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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IA (呵呵笑·笑呵呵), 信区: SFworld
标 题: 黑暗的左手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7月10日16:07:0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吃早餐时怡然自得的平静心情全给他搅乱了。我走到狭小的窗前,往外面瞧去,只见
雪下小了些,白色的雪花飘飘,美极了,犹如春风荡漾在我的故乡波尔兰德的翠绿山坡
时,我家果园里的樱桃花蕾纷纷飘落。突然间,我感到分外的凄凉,思家之情油然而生
。我在这个倒霉的行星上捱过了整整两个年头,秋天还没有过去,冬天又来临了。
我披上大衣,出门散步,喟然惆怅,周围世界令人晦气。
当天中午,我与奥布梭总督、叶基总督以及头天晚上我认识的其他人共进午餐,被
介绍给另一些我素昧平生的人。午餐十分丰盛。18到20样冷、热菜肴,大都是蛋和面包
果变换的花样。奥布梭站在餐具柜前,抢在谈话内容的禁忌实行之前,一边往盘子里摊
稀面糊煎蛋,一边对我说:“名叫麦尔森的家伙是艾尔亨朗派来的间谍,而且你要知道
,这儿的戈姆是萨尔夫①的公开代理人。”
萨尔夫究竟是干啥的,我茫然无知。
客人们开始就座,这时候一位年轻人走进来对主人叶基说了一句话。然后叶基转身
对我们说:“卡尔海德来的消息。阿加文国王的亲生骨肉今天清晨生下来一小时就死了
。”
一阵沉默,一阵嗡嗡声接踵而至,随即一位名叫戈姆的英俊男子一声哈哈大笑,并
举起啤酒杯。“愿卡尔海德的所有国王都短命!”他大声叫道。一些人同他举杯相庆,另
一些人却没有响应。“看在米西主的份上,别拿孩子的死开心。”一位身着紫红色衣服
的肥胖老人给大家泼冷水,他那臃肿的身子坐在我身旁,绑腿松垮垮地围着他的大腿,
仿若裙子一般,他满脸厌恶的神情。
客人们开始讨论阿加文国王可能会立他的哪一个克母恋儿子为王太子——因为他已
经四十几岁,自己不可能再怀胎生育了——讨论他可能让蒂帕当多久的摄政王。有些人
认为摄政王位立即会结束,另一些人则持怀疑态度。“你有什么高见,艾先生?”叫做麦
尔森的人问我。他就是刚才奥布梭提到的卡尔海德间谍,因而说不准也是蒂帕的心腹。
“你刚从艾尔亨朗来,有谣传阿加文国王虽然没有宣布,但实际已经退位了,把王权交
给了他的表弟,那里的人们有什么议论?”
“哦,我还没有听到这个谣传呢。”
“你觉得这个谣传有根据吗?”
“我不知道,”我说。这时候主人插进来说说天气,因而打断了论题;因为客人们
已经开始进餐了。
仆人们端走茶盘,收拾干净堆成山似的残羹剩菜后,我们围着一张长桌子坐下,仆
人们端来小杯烈性酒,他们称之为生命之水。人们开始向我提问。
自从我在艾尔亨朗接受医生和科学家的检查以来,还没有面对过这么多想向我提问
的人。
奥布梭问艾克曼究竟是啥——一颗星球吗?许多星球的联盟吗?一个政府吗?
“嗨,既是又不是。艾克曼是我们地球人的术语;在通行的语言中它叫做‘大家庭
’;在卡尔海德语里它应该叫做‘壁炉’(壁炉[Hearth]:在英语中有“家庭中心”
之意。)。在奥格雷纳语言里我找不到适当的词,因为我对这门语言还懂得不多。我想
不是公社,尽管公社政府与艾克曼之间无疑有相同之处。从本质上来说,艾克曼压根儿
不是政府,倒不如说它是试图将经济与政治联合起来的一种努力。艾克曼是一个社会,
而且至少还是潜在的一种文化。它是一种教育形式,一方面来说是一所大学校——的确
很大。交流与合作是它的真谛所在,因而从另一方面说它又是星球联盟或联合体,拥有
一定程度的传统中央组织的功能。我现在所代表的就是艾克曼作为联盟的这一面。艾克
曼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它的动作是协调,而不是统治。艾克曼并不实施法律;要做出决
定,只需通过协商和多数代表同意,无需全体一致同意,更不需要发号施令。作为经济
实体,艾克曼十分活跃,寻求开拓星际交往,保持80个星球之间的的贸易平衡。如果格
辛里加入艾克曼的话,那么确切说来,应该是84颗……”
“你指的是什么?艾克曼不实施法律吗?”斯洛思问道。
“它没有法律。各成员国都有自己的法律;它们之间发生冲突时,艾克曼就出面调
停,寻求一种法律的或伦理的调整,协调或者选择途径。艾克曼作为一个超机体(超机
体:社会学、人类学用语,指高于并独立于社会个体的社会文化结构。)的实验机构,
如果最终流产的话,它就会变成一支维持和平部队,一个警察机构等等。不过目前还没
有这个必要。所有的中央星球在几个世纪以前经历了一个灾难深重的时代,现在还在恢
复元气,追寻失去的技术与文化,重新学习说话……”
“这真太迷人了,艾先生,”主人叶基总督说,他衣冠楚楚,长得眉清目秀,目光
锐利,说话拖声拖气的,“可我不明白他们想和我们干啥?我是说,第84颗星球对他们有
什么具体益处?再说,依我之见,我们这颗星球并不怎么先进,我们没有宇宙飞船之类的
东西,而他们有。”
“从前我们也没有,后来汉恩人和瑟琴斯人来了才有的。而且有好几个世纪都不准
一些星球建造宇宙飞船,直到后来艾克曼建立了我想在你们这里称之为公开贸易的准则
后,才放开的。”在座的一听见“自由贸易”这个字眼,都不禁哈哈大笑,因为那是叶
基的党派的名称。
“自由贸易正是我在这儿想要建立的。当然,不仅仅是交易货物,而且还要交流知
识、技术、思想、哲学、医学、科学、理论……我说不准格辛星能否经常与别的星球直
接往来。艾克曼星族离这儿最近的一颗星叫奥洛尔,是你们称之为阿赛欧姆斯星的一颗
行星,它离这儿也有17光年;最远的星球离这儿有250光年,你们连看也看不见,用发报
通讯装置,你们就可以与最远那颗星球联络,就好比你们用电台与邻近的城镇联络一样
。可是,我怀疑你们能否见到那颗星球上的人……我所谈到的这种贸易是互惠互利,但
主要是简便的通讯往来,而不是运输。我在这里的使命,就是了解你们是否愿意和人类
大家庭互通往来。”
“‘你们’,”斯洛思重复道,他猛地俯身向前,“那是单指奥格雷纳呢,还是指
格辛星呢?”
