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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oach (咪喽转儿), 信区: Environment
标  题: 桃园之路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an  1 13:24:47 2000), 转信

    西安——太白山

          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原计划在西安加一次油再飞往太白山, 可是没等直升机降落, 欧阳中华就已看到油
库变成了一个乌黑的大坑。打开舱门, 一股让人恶心的余热扑面而来。几百辆柴炭般的
汽车框架堆挤在大坑周围。没燃尽的轮胎飘起一缕缕白纱般柔软的烟。
    油库主任是条精壮汉子。他并无惊慌, 反倒在迎上来时笑出一口发黑的牙。
    “你们来晚了。”叼在嘴里的空烟嘴上下晃动。
    每个省会城市都有一座油库, 为持有公务证明的汽车或飞机加油。欧阳中华知道昨
天刚有一架“联援会”的加油飞机给西安送了三十吨汽油和八吨柴油。通知他将在这加
油的电报已提前发过来。油库主任始终把烟嘴叼在嘴里, 使他的叙述好像是从晃动的枪
口里发射出来。同料想差不多, 又是从哄抢开始。那些驾驶着偷来的、抢来的、捡来的
汽车的人们越聚越多, 突然某一时刻开始不约而同地行动, 从四面八方钻进油库, 用油
桶、洗脸盆、饭锅……所有的容器往自己的汽车里灌油。几百辆汽车堆在一起。加满油
的出不去, 后面的车往前挤。人们互相冲撞。汽油到处泼洒。燃气充溢空间。这种情况
不着火才怪了。金属碰出的火星、发动机燃烧的温度、排气管喷出的热能, 说不定哪个
灌满油了的家伙还会洋洋得意地点起一根香烟, 于是三十八吨燃油就成了一颗大炸弹。
    飞行员不同意继续飞往太白山。燃油已经不多。如果落在太白山飞不回来, 谁也不
会往那送油料。中国只剩省会一级的城市还留下点运转能力。
    大雁塔在正北方矗立, 被油库大火熏成黑色, 平添了一种狰狞之气。天上没有一只
鸟, 地上听不见一点声音。油库主任帮他们找了一辆手推加油车, 从飞机油箱里抽出一
些油。街上有不少被丢弃的汽车, 飞机机械师东拼西凑, 装出一辆能走的。加满油, 马
达轰鸣在寂静的城市中分外震耳。驶进市中心, 欧阳中华看见无数老鼠在街上毛茸茸地
奔跑, 像污浊的波浪翻滚。街心隆起一个毛茸茸的鼠堆。那所谓的“毛”是千百只细长
的老鼠尾巴, 全朝向外面, 激动地伸张摇摆, 如同盘结在一起的曲蛇。卫兵呕了一下, 
开了一枪。那些尾巴全调了个个儿, 变成一堆蠕动的鼠头, 闪着一片血红晶亮的小眼
睛, 重重迭迭。卫兵呻吟地诅咒, 举抢一片横扫。老鼠倾刻散开。下面是两具人的白
骨, 互相抱在一起, 每人胸口都有对方刺进的尖刀。那白骨只剩骨缝间一点红艳艳的残
肉。射击刚停, 又一批老鼠扑了上去, 拚命把头钻进里面咬啮那点肉, 千百条尖细尾巴
又开始张扬。汽车所过之处, 老鼠的细小骨骼如崩苞米花一般在车轮下噼噼啪啪响成一
片。车后随之出现两条凸起的车辙, 全是老鼠, 躁动而兴奋地吞食同伴的尸体, 在车辙
上迅速暴露出两条由细小鼠骨铺成的印迹。
    欧阳中华惊异地体会到一种美感, 如由远至近的洪流在深处膨胀, 无声而有力地奔
腾。他来过西安无数次, 像对每一座中国城市一样, 每次都只有厌恶。此刻他明白一个
道理, 为什么西部寂静辽阔的沙漠戈壁和高原使他感动, 因为那已是死亡之地。已经死
了的使人感到永恒, 使人为悲壮、思考、孤独所笼罩。而正在死的却让人厌恶, 如病床
上肮脏的躯体、腐烂发臭的气味、呻吟和呕吐。每当他看到车轮扬起的褐色尘土盖满枯
萎植物, 疮疤般袒露的河床里只剩细如蚯蚓的水流, 西瓜皮避孕套纸的和铁的饮料罐小
山般堆在街头, 从幼儿到老人全拎着容器四处找水, 他就想起马尔克斯笔下正在死亡的
小镇。那个美洲小镇已爬行着侵吞了整个中国。北方是枯竭干瘪地死, 南方是潮湿发霉
地死, 沿海吃着麻醉药打着强心针死, 现在真死了, 于是连最令人厌恶的城市都升华进
美的境界。
    “去兵马俑。”他吩咐。正在开车的秘书惊讶地看他一眼, 默默调转了车头。
    兵马俑展馆与太白山方向相反, 来回至少多绕八十公里, 可突然闯进脑子里的那些
泥人土马却让他非不惜一切地去看一眼。
    也许是永别吧, 他默默对自己说。他过去从未感到兵马俑如此震憾人心。那千万个
矗立的士兵倒下了, 仿佛刚打完全军覆没的战役。以往只能站在参观区向下俯视。现在
展厅已被大火烧塌, 头顶天空乌云疾行。他走下俑坑, 所有士兵都变得高大无比。他们
虽然碎了, 倒了, 互相倚在一起, 压在一起, 那气势却比他们站着更雄伟, 比整齐的军
阵更有力。风沙在一层层落下。黄土高原埋葬了万年历史, 也会把这军队重新埋回地
下。还会有再把他们挖掘出来的一天吗? 他看到一个蓬散着一头金发的白种人尸体, 被
一尊四分五裂的兵俑压在身下。尸体眼睛被枪弹打穿, 两手紧抱着一个将军俑头。中国
现在既无边防又无空防, 许多国际文物窃贼就像进他们自己家后院一样前来任意搜刮。
这个尸体无疑是不同团伙之间的枪战留下的。他们能拿走的就拿, 拿不走的就打碎, 以
使拿走的价值更高。不同的团伙互相消灭。尸体周围的兵俑全是弹痕累累。沉降的风沙
已埋到兵俑脚面。中国啊, 你的历史是不是就如同这堆破碎的俑呢? 
