居住权,作为社区或城
市的一员找一份工作,是吧?”
我回答:“是的。”
五天后,我获得了永久性居住权,登记为米西洛瑞镇的一个居民(根据我的申请)
,并且领到到该镇旅行的临时身份证。多亏那位老医生让我呆在医院里,否则这五天我
准会挨饿的。他喜欢卡尔海德的一位首相住在他的医院里,而且这位首相还感恩戴德呢
。
我在一支从西尔特开来的运输鲜鱼的车队里当一名水陆两栖船的装卸工,打工来到
米西洛瑞。旅程短暂,充满腥味,终点在南米西洛瑞的大集市,我很快就在那儿的冷冻
库找到了活干。夏天那些地方总是有活干,譬如装卸包装储藏运输死鱼。我主要处理鱼
,同我那位冷藏库的伙计一块住在一座岛上,当地人称之为“鱼岛”,岛上弥漫着鱼腥
味。但我喜欢这工作,因为我可以成天呆在冷藏库里。米西洛瑞夏天热得像火炉。在奥
格瑞月①有十天不分昼夜气候不低于华氏60度,有一天竟高达88度。干完一天活后,我
只好离开冰冷的、带鱼腥味的庇护所走进火炉,走几英里路,来到昆德里河堤,那儿有
树木遮荫,还可以眺望大河,尽管不能下水游泳。我总要在河堤上徜徉到很晚,最后才
穿过酷热、沉闷的夜晚,回到鱼岛。在米西洛瑞我住的那一隅,人们砸坏街灯,好在黑
暗里干自己的事。可是督察员的小车老是在搜寻,车灯照亮那些漆黑的街道,夺走穷人
的隐私,也夺走了他们的黑夜。
作为与卡尔海德冷战的一大举措,卡斯月26实施了新的“外国人登记法”。根据新
法律,我的注册登记失效,从而把饭碗丢了。我花了半个月在一个又一个督察员的接待
室里坐冷板凳,多亏我工作时的伙计们借钱给我花,偷鱼给我充饥,我才不至于饿着肚
子去重新登记。我喜欢那些侠义心肠的大老粗,但他们却生活在陷阱里,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我不得不在我不大喜欢的人中间工作。于是我打了我拖延了三个月之久的电话。
第二天,我正在鱼岛庭院洗衣房里洗衬衫,一起还有几个伙计,大伙有的赤条条地
光着身子,有的半裸着身子,房子里蒸气腾腾,污垢臭味鱼腥味熏人,水声哗哗。这时
候,我听见有人叫我的本名,一看,是叶基总督,他看上去就和数月前在艾尔亨朗王宫
礼仪大厅欢迎列岛大使招待会上时毫无二致。“快离开这儿吧,埃斯文,”他俨然以米
西洛瑞富翁的口吻说,鼻音浓厚,声音又高又大,“哟,把这件烂衬衫扔掉吧。”
“我只有这一件。”
“那就快起来,咱们走吧。这儿太热了。”
在场的人又冷漠又好奇地凝视着他,他们知道他是个富翁,却对他还是个总督一无
所知。我还了债,付了帐,身上揣着证件,没有穿衬衫就离开了位于大集市的这座小岛
,跟着叶基回到高官显贵的府邸里。
我当上了叶基的“秘书”,在奥格雷纳的花名册上重新登记为一名随从,而不是一
个符号。光有姓名不行,还得贴上标签,那儿的人是先分类别,后见具体东西的。不过
这种标签对我恰如其分,我是个寄食者,很快就开始诅咒驱使我到这里寄人篱下的目的
,因为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事情比我在列岛时有丝毫进展,目的的实
现依然遥遥无期。
眼看夏季将尽,最后一个雨夜叶基才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一到那里,我遇上他
正在和埃塞克务区总督奥布梭谈话。我认识总督,当年他曾率领奥格雷纳贸易代表团访
问过艾尔亨朗。他身材矮小,胸部凹陷,一张扁平脸上长着一双三角形小眼睛,同线条
纤细,瘦骨嶙峋的叶基相映成趣。他俩看上去一个像花花公子,一个像老古董,但却是
大有来头的。他们俩都属于统治奥格雷纳的32人集团,而且,还不止这一点。
奥布梭叹了口气,对我说:“埃斯文,告诉我吧,你在萨斯洛斯的所作所为目的何
在?因为我认为如果有谁办事出差错的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你了。”
“我的恐惧压到了谨慎,总督。”
“究竟恐惧什么?你怕什么,埃斯文?”
“害怕目前发生的一切。在西洛斯追求名声的斗争在继续,卡尔海德受到了屈辱,
屈辱导致了愤怒,卡尔海德政府正在利用这种愤怒情绪。”
“利用?用意何在?”
奥布梭态度咄咄逼人,叶基性格细腻敏感,他插言道:“总督,埃斯文勋爵是我的
客人,不能这样追问——”
“埃斯文勋爵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就和他以前一样,”奥布梭说着就咧开嘴
笑了,像是笑里藏刀,“他知道在这儿朋友之间怎么相处。”
“总督,无论在哪儿遇到朋友,我都要收留他们,但我并不想长期留住他们。”
“这我看得出来。不过,正如我们在埃斯克务说过的,我们可以共乘一辆雪橇,而
又不必在为克母恋伙伴——对吧?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被流放的,亲爱
的,因为你热爱卡尔海德胜过热爱国王。”
“也许不如说热爱国王胜过热爱他的表弟。”
“或者说是因为热爱艾尔亨朗胜过热爱奥格雷纳,”叶基说,“我说错了吗,埃斯
文?”
“没有错,总督。”
“那么,你认为,”奥布梭说,“蒂帕想统治卡尔海德同我们统治奥格雷纳一样—
—卓有成效吗?”
“是的。我认为,蒂帕利用西洛斯峡谷争端作为狼牙棒,必要时削尖狼牙棒,有可
能在一年之内使卡尔海德发生巨大变化,比近一千年以来发生的变化还要大。他有一个
模式可以效仿,那就是萨尔夫27。再说,他懂得如何利用国王的恐惧心理,这比想方设
法鼓起国王的勇气容易多了,而我就是费力不讨好。果真蒂帕成功了,那么你们这些先
生们就会将遇良才,棋逢对手了。”
奥布梭点了点头。“我放弃荣誉原则,”叶基说,“你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呢,埃斯
文?”
“是这个:大陆将容纳两个奥格雷纳吗?”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英雄所见略同,”奥布梭说,“英雄所见略同。埃斯文
,很久以前你就种在我的脑子里了,我无法根除它。我们的冷战范围扩展太大了,必将
蔓延到卡尔海德。”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投了13次票反对加剧西洛斯峡谷争端,但又有什么作用?权势
集团操纵了20个席位,再说,蒂帕的每一个举措都强化了萨尔夫对这20个席位的控制。
蒂帕修建了一道墙横跨峡谷,派卫兵沿墙把守,卫兵都武装有袭击枪——袭击枪!我原
来还以为那些枪已经进了博物馆呢。权势集团什么时候需要挑战,他就提出挑战。”
“结果奥格雷纳强大了。但卡尔海德也强大了。你对蒂帕的挑衅做出的每一个反应
,你对卡尔海德施加的每一个屈辱,你的每一次提高威望的努力都弄巧成拙,反倒有助
于卡尔海德强大起来,最终同你势均力敌——和奥格雷纳一样,成为中央集权。何况,
在卡尔海德他们并没有把袭击枪放在博物馆里,枪是由国王的卫队携带着。”
叶基又倒了满满一杯长寿水。奥格雷纳的达官贵人都把这种珍贵的水当作啤酒喝,
长寿水是从5,000英里外的雾茫茫的西洛斯大海弄来的。奥布梭抹了抹嘴,眨了眨眼睛
。
“嘿,”他说,“我从前是这样想的,现在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想我们可以共坐
一辆雪橇。但在我们系在一起之前,我要问一个问题,埃斯文。现在你是把我蒙在鼓里
的。告诉我吧,有一位来自月球遥远的天涯海角的使者,关于他的种种疑云谜团、种种
道听途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金利·艾申请进入奥格雷纳。
“那位使者吗?他没有撒谎。”
“那么说来——”
“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使者。”
“埃斯文,你那些朦朦胧胧的卡尔海德隐喻讨厌死了,现在别来这一套了。我放弃
荣誉原则,我抛弃它。你愿意回答我吗?”