这问题突如其来,我不免迟疑了一下。
“此时此地是指奥格雷纳。但交往不能是排他性的。如果西洛斯,或者列岛民族,
或者卡尔海德,决定加入艾克曼,当然欢迎。每一次都取决于各自的选择。于是,在一
颗像格辛星那么高度发达的行星上,通常的情况是,各种族、各地区或各民族最终都要
建立代表机构,作为该行星上的或者与其它行星之间的协调机构——用我们的术语说,
那就是地方代办。这样,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而且大家分担费用,还可以节约资金。
譬如,你们想建造自己的宇宙飞船的话。”
“米西主呀!”我身边那位肥胖的休梅瑞说,“你想把我们发射进虚无世界吗?甭想
!”他气喘嘘嘘地说,半是厌恶,半是逗趣,那呼哧呼哧的声音如同手风琴弹奏的高音。
戈姆开口了:“你的船在哪儿呢,艾先生?”他半带微笑,轻声问道,仿佛这是一个
极为微妙的问题,并且他希望这微妙之处受到注意似的。无论从哪种角度,男性角度或
女性的角度看来,他都是一个极为俊美的人,我回答时忍不住凝视着他,又暗自纳闷“
萨尔夫”究竟是干啥的。“哎呀,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在卡尔海德的广播电台上已经谈
了很多了。把我送到荷尔顿岛的那枚火箭现在技术学校的皇家铸造车间里;反正它的主
体在那里;我想,形形色色的专家们检查了火箭后,顺手牵羊带走了一些。”
“是火箭吗?”休梅瑞问道,因为我说的是表示鞭炮的奥格雷纳词。
“这个词说明登陆艇的推进方式,简单明了,先生。”
休梅瑞又气喘吁吁一阵。戈姆只是微笑,随即说:“那么说来,你没法回到……嗨
,你来的什么地方吗?”
“哦,有办法。我可以发报与奥洛尔联系,请他们派一艘‘纳芙尔号’飞船来接我
。17年后飞船就能到达这里。我还可以向把我送进你们太阳系的那艘宇宙飞船发报。目
前它正在围绕你们太阳的轨道里。几天后它就可以飞到这里。”
“这艘船在哪里呢,先生?”叶基追问道。
“它在格辛星与库荷星之间某个地方环绕太阳飞行。”
“你是怎样从飞船那里来到这里的呢?”
“通过火箭。”年老的休梅瑞说。
“完全正确。我们不把宇宙飞船登陆在一颗住有人的行星上,除非我们与之有往来
,或者结了盟。因此,我乘坐一艘小火箭艇,在荷尔顿岛登陆。”
“而且你用普通的电台就能与——与那艘大船联系吗,艾先生?”是奥布梭发问。
“是的,”我没有提及我那颗小小的中断卫星早已由火箭发射进轨道,正在运行;
我不想给他们造成这样一个印象:他们的天空充斥着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需要
功率相当强大的发射机,不过你们有的是。”
“那么说来,我们可以用无线电台和你的船联系喽?”
“可以,只要你们有适当的发射信号。飞船上的人正处于我们称之为静止的状态,
或许你们称之为休眠的状态,这样他们年复一年的等我在这里完成使命,他们的生命就
不会失去这些年头。只要有适当的波长、适当的信号,就会启动飞船上的动力装置,从
而使他们脱离静止状态,然后他们就会用无线电台,或者用以奥洛尔为中继卫星中心的
发报机联络。”
有人不安地问:“他们有多少人?”
“11人。”
问话人舒了一口气,笑了起来。紧张气氛松弛下来了。
“如果你一直不发信号,那又会怎么样呢?”奥布梭问道。
“离现在大约四年后,他们会自动脱离静止状态的。”
“然后,他们会到这里来找你吗?”
“不会的,除非他们接到我的消息。他们会用发报机同奥洛尔星和汉恩星上的斯特
琴尔人联络。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决定再试一试——再派一个当特使。第二位特使一般
都比第一位好开展工作得多。他需要解释的不多,人们容易相信他……”
奥布梭咧开嘴笑了。在座的大都依然显得若有所思,有所提防。戈姆装模作样地向
我微微点头,仿佛祝贺我反应敏捷:那是一个阴谋家在点头。斯洛思睁大那双晶亮的眼
睛,紧张地凝视着某个内在的幻象,猝然向我转过身说:“特使先生,你在卡尔海德呆
了两年,怎么从不提起另一艘飞船呢?”
“我们怎么知道他没有提呢?”戈姆微笑着说。
“我们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没有提,戈姆先生。”叶基说,也是含着微笑。
“我是没有。”我说,“原因是这样的,飞船在空中等待我的消息一旦传开,将会
引起恐慌。我想你们有些人已经紧张了。我打交道的那些人,我和他们之间建立的信任
度还不够高,因而我不敢冒险说出那艘飞船来。这里的情况不一样,你们对我的了解多
一些,你们愿意在公开场合,当众倾听我的解释;你们不是那么惶恐不安。我冒这个险
,是因为我觉得冒险的时机成熟了,奥格雷纳就是我冒险的地方。”
“说得对,艾先生,说得对!”斯洛思激动地说,“一个月之内你发信号让那艘船
来,它在奥格雷纳会被作为新纪元的信号与象征,受到欢迎的。现在闭眼不见的人到时
候也会大开眼界的!”
我们谈呀谈,一直谈到晚餐端到桌上了。我们吃呀喝呀,直到席终人散。我累得疲
惫不堪,但对事情的进展总体上是称心的。当然,情形还非常微妙;斯洛思想把我当做
一种虔诚的追求,戈姆想使我当众出丑,麦尔森似乎想证明我是卡尔海德派来的间谍,
从而反证他自己不是。然而,奥布梭、叶基等人的眼光看得远些。他们想同斯特拜尔人
联系,想让“纳芙尔号”飞船在奥格雷纳登陆,从而劝说或迫使奥格雷纳政府同艾克曼
联合。他们相信,这样一来,在威望大战中奥格雷纳就会一劳永逸地大败卡尔海德,而
且运筹帷幄的总督们就会在政府里威望大振,权力大增。他们属于自由贸易派,在政府
33位总督中间是少数,他们反对继续西洛斯狭谷争端。一般说来,他们代表一种保守、
温和、非国粹的政策。他们长期大权旁落,欲卷土重来,并且经过深思熟虑断定,成功
之路在于我指出的道路,只是有一些风险。在他们看来,我的使命只是他们的工具,而
不是目的,没有什么大害处。他们一旦上路,就可能自己辨别方向。
奥布梭试图说服他人:“一种可能是卡尔海德人害怕我们联合起来强大了,要记住
卡尔海德始终害怕新方法,新思想——所以他们会龟缩起来,停滞落后的。另一种可能
是,艾尔亨朗政府会鼓起勇气,前来跟在我们后面申请加入的。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卡
尔海德的荣誉原则都会削弱的;无论在哪种情况下,我们都稳操胜券。如果现在我们善
于把握这个优势,那么我们就会永远拥有优势,就会一劳永逸!”接着他转身对我说,
“但是艾克曼人必须乐意帮助我们,艾先生。仅仅你一个人,一个早在艾尔亨朗人们就
知道的人,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向我们的人民展示更多的东西。”
“这我明白,总督。你想显示一个很有说服力,很有分量的证据,我也想提供。但
我不能让飞船登陆,除非它的安全和你们的领土完整得到可靠保证。为此,我需要得到
你们政府的同意与承诺,并且要公开宣布。在我看来,你们的政府就是33位总督组成的
委员会。”
奥布梭脸色铁青,但还是说:“言之有理。”
我随萨斯基思驱车回家。整个下午,萨斯基思都没有发表什么高见,只是开怀大笑
。路上我问他:“萨斯基思先生,‘萨尔夫’是干啥的?”