    通向太白山的公路跟此刻中国任何一条公路一样千疮百孔, 早已失去保养。见不到
一辆别的车。坦克履带压出的横纹使车身高频振动。渭河微少的水带着粘稠泥沙艰难流
动, 好似随时会停滞, 发出疲惫不堪的喘息。古代帝王的陵墓一座又一座在平原上展
现, 使行将就木的气氛更为浓烈。往年这个季节, 田野里是无边的绿色, 现在只有星星
点点野草。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全部被踩在泥里。一些鬼魂般的人影趴在地上搜寻, 把尚
未灌浆的麦穗连泥带土塞进嘴里。就连尸体也都是嘴啃在地上死去。粮食啊, 泥土里钻
出的最普通、最便宜、最无华的小小颗粒, 却是一个社会最根本的支点。人们抛弃了矿
山、工厂、学校、城市, 把那些曾有数不尽的辉煌繁华和荣耀的地方变成没有生命的死
亡世界, 跑着, 爬着, 哭着扑到田野来, 连死也用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深不可测的土地。
然而粮食呢? ! 农业部报告今年全国只有三分之一土地进行了播种。欧阳中华对这个数
字也怀疑。政府完全失去了精确统计的能力, 只能派一些小组进行概率调查。所谓那些
“播种面积”里包括了去年种的冬小麦, 可那大部分却是一抽穗就被吃光了, 根本打不
下粮食。开春后播种的也有许多没等发芽就被饥民从泥土下把种籽抠出来吃掉。种粮不
是一个能独立存在的事物。必须有粮食垫底才能让人们维持对一个漫长生长周期的耐心
和期待。假如明天就饿死, 秋天打下来的粮再多又有什么用? 或者是既然早晚要被别人
抢光, 谁还种? 即使种了, 也不管它长出来的是生苗还是青穗, 一股脑先塞进嘴里再
说。所以所谓的播种三分之一, 最后的结果和一点没播种一样。也就是说, 中国将一年
没有收获。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十天不吃粮食会被饿死, 那么中国一年没有收
获就意味全部中国人将会饿死三十六次。死了三十六次的人第二年怎么还能继续播种
呢? 所以一年没收获也就等于永远没收获。
    一群踉跄奔跑的人狂呼着从四面八方堵截一条吃人尸的野狗。靠吃死人肉而长得又
肥又大的野狗轻松地甩开饥饿人群包围, 眼看着扬长而去。好心的卫兵从车窗探出身开
了一枪。野狗应声倒地, 倾刻就被人们生吞活剥, 为争一块碎肉或狗皮, 彼此打得头破
血流。
    原来的食物链断掉粮食一环, 又出现一条新的食物链。有遍野的人尸为食, 野狗、
老鼠、乌鸦一类动物急速繁殖, 反过来它们又成了快饿死的人想方设法获取的食物。不
少人学会了从死人身上收集蛆虫, 洗几遍, 再晒到半干的程度, 吃起来死人味就会少得
多。还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 任可让乌鸦啄几口, 瞅准机会猛抓住一只, 连肉带毛吞进
去, 就可以顶上好几天。
    欧阳中华沉默地看着车窗外。毁灭降临了, 大劫难已经开始。这应该算是他盼望已
久的。未来的新世界注定只能从毁灭中产生。然而这毁灭刚露端倪就已如此惨绝人寰, 
连他这被称为铁石心肠的人也毛骨悚然。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 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
远和模糊, 甚至更为遥远模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死掉三十六次, 连一次也不能
死, 才能再说下面的事。他领导的“生态保护局”不如叫“生命保护局”更贴切, 而且
只能叫做“少数生命保护局”。无论他把这个局扩大到多大, 也无论他和他的手下如何
玩命地工作, 生存基地也只能是一些微乎其微的点, 就像无根的球藻, 增殖再多, 也挡
不住死亡大潮的席卷。新基地多数建在海岛、沙漠绿洲或海拔高路难行的高原上。这种
指导思想不是救人, 反而是躲人。或者说, 为了救一小部分人, 必须用地理隔绝把他们
保护在大部分人难以席卷的地方。按这种指导思想, 当初“绿协”的六个试验区全不是
理想地点, 任何人凭一双脚都能走到, 而且自然保护区保护下来的正好是对饥民有最大
吸引力的植物动物。生存基地随之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太白山基地已经经历一次攻
击了。
    路上死尸越来越多, 汽车频繁地闪来躲去, 晃得人头晕。欧阳中华一直在想该不该
派大牛从饥民手里夺回太白山, 还是该让那个基地就此完结。到目前为止, “绿协”只
剩太白山和梵净山两个基地, 其中又以太白山规模更大。失掉太白山, “绿协”会被削
弱很多, “绿党”在绿色运动中的主导地位则会加强。也许是那个很有戏剧美感的山洞
使他留恋。洞中秘密储存的二十五吨压缩干粮和罐头也是一个因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
也许在于太白山给他的失败。他等于是被逐级递选制从那里赶出来, 那滋味一直使他心
里火辣辣。由他收复太白山是一种证明。为什么神农架坚如磐石? 为什么太白山会在逐
级递选制手中丢掉, 而又会在大牛和“绿卫队 ”手中拿回来? 这种实实在在的对比比
什么理论都更有说服力。收复本身并不困难,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事竞成为“绿协”对
他和“绿党”更为不满的原因。分裂不但没有缩小, 反而更大, 连“绿党”内部也发出
了指责的声音。他不得不丢下别的事亲自前来处理。
    问题就出在大牛身上。要说他愚蠢, 他却能敏锐地领悟到欧阳中华想趁太白山骨干
人员都去“绿大”讲学的机会, 借这次收复把太白山控制到自己门下。仅仅到此顶多是
一种农民式的精明, 但这个蠢货却把占领的意图化作当仁不让的公开行动, 一上太白山
就成了太白王, 竟要把连欧阳中华都得让三分的“绿协”统统踩在脚下。“老夫子”和
他据理相争时, 他把“老夫子”胳膊拧到身后,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逐渐加力, 直到把那
根瘦麻杆似的胳膊拧断。
    车开到周至县城, 大牛和他那帮“绿卫队”部下已等候多时 。他们转圈传一个酒
瓶, 恶狠狠地吃着罐头。一个个全身上下披挂着武器弹药, 从最新式的高速冲锋枪到扎
着红缨的大砍刀。子弹链明晃晃的挂在肌肉累累的赤膊上, 几个月时间, 这一群曾是那
样腼腆朴实的农村小伙像被换了灵魂。收复太白山时, 他们的杀人如麻是使“绿协”产
生憎恶的主要原因。太白山的无线电台大量描述了他们如何以杀人为乐, 妇孺老幼皆不
放过, 用活人当靶子比赛枪法等行为。欧阳中华对此并不全信, 文人容易言过其实。但
他确实相信这些农民正是被鲜血换了灵魂。在按他的意志扩大根据地和保卫春耕的过程
中, 神农架的战斗越打越多, 越来越激烈。不仅要对付洪水般的饥民, 还有形形色色的
土匪强盗, 甚至成团成营的军队。“绿卫队”已经打成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 光是缴
获的武器就堆满了两座山洞。不管多么老实胆怯的人, 当他眼前总是出现在他枪下倒毙
的人、狂喷的血流、恐怖的面孔和下跪求乞时, 他也会获得不同寻常的自信, 换上一副
日益冰冷的心肠, 尤其是一群感情从来就十分粗糙的农民, 怎么可能不变得残忍? ! 