“我已经回答了。”
“他是个外星人吗?”奥布梭说。叶基接着问:“他受到了阿加文国王的接见吗?”
我回答他俩是的。他俩沉默片刻,又开口了,都不想隐瞒自己的兴趣。叶基是旁敲
侧击,而奥布梭则是直截了当指出:“那么,他在你的计划里扮演什么角色呢?似乎你在
他们身上押了宝,但输了。为什么会输呢?”
“因为我遭到了蒂帕的暗算。我的眼睛注视着天上的星星,却忽略了我脚下的泥土
。”
“你开始研究星相学吗,亲爱的?”
“我们最好都来研究星相学,奥布梭。”
“这位使者对我们是个威胁吗?”
“我想不是。他从他的人民那里带来了友好福音,主动表示互通有无,贸易、缔约
、结盟,没有别的目的。他只身前来,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两手空空,只有一台通讯装
置,一艘船,他允许我们彻底检查他的船。我觉得不必害怕他,不过,他虽然两手空空
,却带来了王国与公社的终结。”
“为什么呢?”
“我们怎么对付陌生人?除非把他们当做亲兄弟。格辛是怎么对付80颗星球联盟?除
非把联盟当作一颗星球。”
“80颗星球?”叶基说着便不安地笑了。奥布梭斜眼望着我说:“我想你恐怕在王宫
里同那个疯子一块呆得太久了,连你自己也发疯了……瞎扯些和什么恒星结盟呀和什么
月球缔约呀干啥?那家伙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是骑彗星来的吗?是坐陨石来的吗?一艘船,
究竟是什么船在空中飘浮?是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飘浮吗?不过,你倒不比以前更疯,埃斯
文,也就是说,你疯得狡猾,疯得精明。卡尔海德人全都疯了。领路吧,爵爷,我跟随
你。领路吧!”
“我无路可走,奥布梭。我往哪儿走?不过,也许你倒可以走条路出来。如果你跟随
使者一段路,说不定他会给你指引一条离开西洛斯峡谷的路来,一条脱离我们陷入的邪
恶深渊的路来。”
“说得好。我虽然上了年纪,还是要学习星相学的。这会把我领向何方?”
“如果你行动比我更明智的话,会把你领向辉煌的。先生们,我同使者相处过,我
见过他那艘穿越太空的飞船,而且我知道他确确实实是一位来自天外的使者。至于他的
使命是否真诚,他对那个天外的描叙是否真实,这就无从知道了,我们只能像判断人一
样判断,假如他是我们自己人,我就会称他为诚实的人。也许你们还是自己去判断好了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他的面前,格辛星是没有边界可言,没有防御可言的。奥格雷
纳的门户面临卡尔海德更强大的挑战。谁先迎接挑战,谁先打开地球大门,谁就会成为
我们所有人的首领。所有人:三大洲,整个行星。我们的边界现在不是两国之间的边界
,而是我们这颗行星环绕太阳所形成的轨迹。现在,把荣誉原则押在任何小打小闹的机
会上都是愚蠢的。”
我说动了叶基,可是奥布梭坐在那里,肥胖的身躯瘫成一团,一双小眼睛注视着我
。“这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否相信,”他说,“而且,如果这席话是出自别人的口
而不是你埃斯文的口,那么我就会认为它纯粹是一场骗局、一张星光织成的旨在使我们
奴颜卑膝的诱网。不过,我知道你有一颗高昂的头。你的头太高昂了,决不会俯身受辱
来欺骗我们。我不相信你在说真话,但我又知道谎言会呛死你的……好啦,好啦。他好
像跟你对过话,那么会跟我们对话吗?”
“他求之不得,他在寻找场合。如果他还想他的声音在卡尔海德传播,那么蒂帕准
会封住他的口的。我替他担心,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危险。”
“你愿意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们吗?”
“当然愿意,但为什么不能让他来这儿,亲自告诉你们呢?有理由不让他来吗?”
叶基精心咬着指甲说:“我想没有。他已经申请入境,卡尔海德没有反对。我们正
在考虑他的请求……”
第七章 性问题
摘自于1448年9月3日首次登上格辛星/冬季星的艾克曼探险家翁·托特·奥朋的实地
记录。
1448年第81天。他们可能进行了一次实验。这个想法令人不愉快,然而,既然有证
据表明地球人殖民地是一场实验,即一群汉诺曼人移居到一颗住着原始类人土著的星球
上,那么这种可能性就不容忽视。殖民者肯定控制了人类基因,否则怎么解释格辛人的
性生理?因为自然选择的可能性极小。他们的两性特征几乎没有或者根本没有适应性价值
。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环境如此恶劣的星球来进行实验呢?这不得而知。廷尼巴萨尔认
为,该殖民地是在两个冰川世纪的间隙期建立起来的。在最初四万到五万年期间,这儿
的气候温和,风调雨顺。到冰川世纪再次来临时,汉恩人已全部撤出殖民地,扔下被殖
民者自生自灭,实验也就半途而废了。
他们的性周期平均为26天至28天(他们倾向于算作26天,这样就接近于太阳周)。
有21天到22天,格辛人处于性冷淡、性潜伏期。大约在第18天左右,大脑垂体开始启动
荷尔蒙激素变化,到了第22天或第23天,格辛人便进入克母恋期,即动情周期。在克母
恋第一阶段,个人完全处于雌雄两性同体状态。个人处于孤立状态时,缺乏性别特征,
亦无性功能。处于克母恋初期的格辛人如果孤身一人或者和没有处于克母恋的人呆在一
起,则完全没有性交能力。然而,在这个阶段性冲动却十分强烈,控制了人的整个气质
,所有其它冲动都受其支配。当个人找到克母恋配偶时,激素分泌得到进一步刺激(主
要是通过抚摸——分泌吗?香味吗?),直到一方身上的雄性或雌性激素居支配地位。于
是,生殖器或膨胀,或收缩,性交前的刺激动作加剧,偶尔一方在这个变化的触发下,
扮演与另一方相反的性角色。克母恋的第二阶段,即形成性别特征和性能力的相互作用
过程,在2至20小时里就明显呈现了。如果配偶一方已完全处于克母恋期,那么另一方的
克母恋第二阶段就必然短暂;如果双方都同时进入克母恋,那么这个阶段就可能持续较
长时间。正常的格辛人对在克母恋中扮演男性或女性角色并没有先天的倾向,他们事先
并不知道自己会是男性或者女性,而且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性别一旦确立,在克母恋期
间就无法改变。克母恋的高潮阶段持续两至五天,在此期间性欲与性能力达到高峰。这
个阶段往往猝然结束,如果没有受孕,那么个人在短短几小时内又回复到性冷淡阶段(
注意:奥蒂·尼姆认为这个“第四阶段”相当于月经周期),周期又重新循环。如果个
人处于女性角色,并且怀了孕,那么激素作用自然会继续下去,在11个月零四天的怀孕
期和六至八个月的哺乳期间,这个人就一直处于女性状态,男性生殖器官收缩(和在性
冷淡期一样),乳房增大,骨盆变宽。哺乳期一结束,该女人又进入性冷淡期,重新成
为十足的两性人。并没有什么鲜明的心理特征,几个孩子的母亲也可能是另外几个孩子
的父亲。
在格辛星,孩子自然是由母亲,即“生下孩子的家长”(卡尔·安哈)抚养。
后代之间,甚至一对克母恋夫妻所生的后代之间都允许乱伦,只是有各种限制。然
而,同父同母的后代不得婚誓克母恋,生下一个孩子后也不得继续保持克母恋。在卡尔
海德和奥格雷纳,不同辈分之间严禁乱伦,但据说在佩鲁特,在南极洲的部落成员中间
允许乱伦。这可能是谣传。