“它是内务部一个常设机构,专门负责调查虚假注册、非法旅行、冒名顶替工作、
伪造证件,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奥格雷纳下流语言中,萨尔夫的意思就是垃圾,所以它
是个绰号。”
“那么督察员们是萨尔夫的特务吗?”
“哦,有的是。”
“还有警察,我猜想或多或少也受它的管辖,是吗?”我谨慎地提出这个问题,也得
到同样审慎的回答。“我猜想是这样的。当然,我在外务部工作,不可能插手内务部的
事。”
“埃斯文勋爵在米西洛瑞这儿担任什么角色呢?”我问萨斯基思,他身子蜷缩在行驶
平稳的小车角落里,似乎在打盹。
“埃斯文?你知道,他在这儿叫做哈尔斯。我们奥格雷纳这儿没有任何爵位,‘新世
纪’到来时,这一切都取消了。他嘛,据我所知,不过是叶基的一名食客。”
“他住在那儿吗?”
“我想是的。”
萨斯基思边在皮垫座位上挪动肥臀,边说:“他们在南方一家胶厂或鱼罐头厂或类
似地方发现了他,拉了他一把,把他从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救了出来。他们是指一些自
由贸易派人士。当然,以前他得势,当首相时,帮过他们忙,所以现在他们要关照他。
不过,我想他们这样做主要是想气死麦尔森。哈,哈!麦尔森是蒂帕的间谍,自然他以为
无人知道,其实人人都知道,他见不得哈尔斯——认为哈尔斯不是卖国贼就是双重间谍
,但不知道他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而又不敢冒荣誉原则的风险去查清楚。哈,哈!”
“你觉得哈尔斯是哪种人呢,萨斯基思先生?”
“卖国贼,艾先生。这里明摆着的。他把自己国家对西洛斯峡谷的主权拱手出卖,
以阻止蒂帕上台,但他弄巧成拙。如果是在我们这儿,他会受到比流放更严厉的惩罚的
。米西主呀!如果你吃里扒外,到头来只会咎由自取的。那些没有爱国心,只爱自己的家
伙总是不开窍。在我看来,哈尔斯只要能够不断往上爬,渐渐得势,他才不在乎呆在哪
儿呢。不过,这五个月他在这儿还干得不错,这你看得出来。”
“不错。”
“你也不信任他,是吗?”
“不信任。”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艾先生。我真不明白叶基和奥布梭干吗那么热衷于那家
伙。他是个卖国贼,追逐私利,企图寻找靠山,直到他的羽毛丰满为止。这就是我的个
人之见。嗨,如果他找上门来,我收不收留他还成问题!”萨斯基思一个劲地喷气,点
头来赞同自己的见解,同时还对我微笑,就好像一个正人君子对另一个正人君子的微笑
。小车沿着宽阔、灯光明亮的大街轻捷地奔驰。清晨的积雪已经融化,只是阴沟边还有
一堆堆肮脏的雪,开始下雨了,淫雨霏霏,寒气逼人。
米西洛瑞市中心大厦林立,高悬的街灯泻下液体般的光亮,细雨蒙蒙。这座石灰石
建筑起来的城市,这个用同一个名字称呼局部与总体的石灰石国家,在其沉重的外表下
隐藏着某种流体般虚幻的东西。还有,我的快活的主人萨斯基思,是一个壮实的人,有
血有肉的人,但他也让人隐隐约约觉得有点朦胧,有点虚幻。
第十一章 埃斯文的独白
米西洛瑞13月①6号
我并不充满希望,但一切事情都显示出希望的迹象。奥布梭同别的总督们争论不休
,讨价还 价,叶基唱花脸,甜言蜜语,斯洛思则在劝诱。他们的追随者力量在壮大。他
们是一群精明练达人士,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那一派。在32位总督中,只有7位是可靠的
自由贸易派,在其余的总督中,奥布梭认为肯定能得到10人的支持,这样就有了微弱多
数。
其中一位总督似乎对特使真正感兴趣,他就是艾里恩区总督卡尔·伊斯鼓。自从他
一面替萨尔夫工作,一面负责审查来自艾尔亨朗的广播消息以来,对外星人使命颇为好
奇。他向奥布梭建议,由33位总督发表声明,公开邀请宇宙飞船与全国同胞见面,与此
同时,请阿加文国王代表卡尔海德加入邀请,这样宇宙飞船也与卡尔海德人见面。这倒
是一个崇高的计划,但却无法实施。总督们根本不愿意同卡尔海德合作。
33位总督中萨尔夫的人坚决反对特使呆在这儿,反对他的使命。至于奥布梭希望拉
拢的那些有心无肠,保持中立的总督们,我想他们害怕特使的程度不亚于阿加文国王和
大多数大臣;所不同的是,阿加文以为特使是个疯子,就和他自己一样,而他们却以为
特使是个骗子,就和他们自己一样。他们害怕在公众面前吞下一场大骗局的苦果,一场
已被卡尔海德拒绝的骗局,一场说不准就是卡尔海德策划的骗局。再说,他们可以发出
邀请,可以公开发表;但如果宇宙飞船不来,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放?