    欧阳中华只让大牛一个上了车, 坐在后排。双弹匣的冲锋枪夹在他两膝之间, 随着
汽车颠簸来回晃动。对欧阳中华的训斥, 他只是咧嘴傻笑, 两手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
子弹, 看上去根本没认真听。几个月不见, 他对欧阳中华的服从没变, 却少了原来那种
奉若神明的恭敬。欧阳中华突然感觉有点失去把握。然而只闪了一下, 他相信自己的威
力。“绿协”就大牛事件向“绿党”发起抨击后, 他通过无线电台命令大牛带着队伍立
刻离开太白山, 到周至县城等他。太白山电台回答大牛拒绝执行, 因为他听不懂收报机
嘀嘀哒哒的声音, 不相信是欧阳中华的命令, 谁骗他他就要砸碎谁的狗头。为了让自己
的声音直观地传给大牛, 欧阳中华只好请黄士可特批了一条短波频率, 通过收音机对大
牛下命令。此刻大牛坐在身后就是证明, 他服从命令而且只服从自己的命令, 这就足够
了。 
    “有一出古代戏叫‘负荆请罪’,  ”欧阳中华有意让自己的态度很严厉, 头也不
回。“演的一个武将得罪了一个文官, 为了表示悔过, 武将叫人把自己绑起来, 身上挂
着荆条到文官家去请罪。一会儿到山下, 我也要你这样做。”  
    “是演戏? ”大牛嘿嘿笑, 顿时被吸引。
    “那时你要再嘿嘿笑, 我就真拿荆条抽你!  ” 
    欧阳中华对这类政客把戏从来都很反感, 但现在必须做。这件事使他的政治声誉受
到很大损害, 他被视做这批暴力份子的豢养者和纵容者。他倒不在乎那些教条主义者的
迂腐攻击, 但是把暴力施用到绿色运动内部来了, 这使他气得七窍生烟。照理说真该狠
狠惩处一下这个蠢货, 可目前正要用他, 不宜过于严厉。到底怎么才能平息这件事, 只
有到太白山再相机行事了。
    进入太白山, 从干线公路拐上崎岖土路。欧阳中华换下秘书, 开车不到二十公里, 
便发现前方山口涌出几百名饥民。
    新大陆的探险家接近吃人生番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眼前是一群蓬头垢面的
鬼, 呲牙咧嘴的兽。一个个张牙舞爪, 疯狂而兴奋地搬起石块往路上堆。另外一群人则
向汽车跑来, 挥舞着棍棒梭标, 撕破的衣服仿佛羽毛一样在身后上上下下地翻飞。
    “冲! 冲!  ”大牛的喊声从后面震得两耳发麻。“冲过去!  一停就没命! ”他哗
地拉开枪机, 向车窗外探出身去。可是过宽的肩膀使他卡在窗框上, 没伸出去的枪把车
底板打了一排窟窿。
    “不许开枪! ”欧阳中华怒吼。秘书的腿被走火的子弹擦伤, 也在连声怪叫。已经
能看清暴民的脸了。领头的那个瘦子下巴像个犁尖, 眼眶里似乎只有滚动的眼白。调头
已经来不及, 也不是他来这的目的。然而向前就会把那些瘦棱棱的躯体压成咔嚓响的干
树枝! 大牛至少这点说得对, 不能停, 一停就没命! 路上的石头已经堆起尖了, 连坦克
都难过去。左侧沟底是一条卵石和淤泥板结在一起的干河床。关键是路与河床之间的十
几米高差, 必须躲过能让汽车翻掉的沟台、土崖和松土。在领头那个暴民的棍子马上就
砸到发动机罩上的一瞬间, 他猛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制动器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先是听
到石头在车下尖锐地划响, 如同开膛, 然后车便飞起来, 似乎整个世界都失去重心。一
声巨响, 五腑六脏全颠倒了位置。透明的窗子一瞬间变成花白, 玻璃碎成千万块小片。
周围爆起冲天尘土。但汽车仍然在飞驰。河床甚至比路还平稳。
    闯过这关并没使他感到轻松。这些是偶然过路的流民? 还是太白山基地又遭攻击? 