格辛人的社会结构,工业、农业、商业的管理模式,他们的定居点大小,他们的故
事题材等等,一切无不是按克母恋周期建立起来的。人人每月都要休假一次,每一个人
,无论其地位高低,在克母恋时期都不必,也不会被迫工作。无论是谁,不管是穷人还
是陌生人,都不会被拒之于克母恋公寓门外。性激情的痛苦与欢乐周而复始,在它们面
前一切都要让位。这我们倒客易理解。难于理解的是,这些人一生有五分之四的时间没
有一点性欲。为性行为留出了空间,充足的空间,但这空间可以说是闲置在一旁的。格
辛社会在日常运转中作为一个连贯的整体,是一个没有性欲的社会。
所以,人人都可以伸手索取。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它的心理效应却是不可估量的。
7岁至35岁左右之间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如尼姆所言)“被束缚在生孩子上面”,这意味
着谁也不像别处的妇女一样,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被完全“束缚”。大家有难共当,有福
共享。人人都要冒同样的风险,或者进行同样的选择。因此,这儿谁也没有别处的男人
那么自由自在。
所以,任何孩子都没有恋父或恋母情结。冬季星上不存在俄狄浦斯①神话。
所以,不存在强迫的性行为,亦无强奸。性交只能两厢情愿,否则就不可能进行,
这很类似大多数哺乳动物,而不大像人类。诱奸当然可能,但必须在适当时机。
所以,这儿的人没有强者与弱者之分、保护者与被保护者之分,支配者与顺从者之
分、主人与奴隶之分、主动者与被动者之分。实际上,在冬季星可以发现,贯穿人类思
想的二元性倾向或者弱化了,或者改变了。
当你遇上一位格辛人时,千万不能按照异性社会的常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男
人”或“女人”,同时根据你自己对同性或者异性之间已成型的或潜在的相互作用的期
待,向他扮演相应的角色。我们的整个社会——性别模式在这儿不存在。他们不可能遵
守我们的规则,他们不把彼此视为男男女女。
然而,你不能用“它”来表示一个格辛人。他们不是中性人,他们是潜在男性女性
,或者是雌雄同体。由于卡尔海德语没有“人称代词”来表示处于克母恋状态的人,因
此我只好说“他”,正如我们用阳性代词来表示超自然的神一样:阳性代词比中性或阴
性代词宽泛,笼统。可是,我在思维时使用这个代词,却导致我老是忘记我与之相处的
卡尔海德人不是男人,而是男女人。
如果派第一位探索者去,就必须警告他,除非他充满自信,再不然就是痴呆,否则
他的自尊心定会受到损害。男人总是希望他的男子汉气概得到尊重,女人总想她的阴柔
得到欣赏,不管这种尊重与欣赏表达得多么含蓄,多么微妙。然而,在冬季星上这一切
却不存在。一个人只是笼统地作为人受到尊重与评价,这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现在回到我的理论。
克母恋周期给我们的印象是对人格的污辱,是把人置于低等哺乳动物发情周期的回
归,是把人置于机械的发情规则的支配之下。也许实验者们希望了解,人如果缺乏持续
的性潜能,是否依然会保持智慧,发展文明。
另一方面,将性欲限制在断断续续的时间阶段里,并且将其在雌雄同体里“均分”
,这两者一定会有效地防止性欲横流与性欲受挫。肯定存在性压抑(虽然社会既滋生也
反对性压抑,但只要社会单位大得足以保证一次有一人以上在克母恋,那么就可以满足
性的需求),不过它不会持久,克母恋一结束,这也随之消失。这当然很好,人们可以
养精蓄锐,也不会迷狂。但又留下什么呢?性冷淡吗?哪里会获得心灵的升华呢?一个阉人
社会能有什么作为呢?——当然他们不是阉人,是性冷淡,但他们好比少年:没有被阉割
,而是处于性潜伏期。
关于这个我还有一个猜测,那就是根除战争。古代汉恩人认为持续不断的性能力与
有组织的社会侵略(这两者都只是人的属性,任何哺乳动物都不具有)是具有因果关系
的。
他们把战争视为一种纯粹男性化的占有行为,一种大规模的“强奸”,因而在他们
的实验中根绝行使强奸的男性和被强奸的女性吗?这只有上帝才知道。事实上,格辛人虽
然很有竞争力(那严密复杂的社会网络建立来用以争名夺利等等,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却似乎不那么侵略成性,至少在表面上,他们还从来没有打过可以称得上战争的仗
。他们也自相残杀,一次杀一二个人是家常便饭,一次杀一二十个人却是罕见的,一次
杀成百上千的人更是从未有过。原因何在?
这也许与他们的雌雄两性生理无关。他们毕竟人数不多,还有天气的缘故。冬季里
的气候极为恶劣,就连对寒冷适应力强的格辛人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也许他们抵御寒冷
而耗尽了他们的战争精神。那些弱小的民族,那些勉强生存下去的种族勇士寥若晨星。
结果,格辛人生活中的决定性因素既不是性也不是气质禀性,而他们的生存环境,那个
冰天雪地的世界。在那儿,人面对一个比自身更残酷的世界。
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女人,对暴力的魅力、战争的性质知之甚少。假以时日,一定
会有人揭示出来的。
第八章 进入奥格雷纳
整个夏天,我与其说是一个特使,还不如说是一个探索者,在卡尔海德大地漫游,
观察、倾听——而这一切是别的特使在最初阶段无法做到的,因为他会被当做一个奇迹
、一头怪物,不得不处处被人观赏,时刻准备表演。我四出游历时,只需告诉我投宿的
主人我是谁,因为他们大都在收音机里所说过我,对我是何许人也略知一二。他们感到
好奇,有些人的好奇心强烈些,有些人则微弱些,但对我个人感到恐惧,或者流露出敌
视情绪的人却寥寥无几。在卡尔海德,陌生人或不速之客不是敌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到来就是客人,而邻居才是敌人。
卡斯月①份,我住在东海岸一个叫做戈银赫瑞的氏族村落。这是一个集住宅、小镇
、城堡和农场为一体的地方,建筑在一座濒临荷多明大洋,终年浓雾弥漫的山上。大约
有500人居住在那里。就是退回四千年,我也会发现他们的祖先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同一
座房子里。在那四千年间,人们发明了电动机、收音机、动力织布机、动力车辆、农业
机械等等,一个机器世纪逐渐展开,但却没有发生工业革命,任何革命都没有发生过。
冬季星在30个世纪所取得的成就还不如地球在300年的成就。不过,冬季星也没有像地球
那样付出沉重的代价。
冬季星是一个苛严的世界:有错必罚,立即执行,或者冻死,或者饿死。没有宽限
,也没有延缓。个人可以听天由命,但社会却不能。文化变化无常,漫无目的,这样事
物的随意性就更大,因此,它们的发展迟缓。在那里漫长历史的某一天上,也许某个轻
率的观察家会说,整个技术进步与传播已经停止了。
我同戈银赫瑞的老人谈了很多,也同孩子们谈了话。我第一次有机会大量接触格辛
的孩子们,因为在艾尔亨朗,孩子们全都呆在私立或公立的幼儿园和学校里,三分之一
的成年市民专门致力于抚养、教育下一代。但在这儿的自治部落里,孩子们既无人照管
,也可以说人人都关心他们。他们是一群野小子,成天都在浓雾紧锁的山间、海滩追逐
、嬉戏。
汉卡纳月②初,我们在戈银赫瑞听到含含糊糊的御告,即阿加文国王宣布他期待生