金利·艾先生要求我们绝对信赖他,这的确太过分了。
然而,对他来说,这又显得并不过分。
奥布梭和叶基认为可以说服33位总督中的大多数信赖艾先生。我可没有他们那么乐
观,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也许我并不真的想奥格雷纳人证明他们比卡尔海德人聪
明,更能抓住机遇,赢得赞美,从而令卡尔海德人黯然失色。
多亏特使带来了阿西给我的钱,我又自立了,不再“寄人篱下”而是“自食其力者
”。我不再出席宴会,也不再随同奥布梭或者特使的其他支持者在公共场合露面了。
他把阿西的钱交给我时,那态度就像付给一名雇佣杀手报酬那么大模大样。我少有
这么生气,便故意羞辱他。他知道我生气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觉察到自己受了羞辱;
尽管我给予“忠告”的方式令人难堪,但他似乎还是接受了;我的脾气一过,冷静下来
一想,还真有点后悔呢。在艾尔亨朗期间,他一直在寻求我的建议,却又不知道如何向
我表达,这可能吗?果真如此,那么奠基仪式后那天晚上在王宫我家炉火边,我的一席话
他准是误解了一半,没有听懂另一半。他的荣誉原则的基础、构成以及坚持方式与我们
大相径庭,所以我觉得我与他坦诚相见时,他却可能认为我转弯抹角,含糊其词。
他的迟钝是出于无知,他的傲慢也是出于无知。他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对他也是
一无所知。他是个纯粹的陌生人,我则是个十足的傻瓜,他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我却让自己的阴影涉足其中。于是,我克制住自己强烈的虚荣心,对他避而远之,这显
然是他所希望的。他是对的。一个被放逐的卡尔海德卖国贼当然无助于他的事业。
奥格雷纳法律规定,社会每一位“成员”必须就业,因此我在一家塑料厂干活,从
第八小时①干到中午。是简单劳动,我开一台机器,将塑料块拼在一起,加热粘成透明
盒子。至于塑料盒用来干啥,我可不知道。下午我在家里闲得无聊,便温习我早在罗瑟
尔学会的传统功夫。我很高兴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静坐打禅,进入休眠状态的功夫;然
而,我从休眠状态中并未得到什么益处,至于静默、斋戒的功夫,我完全荒疏了,只得
像孩子一样从头学起。我才戒食一天,肚子就饿得咕咕叫,遑论一周!一月!
13月9日。广播里依然没有提到特使,只字未提。我纳闷金利·艾先生是否看出,在
奥格雷纳,尽管有庞大而又赫然醒目的政府机器,然而却没有任何事情是在光天化日之
下堂而皇之干成的。政府机器总是秘密运作。
蒂帕想教会卡尔海德撒谎。他本人是在奥格雷纳这所撒谎学校学会撒谎的。可是我
想我自己长期习惯了转弯抹角讲直话,所以现在要学撒谎可不容易呢。
昨天,奥格雷纳越过艾河,向卡尔海德发动大规模袭击,烧毁了特克姆贝尔的粮仓
。这正中萨尔夫的下怀,也正合蒂帕的心意。两国的恩恩怨怨何时能了?
斯洛思将他的约米西神秘主义嫁接到特使的表白上,把艾克曼人来到格辛星解释为
艾克曼的统治扩展到其他人类中间,这样偏离了我们的目标。“我们必须赶在新人类到
来之前,停止同卡尔海德的纷争。”他说,“必须净化我们的灵魂,迎接他们的到来。
我们必须摈弃面子观点,禁止一切报复行为,消除嫉妒,团结起来。”
然而,如何联合呢?要等到艾克曼人来了才联合吗?那又怎么散伙呢?
13月10日,斯洛思领导一个委员会,负责打击在克母恋剧院上演的淫秽戏剧,这些
戏剧很像卡尔海德的末流戏剧。斯洛思反对它们,说它们鸡零狗碎的,粗鄙不堪,亵渎
神灵。
反对某种东西是为了保持它。
人们说这儿“条条道路通米西洛瑞”。可不是,你转身离开米西洛瑞,但你仍然在
通往米西洛瑞的路上。反对粗俗必然是为了粗俗。你必须走别的地方;你必须追求另一
个目标,只有这样,你才能走上不同的道路。
今天,叶基在33人政府大厅申明:“我坚定不移地反对禁止向卡尔海德出口谷物,
反对导致禁运的竞争精神。”言之有理,然而他仍然没有超越米西洛瑞道路,只是在原
地兜圈子。他必须提出新的途径。奥格雷纳和卡尔海德走的是同一条路,虽然方向是南
辕北辙。它们必须改弦易辙,走出怪圈,另辟蹊径。为此,我觉得叶基应该大谈而谈特
使,而不必言及其它。
做无神论者正是为了维护上帝。在证明这个层次上,上帝存不存在都是一回事。因
此,汉达拉人并不经常使用“证明”这个字眼,他们不把上帝当作事实看待,当作需要
证明或者信仰的主体,从而走出了怪圈,无拘无束。
要学会哪些问题是不可回答的,也是不能回答的:在艰难与黑暗时世这种技巧尤其
需要。
13月13日,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广播电台依然闭口不谈特使。先前我们在艾尔亨朗
广播特使的消息在这里被封锁得滴水不漏,而来自边境地区地下电台的小道消息,商人
和旅行者的道听途说又传之不远。萨尔夫对通讯联络的控制之严密,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在卡尔海德,国王和他的统治集团对人们的所作所为控制得严,对他们所耳闻目睹的
控制却很松,对他们所目睹的更是没有控制。但在这里,政府不仅可以审查人们的行动
,而且可以审查思想。说实在的,谁也不应该拥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这种权力。
萨斯基思等人带金利·艾在城里逛了逛。我怀疑他是否看出,自己虽然在公共场合
露面了,但实际上仍被隐藏着,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我问了问厂里的伙计们,他们都
一问三不知,而且还以为我在谈约米西教的某个怪人呢。
真不幸,他的相貌与我们很相似。在艾尔亨朗,他在大街上常常被人认出来,因为
人们了解他的一些真相,经常谈论他,知道他呆在当地。但在这里,他的到来被保密,
大街上的人们又认不出来。他在人们的眼中,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是一个高得
出奇,身体强壮,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他隐藏起来呢?为什么没有一位总督面对现实,在公开演说中
或在广播里谈到他呢?为什么连奥布梭也保持沉默呢?是由于害怕吗?
他的国王害怕特使,这些家伙则相互害怕。
我想,作为一名外国人,我是奥布梭唯一信赖的人。他乐于和我作伴(我也乐于和
他作伴),好几次他撇开面子观点,坦率地向我请教。然而,当我催促他发表公开讲话
,激起公众的兴趣,从而与派系阴谋针锋相对时,他却不听我的忠告。
“如果所有总督都把眼光盯着特使,那么萨尔夫就不敢动他的一根毫毛,”我说,
“也不敢动你,奥布梭。”
奥布梭叹了一口气。“是呀,是呀,可我们办不到呀,埃斯特。广播电台、新闻公
报、科技报刊,全都掌握在萨尔夫的手里。我能做什么呢?像狂热的牧师在街头演说吗?