“绿卫队”不在, 基地一点抵抗力也没有。找到一道合适的斜坡, 他把车重新开上路。
车速加到最高。山风呼呼地从没了玻璃的窗子吹进。大牛又在咔咔地压子弹, 直到把胸
前所有弹匣全部压满。终于已能看到管理局办公室所在的山坳, 卫兵突然吃惊地低呼一
声。欧阳中华向右侧山坡一看, 一脚踩住刹车。
    山坡上, 一个混身染血的人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 身后一个暴民平端着梭标越追越
近。梭标尖眼看快戳到了那人后心。那人突然绊上一个树根, 鱼跃般飞起, 眼镜只剩一
条腿钩着耳朵, 人重重摔在地上。暴民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脊背, 手中梭标慢慢举起, 像
是要品味一下穿透一只蛤蟆的快感。
    欧阳中华止住举枪瞄准的卫兵。他已经看出那就是被大牛扭断胳膊的“老夫子”。
不是亲眼见, 他很难想像“老夫子”带着一支断臂还能跑得这么快。
    “大牛。”他动了一下头。
    大牛开枪从不瞄准, 一抡胳膊便横扫一片。那根梭标刚举到头顶, 晃动了一下, 便
软软地从脑后掉了下去。如果大牛再扫一个来回, 那只饿扁了的腰就会被子弹齐刷刷地
切断。
    欧阳中华亲自把“老夫子”背到车上。“老夫子”的眼泪流到他背上。 
    “是大牛救的你。”他平淡地说一句, 没再多加一个字。这一句足够了。扭断一支
胳膊, 救了一条命, 谁也会认为这二者是可以抵消的了。 
    “老夫子”对大牛的憎恶却太深, 甚至一条命也挽不回来, 他的眼泪立刻干成一堆
盐粒, 连看也不看大牛。
    “基地又被占了。”他说。
    欧阳中华没说话, 这已经是很明白的事。
    “得去救他们!  ”“老夫子”紧紧抓住欧阳中华的手。他已语无伦次, 半天才听
出基地有几十个人没跑出来, 成了流民的俘虏。
    “怎么救?  ”欧阳中华打断他。
    “老夫子”愣住了, 在折了一条腿的眼镜后面茫然地瞪着变形的眼睛。他曾激烈地
就暴力主义反对欧阳中华和“绿党”, 并且说过任可丢掉一百个基地, 也不能容忍大牛
那类畜牲进行血腥屠杀。
    “想想办法。”他软弱地哀求。            
    “我赞成非暴力主义。”欧阳中华冷冷地说。“我巴不得世界永远没有暴力。按照
非暴力主义的原则, 现在的办法只有去讲道理, 请暴民放人, 退出基地。要论讲道理, 
咱们这些人里数你行。”
    大牛乐呵呵地拍起巴掌。他听不懂主义原则一类的词, 却猜得出是什么意思。
    “欧阳!  ”“老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你这不是刁难吗?  跟他们有什么道理
能讲? 他们正在拷打我们的同志, 逼他们说出秘密仓库的位置……”
    “你说怎么办?  ”欧阳中华平静地问。
    “老夫子”顿了一下, 避开眼睛。
    “现在不是谈主义的时候, 关键是解决问题。再过一会, 仓库就可能被他们占领, 
我们的同志就可能失去生命!  ”“老夫子”全身扭动, 痛苦之极。
    “所以你要马上说出解决方法。这是你们‘绿协’的基地, ‘绿党’必须按你们的
方式行事, 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违犯你们的原则。”
   “中华! ”“老夫子”扑到他面前。“小毕在里面呢! 还有小毕全家! 我看见几个
暴徒把她按在地上……求你了, 求求你……快去救她……快……”
    欧阳中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知道那个小毕, 原来在“老夫子”家当保姆, 论年
龄能做“老夫子”的女儿。为了她 , “老夫子”把妻子儿子送出国, 这次又拒绝去
“绿色中国大学”任教。他居然把那个风骚丫头全家都接到这, 用本是为了拯救中国精
英的储备物资供养着! 
    一个经常困扰他的问题又一次升起——他全力以赴建立生存基地是为了拯救谁呢? 
拯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生态保护总局的工作大纲上明确写着: 生存基地是为了在大崩
溃到来之际保存中国社会的精英人物, 以给未来留下重建中国的火种。然而, 难道真存
在精英人物吗? 满眼皆是道德的堕落、人格的丧失、精神的死亡, 还有什么比这更标志
一个民族的气数已尽呢? 如果全是这种精英, 挽救他们的全部努力岂不都是可笑可悲而
又徒劳吗? 中国人缺的不是知识和技能, 是骨头和心灵。而恰恰知识和技能可以教育和
保存, 骨头和心灵却需要千万年的进化。那么创造一个精神人的新世界, 希望又在哪里
呢? 
    像每次一样, 这个问题一闪即逝。他总是立刻把它压进最底层。这是一个越过界限
的威胁, 解不开的死结, 想这些就什么也别干, 干脆就别活了! 
    “我不管什么小毕不小毕! ”他几乎要给“老夫子”一个耳光。“我要你说你到底
要怎么办? ”
    “你们有枪。”“老夫子”瘫成软绵绵的一小团, 声音降得很低。
    “说清楚, 有枪怎么的? ”
    “他们只怕枪, 别的都没用。”
    “拿枪给他们看看他们就怕吗?  ”他恨恨地问。“开不开枪?  ”
    “老夫子”可怜地眨着眼睛, 快要哭出来了。
    “开不开?  ”他一点不放松。
    “……开。”“老夫子”颤巍巍地点头。
    “朝天开朝人开?  ”
    “老夫子”放声大哭。
    “别逼我了……”
    大牛哈哈笑着跳起来。
    “让他自己开去!  他是圣人!  他连蚂蚁都不踩……”
    “住口!  ”他喝住大牛。“我不是逼你, 这涉及两个党派之间的原则, 必须说清
楚。我们不能在救了别人之后再被别人扣上暴力主义的罪名。”
    “我不扣罪名! 打他们! 他们是土匪!  该杀! 杀光他们! 快去救小毕啊……”
    恶心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欧阳中华把眼光从那张可怜巴巴的皱脸上转开。土匪? 
什么叫土匪? 每个人都只是要活而已。现在已经是想活就必须当土匪的时候了! 