一个继承人,不是又一个克母恋儿子(国王已经有个克母恋儿子了),而是他的亲生骨
肉,他自己生的儿子。原来国王怀孕了。
我感到这挺滑稽的,戈银赫瑞的氏族也有同感,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他们说他太老
了,怎么能生孩子?他们对这件事兴高采烈,开些污秽不堪的玩笑。老人们一连数日喋喋
不休地说长道短,他们嘲笑国王,但要不是这件事,他们对国王本人并不怎么感兴趣。
“领地就是卡尔海德。”埃斯文如是说,随着我了解多了,事实果然诚如埃斯文所言。
卡尔海德表面上倒像个国家,已经统一了许多世纪,实际上却是彼此不协调的封邑、城
镇、乡村,“后封建氏族经济组织”的大杂烩。那些富有活力,精明能干而又好争吵的
单个经济实体各自为阵,自由发展,权力网络对它们的控制薄弱。我想,没有什么能够
把卡尔海德统一成一个国家。快速通讯装置广泛运用,照理说几乎必然会促成国家统一
的,然而却未能如愿。
除非我终年要在古老的卡尔海德住下去,否则就必须在卡尔加维山脉的通道关闭之
前,赶回西山。于是,我又恋恋不舍地动身西行,在秋天的第一个月,戈尔月③初回到
艾尔亨朗。阿加文国王现在华尔瑞弗尔夏宫隐居,在他隐居期间由蒂帕担任摄政王。蒂
帕已经在充分利用他这一任的权力,我到达后仅仅短短几个小时,就开始感到呆在艾尔
亨朗并不安全。
国王神经错乱了。他的思维混乱而又阴暗,给首都臣民的情绪蒙上了一层阴影,他
得了恐惧症。国王的表弟蒂帕是另外一种怪人,他的疯癫是有逻辑的。蒂帕知道何时行
动,怎么行动,只是不知道见好就收。
蒂帕爱在广播上发表演说。埃斯文执政时从不上广播,再说卡尔海德也没有这个传
统,他们的政府一般不大抛头露面,而是秘密运作,间接统治。然而,蒂帕却是个演说
家。我在广播里听见他的声音,那长牙毕露的微笑和那张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又历历在目
。他的演说冗长而又声嘶力竭,颂扬卡尔海德,贬低奥格雷纳,诋毁“叛徒集团”,谈
论“卡尔海德边境领土的完整性”,解说历史、伦理道德和经济,夸夸其谈,虚情假意
,故作矫情,不是谩骂就是吹捧。他大谈特谈什么民族自豪感什么热爱祖国,但却很少
提到荣誉原则,个人尊严或名誉。难道是卡尔海德在西洛斯峡谷争端中丢尽了面子,因
而不便提及这件事情?不是的,其实他时常谈到西洛斯峡谷。我相信,他有意对荣誉原则
避而不谈,是因为他想煽动一种更为强烈、更难以控制的情绪。他想激发一种东西,而
整个荣誉原则模式则是对它的超越与升华。他希望听众感到恐惧与愤怒。尽管他言必称
自尊和热爱等字眼,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此,他的弦外之音是自吹自擂,是仇恨。他也
侃侃而谈“真理”,因为用他的话说,他要“剥去文明的外衣”。
这是一个经久不衰,无处不在,包容广泛的隐喻。其中一个最危险的暗示是,文明
是人为的,因而不是自然的,它是原始的对立面……当然,并不存在什么文明的外衣,
文明的过程就是发展的过程,文明与原始不过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发展程度而已。如果说
文明有对立面,那就是战争。这两者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不可能两者兼得。我
在听蒂帕那激烈但却枯燥的演说时,心里顿生一个念头,他又是恐吓,又是劝说,其用
心原来是要迫使他的人民改变他们早在远古蛮荒时代就作出的选择,在这两极之间重新
作出选择。
也许时机成熟了。尽管他们的物质和技术发展缓慢,尽管他们对“进步”本身并不
看重,但在最近五个或十个或十五个世纪里,他们终于挣脱了大自然的束缚。他们不再
完全听任残酷无情的气候的摆布,即使庄稼颗粒无收,也不会致使一个省的人全体挨饿
,即使严寒的冬天也封锁不了每一座城市。在这个稳定的物质基础上,奥格雷纳逐步建
立起一个统一的、效率与日俱增的中央集权国家。现在,卡尔海德要齐心协力,迎头赶
上,但方法不是激发她的自豪感,也不是通商贸易,也不是修筑道路,振兴农业,发展
教育等等,与这一切压根儿不沾边。这一切是文明,是外衣,蒂帕对其嗤之以鼻。他追
求的是更实在的东西,是由民族或为一个国家的可靠、迅捷而又持久的途径:战争。他
的思路不怎么严密,但他的话却很中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迅速地全民总动员,那就是
一个新的宗教,但卡尔海德没有现存的宗教,于是蒂帕只好求助于战争。
我寄给摄政王一封信,在信中我援引了我向荷西荷尔德的预言家们提出的问题以及
得到的答案。蒂帕没有答复。于是我前去奥格雷纳大使馆,请求进入奥格雷纳。
汉恩星上艾克曼斯特拜尔政府官员加起来还没有这儿一个小国驻另一小国的大使馆
人员多。他们全都配备着很长的录音带和磁带。他们办事缓慢,但却踏实,一点不像卡
尔海德的官僚们那样拿架子,耍派头,敷衍了事,任意刁难。我等待他们填好表格。
我开始等得发慌了。在艾尔亨朗街上巡逻的禁卫兵与该城警察似乎与日俱增,他们
全副武装,甚至还穿上了新的制服。尽管该城生意兴隆,市容繁华,天气晴朗,但气氛
却显得阴森森的,没有人想同我打交道。我的“房东太太”不再向人们展览我的房间了
,相反抱怨他老是受到“王宫来的人”的盘问,而且他不再把我当作一位尊贵的客人,
而是当作一名政治嫌疑分子提防了。蒂帕最近又发表了一次演说,是关于在西洛斯峡谷
的一次袭击,“英勇的卡尔海德农民、真正的爱国者”以闪电般的速度越过萨斯洛斯南
面的边境,袭击了奥格雷纳一个村庄,放火烧毁了村子,杀死了九个村民,并且还把尸
体拖回来,扔进了艾河里。“这样的坟墓,”摄政王说,“是为我们国家的所有敌人挖
掘的!”我是在我住的岛上的饭厅里听到这个广播的。在场的一些人神色严峻,一些人
漠不关心,一些人则感到满意。
那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的我的房间,这是我回到艾尔亨朗后的第一位客人。
来人身材单薄,皮肤光滑,举止羞怯,脖子上戴了一根表示预言家和隐士身份的金项链
。“我是你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说,显得有点唐突,“我来是求你帮个忙
,是为了他的缘故。”
“你是指法克斯——”
“不,是埃斯文。”
顿时我的脸色陡变。沉默片刻,随即陌生人说:“卖国贼埃斯文,你也许记得他吧
?”
看来他要跟我讲荣誉原则了。如果奉陪的话,我就会说什么“我记不得了,讲一讲
他的情况吧”这类的话。可是我不想演戏,再说我现在对卡尔海德人的火爆脾气已经习
以为常了,于是我不以为然地面对他愤怒地说:“我当然记得。”
“但没有友谊吧。”他那双往下倾斜的眼睛目光锐利,逼视着我。
“这个嘛,主要是感激,还有失望。是他派你来的吗?”
“不是。”
我等待他自个儿解释。
他说:“对不起。我是擅自行事,我自作自受。”
这位不苟言笑的小个子说着就朝屋门走去,我连忙止住了他:“请等一等。我不知
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并没有拒绝,我只是没有答应。你必须允许我有权
利保持必要的谨慎,埃斯文因为支持我到这儿来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你觉得自己为此欠他的情吗?”
