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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家: xian (小楼一夜听春雨) on board 'SFworld'
题 目: 《未来世界》(4)(转寄)
来 源: 哈尔滨紫丁香站
日 期: Fri Aug 29 08:05:57 1997
出 处: bbs@bbs.orange.sjtu.edu.cn
发信人: howe (无痕), 信区: book
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4
发信站: 饮水思源站 (Sat Jul 26 01:35:52 1997) , 转信
标 题: 王小波中篇小说《未来世界》之 4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Fri Jul 25 20:02:15 1997)
第二章
1
我现在是历史学家了,有关这个行当,还有进一步说明的必
要。现在我们有了一部历史法,其中规定了历史的定义:"历史就
是对已知史料的最简无矛盾解释"。我记得这是逻辑实证论者的说
法,但是这部法里没有说明这一点。一般说来,贼也不愿意说明自
己家里每一样东西是从谁那里偷来的。从定义上看,似乎只能有一
部历史,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该失业了。但是历史法接着又规定说:"
史料就是:1,文献;2,考古学的发现;3,历史学家的陈述"。
有脑子的人都会发现,这个3简直是美妙无比,你想要过幸福的生
活,只要弄张历史学家的执照就行了。现在还有了一部小说法,其
中规定,"小说必须纯出于虚构,不得与历史事实有任何重合之
处",不管你有没有脑子,马上就会发现,他们把小命根交到我们
手里了。现在有二十个小说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
个。这种情况说明,假如我舅舅还活着,肯定是个倒霉蛋。说不定
他还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 小姚阿姨至今认为,她嫁给我舅舅
是个正确的选择,她说这是因为我舅舅很性感。我说,他性感在何
处?她说,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爱很快乐。我问:你们经
常做爱吗?她说:不经常。想了一下又说:简直很少做。除此之外,
什么是善良她也说不大清楚。这种情况说明她智力有限,嫁给商人
或者物理学家尚够,想嫁给历史学家就不够了。
F也觉得我舅舅性感,但是这种性感和善良毫无关系。她有时
想到我舅舅发达的胸大肌,紧缩着的腹部,还有那个发亮的大刀
疤——那个刀疤像一张紧闭着的嘴——就想再见到他。除此之外,
她还想念我舅舅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无声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觉得
在这些背后隐含了一种尊严。这种想法相当的古怪,但也不是毫无
道理。在工作的时间里,她见过很多张男人的脸,有的谄笑着,有
的激愤得胀红,不论是谄笑,还是激愤,都没有尊严;她还看到过
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开的五指背后,有的则嚣张地直立
着;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尊严。相比之下,她很喜欢我舅舅那种
不卑不亢的态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来
了。
后来我舅舅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因为他觉得提着裤子的感觉
不很愉快。但是他一直在等F大驾光临。他觉得F一定会去找他,
这件事就这样简单地过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呆在家里等着。他
们就这样等来等去,把整个春天都等过去了。
夏天快过完时,小姚阿姨决定了和我舅舅结婚。这个决定是在
我舅舅一声不吭的情况下做出的。每天早上她都到我们家里来等我
舅舅,但是我舅舅并不是每天都来。等到早上快要过去时,她觉得
不能再等了,就和我一起出去买东西。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一个
头,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还会长高呢。结果事实不出我所料,
我现在有一米九十几,还有点驼背。当时我穿了一双塑料拖鞋,小
背心和运动短裤,跟在小姚阿姨的背后,胳臂和腿都特别脏。她教
训我说:小男孩就是不像样。女孩子在你这个岁数,早就知道打扮
了。我很沉着地说:你们那个性别就是爱虚荣。这种老气横秋的腔
调把她吓了一跳。我记得她老往女内衣店里跑,还让我在外面等
着。等到在快餐店里歇脚时,她才露出一点疑虑重重的口风:你看
你舅舅现在正干什么?我说:他大概在睡觉。听了这话,小姚阿姨
白净的脸就有点发黑,她恶狠狠地说:混帐!这种日子他居然敢睡
觉!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挑拨离间一定要掌握好时机。我舅舅当然
可能是在睡觉,但是那一天他必然是觉得很不舒服才在家睡觉的。
我又顺势说到我舅舅在想当作家前是个数学家,这两种职业的男人
作为丈夫都极不可靠。小姚阿姨听了这番话,沉吟了半晌,然后紧
紧连衣裙的腰带,把胸部挺了挺说:没关系。一定要把他拖下水。
小姚阿姨是个知识妇女,这种妇女天生对倒霉蛋感兴趣,所以是不
能挽救的了。
初夏里,F来找我舅舅时,穿着白底黑点的衬衣,黑色的背带
裙子,用一条黑绸带打了一个领结,还拎了一个黑皮的小包,这些
黑色使我舅舅能认出她来。我舅舅住在十四楼上,楼道里很黑。他
隔着防盗门,而且一声不吭。直到F说:我能进来吗,他才打开了
防盗门,让她格登格登地走了进来——那天她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
皮鞋——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径直走进我舅舅的卧室里,往椅子
上一坐,把包挂在椅子上,说道:我来看你写的小说。我舅舅往桌
上一瞥,说道:都在这里。桌子上放满了稿纸,有些已经发棕色,
有些泛了黄色,还有些是白色的。从公园里回来以后,我舅舅就把
所有的手稿都找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她就拿了一部在手里。我舅
舅住的是那种一间一套的房子,像这样的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卧
室接着阳台,门敞开着。F拿着稿子往外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套
房子不坏。我舅舅坐在她身后的床上,想说"房子是我弟弟的"(我