    “好吧。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他免不了带点嘲讽的口气。“到时候可记住你现
在的话。”
    “老夫子”可怜巴巴地连连点头。
    “大牛去吧。”他说。不用再叫卫兵。一枝有足够子弹的枪完全能驱散更多的流
民, 不必要再多制造一个凶手。
    “俺不去!  ”大牛放赖。“让他自己去杀人!  ”
    嘴里这么说, 大牛的眼睛已经开始充血, 鼻翼不自觉地扇动, 好像是猛兽闻到了猎
物。血腥味似已弥漫在空间, 调动他全部的兴奋神经了。
    “大牛, 求求你 ! ”“老夫子”从车上滚下来, 几乎要跪到大牛面前。
    “回去 ! ”欧阳中华一把把“老夫子”扔回去。他看不得这种下贱。“去吧, 大
牛。尽量少杀人。滥杀人要下地狱 的! ”
    “哈哈! ”大牛已经窜了出去。“反正俺也得下地狱了!  ”冲锋枪在他手里像玩
具一样飞舞。
    “别伤着自己人! ”欧阳中华向他背影喊。“少杀人!  ”
    什么叫少? 少的界限是什么? 已经说可以杀人了, 少杀人又能挽回什么? 看着大牛
急不可待腾跃而去的身影, 欧阳中华觉得他对这个几个月时间退化了几千年的嗜血大兽
毫无控制能力。在这个世界上, 唯一有力量的就是这种兽了。文明和理性又将让位给野
蛮和肌肉。一种前所未有恐怖宛如浓雾弥漫了他的心胸。
    山坳里传来紧密的枪声。他把车开上坡顶。下面, 大牛手里的枪喷着火舌, 如割草
一般打倒一排排饥民。远远看去, 死亡并不真切, 倒下的似乎都是纸人, 是在临时搭起
来的布景中做的表演。只有人死前的惨叫有些惊心。但叫声连成了一片, 也就不那么刺
激, 只好像一种颇有强度的高频噪音。除了换弹匣, 大牛的枪一秒钟不停。他疯狂地咧
着黑洞洞的大嘴, 似乎在享受最大的幸福。他把饥民逼入一个三面峭壁的死角, 不让一
个人跑出, 无比认真地挨个消灭。他跺着双脚, 只在偶然之中发出一声痛快之极的大
笑。
    欧阳中华夺过卫兵的枪向天鸣射。他是想制止大牛的屠杀, 可反倒促使大牛更加疯
狂地扫射, 以为是别人要来和他抢人杀, 他要一个人过足瘾! 
    欧阳中华软软地垂下双臂。死亡在眼前连成一片, 无限扩展, 扩展到整个中国茫茫
苍苍的大地。他曾踏遍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 现在脚下铺满累累白骨。谁能阻止这个民
族的死亡? 这个民族注定要死。这样被杀死比其他死法痛苦少得多。局部的仁慈是假仁
假义, 就跟“老夫子”一样恶心。民族的灭绝开始了。这将是自有宇宙以来最壮观最宏
大的灭绝。一个堕落的、退化的、精神上死亡的民族还有什么理由在肉体上继续活下
去? 以往人类社会的变革以满足人的欲望为动力而鼓舞人们追求。未来绿色世界的变革
却是抑制人的欲望, 怎么可能被人类自觉接受? 那么就只有靠恐怖, 一个化做现实的恐
怖, 让人类累世难忘、连梦中想起也会发抖的恐怖, 熔铸成人类的集体潜意识, 才能强
制变革实现。还有什么恐怖比一场种族灭绝的大死亡更恐怖呢? 大牛只是执行这场大死
亡的一个小小工具而已。谁也救不了眼前这些凄惨的人群, 谁也救不了他们身后那个灾
难深重的民族。中国亡了, 不要试图阻止, 安静地、超然地、听天由命地迎接这场惊天
动地、无与伦比的大死亡吧! 
    冰川, 无边地流动, 闪光刺眼。远古的恐龙成群结队, 仰天长啸……






    金山岭长城

          中国必须走出这片绝望的土地! 只有走出去, 十亿必死的中国人才能
      活下去! 


    这段长城是明朝著名将领戚继光督造的。在东起老龙头西至嘉峪关绵延万里的长城
中, 称得上最壮观的一段。最高的“望京楼”能看到二百公里外的北京。多处城墙建在
高耸石崖上, 险状令人咋舌。城上工事复杂, 不仅可防城下敌人, 也能抵抗攻上城墙的
敌人。烽火台和敌楼相当密集, 最近的彼此之间只间隔几十米, 而且造型各异。八十年
代这里曾辟为旅游点, 进行过修葺。现在别说游人, 连附近村庄的老百姓都逃得一干二
净。此时, 这里成了绿色中国大学特种训练营的最后一个营地。
    陈盼从未体验过人可以累到这种程度。靠在城垛上, 似乎全身骨肉都彼此分离了。
从这个特种训练营一成立, 全部时间都是在野外渡过的。从早到晚行军, 翻山越岭, 专
走最难走的路。训练野外生存、自救方式、捕猎技巧、识别植物、忍耐饥渴、露营, 直
到对付蚊虫、雨天生火、防治疾病、调整变态心理, 所有在最艰苦的自然条件下存活的
科目全有。训练营共有五百三十一名学员, 一百六十四名教员。随营携带一套薯瓜培植
设备。设备是改进型的, 分解成很多小单元, 行军时每人携带一部分。塑料管也可以拆
开, 一人背一段, 连同正在上面生长的薯瓜和管里的营养液。行军过程不影响薯瓜继续
生长。每次宿营再重新连为一体, 补充营养液。现在各工厂全力以赴生产的都是这种组
合式设备。技术上的问题基本都已解决。但陈盼同其他人一样, 不清楚这个训练营的目
的, 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薯瓜背在背上生长。
    她本来可以不跟训练营出来。全营只有她一个女性。可是一来薯瓜移动培植是个新
课题, 她得通过实践才能讲好课。二来也是想看看这个训练营到底为什么。五百三十一
名学员全是她挑选的, 她因此觉得自己和这个营有了不可分的关系。
    召她回国时, 主任助理在电话里说得很谨慎, 但从口气中听得出那件秘而不宣的
“重要工作”不同寻常。回国一路上她反复设想会是什么工作, 待她得知真相后却一点
也不理解。
    那工作受到如此重视和保密, 她看不出道理, 甚至感觉要她干的是件儿戏。一个专
门小组自始至终在考察“绿色中国大学”各期学员, 从中精选出了一千五百七十名最优
秀的毕业生。小组的挑选依据明确标准, 每项都有定量打分∶各科成绩、想像力、意志
力、组织能力、独立性、责任感、逻辑性、身体素质……还有一项虽不用打分, 但是更
清楚∶每位入选者都是男性, 都不能有妻子儿女。要她做的是来把最后一道关, 然而让
她依据的标准却模糊到极点,她要对这一千五百七十个人挨个做出这样的判断∶把濒于
死亡的千百万人民交给他, 能不能放心? 