“哦,多少有点。不过,我的使命远远比个人私情与对个人的忠实更重要。”
“既然这样,”陌生人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一个不道德的使命。”
我一下愣住了。他的话听起来像一个艾克曼的拥护者,我无言以对。“我认为不是
,”我终于开口说,“使命本身并没有过错,是信使走了样。还是说一说你究竟需要我
做什么吧。”
“我朋友倒霉后,还有一些资产、租金和债权,我收回了一笔钱。听说你即将前往
奥格雷纳,如果你找到他的话,我想请你把这笔钱带给他。你也知道,如果托别人带钱
给他,那就是犯罪,是要受到惩罚的。再说,这也许是徒劳的,他可能在米西洛瑞,也
可能在那儿一座倒霉的农场上,也可能已经死了。我没法找到他的下落,我在奥格雷纳
举目无亲,这儿的朋友我又不敢去打听。我以为你是超越政治纷争的,来去自由,没有
想到你当然也有自己的政见。实在抱歉,我太鲁莽了。”
“好吧,我把钱带给他。但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找不到他,那我把钱退给谁呢?”
他呆呆地望着我,脸色大变,开始抽泣起来。卡尔海德人大都爱哭,眼泪不值钱,
但却羞于大笑。他说:“谢谢你。我名叫福里斯,是奥格利隐居村的隐士。”
“你是属于埃斯文的家族?”
“不是,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家族。我是他的克母恋配偶。”
我认识埃斯文的时候,他并没有克母恋。不过我对面前这家伙并不怀疑,他也许很
愚蠢,给人当枪使,但他是真诚的。再说,他刚刚给了我一个教训:可以在伦理道德的
层面上玩弄荣誉原则,而且老手总是赢家。他出手两招就把我逼得骑虎难下,一是他带
了钱来,二是把钱托付给了我。这可是一大笔呢,是由卡尔海德皇家银行开出的可兑换
支票,决不会牵连我,而我无法用出去。
“如果你找到他的话……”他一再请求。
“捎一封信吗?”
“不。要是我知道……”
“我果真找到他的话,我一定把他的消息带给你。”
“谢谢你,”说着他便向我伸出双手,这是一种友谊的手势,卡尔海德人是不轻易
做的,“我祝愿你的使命圆满成功,艾先生。他——埃斯文——他相信你到这儿来是带
着美好的动机的,这我也知道。他是深信不疑的。”
在这个世界上此人心里只装有埃斯文。有些人一生注定只爱一次,他就是这种人。
我又说道:“你有没有话需要我带给他?”
“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他说,迟疑了一下,接着轻声说,“说不说都没关系。
”然后告辞了。
两天后,我踏上了离开艾尔亨朗的道路,这次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走。我接到了获准
进入奥格雷纳的通知,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快,连大使馆人员也没有预想到。我去领取
证件时,使馆人员带着令人生厌的尊敬对待我,他们奉上司命令,为了我的缘故把外交
礼节和规章制度统统抛在一边了,为此感到忿忿不平。由于卡尔海德没有任何关于离开
该国的规定,因此我就直接出发了。整个夏天,我了解到卡尔海德是个徒步旅行的好地
方,道路是为行人与机动车修筑的,旅店也是为行人与机动车设置的。在没有旅店的地
方,旅行者也一定能享受到符合款待客人标准的照顾。共同领地的城镇居民、村民、农
民,或者任何领地的领主,无不依照准则供给旅行者食宿三天。最令人称道的是,他们
总是热情接待而又不乱哄哄的,仿佛早已期待着客人的到来似的。
我蜿蜒迂回地穿过萨斯与艾河之间那片景色迷人的坡地,慢悠悠地游荡。在一些大
领地的田野里滞留了几个早晨,观看人们收割庄稼,每一个人,每一样农具,每一台机
器都投入进来赶在天气变化之前抢收金色的庄稼。那一星期的漫步,处处都是金黄色,
处处都令我心旷神怡。夜里我投宿漆黑的农场住宅或灯火通明的公共大厅,临睡前我总
要出门散步,来到收割后的庄稼残茬中间,举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墨黑的秋夜刮着风,
繁星闪烁,仿若一座座遥远的城市。
事实上,我对这个国家留连忘返,我发现它尽管对使者冷漠,但对陌生人却非常友
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朝偏北方向漫游,想目睹一下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两国的争
夺之地西洛斯峡谷地区。天气依然晴朗,但开始转冷了,我在到达萨斯洛思之前终于转
向西行了,因为我记起了边境筑有一道长墙,那儿人们是不会轻易让我越过卡尔海德的
。这儿的边界是艾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河水来自冰川融化的雪水。我朝南循原路
折回了几英里,终于发现了一座连接两座小村庄的桥,在卡尔海德这边的叫做巴斯瑞尔
村,在奥格雷纳那一边的叫做苏文星村,两村隔着喧腾的艾河,睡意朦胧地互相瞩望。
卡尔海德方面的守桥人只是问了一下我是否打算当晚返回,便挥手让我过桥了。到
了桥那边,奥格雷纳的一名检查员检查我的护照与证件。然后,他把护照扣下,告诉我
等二天早晨必须去取,接着他交给我一张准许证,凭着它我可以在苏文星村的公共中转
站食宿。我又在中转站长办公室里呆了一个小时,站长检查我的证件,打电话给边境检
查站检查员,核实我的准许证是否真实。
终于,我的证件得到认可。到了第四小时①,我方吃到早餐以来的第一顿饭——晚
餐:卡迪克稀粥和冷面包果片。餐厅里只有一张餐桌,没有炉火,饭菜是从村里小食店
端来的。客房只有一间,挤了六张床,却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里面。苏文星村民似乎人人
都是饭后就熄灯睡觉,我也入乡随俗。乡野万籁俱寂,静得耳朵嗡嗡响,我倒床睡着了
,做了一个噩梦。梦到爆炸、侵略、谋杀与大火,梦魇攫住我一个小时后,我才醒来。
这是一个特别可怕的噩梦,在梦中一片黑暗,你沿着一条奇怪的街道逃命,后面一
大群无脸人在追赶,一座座房屋在你身后的熊熊火焰里升起来,孩子们在惊叫。
我跑到一块开阔的田里停下来,站在一簇黑幽幽的树篱旁边的庄稼残茬里。天上一
轮暗红色的残月从云里钻出来,星星稀疏。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我附近的一座粮仓或
谷仓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庞大,我看见远方阵阵火花随风飞舞。
我光着腿,赤着脚,只穿了一件汗衫,没有穿马裤、外衣,不过我带着行李包呢,
里面有我的换洗衣服,还有我的绿宝石、现金、文件、证件和发报机。旅行时我把行李
当枕头睡,显然在做噩梦时我也仍然紧紧地抓着行李。我取出鞋子、马裤和皮毛大衣穿
上,四周是寒冷、沉寂、漆黑的乡野,我身后苏文星村在燃烧,绵延半英里长。这时候
,我拔腿开走,不久便找到一条路,路上有人。他们同我一样,也是逃亡者,但他们熟
悉路,我便跟着他们走,因为我迷失了方向,只知道逃离苏文星村。一路上我猜想,苏
文星村可能是遭到了桥那边巴斯瑞尔村的袭击。
那边的人突然袭击,放了一场大火,随即便撤退了,并没有发生战斗。突然间,灯
光掠过黑暗,照射着我们,我们仓皇跑到路边,只见一队商旅,有20辆卡车,向西朝苏
文星村高速疾驰,犹如一道火光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我们来到一个公社农庄中心,在那儿遭到扣押和盘问。我试图混在路上一直跟随的
那群人中间,但运气不佳。那群人要是没有带身份证的话,也会倒霉的。结果他们,我
以及一个没有带护照的外国人,从人群中被拉出来,关到一座粮仓里过夜。这些人和我
一样,也是从床上爬起来逃命的,其中几个人差不多是赤身裸体,好在路上别人给了他
们毛毯披在身上。
他们散坐在空荡荡的、灰尘四散的黑暗里,偶尔有两人低声交谈,但既没有同病相
怜,也没有抱怨。
我听见我左边一个人耳语:“我在我家门外街上看见了他,他的脑袋都给炸掉了。
”
“他们使用的是打金属子弹的枪,袭击枪。”
“田纳说,他们不是从巴斯瑞尔村来的,而是从奥弗尔德领地来的,而且是坐着卡
车来的。”
“可是奥弗尔德和苏文星村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们不理解,但也不抱怨。枪声和大火把他们驱出了自己的家园,现在他们又被自