还有一个舅舅在东欧做生意),但是没有说。他想:既然上门来调查,
这件事她准知道了。后来她说:给我倒杯茶,我舅舅就到厨房里去。
F趁此机会把我舅舅的抽屉搜了一下,连锁着的抽屉也捅开了。结
果搜出了一盒避孕套。等我舅舅端着茶回来时,她笑着举这那东西
说:这怎么回事?我舅舅愣了一下,想说:"这是我弟弟的"(这是
实情),但是想到出卖我小舅舅是个卑鄙的行为,就说:和我抽烟一
样。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舅舅不抽烟,口袋里也可以有香烟。但是F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忽然红了。她把避孕套扔回抽屉,把抽屉锁
上,然后把钥匙扔给我舅舅说:收好了,然后就接过那杯茶。这回
轮到我舅舅满脸通红:从哪里冒出这把钥匙来?这当然是从她的百
宝钥匙上摘下来的,算是个小小的礼物吧。
我家住在一楼,所以就像别人家一样,在门前用铁栅栏围起了
一片空地作为院子。我们住的楼房前面满是这样的空地。有人说,
这里像集中营,有人说像猪场,说什么的都有。但我对这个院子很
满意。院子里有棵臭椿树,我在树下放了一张桌子,一个白色的甲
板椅,经常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在我身边的的白布底下遮着装修厕
所剩下的瓷砖和换下来的蹲式便器。在便器边上有个小帐蓬,有时
我在里面睡上半夜,再带着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里去。这是一
种哲学家的生活。有人从来没过过哲学家的生活,这不足取。有人
一辈子都在过哲学家的生活,当然也是没出息的东西。那一年我十
三岁,等到过了那一年,我对哲学再也没有兴趣。在那棵树下,那
张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结论,并把它用自己才认识的符号记在纸
片上。现在我还留着那些纸片,但是那些符号全都认不得了。其中
一些能记得的内容如下:每个人的一生都拥有一些资源,比方说:
寿命,智力,健康,身体,性生活;有些人准备把它消费掉,换取
新奇、快乐等等,小姚阿姨就是这样的;还有人准备拿它来赚点什
么,所以就斤斤计较,不讨人喜欢。除了这两类人,还有别的种类,
不过我认为别的种类都属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欢小姚阿姨那类人,
而且我又对她的肉体非常的着迷;每当我想到这些事,那个茄子把
似的小鸡鸡就直挺挺的。但是这种热情有几分来自哲学思辨,几分
来自对她肉体的遐想,我就说不清楚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
对哲学的爱好并不那么始终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所以他说:予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未见"当然包括自己在内,他
老人家一定也迷恋过什么人,所以就怀疑自己。
2
我说过,我十三岁时,十分热衷于小姚阿姨的身体。我甚至
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这样我就会有一头黑油油的短头发,白
晰的皮肤,穿着连衣裙,挺着沉甸甸的乳房跑来跑去。这最后一条
在我看来是有点累,不过也很过瘾。当然,我要是她,就不会和我
舅舅结婚。我认真想过,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让谁来分享我美好的
肉体,想来想去,觉得谁都不配;我只好留着它,当一辈子老处女。
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里睡时叮的。
夜里满天星星,我在院子里十分自由,想什么都可以。一个中国人
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岁;或者像我舅舅一样,长
了一颗早已死掉、腐烂发臭了的心脏。
我还说过,现在我有一张护身符——我是历史学家,历史可不
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说的话写下来,但它也不是万
能的。假如我年纪小,就有另一张护身符。众所周知,我们国家保
护妇女儿童。有些小说家用老婆、女儿的名义写作,但这也有限度,
搞不好一家三口都进去了。最好的护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种。心都
烂掉,人也快死了,还有什么可怕?再说,心脏就是害怕的器官;
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没见过我舅舅怕什么。
F看我舅舅写的小说,看了没几页就大打喷嚏。这是因为我舅
舅的稿子自从写好了,就没怎么动过,随着年代的推移,上面积土
越来越多。我不喜欢我舅舅,但是既然给他作传,就不得不多写一
些。这家伙学过数学,学数学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热衷于数学中
最冷门、最让人头疼的元数学,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阵子他
在美国一个大学里读博士学位,上课时愁眉苦脸地坐在第一排拿手
支着脸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计算机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每个信
箱里,当然被人当成了天才。后来他就觉得胸闷气短,支持不住了。
洋人让他动手术,但是他想,要死还不如死在家里,就休学回家来。
后来他就住进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里写小说;当然也可以说是
在等医院的床位以便做手术,不过等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他自
己说,等到把胸膛扒开时,里面准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绿。但是直
到最后也没人把他胸膛扒开,所以里面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在上
个世纪,谁要想动手术,就得给医院里的人一些钱,叫作红包、或
者劳务费、或者回扣,我个人认为最后一个说法实属古怪,不如叫
作屠宰税恰当。我舅舅对早日躺上手术台并不热心,因为上一次把
他着实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点钱都不给,躲在房子里写一些糟改
我小舅舅的小说。
F看着那些小说,打了一阵喷嚏之后就笑了起来。后来她就脱
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脚翘到桌子上,这样就露出了裹在