    她觉得荒唐, 主任助理却非常严肃。
    “这是石戈总理的要求, 也是他亲自点名要你做这件事的。”
    她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现在“绿大”。专门小组把一千五百七十人的详尽档
案交给她。他们接到通知∶她是最后决定者。
    仔细想, 她之所以认为这种方式荒唐, 主要出于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充当这么多优
秀者的裁判人, 但如果抛开自己来看, 这种方式却不无道理。一千五百七十名入选者都
是男性, 由一个女性的心灵去感觉能不能把孤苦无助的人民放心地交给他们, 是比专家
们的理性判断更接近实际情况的。当然那女人该是一个直觉敏锐、心灵纯正, 不存偏见
的女人, 也是最受信任的女人。自己在石戈心中是这样的女人吗?  正是出于这种温心
的意识, 她丢掉了不自信。
    那些档案她两年也读不完, 而她的时间只有五天。其实要她来正是为了甩开档案。
档案已被人研究过无数次了, 现在要的是一个排除任何理性的直觉。她连每人的姓名都
不问, 只说几句话, 或是提个什么问题, 甚至只在集体场合相处一会, 一点不用脑子, 
让自己完全成为一块空白, 让被观察的对象垂直地投影过来, 捕捉住第一个反映出来的
判断∶行, 或是不行。一做出判断就不再改变, 无论事后怎样怀疑。她身边总有一个专
职人员, 随着她点头或摇头, 一千五百七十人的名册就分成了两本。
    没给她规定数字, 选出多少人就算多少人。她从未那样扎扎实实地感到过权力的含
意。她选出的人立即编进这个特种训练营。训练营的训练大纲是石戈以“绿大”校长身
份亲自下达的。上至常务校长下至训练营营长都不知道训练营的最终目的。多数人以为
只有她知情。她怎么否认也没用, 反而更被当作是在保密。其实她知道什么? 校长和营
长至少还面见了石戈, 她到现在为止, 唯一能打上交道的只是那个讨厌的主任助理! 
    太阳已垂至西天, 射出黄澄澄的光。眼前一切都似镀了一层金膜, 连山, 连云, 连
浩浩荡荡的风。别的颜色都被覆盖了, 只有在仔细辨认下, 才能看到古老城砖上的苔鲜
渗出暗暗绿色, 砖缝中的小花紫里透红。全体学员坐在一段沿山势升起的长城上, 像是
在阶梯教室。对面一座古老的点将台也许曾是四百年前戚继光调兵遣将之处, 现在如一
座讲台。登讲台的人还未到。点将台上铺着指示直升机降落的标记。身为学员副营长的
邢拓宇又一次清点人数。他是第一个被陈盼挑中的人。别的教员都被派到四面去站岗。
这一片地区已经被仔细清查了几次, 虽然难以想像能有什么人来这里, 还是实行了戒
严。岗哨都设得很远, 绝对听不到这里的“讲课”。这堂课不许教员听, 只有陈盼例
外, 倒不是因为她有特权, 而是因为别人想当然地把她当做知情者, 也就没人通知她离
开。
    她瘫软地靠着城墙, 丝毫不打算自觉回避。一是已经走不动了, 再也是想知道到底
上一堂什么课。她觉得她该有这个权利。既然别人都以为她知情, 她还是名副其实为
好。与她坐在同一排台阶上的几个学员正在收集城砖上晒干的死蚂蚁, 拌上少许盐末, 
一边品尝, 一边与别种昆虫的味道和营养价值做比较。这是训练科目要求的, 但学员们
更多的热情是产生于饥饿。从出发到现在, 没给他们一粒粮食。除了在背上生长的薯
瓜, 全部食物都要由他们自己从野外获得。训练和在绝境中生存完全成了一回事。教员
每天可以得到二百克饼干和一百克罐头, 她都软到这种程度, 靠吃虫子而活的学员又该
是什么滋味呢? 她觉得那些没被她挑中的人倒是走运了。
    一个沙哑的男中音在轻声唱:

            我走在古道上
            古道很凄凉
            树已经老得没有了模样

            我走在戈壁上
            戈壁很宽广
            过去有水  现在是河床

            我走在边墙上
            边墙还很长
            有人把话  刻在石头上
            ……

    天空越来越苍凉。火烧云一层又一层地堆聚。风在城堞之间呜咽低鸣, 宛如在诉说
古代的战争, 尸骨, 离弦而飞的弩箭。一架直升机像只大鸟一般从天边飞来。旋翼旋出
的圆半透明地辉映金光。机身和玻璃反照夕阳, 仿佛通体在燃烧熊熊火焰。直升机纯熟
地直飞头顶, 稳稳悬在点将台的降落标记上, 起落架离地面只有几寸的间隙。当一个人
拉开舱门, 迈上地面, 直升机就像被推了一下迅速平移开一段距离, 然后一个急速上
升, 飞向远方。点将台上只剩下那个刚到的人。
    石戈! 