己的同胞关在地窖里,但他们却没有抗议。他们对突如其来的厄运不问个为什么,黑暗
里只听见喁喁低语,漫无目的。低语渐渐消失,人们睡了。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阵婴儿
的啼哭声,婴儿在对自己哭啼的回声哭啼。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已经大白天了,太阳光射进眼里,如同一把尖刀,寒光闪闪,
令人胆战心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便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机械地跟在其他人后面
。
“请往这边走,艾先生。”一个身穿红色服装的人急忙说道,原来我不再是逃亡者
了。先前我同那些无名无姓的人一道沿着一条漆黑的路逃命,随后我又和他们一样失去
了身份证件,现在我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我又存在了。
地方公社农庄中心办公室乱哄哄的,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们还是抽出时间接待我
,对我头天夜里受的委屈表示歉意。“要是你不进入苏文星村就好了!”一位胖乎乎的
检查员叹息道,“要是你走人们常走的那条路就好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为
什么要给我特殊待遇,但这无关紧要。使者金利·艾,要把他当作贵宾优待,于是,他
受到了贵宾待遇。到了半下午,八区东霍姆斯沃夏姆公社农庄中心就已派专车送我上路
前往米西洛瑞了。我还领到一个新护照,一个自由住宿路上所有中转站的准许证,还有
一份拜会公路与港口一区总督乌斯·苏斯杰斯先生在米西洛瑞的府邸的特许电函。
小车奔驰,车上的收音机伴着发动机的鸣响广播。整个下午,我一面聆听收音机,
一面驱车穿过奥格雷纳东部平坦、广阔的农田,在艾尔亨朗听了那声嘶力竭的广播后,
我觉得车上的收音机广播轻柔悦耳。广播没有提及对苏文星村的袭击事件,看来奥格雷
纳政府显然想防止而不是煽动人们的情绪。每隔一会儿,收音机就要重复播放一份简短
的官方新闻公报,公报只是说沿着东部边界正在并将继续保持秩序。我喜欢这个举措,
它既安定人心,又不具挑衅性,是柔中有刚,我一直很敬佩格辛人的这种品质。我真高
兴离开了卡尔海德,这个一盘散沙的国度正在被一位有孕在身的偏执狂国王和一位自大
狂摄政王驱向暴力的深渊。我真高兴以25英里的时速穿过一望无垠的犁沟笔直的田野,
向着另一国家的首都驶去,那里的政府相信“秩序”。
沿着壮阔的孔德瑞尔河东岸行驶,我在奥格雷纳的第三天早晨到达了米西洛瑞——
那个星球上的第一大城市。
米西洛瑞是一座市容古怪的城市,所有的灰色石头围墙都有几扇安得过高的小窗户
,街道宽阔,行人显得渺小,街灯挂在高得出奇的灯杆上,斜屋顶陡峭如合掌祈祷的双
手。这个城市的怪异风格不是为了沐浴阳光,而是为了抵御寒冬。冬天,街上积了15英
尺高密实的、给车辆辗得硬邦邦的积雪,陡峭的屋顶上挂满冰柱,雪橇停放在车棚里,
狭小的窗孔透过纷纷扬扬的雨夹雪闪烁着黄色的光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既
经济实用,又婀娜多姿。
我驱车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把车还给城市管理局,步行前往第一区入境道路与港
口总督的府邸。
我对奥格雷纳的沉静印象一下子给萨斯基恩总督全搅乱了,只见他满脸微笑,大声
招呼着迎向前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与此同时他大吼大叫地招呼“已知星球艾克曼联
盟派到格辛的大使”。
“我不是大使,萨斯基恩先生,只是特使。”
“那么就是未来的大使嘛。一定是,向米西发誓!”萨斯基恩身体壮实,笑容可掬
,“哟,艾先生,你同我想像的简直风牛马不相及。他们说你高得像街灯,瘦得像雪橇
冰刀,黑得像煤灰,斜眼睛——我还以为是个冰川吃人妖魔呢!原来只是比我们大多数
人黑些罢了。”
“是泥土颜色。”我说。
“另外,奇袭那天夜晚你在苏文星村吗?米西呀,这个世界叫人怎么过?你到这里来
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当时过艾河大桥险些把命送了。别提了!别提了!好歹总算到了这
里。再说,许多人都想见你,听你讲话,欢迎你光临奥格雷纳。”
接着,他不容分说,把我安顿在他家里的一套房子里。他是个高官显贵,生活之豪
华,在卡尔海德无出其右,就连那些大领主们也黯然失色。萨斯基恩的公馆就是一整座
岛,雇员百余人,家仆、职员、技术顾问成群,但没有亲戚老乡。村庄和领地里那种大
家族制尽管还残存在社区组织里,但在奥格雷纳数百年前就已经“民族化”了。凡是一
岁以上的孩子都不再和父母一方或双方共同生活,全都由社区保育院抚养。出身不分贫
贱。个人遗嘱没有法律效力:人一死,遗产就归国家。所有人的起点都机会均等,但结
果相异,萨斯基恩不仅家财万贯,而且仗义疏财。房间里的一些豪华设施我先前在冬季
星上从未见过——例如淋浴器,还有电热器以及储料充足的壁炉。萨斯基恩笑着说:“
他们告诉我,要给特使保暖,因为他来自一个炎热的世界,一个火炉似的世界,耐不住
我们这里的寒冷。要把他当做孕妇照顾,在他的床上铺皮毛,在他的卧室里安上加热器
,把他的洗澡水加热,把他的房间里的窗户全关上!这样行吗?你会感得舒适吧?如果还
需要别的什么,请尽管告诉我吧。”
舒适!在卡尔海德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谁也没有向我问寒问暖过。
“萨斯基恩先生,”我感动地说,“我觉得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
他又拿了一张帕斯瑞兽①毛毯铺在床上,又往壁炉里添了些柴火,这才满意了。他
说:“当年我怀孕时,身子老是暖和不了——一双脚冰冷,整个冬天我都坐在火边。当
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我还记得!”
格辛人倾向于年轻时生儿育女,大多数人过了大约24岁后,就开始服用避孕药,到
了40岁左右,呈现女性症状的人就停止了生育能力。萨斯基恩年届50岁,所以,“当然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简直难以想像当年他还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呢。他是强硬、
精明而又快活的政客,广施善行,但却是为了增进自己的利益。他的利益就是他自己。
他这种类型在人类中比比皆是,我在地球上,在海恩星上,在奥洛尔星上都遇见过这种
人。我还可望在地狱里遇见他呢。
“你对我的相貌与趣味真是了如指掌呀,萨斯基恩先生。我真是受宠若惊,我还以
为我不会人未到名声先到呢。”
“没有,”他善解人意地说,“在艾尔亨朗,他们恨不得把你活埋在雪堆里,对吗
?不过他们还是放你走了,放你走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嗨,是阿加文和他的大臣们害怕你,害怕如果他们虐待你,或者堵住你的口,会
遭到报复。来自外星的袭击,哈!所以,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只是不让你抛头露面
。正是因为他们害怕你,害怕你带给格辛星的东西。”
“这么说来,你们不怕我给格辛带来的东西喽?”
“不怕,我们不怕,先生!”
“有时候我倒害怕。”
他一听,又是哈哈大笑。我的话不符实情,我不是推销员,并不向格辛星推销“进
步”,我们必须平等相处,坦诚相见,相互理解,在此基础上我才能履行我的使命。
“艾先生,很多人都盼望见你,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其中有些人是很有
权的,你也许想和他们谈一谈。”他笑了起来,“但这意味着,如果你不在意的话,你
要经常在外面进餐。”
“听候你的吩咐,萨斯基恩先生。”
“那么今晚就在万纳卡·斯洛思家吃顿便饭。”
“是科威尔纳——第三区总督,对吗?”
