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ronomy 版 (精华区)
刘 兵
7年前,当晓原兄的大作《天学真原》完稿时,曾邀我撰写序言。当时,在斗胆撰
写的那篇序言中,针对中国科学史研究的状况,我曾在很大程度上脱开原书,就有
关科学史和历史的辉格解释问题作了一番议论,其实,这一问题与《天学真原》一
书的立意倒也关系颇为密切。而《天学真原》一书出版后,确实引起了很好的反响
,甚至直到7年后的今日,在众多关于中国古代科学史的专著中,仍别具特色,仍
有高度赞扬和激烈批判的书评在次第发表。当然,以晓原兄学问之功力,以及选题
视角之新颖,史料之扎实丰富,《天学真原》一书能取得如此成功,也是意料之中
的事。
7年后,当《天学真原》的姊妹篇《天学外史》写就,即将付梓之时,晓原兄再嘱
我为之作序。一方面,虽然仍以为作序既非以我辈之资格宜作之事,亦非可用来畅
所欲言之场合,但承晓原兄抬举,加之7年前已“斗胆”唱过些“反调”,想来即
使再撰序言,至多也不过使“罪行”加重一些而已。其次,虽然我于天文学史,特
别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史是外行,但对于这一领域近来的研究进展,倒来是很有关注
的兴趣,对于相关的与科学编史学问题,也有些想法,于是正好借此作序之机会,
再拉杂谈些感想,起码,是讲些实话--尽管“实话实说”现在也还往往是一件很
难做到的事。
晓原兄这本书取名为《天学外史》。仅从此书名中,就可约略地看出作者的基本倾
向:之所以称“天学”,而非“天文学”,不论在以前的《天学真原》一书中,还
是在这本《天学外史》题为 “古代中国什么人需要天学?”的第二章中,作者均有
详细的论述,大致说来是为了将中国古代有关“天文”的种种理论,与目前通用的
、由西方传入的现代天文学相区分。这是一种很重要的区分,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
立场。至于“外史”一词,则明确地表达了作者研究方略的取向。
一段时间以来,由于我曾对科学史的基本理论问题,或者说科学编史学问题做过些
研究,因而,对于来自西方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界的external history一词,自各种
文章和著作中,也不只一次地用到。国内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界,通常将此词译作“
外史”,以对应于internal history(即内史)的概念。记得几年前,在一次与物
理学史老前辈戈革先生的交谈中,戈革先生曾提到,这种用法与中国历史上对内史
一词原有的用法是一不致的。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外史”的概念本来是与“正史
”相对应,其意义更接近于野史。类似的例子还有像我国科学史科学史界常用的“
通史”一词,在中国历史上,通史本是相对于断代史,而不是像现在那样与科学史
中“学科史”相对来指汇集了各门科学学科的历史,因而,如果考虑到已存在的用
法,还是用“综合史”而非“通史”来与“学科史”对应为好。当然,这已经涉及
到与科学史相关的近代西方概念在中译时,与中国历史上原有的用语的关系的问题
。
正因为存在在概念的翻译和使用上的这种复杂局面,晓原兄在其新作《天学外史》
第一章绪论中,专门讨论了他对“外史”这一重要概念的三重理解。这也可以说是
我国在从事具体科学史研究的科学史工作者中不常见的、结合本人研究实践来讨论
科学编史学问题的一篇有特色的文章。
或许,也正是由于晓原兄勤于对有关科学史理论问题的思考,才使他的研究独具特
色。《天学外史》一书,在继承了《天学真原》一书原有的良好倾向的基础上,对
许多问题又作了进一步的新探索,提出了许多大胆但又言之有据的论点,包括对许
多权威们的观点的挑战。其中,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他对于中国古代“天学”的本
来性质、功能,以及与我们现在通常所谈的“天文学”,也即西方近代天文学的差