”
“哦,不过可以跟人谈话,把消息散布开来;去年在艾尔亨朗,我出于不得已就是
这样干的。想法使人们提问题,而问题的答案就在你手中,那就是特使本人。”
“要是他愿意让那艘该死的飞船在这里登陆,那太好了,我们就有东西向人们展示
了!可事实上——”
“在弄实在我们是否真有诚意之前,他是不会让他的船登陆的。”
“我没有诚意吗?”奥布梭高声叫道,他的身子扁平得像一条躺在烤架上的大鱼,“
一个月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操心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吗?真心诚意!他期望我们相信他告诉
我们的一切,但反过来却不信任我们!”
“他不该吗?”
奥布梭一阵气喘,无言以对。
奥布梭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位奥格雷纳政府官员都更接近诚实。
13月14日。在戈姆眼中,我是卡尔海德间谍,企图说服奥格雷纳人落入艾克曼特使
所布下的骗局,从而让他们名声扫地,他认为,我在任首相期间一直在策划这场骗局。
天啦,我连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跟卑鄙小人争名夺利。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
都不开窍。既然叶基明显把我抛弃了,戈姆则以为我一定能够被收买,于是他准备以自
己怪异的方式收买我。他仔细观察或者派人仔细观察了我,知道我将于本月12或13号进
入克母恋期;昨天晚上我在街上与他不期而遇,一眼看出他正处于克母恋高潮期,无疑
是激素所致,准备诱拐我。“哈尔斯,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你了,近来你上哪儿去了?来,
咱们去喝一杯。”
他在一座公共克母恋公寓隔壁选了一家啤酒馆。但他却没有要啤酒,只要了生命之
水,看来,他不打算浪费时间。刚喝了一杯,他就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脸凑近我,悄声
说:“我们并不是偶然相遇的,我在等你:我盼望你今晚与我共度良宵。”说着他就叫
我的小名。我恨不能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但可惜自从离开埃斯特以后,我从来不随身携
带刀子。我告诉他,在流放期间我要清心寡欲。可是他柔情蜜意,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迅速进入女性角色,情欲亢奋。他在克母期显得楚楚动人,而且他也指望他的美色加
蛮缠会马到成功,因为他可能知道我是一个汉达拉人,不大可能服用抑制克母恋情的药
物,于是要禁欲是很难的。然而,他忘记了厌恶的作用抵得上任何药物。他的抚摸当然
撩动着我的心弦,但我还是挣脱了,扔下他去敲克母恋公寓的大门。他恶恨恨地又可怜
巴巴地望着我:尽管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却确实进入了克母恋期,深深地动了情。
见鬼去吧,这些卑鄙龌龊的家伙。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正人君子。
13月15日,今天下午,金利·艾在33人政府大厅发表演说,但却不准人进去听,电
台也没有广播,不过事后奥布梭把我请去,放了他自己录的会议实况音带。特使讲得很
出色,语气中充满了感人的诚挚与殷切。他身上有一种天真无邪,我觉得又陌生又傻里
傻气的;然而,稍过片刻那表面的天真却透露出训练有素的知识与远大的目标,令我惊
叹不已。然而,他自己却青春年少,没有耐心,没有经验。他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
们远,但他本人却只有凡人的高度。
他这次讲话比他在艾尔亨朗讲得更精彩,更简洁,也更巧妙,看来他同我们所有人
一样,在游泳中学会了游泳。
主流派的成员一再打断特使的演说,要求主席中止这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把他撵出
去,继续会议的正常程序。卡尔·叶门贝尤其火爆爆的。“你管不了这个怪物吗?”他一
个劲地对奥布梭咆哮。
阿尔悉尔(会议主席):特使先生,我们觉得这个消息,还有奥布梭先生、斯洛思
先生、艾斯彭先生和叶基先生等人提出的建议太有趣——太令人兴奋了。不过,我们还
需要再了解一点情况。(笑声)既然卡尔海德国王把你的……你的登陆艇锁在我们看不
到的地方,那么正如他们所建议的,你就有可能让你的……宇宙飞船登陆,是吗?你叫它
什么?
艾:宇宙飞船是个很好的名字,先生。
阿尔悉尔:哦?你叫它什么呢?
艾:这个嘛,用技术行话说,它是一艘“纳芙尔—20号”有人驾驶星际飞船。
别的声音:你能肯定它不是圣·彼瑟瑟的雪橇吗?(哄堂大笑)
阿尔悉尔:安静。好的。那么,你是否能够把这艘飞船带下地面来——你可以说是
坚实的大地——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
别的声音:实实在在的鱼肠肚!
艾:阿尔悉尔先生,我巴不得让飞船登陆,以作为我们双方诚意的见证。我只是等
待你们就这个事件预先公开宣布。
卡哈洛索夫:总督们,难道你们没有看穿这一切吗?这不是一个愚蠢的玩笑,这是蓄
意让我们轻信上当。而以难以置信的厚颜无耻处心积虑地嘲弄我们的,就是今天站在我
们面前的这个人。你们知道他来自卡尔海德。你们知道他是卡尔海德间谍。你们可以看
出,他是一名性变态者,这种变态在卡尔海德由于“黑暗邪教”的影响,已不可救药了
,有时候甚至是为“预言家们”的秘密祭神仪式①人为创造出来的。然而,当他说“我
来自外星”的时候,你们一些人却对事实视而不见,满脑糊涂,居然相信了!我简直没
有想到会这样,会这样,会这样。
从录音带听起来,对于这些热嘲冷讽,人身攻击,艾显得泰然自若,据理力争。
13月16日,金利·艾把那台发报装置交给了33人政府,由奥布梭保管,但仍然不会
改变总督们的偏见。固然发报机的功能同艾介绍的毫无二致,但只要皇家数学家萧尔斯
特说一句:“我不懂它的原理,”那么奥格雷纳的数学家或工程师也只有望洋兴叹,既
不能证明它,也无法否定它。假若这个世界是汉达拉的一个隐居村,那么一切都令人羡
慕地化解。唉,可我们还得前进,面对冰天雪地,既要证明什么,又要否定什么,既要
提问,又要回答。
我再次向奥布梭力陈请艾用发报机与宇宙飞船联络,唤醒船上人员,请他们用无线
电向33人政府会议大厅发信号,与总督们直接对话。这一次奥布梭可有充分的理由拒绝
了。“听我说吧,亲爱的埃斯文。萨尔夫掌管所有的电台,现在你该知道了吧。我不知
道,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电信业中哪些人是萨尔夫的人,但无疑大多数人是。我确切知道
他们掌管了各个层次的发射机和接收机,甚至连技术人员和维修工都控制在他们手中。
他们能够并且一定会封锁——或者篡改——我们接收的任何信息,果真我们接收到的话
!人能想像出到那时会议大厅里的场面吗?我们这些‘外星人’的牺牲者,自食我们设下
的骗局的苦果,屏住呼吸倾听乱哄哄的静电干扰——什么信号也没有——没有回答,没
有信息,是吗?”