斯洛思总督的宽敞的白色客厅灯光通明,坐了二三十位客人,全都是高官显要,其
中还有三位总督呢。看来这不仅仅是一群出于好奇想要目睹一下“外星人”的看客。这
里不同于卡尔海德,我不是一个惊奇,一头怪物,也不是一个谜。我似乎是一把钥匙。
拿我这把钥匙开什么门?他们中一些人,这些热情洋溢地招呼我的政治家官员们心中
有数,但我却给蒙在鼓里。
晚宴很快就开始了,我只好把问题暂时搁置起来,忙着喝黏糊糊的鱼汤,忙着同主
人,同其他客人攀谈。斯洛思身材瘦削,相貌年轻,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沉默寡言,声
音动听,看上去像一位理想主义者,具有一颗献身的心。我欣赏他的风度,但却不知道
他究竟把自己奉献给什么事业。我的左边坐着另一位总督,是个胖脸家伙,名叫奥布梭
,举止粗俗,但性格爽朗。他呷到第三口汤时,就开始问我出生的另一个星球,究竟是
怎么回事?——那个星球怎么样?——人们都说比格辛星温暖——有多温暖?
“这个嘛,地球上和这里同一纬度的地方,从来不下雪。”
“从来不下雪。从来不下雪吗?”他开怀大笑,仿若孩子听了一个美妙的谎言后发出
的欢笑,还想听类似的天文夜谭。
“我们的西北极地区颇像你们这里住人的地区。我们走出最后一个冰川世纪比你们
早,但你看,还没有彻底走出来。在本质上地球和格辛星大同小异,所有居住人类的星
球都差不多。人类的生存环境范围狭小,格辛星处在一个极端……”
“那么说来,有比你们地球更热的星球吗?”
“大多数星球都更暖和些,有些星球很炎热。就拿石德星来说吧,它几乎全是沙漠
与乱石。远古洪荒时代,这颗星球气候温和,后来在五六万年前,一种暴烈的文明突然
降临,毁灭了大自然的平衡,烧毁了森林以采集火种。现在那儿仍然住有人,但它很像
——如果我懂得约米西教经文的话——很像约米西教义中盗贼死后去的地方。”
奥布梭一听,咧嘴笑了,这声轻轻的、赞同的笑一下改变了我对这人的看法。
“一些旁门左道认为阴间实实在在地位于这个真正宇宙的其它星球上,其它行星上
。你听说过这种说法没有,艾先生?”
“没有,人们对我的猜测各说不一,但还没有人把我说成是鬼呢。”我说话时,碰
巧瞧一瞧右边,说到“鬼”的时候,碰巧看见一个鬼。他一身黑衣服,静静地坐在我的
身旁,犹如一团阴影,他就是宴会上的幽灵。
奥布梭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他旁边的另一位客人那里去了,大多数客人都在倾听坐在
桌首的斯洛思高谈阔论。于是,我悄声说:“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埃斯文勋爵
。”
“正是有了不期而遇的事情,生活才有意义。”他说。
“我受人之托,给你捎来一封信。”
他流露出探问的神色。
“实际上是钱——你的一部分钱——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托我带的。我带
来了,放在萨斯基恩家里。我要亲手交给你。”
“你真好,艾先生。”
他显得沉静、柔顺、没精打采的——一个放逐异国的食客,靠点智慧寄人篱下。他
似乎不愿和我交谈,我也巴不得如此。晚宴拖得很久,尽管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想同
我交朋友或想利用我的城府很深的奥格雷纳权贵们身上,但我仍强烈地意识到他:他的
沉默、他那张侧过去的黑脸。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无根无据,我
把它否定了):我来到米西洛瑞来同总督们一道品尝鲑鱼宴,并非出于自愿,也不是总
督们的主意,而是因为他的特别谋划。
第九章 叛徒埃斯文
这是一个卡尔海德东部传奇,在戈林亨润由塔布塔·科尔哈瓦口述,金利·艾记录
。该传奇流传甚广,有好几个版本,一个叫做“哈本”的戏剧故事情节就是取自该传奇
,该剧一直是卡尔加维以东巡回剧团保留剧目。
早在阿加文国王将卡尔海德统一成一个王国之前,克姆国的斯托克领地与埃斯特领
地之间相互仇杀。仇杀持续了有三代人之久,无法和解,因为根本原因关乎土地之争。
克姆国肥沃的土地稀少,一个领地的沃野往往在边境地带,再加之克姆国的领主们都是
些傲慢、易怒的人,这就给土地争端蒙上了浓浓的阴影。
有一天,埃斯特领主的亲生儿子、领主继承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滑雪穿过伊尔母
以北的冰湖去打猎。不巧他滑到破冰上,掉进了湖里。他好不容易才从冰水里爬起来,
可是在湖面上同湖水里一样糟糕,因为他全身都湿透了,再加之当时正值瑞姆季节①,
而且夜幕开始降临了。要返回埃斯特需爬八英里的山,看来回去无望了,他便向位于冰
湖北岸的埃勃斯村庄走去。黑夜来临时,浓雾从冰川飘下来,弥漫湖面,他既看不见路
,也看不见在哪儿安好雪橇。他只好步行,走得很慢,怕踩上破冰,同时他又心急如焚
,因为他已经冷到骨子里去,快要走不动了。终于,他在雾茫茫的黑夜里看见前方有一
处亮光。湖岸异常坚硬,不少地方光秃秃的,没有积雪,于是他干脆扔掉了雪橇。双腿
不听使唤了,但他咬紧牙关,挣扎着向光亮处走去。他已经远远地偏离了往埃勃斯的路
了。光亮处是一座小房子,掩映在一片梭树②丛中。他用手敲一敲门,大声呼唤,随即
一个人打开房门,把他领进火光处。
没有其他人,只有开门人独处幽室。他脱光埃斯文全身冰冻得铁甲般的衣服,让他
赤条条地裹上皮衣,用自己身体的温暖驱走他的脚、手、脸上的冰霜,然后给他喝热啤
酒。年轻人终于恢复过来,端详着他的救命恩人。
这是个陌生人,和埃斯文一样年轻。他们俩面面相视,彼此都仪表堂堂,体魄健美
,伟岸,肤色黝黑。埃斯文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了克母恋的欲火。
埃斯文说:“我是埃斯特的阿瑞克。”
另一位说:“我是斯托克的瑟瑞姆。”
埃斯文仍然很虚弱,他无力地笑着说:“你用温暖让我苏醒过来,就是为了杀死我
吗,斯托克文?”