    陈盼觉得血液、风、饥饿、心跳全都消失了。眼前一片虚幻的光晕, 唯有他在焦
点。
    他老了。仅仅几个月不见, 头发已经灰白, 在塞外吹来的风中稀疏柔软地飘动。脸
上的皱纹蛛网般密集, 刀刻一样深陷。他的神态仍旧温和。但如果说原来他的力量深藏
在温和之下, 现在则已成为主体。即便他一动不动, 即便他的微笑温和之极, 即便他让
人伤心地变老, 力量却在他全身每个部分令人震撼地透射。
    “同学们, 请聚拢一下。”他说。“我不能用扩音器, 也不能喊。为了躲开城市中
那些窃听设备, 我才到这跟你们见面。营长保证周围没有别的耳朵, 但我要跟你们讲的
秘密太大了, 我甚至想用耳语跟你们讲。” 
    他的声音平静。平静之下却有一股异乎寻常的激动。学员的聚到前面。陈盼没动, 
她原来在中间, 现在变成了最后。也许是风向正顺, 也许是特殊的感应, 石戈发出的每
个字都似在耳边, 连同嗓音中的沙哑, 换气, 所有微小的变化, 全都清清楚楚, 真跟耳
语一样。
    “看着你们的眼睛, 我知道你们都在要求我回答一个问题∶最终要求你们去做的到
底是什么? 本来你们有权从训练营一成立就得到回答。我感谢你们的沉默, 并且在难以
找到意义的艰苦过程中坚持下来。我为此欣慰和信赖你们, 因为未来要求你们的将是更
多的沉默和坚持。沉默和坚持都是很难的, 二者放到一起就更难。可是无论我现在怎么
说, 都无法说出你们将来的难处, 连万分之一也说不出。也许在人类历史上, 将没有比
你们更难的。”
    夕阳开始在金黄中渗入流动的红色。长城上悄然无声, 只有萧瑟的风在荒草上悲凉
地低吟。
    “中国的局势你们都清楚。每天给你们传阅的文件和情报也就是我能看到的全部。
前途是什么? 我和你们一样, 不能回答。那是未来活下去的人自己考虑的事, 用不着我
们操心。眼前我们要对付的是另一件事——死亡。调查表明, 我国所有品种的食品储备
都已在一个月前达到零。我国的天然资源所能提供的食物——包括任何能吃的东西, 甚
至树皮——也已经在能利用的范围内趋近零。国际援助已经无法支持, 十天前开始锐
减, 连连下降, 昨天只运进高峰时的17% 。 从能够保证一亿七千万人的生存下降到仅
能勉强维持三千万人的杯水车薪局面。半个月来, 人口死亡率已经达到3.5%, 预测显
示, 近期将进入死亡率成倍提高的阶段。二十天后将会陡涨。比率无法计算, 也许是百
分之二十、三十、甚至更高。换算成人口数就是三亿、四亿……时间再长呢? 如果继续
封闭在这片已一无所有的国土上, 让自然和时间来寻找平衡点, 最终的死亡人数可能达
到九亿、十亿、甚至更多。
    “十亿, 从嘴里说出只是两个音符, 可真实地展现成十亿个父老兄妹妻子儿女则是
一幅怎样的景象呢? 那是无法用哲学家的冷漠和生物学家的麻木去回避的。朋友们, 历
史已经把这个民族的命运放在了我们的肩头, 那么我们就必须率领中华民族去反抗那个
必然的死亡, 哪怕站在对面营垒的是所有不可抗拒的规律和法则, 或者就是上帝本人! 
    “你们, 就是将和上帝作战的人! 
    “而战斗, 就是中华民族即将开始的迁移! 中国必须走出这片绝望的土地! 只有走
出去, 十亿必死的中国人才能活下去! 
    “在现代世界里, 主权的概念就和中世纪的上帝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完整的地
球被无数条由军队、武器和铁丝网组成的国界割裂。有的国家广袤富庶, 遍布沃土森
林。有的国家贫穷拥挤, 只有沙漠荒山。有的土地挤榨了几千年, 有的土地从未被开
垦。闭上眼睛, 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中国边界的形状, 在这个边界里面, 全部所剩只有死
亡。可是把我们的眼界放到边界外面去, 不是立刻就能看见大量闲置的空间和资源吗? 
历史给我们强加了一个心理框架, 尊重主权, 而且半点怀疑也不允许。但是当数亿生命
面临死亡之际, 主权的神圣就必须让位。生命的权利高于一切权利, 这是每一个社会都
该接受的先天准则。中国已别无选择, 为了拯救这十亿人民, 突破主权的民族大迁移是
唯一出路! 
    “你们要带领人民走出去, 这便是让你们经受这一切艰苦训练的目的。这个计划将
对世界产生太大的冲击, 提前走露半点风声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导致计划夭折。你们
会理解为此而需要如何谨慎和保密。瞒着你们是不得已的, 就像领着中国人民走出去也
是不得已的一样。
    “生存空间的压迫使我们民族从很早就开始了迁移。迄今海外华人的总数已有四千
多万。早期迁移被认为是离乡背井的下策, 但是七十年代末期开始的新移民浪潮彻底改
变了这种观念。出国被视做能够获得财富、美好生活和成功机会的光明之路。移民成份
从过去的华工变为精英, 又通过精英阶层拥有的信息能量把对出国的向往进一步普及。
可以说, 大迁移的全民动员和心理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已相当充分, 能量的指向已经向
外。九十年代乘船漂往海外的船民大量增加。而前不久七千万人民冲破国界进入俄国远
东和外蒙就已经自发地宣告大迁移正式开始。现在我们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最短时间内让
迁移达到最大规模, 以在大灭绝降临之际尽可能多地挽救我们人民的生命。”
    石戈讲话很少做手势。他那在落日光线中逐渐暗淡的身影被西天明亮的天幕衬得越
来越突出。
   “让我们展开一幅世界地图来看迁移出路。地图在你们每人心里。要习惯这样的方
式, 今后你们许多东西都只能在心里展开。迁移的最大出路无疑在北方。俄国的西伯利
亚比整个中国大三分之一, 却只有不到五千万人口。蒙古的面积将近一百六十万平方公
里, 人口不到三百万。这片地区的天然资源可以供养四至五亿人。也就是说, 去掉当地
居民总数, 再减去前不久从我国进入的七千万人, 那里还应当能吸收三亿或四亿人。这
片地区与我国接壤几千公里, 除了东北被黑龙江和乌苏里江阻隔, 其他边界全可以步行
通过, 迁移难度最小, 因此是我们所能指望的最主要的迁居地。第二条迁移路线将沿着
古代的丝绸之路, 通过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和土耳其进入欧洲。欧洲空间虽不宽
阔, 但她的富裕应当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亿人, 至少我们这样希望。亚洲国家不能指望, 
他们多数和中国一样贫穷或拥挤。日本南韩虽然富有, 但都是弹丸之地。我们还有三亿
人要往外迁, 这就逼我们必须考虑跨越大洋。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都是既富有又广
袤的国家,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怎样把如此之多的人运过大洋……” 
    陈盼想起那位在阿姆斯特丹购买旧船的年轻官员。此时他如果在场, 那番抱怨就会
变成怨船买得太少, 黄金储备还应当再花几倍几十倍, 把世界所有的旧船全买下也不够
运送三亿人啊! 然而毕竟有那么多条船了, 在一个深谋远虑的安排下, 已经聚集在中国
海岸的每座港口, 成为亿万生命的“方舟”。十亿人被精心的步骤吸引到边界和海岸, 
好似集聚的洪水, 只等最后那个瞬间, 同时冲垮所有大堤。人们那时会恍然大悟为何不
惜血腥地保卫新疆通道, 为什么组织那样浩大的难民运输。新疆太重要了, 北是进入西
西伯利亚的门户, 西是走上丝绸之路的出口, 从那里要泄出去几亿人。而让那几亿人全
到达起点是一项可以和修建长城相比的工程! 