黑丝袜里的两条腿。她还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
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
涂指甲。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气虽热,但是楼房里面还相当凉,
后来她涂好了指甲,又分开了双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里,
低着头看起来。后来,她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包开心果,头也不回地
递到了我舅舅面前,说:你帮我打开。我舅舅找剪子打开了开心果,
递给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递了过
来,说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没有接。"呶"了一会儿之
后,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来。与此同时,我舅舅坐在床上出
冷汗。假如有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办公室里,把我的电脑文件一
个一个地打开看,我也会是这样。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那女人的
牙很厉害,什么都能咬碎。
我现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里,F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这
一点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个奥地利的歌剧团到北京来演出,有
大量的票卖不掉,就免费招待中学教师,小姚阿姨搞了三张票,想
叫我妈也去,但是我妈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
和小姚阿姨中间。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过的最好的
戏。我舅舅的手始终压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终掐着我的脖
子,否则我会跳起来跟着唱。等到散了场,我还是情绪激昂,我舅
舅沉吟不语。小姚阿姨说,这个戏我没大看懂。什么夜后啦,黑暗
的侍女啦,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舅舅就说:莫扎特那年头和现在差
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说,莫扎特在和大家打哑语。我也不是莫扎
特,不知他说的对不对。总而言之,那个戏里有好几个穿黑衣服的
女人,舞姿婆娑,显得很地道。我还知道另一个故事,就是有一家
讨债公司,雇了一帮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礼,跟在
欠帐的人屁股后面,不出半天,那人准会还帐。我说F穿了一身黑
衣服,很显然受了这些故事的启迪。但是这些人的可怕之处并不在
于我们欠了他的帐,也不是人家要杀我们,而是我们不知他们想干
什么,而且他们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坐在我
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着看着举起杯子来说:再给咱来点
水。我舅舅就去给她倒了水来。她把开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
子来磕,还觉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凭良心说,我舅舅的小说在
二十世纪是挺好看的。但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
现在评论家们也注意到了F穿着黑衣服,说什么的都有。有人
说,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确切地说,她是我的黑暗心理。这位
评论家甚至断言我有变性倾向,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于
把自己阉掉。我认为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我真有这样
的倾向,自己应该知道。另一位评论家想到了党卫军的制服是黑
的,这种胡乱比附真让人受不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想到了<<
魔笛>>。但我也承认,这的确不容易想到。
小姚阿姨的身体在二十世纪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不错,
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说,脸皮是拉出来的,乳房里含有硅橡
胶,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脸上有点疼。将来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变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这些人造的成分后面,她已经老
了,作起事来颠三倒四,而且做爱时没有性高潮。每回干完以后,
她都要咬着手指寻思一阵,然后说道:是你没弄对!她像一切学物
理的女人一样,太有主意,老了以后不讨人喜欢。我把写成的传记
带给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摇头,然后写了一个三十页的备忘录给
我,上面写着:
"1·我何时穿过黑?
2·我何时到香山扫过地?"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最近是否吸过可卡因?"我告诉她,
F不是她,她惊叫了一声"是吗?"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
之后说:假如是这样的话,他(我舅舅)后来的样子就不足为怪了。
小姚阿姨的话说明,只要F不是她,这篇传记就是完全可信的了。
这是个不低的评价,因为虽然F不是小姚阿姨,我舅舅还是我舅舅。
比之有些传记里写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们本人,这篇传记算是非
常真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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