“那么,你没有雇一些忠诚的技术人员,再不然收买他们一些人吗?”我问道;但这
是枉费口舌。他害怕毁掉自己的名声。他对我的态度已经改变了。如果他取消今天晚上
对特使的接见,事情就糟了。
13月17日,果然他取消了接见。
今天早晨我去见特使,是以适当的奥格雷纳方式。不是在萨斯基思府邸公开见面,
那里的雇员们中间,布满了萨尔夫特务,萨斯基思本人就是一个。就像上次碰上戈姆一
样,这次也是碰巧遇到艾的,而且还是鬼鬼祟祟的情形之后。“艾先生,你能听我说几
句话吗?”
他一怔,回过头来认出了我,大吃一惊。片刻后,他失声惊叫:“这有什么好处,
哈尔斯先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的话——自从在艾尔亨朗以来——”
我说道:“这是在米西洛瑞,而不是在艾尔亨朗。不过你面临的危险是相同的。如
果你说服不了奥布梭或叶基,请他们让人用电台与宇宙飞船联系,从而船上人能在安全
的情况下对你的申明给予某种支持,那么我劝你用你自己的装置,即那台发报机,呼叫
飞船立即登陆。当然会冒风险的,但却比现在你单枪匹马所冒的风险小。”
“总督们对我的使命的辩论一直是保密的。你怎么知道我的‘申明’呢,哈尔斯先
生?”
“因为我一生的使命就是要知道——”
“但在这儿可不关你的事,先生。是奥格雷纳的总督们的事情。”
“我提醒你,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艾先生。”我说。对此他一声不吭,我便告
辞了。
几天前我就该告诉他的。眼下为时已晚了。恐惧再次毁掉了他的使命,也毁掉了我
的希望。并不是恐惧外星人,恐惧怪异的东西——在这里不是。对于真正怪得出奇的东
西,这些奥格雷纳人还没有足够的智慧与精神去恐惧。他们望着来自另一颗星球的那个
人,但看见了什么呢?他们看见的是一名卡尔海德间谍,一名变态者,一名特务,一名就
和他们自己一样小小的、可怜的政治“分子”。
如果他不立刻叫船登陆,那就来不及了;也许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二章 时间与黑暗
(引自《大祭司图胡尔姆箴言集》,这是一本关于约米西教规的书,大约900年前在
奥格雷纳北方写成的)。
米西主是时间的中心。他在大地生活了30年,他生命的重要时刻来临了:睁开眼睛
,万物尽收眼底。之后他又生活了30年,所以他的视线落在他的生命的中心。在他眼睛
豁然开朗之前多少世纪过去了,在那之后也将有多少世纪过去。在中央无所谓过去,亦
无所谓将来。它永远是过去。它永远是将来。它过去是虚无,将来也是虚无。它是现在
。它是一切。
没有看不见的东西。
穷人席勒来到米西主面前诉苦;他没有食物喂养他的亲生骨肉,也没有粮食播种,
因为雨水腐烂了田里的种子,他的家族全都在挨饿。主说:“到图尔瑞西石头田里去挖
吧,你会挖到金银财宝的;一万年前一个国王受到一个邻国国王的挑衅,我亲眼看见他
把那些金银财宝埋进地里的。”
于是,穷人席勒来到图尔瑞西冰碛地里挖呀挖,在主所指点的地方挖出了一大堆珠
宝,他一见到珠宝就欣喜若狂。但主站在一旁,看见珠宝时却失声哭泣,他说:“这些
不过是雕饰的石头,我看见一个人为了这样一块石头,不惜同室操戈,杀死他的亲兄弟
。那是一万年以后的事,受害者的尸骨将埋葬在珠宝所藏的地方。可怜的席勒呀,不知
道你的坟墓在何方:我看见你躺在里面。”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在“时间的中心”,因为万物都在米西主的视野内,都在他的眼
睛里。我们都是他的眼睛的瞳孔。我们的行为就是他的视野,我们的存在就是他的知识
。
奥伦森林长100英里,宽100英里,森林中央有一棵古老的赫姆树,枝叶繁茂,长有
100条树枝,每条树枝又长有100条树杈,每条树杈又长有100片叶子。这棵根深叶茂的古
树说:“我的所有叶子都看得见,但有一片叶子例外,它长在其它叶子投下的黑暗里。
这片叶子我保密,不让人看见。谁能在我其它叶子投下的黑暗里看见它呢?谁能数清楚共
有多少片叶子呢?”
米西主云游四方,路过奥伦森林,从那棵古树上摘下那片树叶。
秋风萧瑟,久旱无雨。后来,下雨了,下呀下,年复一年,秋天复秋天,雨水纷纷
。米西主望着每一滴雨落在过去、现在、将来它落下的地方。
在米西主的眼里,一切都是星星,一切都是星星之间的黑暗,一切又都是明亮。
在回答萧斯的问题时,正值米西主的视野初开,茫茫苍天尽收眼帘,仿佛是一个太
阳,大地上下,整个天空,四面八方,恰如太阳表面,光芒万丈,没有黑暗。主看见的
既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而是现在。星星飘忽而去,星光消隐,这一切都逃不过主的
眼睛,繁星都在主的眼帘里高照①。
凡人的肉眼里才有黑暗。凡人以为他看见了黑暗,实际上没有看见。在米西主的视
野里没有黑暗。
因此,拜访黑暗②的人自讨愚弄,遭到米西主的唾弃,因为他们称呼子虚乌有,将
之称为“开始与结束”。
没有开始,亦无结束,万物都处于时间的中心。夜里降落的圆圆的一滴雨可以反射
繁星,繁星也可以反射雨滴。无所谓黑暗,无所谓死亡,世界万物都沐浴在米西主眼睛
豁然开朗那一刻的光辉里,万物的始与终浑然一体。
一个中心、一个视野、一种法则、一道光芒。现在,瞧一瞧米西主的眼睛吧!
