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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water (踏雪寻熊), 信区: Architecture
标 题: 与大师对话——杨澜vs贝聿铭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r 5 23:17:17 1999), 转信
与大师对话——杨澜vs贝聿铭
凤凰卫视杨澜工作室
贝聿铭的建筑设计被人称为“充满激情的几何结构”。他已经八十高龄,又担当设
计中国银行在北京的总部大厦。他在事业中存有什么遗憾,对中国城市建设又有哪些忠
告,请看我们的独家专访。
我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物,有观众来信问我,你最想采访的人物有哪些,那我要告
诉你:不管这个名单有多短,建筑设计师贝聿铭肯定是其中之一。最近,我利用他在北
京的时间采访了他。为什么一定要采访贝聿铭?我想我的回答也非常简单:因为在我看
来这位老人身上有一种非常神秘的力量。很多看起来是完全对立的东西,在他身上却能
够和谐地统一起来,比如说他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人,但是他又是一位非常成功的美国人;
他在同行中是一位广受推崇的大师,但是又在政界商界和社交圈里人缘极佳;他设计的
五十多件建筑作品散布在世界各地,在它们刚刚建成的时候,往往招来非议,但是不久
又能够成为当地人的骄傲,或者成为那个城市的一个标志;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
族气质,却让每一个跟他谈话的人感到平等和自在。你说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去跟他
聊一聊吗?
杨:贝老,您今年已经81岁高龄了,通常老人在这个时候可以在家里含饴弄孙,享
享清福了,但是您这次到北京来还要去视察您设计的中国银行总部大厦的工地。
贝:应该的,是免不了的。不过,如果美国和中国离得近一点就好了 。(笑)
杨:现在中国银行的大厦建在西单附近,也是在长安街附近吧。
贝:是,所以它的层高不能太高。这块地很近天安门,不能造高楼,这是我自己最
早时对谷牧副总理说的。不过同时这块地那么大,大了以后看起来好像不大舒服,所以
唯一的办法是里面挖空,做一个花园。
杨:您在纽约早期设计作品的时候,也特别注意空间的感觉,让人有一个呼吸的空
间。
贝:建筑空间跟建筑是离不开的,你要谈建筑就要谈空间。空间有好几种,玻璃顶
下来,里面做一个花园,这是一种空间;其余比如像香港中国银行,地很小,那个房子
很高,所以那里面的空间不容易处理,你明白吗?
杨:对。
贝:北京的正相反,北京这块地很大,房子低,房子不能造高……但是因为地大的
缘故里面可以挖空。
杨:在北京的中银大厦,您想用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去表现它呢?
贝:我们中国园林是很杰出的,所以我希望有民族性的风格,不是在这个房子上面
做文章,而是在花园里面做文章。
杨:您的祖上曾经拥有苏州著名园林――狮子林,您小的时候也常去苏州,会不会
把苏州园林放进中国银行?
贝:苏州的园林摆进去,可能气派不够,轻巧玲珑的东西配不上去的。银行需要看
上去非常稳固、安全的样子。我会用不少竹子,但石头不能用太湖石,而要去昆明找。
杨:贝老,您相信风水吗?
贝:建筑师都相信风水的。不是迷信的风水,风水有好几种,比如说我们建筑要摆
房子,要背山傍水,这也是风水。我觉得风水我们应该相信的,可是风水如果弄得太过
分一点,那就变成迷信了,这个我反对。
杨:您在香港设计的中银大厦,被很多香港人认为是不吉利的风水,他们说这座大
厦像个三棱的刀。旁边的居民都装反光镜,说要把这个刀光挡回去。还有汇丰银行上面,
好像架了个水泥的机关枪。最有意思的是:因为有一个锋面是对着港督府的,港督府一
开始种柳树来挡,后来柳树也死了一次,然后再种上柳树。您对这一切觉得很好笑吗?
贝:当时不是笑话,报纸还攻击我……。但是我对当时的港督卫奕信和他的夫人说,
谁叫你们把香港的地价抬得那么高?我只有这么一小块地,当然只有往高处造。
杨:我听说当时您的预算只有一亿三千万美元,是不是这样?
贝:那时候北京说一亿三千万美元,不能多出,过了五年还是一亿三千万美元,所
以这个条件是非常难。
杨:汇丰银行当年建的时候就花了十亿美元。
贝:我记得,多八倍,他们有钱。那时候有人说,你为什么只能花那么多钱,我说
中国不是富裕的国家,所以我用钱要很节省,替人家想。
杨:所以最后在整个的钢材上,您节省了差不多百分之三十,同时也减少了很多焊
接点,省了很多钱。
贝:这个完全是结构方面出来的,所以这个尖的棱角,也是结构里面出来的东西,
因此很难跟风水先生谈这个问题。
杨:但是人们说您也吸收了风水先生的一些说法,比如您一开始在香港设计中银大
厦的时候,曾经设计过有一股泉水,是从后门进去前门出来,后来人家说水就是财,您
这样就破财了。您是不是取消了这样的想法?