别的深入讨论。当然,这样的论点很可能会使那些站在“爱国主义”的立场,过分
拔高中国古代的“科学成就”,以极端辉格式的作法试图论证在所有科学学科和重
要的科学问题上都是“中国第一”的人们感到很不舒服。
我这样讲并非没有根据。虽然在本书的绪论中,晓原兄回忆了他1986年在山东烟台
召开的一次全国科学史理论研讨会发表了题为《爱国主义教育不应成为科技史研究
的目的》的大会报告,以及在当时引起激烈争论的往事,并认为:“如果说我的上
述观点当时还显得非常激进的话,那么在十年后的今天,这样的观点对于许多学者
来说早已是非常容易接受的了。”但我以为,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就在最近,报刊
上有关中国古代有无科学的热烈争论就很清楚地表明,像晓原兄的这类观点还是会
有许多反对者,甚至激烈的反对者的。
在近来关于中国古代有无科学的的讨论中,从历史研究的方法上来说,许多持中国
古代确有科学者,实际上是对科学一词在不同语境下的不同意义视而不见。
科学,这个词在中文和英文中都有不同的所指。在最常见的用法中,所指的就是诞
生于欧洲的近代科学。而在其它用法中,或是把技术也包括在内,或者甚至还可以
指正确、有效的方法、观念等等,等等。当我们讲比如说中国宋代科学史,或印度
古代科学史,或古希腊科学史时,所用的“科学”一词的含义,显然也不是在其最
常见的用法中所指的近代科学,尽管古希腊的传统与欧洲近代科学一脉相承,而中
国或印度古代的“科学”,却是完全另一码事。而欧洲近代科学的重要特点之一,
在于它是一种体系化了的对自然界的认识。正像我国早就有学者提出,中国古代没
有物理学,只有物理学知识。这里之所以用物理学知识,正是指它们不是对自然界
体系化了的系统认识。而这当然也并不妨碍我们仍然使用中国古代物理学史的说法
,来指对于中国古代物理学知识的认识和发展的研究。对于中国古代天文学史,情
况自然也是一样。而《天学真原》以及《天学外史》在对“中国古代天文学史”(
如果我们仍可以这样说的话)的研究中突出地使用“天学”的概念而不用“天文学
”的概念,也正是为回避以相同术语的来指称不同对象而可能带来的概念混乱。
其实,在有关中国古代究竟有无科学的讨论中,许多人之所以极力地论证中国古代
就有科学,其根本原因在于某种更深层的动机。例如,有人就曾明确地谈到:“当
今相当多的中国科学技术人员,特别是青年一代,自幼深受科学技术‘欧洲中心论
’的教育,对中国优秀传统文知之不多,甚至很不了解。当务之急是亟待提高认识
,树立民族自信心的问题,而不是‘大家陶醉’于祖先的成就的问题。”照此看来
,要想达到这样的目标,不要说大学的课本,恐怕中国从小学到中学的现行科学课
本都得推倒重写,原因显而易见:其中有多少内容是来自中国自己的发现?有多少
内容是中国古代的“科学”?如今,我们都在谈论科教兴国,那么,是否依靠那此
与近代科学并没有什么联系的中国古代的“科学”,以及建筑在此基础上的民族自
信心,就真的可以兴国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如果对于有关的概念充分明确的话,可以说,中国古代究竟有无科学的问题并不是
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至少,对于中国古代有无天文学的问题,《天学外史》(当然
也包括以前的《天学真原》)给出的答案是十分明确的。
这里所谈的,其实只是作序者在读了《天学外史》一书文稿后的一点随想而已。《
天学外史》所涉及的问题自然远不只这些,在一篇序言中,也不可能包罗万象地对
论及所序之书的全部内容。更何况作序者的评价也只能代表本人,对一部作品,真
正的评价,还应来自更广泛的读者。一部著作出版后,解读任务就留给了读者。不
要说作序者,就连作者本人,也只能听任读者们的评判。但我相信,任何真正有见
识的读者,肯定会在此书中发现有价值、有启发性的内容。
1998年9月6日
于北京天坛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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