第十三章 押送自愿农场
埃斯文突然出现,他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再加之他的警告仿佛十万火急,我大为
惊恐,急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奥布梭的岛上,想问总督,埃斯文怎么会知道得这么
多,为什么他会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急切地劝告我,劝告内容与昨天总督对我
的劝告如出一辙。不巧总督出去了,门卫不知道他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于是我又赶到叶基的府邸,同样倒霉,主人不在家。这时候,大雪纷飞,这是今年秋天
头一场大雪;司机拒绝带我到萨斯基思府邸,因为小车轮胎没有上防滑链条。那天晚上
,我挂电话给奥布梭、叶基和斯洛思,但一个都没有联系上。
晚餐时候,萨斯基思做了解释:正在庆祝一个约米西教节日,即圣人和王位拥护者
的庄严仪式,政府高级官员都要到庙宇去出席仪式。他还解释,埃斯文的行为尽管很狡
猾,却是一个失去权势的人所为,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影响人们或者事件——他的行为也
随着时间消逝会显得绝望多于理智。在那顿漫长而又滞闷的晚餐期间,我隐约有一种不
祥之感。萨斯基思一个劲地谈呀谈,对我谈,对每天晚上在他家进餐的许多雇员、助手
以及食客谈;他如此喋喋不休,如此兴致勃勃,我还是头一回领教。晚餐好歹总算结束
了,但天气已晚,不宜出门了,而且萨斯基思说,总督们都要在庙宇仪式上忙到半夜才
完。于是我决定干脆免了夜宵,早早上床睡觉。睡到深更半夜,我突然被陌生人叫醒,
宣布我被捕了,随即,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把我押到孔德尔夏登监狱。
米西洛瑞仅残存几座古老建筑物了,孔德尔夏登监狱就是其中一座。
狱守是一群彪形大汉,他们推着我穿过走廊,把我推进一间小屋。小屋肮脏龌龊,
灯光通明。不一会儿,另一群狱守簇拥着一个神色威严的瘦脸家伙进来。那家伙只留下
两人,把其他人打发走。我请他允许我向奥布梭总督带句话。
“总督知道你被捕了。”
我一怔:“知道了。”
“这是我上司采取的行动,当然是遵照33人委员会的命令罗。——老实交待吧。”
那两名卫兵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一面反抗,一面愤怒地说:“别动武,我什么都
说!”瘦脸家伙不理睬我,又叫来一名卫兵。于是三名卫后架着我,用皮带把我系在一张
可拆卸的桌子上,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种迷幻药。
审问究竟持续了多久,问了我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因为整个审问期间我都在迷
幻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记不住。我清醒过来时,连自己在孔德尔夏登监狱
被关了多久也茫然无知: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四五天吧;但我不敢肯定。注射迷幻
药后一段时间里,我连何月何日也懵懵懂懂的,实际上我只是慢慢地开始醒悟自己身在
何方。
原来我坐在一辆商旅卡车里面,卡车很像以前载我翻过卡尔加维山脉到里尔去的那
辆卡车,只是那一次我坐在驾驶室里,而这次我却坐在车厢里。同车的还有二三十人,
但具体有多少我说不清楚,要知道车厢没有窗户,只是后门开有一孔;用四层钢网遮住
,可透进微光。车子显然开了好一阵了,我也完全恢复了知觉,车里每个人的位置都大
致固定了,屎尿臭、呕吐物臭、汗臭搅在一块,臭不可闻。大家彼此素不相识,谁也不
知道我们被载往何方,车上少有谈话声,这是第二次我同逆来顺受、垂头丧气的奥格雷
纳人一道被锁在黑暗里。
那天夜里车里死了一个人。他的腹部遭受过棒打脚踢。没有人抢救他,也无法抢救
。临死的人碰巧紧挨着我,我便把他的头放在我的膝盖上,让他临死时呼吸畅通,随后
他死了。当时我们个个都是赤身裸体,他死后我用他的血涂满我的腿和手,变成一件干
燥,僵硬的褐色衣服,但一点也不保暖。
黑夜寒气愈甚,正在下大雪;新近的积雪,先前的积雪,雨夹雪,冻雪……奥格雷
纳语和卡尔海德语对每一种雪都有一个名称。据我统计,卡尔海德语表达雪,即积雪的
种类、形态、阶段以及品质的字眼多达62个。另外,还有一套表示落雪种类的字眼,一
套表示冰的字眼,一套20多个表示温度范围、风力以及降雨量等的字眼。那天夜里,我
坐在车上,脑里翻来覆去地列出这些词语,每想起一个字眼,就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
卡车又继续行驶了三天三夜——自从我苏醒过来后一共四天四夜。
加上死尸,我们一共有26人,即13对。格辛人思考数目,常以13、26和52为单位,
无疑是因为26天长的太阳周期构成他们的无变化的月份,并接近他们的性周期。尸体被
抛到我们车厢后壁钢板角落,以便冷冻。其他人或坐着或蜷着,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
自己的领土上,自己的王国里。到了夜里,严寒难忍,大伙儿便一点一点地聚拢,合成
一个整体,占据一定的空间,中心温暖,边缘寒冷。
大家都有一份同情心。我和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咳嗽厉害的,被认为最怕冷,因此
每天夜里我们三人都呆在这群人,即26人群体的中央,那儿最暖和。每天夜里,我们并
不争夺暖和的地方,我们自然而然就各在其位了。说来真可怕,人没有失去的就只有这
份善良了。
尽管车上拥挤,尽管大伙儿挤在一块过夜,但在心灵上大家彼此相隔遥远。25人中
间没有一个人对全体说过一句话,或咒骂过一句。善良,还有忍耐,但是沉默,始终保
持沉默。
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车停了好几个小时,我心里纳闷他们是否把我们扔在这个
荒凉地方毁掉。这时候,车里一个人开始与我搭讪。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是关
于奥格雷纳南部一座工厂,他曾经在那儿工作,他讲他是如何得罪监工而倒霉的。他用
柔和低沉的声音一个劲地讲呀讲,同时用手不停地碰我的手,好像一定要引起我的注意