另一位说:“不是的。”
接着他伸出手摸一摸埃斯文的手,仿佛想弄实在对方的霜冻是否被驱走了。虽然埃
斯文离克母恋发情期还有一二天,但就在两只手接触的一瞬间,他感觉到心中燃烧起情
欲的火焰。好一会儿,两只手静静地握在一块。
“这两只手一模一样。”斯托克文说着就用自己的手掌合着埃斯文的手掌,证明他
的话没错:这两只手形状大小、手指长短毫无二致,如同一个人的双手合着掌。
“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斯托克文说,“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随即他起
身去壁炉把火生起,然后过来坐在埃斯文的身旁。
“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埃斯文说,“可是我愿意发誓和你克母恋。”
“我也愿意。”对方说。于是他俩山盟海誓,相亲相爱。在克姆国当时和现在一样
,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既不能违背,也不能取而代之。他俩在冻湖湖畔森林深处的木屋
里交欢,度过了第一个夜晚,第二个白天和第二个夜晚。第三天清晨,斯托克的一队人
来到了木屋。其中一人一眼就认出了埃斯文。他一言不发,也不发出警告,便抽出利刃
,当着斯托克文的面往埃斯文的喉部和胸部猛刺几刀,年轻人倒在冷冰冰的壁炉旁血泊
里,魂归西天了。
“他是埃斯特的领主继承人。”凶手说。
斯托克文说:“把他放在雪橇上,运到埃斯特去安葬。”
于是他回斯托克去了。那队人用雪橇载着埃斯文的尸体出发了,可是他们把尸体扔在梭
树林深处,让野兽吞食,当天夜晚就返回了斯托克。瑟瑞姆站在“生母”③哈瑞希·瑟
瑞姆·伊尔·斯托克文领主面前,质问那队人:“你照我的吩咐去办了吗?”他们回答道
:“办了。”瑟瑞姆说:“你们撒谎。如果你们真的去了埃斯特,决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这帮家伙违背了我的命令,而且撒谎掩盖他们的拒不服从。我请求流放他们。”哈瑞
希领主批准了儿子的请求,于是那帮人被驱逐出领地。
之后不久,瑟瑞姆说要到罗斯瑞尔隐居村隐居一段时间,便离开了领地,一年后才
回到了斯托克。
在埃斯特领地,人们搜遍了高山、平原,四处寻找阿瑞克,却不见他的踪影。最后
人们为他举行哀悼,整个夏天和冬天人们都沉浸在深深的哀悼里,因为他是领主唯一的
亲生骨肉。在严冬笼罩大地的瑟尔恩月①终,一个人滑雪来到山边,在埃斯特山门前停
下,将一个裹在皮毛里的包裹递给门卫,并且说:“这是瑟瑞姆,埃斯特的儿子的儿子
。”话音刚落,他就登着滑雪板,如同一块石头掠过水面,疾速下山,人来不及挡住他
,他就一溜烟不见了。
皮毛包裹里躺着一个新生婴儿,正在呱呱地哭啼。人们把婴儿带给了索尔吴领主,
并向他禀报了那位陌生人的话。年迈的领主在婴儿身上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儿子阿瑞克,
悲伤得老泪纵横。领主吩咐把婴儿当做太子抚养,并且给孩子取名为瑟瑞姆,尽管埃斯
特氏族从来没有用过该名。
孩子长大了,长成了翩翩少年,英俊健壮,他性格郁郁寡欢,沉默少言,然而所有
人都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失踪的阿瑞克的影子。他长大成人后,索尔吴领主以老年人的执
拗立儿子为领主继承人。这招致了领主的克母恋儿子们的妒恨,他们都是正当盛年的壮
汉,长久以来一直觊觎着领主爵位。伊瑞姆月②年轻人独自出去打猎,遭到了兄长们的
伏击。但他早有提防,全副武装,在融雪期冰湖上弥漫的浓雾里他开枪打死了两个兄长
。接着又与第三位兄长刺刀见红,最后杀死了兄长,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胸部和脖颈被
刺了很深的伤口。随后,他伫立在兄长的尸体面前,冰湖上大雾茫茫,夜幕正在降落。
他的伤口鲜血长淌,身体愈来愈虚弱,他想到埃勃斯村庄去求助,但由于夜色愈浓,他
走迷了路,最后来到了冰湖东岸的梭树林。在那里,他瞧见一座废弃的木屋,便走了进
去,身体太虚弱了,来不及点亮,便倒在壁炉那冰冷的石头上,躺在那儿,伤口鲜血长
流。
夜色中走进来一个人,孤独一人。他在屋门口停下来,静悄悄地站着,凝望着躺在
壁炉边血泊里那个人。随即,他急忙走进屋里,从一只旧衣柜里拿出毛皮,铺了一间床
,接着生起一堆火,洗干净瑟瑞姆的伤口,包扎好。他看年轻人睁开眼睛,瞧着自己时
,他说:“我是斯托克的瑟瑞姆。”
“我是埃斯特的瑟瑞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年轻人笑着说:“你包扎好我的伤口,是为了杀死我吗,
斯托克文?”
“不是。”年长的一位说。
埃斯文问道:“你作为斯托克的领主,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个有争端的地方来呢?”
“我经常来这儿。”斯托克文回答。
他伸手摸年轻人的脉搏和手,看是否在发高烧。他的手掌立刻合在埃斯文的手掌上
,手指对手指,那两只手一模一样,就好像同一个人的两只手。
“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斯托克文说。
埃斯文回答道:“我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斯托克文把脸转到一边。“我见过你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说,“我希望我
们两族之间实现和平。”
埃斯文说:“我发誓与你和平友好。”
于是,他俩对天发誓,然后彼此沉默不语,受伤的年轻人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斯
托克文走了,但从埃勃斯村庄来了一队人,将埃斯文送回了埃斯特。在埃斯特,人们谁
也不敢再反对老领主的遗嘱,因为三个人洒在冰湖上的鲜血明白无误地证明遗嘱的正确
性。老领主逝世后,瑟瑞姆继位,成为了埃斯特领主。就在他继位那年,他将一半有争
执的土地让给了斯托克领地,从而结束了代代相传的仇杀。由于他割让土地,再加之他
杀死了兄长们,他被称之为叛徒埃斯文。然而,他的名字瑟瑞姆依然为该领地的子孙后
代们所沿用。
第十章 在米西洛瑞的高谈阔论
翌日清晨,我在萨斯基思府邸自己的房间刚刚吃完早餐,电话铃就轻轻地响了一声
。我拿起电话筒,听见对方用卡尔海德语说:“我是瑟瑞姆·哈尔斯。我可以登门拜访
吗?”
“请吧。”
我和埃斯文彼此心存芥蒂。尽管他们的沦落和被放逐至少在名义上是因为我的缘故
,然而我对此没有责任,也不感到内疚,在艾尔亨朗时,他的行动与动机始终瞒着我,
因而我无法信任这家伙。我但愿他没有同那些可以说是认同了我的奥格雷纳人搅在一些
。他一介入,事情就复杂了,令人难堪。
门房把埃斯文领进屋里。我请他坐在一只铺有座垫的大椅子上,招待他喝早餐啤洒
。他谢绝了。他的举止并非拘谨而是矜持:迟疑、超然。
“下第一场大雪了。”他说。
我往窗外瞧去,只见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大街上,落在雪白的房顶上;已经
积了二三英寸厚了。时值戈尔月奥达尔哈德日,即秋天第一个月的17号。
“这是别人托我捎给你的东西。”说着我就把一包用兽皮包好的钱递给他,先前他
打电话后我就把钱包摆在桌上了。他接过钱包,庄重地向我表示感谢。我站着没有坐下
来。稍过片刻,他手里仍然拿着钱包,站了起来。
我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不在乎,因为我不想鼓励他接近我。这当然使他感到
屈辱,但出于不得已。
他正眼望着我。而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桌上的收音机。
“在这儿,收音机上说的能全信,”他和颜悦色地说,“不过,我倒觉得在米西洛
瑞这儿,你需要了解信息,需要别人的建议。”
“似乎很多人都很爱出主意。”
“那么说来,人愈多愈安全,是吗?十个人比一个人更靠得住。对不起,我不该说卡
尔海德语,我忘记了。”他接着用奥格雷纳语说,“被流放的人决不应该说母语,因为
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很苦涩。而这种语言更适合卖国贼说,反正是这样想的,就好像糖汁
从牙齿上滴下来那么甜蜜。我应该感谢你。你为我,还有我的老朋友和克母恋伙伴阿西
·福瑞斯做了一件大好事,因此我以我们两人的名义感谢你,感谢的方式是给你忠告。
”他停顿了一下,我保持沉默。他的谈吐如此生硬,却又如此周到礼貌,我还是头一次
见识,也不知道他的弦外之音。他接着说:“你在米西洛瑞跟在艾尔亨朗相比,判若两
人。在那儿,他们说你是什么东西;在这儿,他们说你不是什么东西。你仅仅是派系的
工具。我劝你提防他们利用你。我劝你弄清楚失望对那一派是哪些人,决不要让他们利
用你,因为他们会把你玩来玩去的。”
我正想要求他说具体点,他却说声“再见,艾先生”就转身离开了。我站在那里,
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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