贝:有是有,风水先生说得也很对,我用水,这个高楼两旁都有水下来的,我接受
这一点。这个水是源,是财源,所以水到了下面变成一个池子。池子养鱼,中国人认为
就把财给蓄住了,有点地方我信的我就做。
(建筑物往往代表着权利,特别是那些城市的主要建筑,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它就
绝不仅仅是一门艺术,而更是一门政治。比如说香港中银大厦的风水问题就曾经被政治
化过。贝聿铭对我说他并不迷信,但是他也懂得要在适当的时候做一些让步。在我看来
这就像跳探戈舞,有进有退,是建筑之外的一门学问。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贝聿铭之所
以两次接受了中银大厦的设计业务,也是缘于他的一种怀旧情绪。因为一九一八年的时
候,正是他的父亲贝祖贻创立了中国银行的香港分行,而且在他生前曾经对贝聿铭说:
银行的设计必须看上去显得非常安全。)
杨:在选择什么样的项目方面,您一直比较慎重。连续两次为中国银行设计大厦,
恐怕是跟您的父亲贝祖贻先生曾经做过中国银行的行长有关系吧!他在世的时候有没有
对您接手香港的中银设计发表过什么意见?
贝:他让我自己决定。不过,我和中国银行的感情很深,因为小时候在香港,我常
到中国银行去,来来往往的,那有很大的作用。
杨:您现在在北京街头走过,或者去中国其他一些城市访问的时候,有没有觉得,
现在在城市的建筑规划方面存在着一些比较普遍的问题?因为我也经常在各个城市之间
飞来飞去,我就觉得每个城市都很相像,无非是那样几座五星级的酒楼,那些酒店可能
是国外的某个酒店的一个拷贝、一个翻版。街上有很多这种装着彩色玻璃的建筑,在北
京为了表现中国特色,总要在上面加一个琉璃瓦的绿帽子或者黄帽子,好像穿洋服戴瓜
皮帽一样,总给人一种不完整、没有特点的感觉,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感觉?
贝:有,免不了的。文化跟历史非常重要,北京有很悠久的文化历史,可是不少都
被破坏了。譬如北京的老城墙,拆了以后城市面貌也变了一半。
杨:那时候梁思成先生也是很痛心疾首的。
贝:对,我跟他在美国谈过这个事,谈过北京城墙的事,可惜太迟了。你看看巴黎,
你要造高楼,就到外围去造。这个办法是对的,所以整个巴黎老城可以保留。
杨:我几个星期前刚刚去过巴黎,我觉得那个城市的确是我见到的在规划和建筑方
面最美的城市。我甚至觉得巴黎人都太奢侈了,他们把这些艺术品当做住房,我觉得都
是可以进博物馆的东西,我们北京应该也可以的。
贝:是,太迟了,都拆了,四合院,现在有多少存在?大概很少了。所以我觉得北
京太迟了。西安的城墙倒还保留着,城墙保留可城里面是空的。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贝聿铭先生的设计生涯。他生于1917年,17岁的时候到美国
去留学,先后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学习建筑设计。31岁的时候,他辞去了教师的
职务,接受了美国房地产巨商泽肯托夫的邀请,开始从事商业住房的设计,之后又成立
了自己的设计公司。他设计的项目,一些有代表性的,包括像美国国家艺术馆的东楼,
约翰肯尼迪纪念图书馆,还有巴黎罗浮宫的重建工程等等。他的这些建筑,被人称为是
充满激情的几何结构,也成为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他一生得到过无数的荣誉,设计的
作品包括像博物馆、艺术馆、办公大楼、钟楼,甚至还有摇滚音乐厅。他的足迹可以说
是遍及世界的各大城市。那么他对于中国目前的城市规划又有什么高见呢?)
杨:现在在国内来说,政府也的确是很有意地保护一些历史古城,就像您说的整体
的一种保护。比如说离苏州不远的周庄,就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山西平遥过去不是
有很多钱庄吗?它们有高大的屋墙,有北方的那种大的院落,那儿也被保护下来。中国
很多建筑家,如阮仪三先生,很致力于这方面的保护,我觉得他们做得蛮好的。
贝:对,我去年到黄山去,就去看那儿有一个县,叫黟县,那附近有很多古老的
建筑也是高墙。(calon 注:原来电视上是这样说的:“……那儿有个县,名字很怪,
叫黑多县”,当时笑得直喷饭)
杨:那属于“徽”派的。
贝:那个也值得花一点时间去考虑考虑,黄山市当然我们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去过
了,可是黄山附近有很多古城还是保留得不错。中国有好的地方,还有古老的东西可以
保留。
杨:贝老,我想可能很多现在中国城市的规划者,他们更希望听到您的建议是这些
现代化的建筑应该怎么办?就譬如拿北京的例子,人们不可能都住到四合院,或者是去
故宫里面办公,人们还需要一些高层的、现代化的建筑。那么您有没有想建立一种既有
中国特色、又很现代化的一些东西?您觉得这种风格找到了吗?