。太阳开始西斜,我们蓦然向路肩①转过身去,一道光柱射进窗孔,突然间,即使在车
厢里也能看清楚,我仿佛看见一位姑娘,衣服褴褛,相貌俊俏,样子傻乎乎的,她边谈
边仰视我的脸,满脸羞怯的微笑,似在寻求安慰。这位年轻的奥格雷纳人正处于克母恋
期,对我动了芳心。这是初次有人向我索取什么,但我却不能给予。于是我起身走到窗
孔跟前,佯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外面,好长时间都没有回到我的位置。
卡车又开动了。声音与运动给人以温暖的幻觉,驱走了冷冰冰的、深沉的寂静,然
而那天夜里我依然冷得无法入睡。我估计大半夜我们都在相当高的海拔行驶,但不能肯
定,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单凭人的呼吸、心跳无法作出准确判断。
后来我才得知,当时我们在翻越山本斯银斯山峰,爬上了9000多英尺的高度。
我并不觉得怎么饥饿。我记得上一顿饭是在萨斯基思府邸吃的,那顿晚餐拖得又长
又沉闷;在孔德尔夏登监狱他们一定喂过我东西吃,但我记不得了。困在钢厢里的日日
夜夜里,吃似乎显得无足轻重,而且我并不常常想到吃。另一方面,水在生活中才是须
臾不可缺少的。每天车都要停下来供应一次水,车厢后门设有一孔,明显是用于递水的
,该孔平时紧闭着,供水时便打开,递出去一只塑料罐,不一会儿塑料罐装满水,从孔
里塞进来,同时吹进来一股寒风。
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那么从我在车里醒过来后的第五天清晨,车停下了。我们听
见外面有谈话声、来往的脚步声。钢厢后门从外边被抽掉门闩,猛地掀开了。
我们一个一个地爬到钢厢门口,有的人是手脚并爬,我们依次或跳到地上,或爬到
地上。我们24人都是或爬或跳下来的。两具尸体被扔出车外,一具尸体是早死的,另一
具尸体刚死不久。
外面寒气逼我,白雪反射着阳光,亮晃晃的炫目,离开车里那臭气熏天的窝,有些
人甚至哭了,我们挤在卡车旁边,个个都是赤条条的,浑身发臭,我们这个小小的群体
,我们这个夜间相依为命的整体暴露在耀眼、无情的日光里。他们把我们分散,排成一
行,领着我们向数百码外的一座建筑物走过去。房子的墙是金属墙,房顶盖满了雪,四
周白雪茫茫,山峦重叠,沐浴着冉冉上升的太阳的光辉,头上是浩瀚的蓝天,这一切似
乎太明亮了,仿佛在颤抖,在闪光。
我们排成一行,在一座帐篷里的一个大水槽边洗澡,人人都喝起洗澡水来。随后,
我们被带进宿舍里,领到内衣、毛毡衬衣、马裤、绑腿以及毛毡靴子。我们鱼贯进入食
堂,一名卫兵根据名单一个个地点名核实我们。食堂里另外还有一百多身着灰色服装的
人,我们和他们一道坐在腿固定在地上的餐桌旁,进早餐。吃米粥,喝啤酒。早餐后,
我们全体新老囚犯被分成12组。我所在那一组被领到离那座主建筑后面几百码远的一座
锯木厂,厂四周是围墙。围墙外面不远处有一座森林,覆盖着起伏的丘陵,往北面延伸
,一望无垠。在卫兵的指点下,我们从锯木厂把锯下的木板运到一座巨大的木棚里,堆
垛起来。
看守们不准我们偷闲,但也不强迫我们加快节奏。中午,我们喝一杯未经发酵的麦
酒,吃点麦粥之类的,太阳快落山时,我们被带回宿舍吃晚饭,吃的是菜粥,喝的是啤
酒。夜幕降临时,我们便被锁在宿舍里,屋子里通宵达旦灯光通明。四壁摆满两层上下
铺,间隔5英尺,我们就睡在上面。老犯人争上铺睡,由于热气往上升,上铺舒适些。所
谓的卧具,就是有人在屋门口领到一只睡袋。睡袋又粗糙又笨重,散发出别人睡过留下
的汗臭味,不过倒是遮风保暖。对我而言,睡袋的缺点只是太短了,标准身高的格辛人
可以头脚全部钻进来,但我却是藏头露尾,甚至在床铺也无法伸展四肢。
该地方叫做普利芬国家第三志愿农场与移民点。普利芬,即第30区,位于奥格雷纳
住人区的西北端,毗邻山本斯银斯山脉,濒临伊斯格尔江与海岸,人烟稀少,没有大城
市。离我们最近的一座小镇叫做塔鲁夫镇,位于西南方向好几英里外,农场位于一个荒
无人烟的广阔森林地区塔瑞皮斯的边缘。森林地处太北面,不宜于赫姆树、塞瑞姆树或
黑韦特树①之类的大树生长,因此只长一种树,即多节、矮小的针叶树,仅有10到12英
尺高,灰色针状叶,叫做梭树。虽然冬季星上动植物的种类少得出奇。但有一种类的数
量却大得惊人:那座森林方圆数千英里,满是梭树,极少别的树木。那里的荒原都种上
了梭树,那座森林已经被砍伐了许多世纪,然而森林里却找不到一块树被砍光的荒地,
一座残根树桩废墟,一个遭到侵蚀的山坡。似乎每一棵树都注上了标记,我们锯木厂的
每一粒锯木屑都派上了用场。农场上有一座加工厂。每逢天气恶劣,不能出门去森林时
,我们就在锯木厂或加工厂干活,把木块、树皮和木屑压成各种形状,从晒干的梭树针
叶提取一种树脂,用于制造塑料。
是真正的工作,不过没有强迫我们超负荷干。如果多给我们点吃的,穿得好些,那
么干起活来就愉快了,但我们饥寒交迫,没有心思去领略工作的乐趣。看守们对我们虽
说粗暴,却从不残酷。他们显得肥胖、笨重、邋遢,在我的眼里女人气十足——但不是
纤细娇小,而是恰恰相反:一堆毫无生气的肥肉,牛一般呆头呆脑,没有棱角,没有锋
芒。在同窗囚犯中,我也总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生活在女人或者阉人群里,这种感觉我在
冬季星上还是头一次碰到。囚犯们也是长得臃肿、粗糙。他们彼此很难分清楚,他们激
动时的语调总是低沉的,他们的谈话内容总是鸡零狗碎的。最初我把这种没精打采,这
种平淡呆板归咎于缺乏食物、温暖与自由的缘故,但我很快就发现另有原因:原来是药
物所致,全体囚犯都让服了药物,以防止他们进入克母发情期。
我知道有药物可以减弱甚至几乎消除格辛人性周期的发情阶段,当从行动方便与否
、医学或道德角度出发,需要禁欲时,便服用药物。这样可以越过一个或数个克母恋期
,而又不产生副作用。人们普遍自愿服用这种药物。至于是否有可能强迫服用,我不清
楚。
有充足的理由让囚犯服药。一个处于克母恋期的囚犯必将成为他所在作业小组的破
坏分子。不让他干活吧,那又拿他怎么办?——更为严重的是,如果当时没有别的囚犯处
于克母恋期,而且这很有可能,因为我们全体只有150人左右。对于格辛人来说,在克母
恋期没有性伙伴,那是欲火难熬的;因此,要避免欲火煎熬,避免浪费工作时间,最好
根本就别进入克母恋期。于是,他们设法阻止。
在那儿呆了几年的囚犯在心理上,并且我相信至少还在生理上受到了药物的阉割。
他们就像阉牛一样,没有性能力。他们仿若天使,没有羞耻,没有欲望。然而,没有羞
耻,没有欲望,就没有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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