    石戈啊, 热泪充盈陈盼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影, 她觉得他是打在宇宙核心的一根楔
子, 没有灿烂的光芒, 没有华贵的外形, 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声, 却用沉默的力量举起
了整个宇宙。能看到十亿人灭绝已经是上帝, 而拯救十亿人连上帝也不敢想啊! 她突然
明白他把薯瓜无条件送给世界的最深一层意义∶那不就是十亿中国人将来的“饭费”
吗?! 也许交得太少了, 然而是倾囊所有, 总不是白白赖人家的吧。
    夕阳化作血红了。一只鹰鹫在很高的空中盘旋。月亮银晃晃地从东天升起, 和落日
遥遥相对。石戈的声音如同与长城上的风融在一起, 苍凉地直上九天。
    “朋友们, 这个大迁移是很难的。东北边境那种自发性的突破已经难以重复。俄国
把大部分军队调到中俄边境防守。夏天的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成了天然屏障。蒙古边境也
被俄国军队接管。从新疆去欧洲要借道四个国家, 行程六千公里以上, 而去北美和澳洲
更要横跨整个太平洋。无论哪个方向的迁移, 如果没有一批坚强卓绝的领导者投身其中
都是绝不可能成为大规模行动的。而对我们的拯救计划, 自发的零星逃亡根本于事无
补。我们需要一批这样的人∶他们能够成为天然的核心, 一个人能凝聚起几百万人。他
们是天才的组织者, 能在庞大的绝望人群中建立起组织和秩序。他们是史无前例的战略
家, 能在最复杂的形势中巧妙地掌握主动。他们又是高超机敏的外交家, 能在充满敌意
的环境里争得各国政府和人民的同情与宽容。这批人不用多, 五百三十一个足够了。这
五百三十一个中华民族的英雄就在这里, 就是你们!  
    “朋友们, 细节不需要我在这里讲。马上就有飞机来接你们。具体的方案、任务、
技术问题、背景情报都会由各方面的专家向你们交待。明天你们就要到达行动位置。各
个方向的大迁移将在你们到位后同时开始。现在, 我只请你们做一次选择。这选择本应
在一开始就让你们做, 此时却已是最后一刻, 这是十分粗暴和缺乏尊重的, 但是最终的
选择权仍属于你们。凭你们每个人自身的素质、智力、体力和技能, 你们完全可以在国
内最艰苦的条件下生存。哪怕全中国最后只剩五百三十一个人活着, 那也一定就是你
们。你们个人不需要迁移。我一点不想隐瞒, 若是承担民族大迁移的使命, 未来的苦难
是难以想像的。等待你们的将是无尽的流浪, 歧视, 四处被驱赶, 饱受艰辛、压迫和侮
辱, 面对形形色色的军队、武器、皮鞭、集中营, 甚至是屠杀和焚尸炉。你们的生活将
永远是一道又一道难关。千万人民的命运将压得你们疲惫不堪。你们要把整个民族遭受
的风雨、烈日、惊涛骇浪和漫漫征途都默默地装在自己心里。你们必须去做核心。这核
心没有任命, 没有权力机制的保证, 完全靠你们自己孤立地从无到有去形成。你们是英
雄, 历史却不会记载, 没有桂冠, 没有颂扬, 甚至连你们的姓名也不会留下。政府所有
的档案和文件里都没有你们的名字。有关你们的资料全将被销毁, 一个字也不会留下。
无论在什么样的关头, 政府都不会给你们帮助, 也不会承认你们是被派遣的, 更不会承
认迁移是政府组织和操纵的。哪怕你们遭受毒刑拷打, 走向刑场, 祖国也只能默不作声
地看着你们牺牲。甚至政府还会对你们的行为进行谴责, 向全世界道歉。这对你们太不
公平。现在请你们选择, 任何不愿意承担这个使命的人都有天经地义的权利, 马上可以
退出。谁都能理解。不必有任何顾虑, 只要心灵有这个呼唤, 就请毫不迟疑地听从。训
练营营长会妥善安排一切。”  
    石戈沉默了足有三分钟, 扭过头去看那已和海浪般的群山相接在一起的夕阳。无尽
的风遥远地刮来, 又遥远地刮去。五百三十一个人没有一个动一下, 一丝不动, 如同一
群雕像。陈盼的眼泪已流得像河。
    石戈转过脸, 凝视这群视死如归的男子汉。 
    “亲爱的弟兄们, 再看一眼我们的中国吧。趁太阳还在, 看看这目睹过五千年历史
的群山, 看看祖先修造的长城, 看看眼前这被鲜血浇灌过的每一草每一木吧……江山如
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竟折腰……可今天……今天……”他的声音一下破裂了, 两行热泪
夺眶而出。“拜托你们了……中华之火的延续全靠你们了!  ”
    他猛地向众人深深鞠下躬去。
    陈盼死死堵住嘴, 像要把魂哭散了一样无声地痛哭 , 哭得无法喘息。
    在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殷红阳光中, 数十架直升机在绚烂的火烧云中出现了。那只
鹰越飞越高, 已高到只剩下难以辨认的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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