贝:不容易,中国的风格是要保存古城,古老的东西。新的东西出来一定是更“世
界化”,免不了。
杨:您的意思是说:让新的和老的分开来发展?
贝:分开来发展,如果想把中国的气派摆进新的高楼怎么可能?中国以前没有这个
东西。所以我索性加上玻璃瓦。
杨:索性完全现代化。
贝:可是现代化里面也应该有一点规律。这个规律现在北京没有,上海也没有。
杨:规律是什么?
贝:高度,也许你高度也可以控制一点,现在北京听说是从故宫一直这样上去,离
开宫越远越可以造高,这个是规律。现在没有照这个规律做,所以有一点散,高高低低。
第二,材料、颜色。你要在城里面造新楼、新建筑,你一定要用专门的石头,这个也是
一种规律。第三,交通非常重要。跟我们人的血管一样,你交通不顺利,城市就乱了,
是吗?北京交通方面也要下点手,要做一点事。现在我们这里一环二环三环,这个是好
的,这个交通网怎么让它流动起来,还没够。第四要有好的城市规划、城市设计,要注
重美术设计。
杨:就是说:需要城市的规划者有点美学的概念。
贝:同时这个树,你不能这儿种槐树,那儿种海棠,乱来一气。你到巴黎,你看过
的,香榭丽舍梧桐树,不是乱七八糟的,所以这点也要考究,有很多东西可以做。保留
古代的建筑现在也许太迟一点,但是还应该再做一点工作。古的东西现在还有,能够保
存的应尽量保存。
杨:我在您的设计生涯当中,觉得很奇怪的是,您这个人给人们的印象是非常温文
尔雅,一个很有涵养的谦谦君子。但是您在设计的过程当中却一直好像是有点离经叛道
的,设计出来的东西,一开始总要遭到人们的一些非议,然后慢慢地又能够被人们接受。
您觉得如果要总结自己这一辈子的设计生涯,您会怎么样说?
贝:我自己有一个题目,自己拿这个题目想透看透以后才拟出一个办法怎么做。不
是说我一定要与众不同,我没有这个想法。我的头一笔不会轻易画,想透了以后才下手。
我想这个也不是特殊,旁的建筑师可能也是一样。
杨:别人在对您的设计提出这种非议或者异议的时候,您是一直都很有自信吗?有
没有过自我怀疑的时候?
贝:当然免不了有怀疑,可是自信心很重要。像那个香港中银大厦,包括罗浮宫一
开始,人家也吵得很厉害。
杨:当时法国的政客也卷入到那场争吵中,您改动的哪怕是一扇小门也会受到“破
坏法国文化”的攻击。
贝:罗浮宫那个压力是很重的,非常重。法国的文化历史,法国人的心理,对于他
自己的文化历史的骄傲……也许我是中国人,美国籍的中国人,所以他们就奇怪,怎么
会他来做?可是没有做以前我把法国的历史、罗浮宫的历史都念过了,看了很多书。我
四个月的准备,可以说一直就是想这问题。我对于法国的历史、历史观有过研究,所以
我也能有这种自信。
杨:您现在要是回顾自己的这一辈子设计过的这么多东西,您认为自己是怎样一位
设计师?
贝:很难说,我是比较保守一点的,可是因为问题想得穿,想得透,总有一点好结
果的。我的建筑比较保守,因为我想来想去建筑是与历史有关的,你不能像做衣服一样。
杨:赶时髦。
贝:时髦的东西一两年就甩了,你再来个新的。建筑不能这样子,建筑要至少二十
年、五十年、一百年,希望一千年。所以建筑下手要比较想得透一点,不赶时髦的东西,
我不是时髦建筑师。
(在美国生活了六十多年,贝聿铭坦言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对美国的热爱,和
对中国作出贡献的愿望能够结合在一起。因为他说世界上最丰富的想象力,往往是在两
种相互对立的思想和情感方式发生碰撞的时候产生的,因为两者都能够在彼此的身上找
到互补性。实际上这是我在贝先生身上所找到的一种特质,因为在他的身上你既可以看
到老子所形容的那种沉静平和的深层境界,又能够找到美国人那种惯有的坦率直爽、不
断进取的秉性。能够把两者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也算是贝聿铭先生在建筑之外的另
外一种天赋吧!好,今天的话题就是这样,再见。)
原载:杨澜《我思故我在》以及《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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