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log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ignorance (孤独一剑), 信区: Psychology
标  题: 精神撒娇者的病例分析(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Oct 15 08:55:01 1999), 转信

作者:李锐
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厚土》、《旧址》、《无风之树》等。 

  (此文平淡在前,波折在后,越嚼越有味!——编者按)

  在做了一番文抄公之后,我不能不讲出谜底了。我们现在来看看
上述诸公的另一种行为和名气:

  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二次大战期间,当弗赖堡大学校长以辞职
来反对纳粹的政策时,海德格尔公然以选举继任校长。他加入了纳粹
党,每月按时交纳党费,并且直接参与了对犹太教授的迫害。战后,
曾被判处停止任教,禁止公开教学五年。从二次大战结束,一直到海
德格尔去世,他对自己参与纳粹的行为从未做过公开的忏悔。从此,
这位以深刻思考全人类“存在”的合理性的大哲学家,不得不面对全
人类的质问:你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和道德的依据是什么?

  如果最伟大最深刻的思想可以和最丑恶最残忍的行为并行不悖,
那这个世界上我们还有什么坏事可以不做?

  散文家,周作人,在日本侵略中国期间做了汉奸,在中国人浴血
抗战的时刻,他却出任汉奸政府的“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
。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从此,这位从自信从容
的极点而上升到了“平和冲淡,恬静闲适”的散文大家,不得不面对
所有普通人的怀疑:难道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大雅士,非得要投敌叛
国才能“平和冲淡,恬静闲适”么?

  诗人,顾城,曾经在农场放过猪,做过搬运工、锯木工、文学编
辑。1987年5 月应邀出访欧美,1988年赴新西兰讲授中国古典文学,
并被聘为奥克兰大学亚语系研究员,后辞职和妻子谢烨一起“隐居威
赫克岛”(又译为激流岛。)。1993年10月8 日,“当代诗人顾城,
怀疑婚姻触礁,在奥克兰市威赫克岛自家门口,用斧头砍死了与自己
结婚十年的妻子谢烨,然后在门前的树上上吊自杀”。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让读者难以接受的,让朋友难以相信的,
让所有的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的,是诗人的杀人,是诗人以如此残忍
血腥的手段杀死自己的妻子。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质问:这个世界
上如果连诗人都要去杀人,那还有什么人可以不杀人,还有什么人可
以不被杀?其实,在顾城杀人之后,他的“自杀”已经不是自杀,只
可看作是“畏罪自杀”。所有自杀所可能达到的生命的追问、精神的
历炼、情感的尊严,部被杀人之举腐蚀殆尽。尽管有朋友以诗一样的
方式把这称作“一次行动艺术”,但也还是觉得“无法让人原谅”。
不错,是无法原谅。如果诗人可以用杀别人来完成自己最后一行诗,
那么我们就得承认希特勒为了《我的奋斗》而杀千百万人也是诗的一
种;那么我们就得承认毛泽东为了“继续革命”,为了“玉宇澄清万
里埃”而把千百万人推进文革的炼狱也是诗的一种,或者还是“伟大
的史诗”呢。如此,我们将永远无法区别善良和丑恶。如此,天下千
百万男女艺术家的妻子或丈夫,就都得等待着某一天把自己的生命献
给一次“天才的行动艺术”。连艺术也可以拿来做杀人的理由,岂不
是天理难容!

  读者诸君现在怕是要笑话我的愚蠢了——把这么三块大石头放到
一口锅里来煮,看你怎么煮得熟?我自己也觉得把海德格尔、周作人
、顾城三个人放在一起,似乎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以我的浅薄和笨拙
压根就不配谈这三位各自的本行,但我的出发点不在哲学,不在散文
,也不在诗;而是出于这三个名人,这三个精神和思想的杰出者却都
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犯下了如此骇人的罪行。这种事情不只在它
的可怕,而更在它的难以解释,更在它的令人尴尬。按惯例,我们都
被劝告最好把学问和人分开,把艺术和人分开。可我们又都知道,无
论怎样分开,也无法填满我们心里那道遗憾的鸿沟。在这种遗憾的背
后,在他们共同的行为背后,我一再看到的是一种被我名之为精神撒
娇者的病症。还有一点叫我难以启齿的,就是眼下这三位精神撒娇者
都和我一样,都是男人。因此,所有对他们的剖析,也都让我觉得难
免和自己有关。我只能勉力为之,看能不能把它说清楚。

  海德格尔可以看作是进攻型的精神撒娇者。

  我已经说过了,对海德格尔的哲学我不配发言。对此,德里达说
得很清楚,“如果这些人对海德格尔知之甚少,他们就没有资格谈论
‘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或‘海德格尔的哲学’”。德里达对海德格
尔知之甚多,他为此而专门写过一本书:《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
。德里达并没有像大家惯常所做的那样,把人和学问分开,而是一针
见血地指出了“从历史中一直延续而来的纳粹主义”,指出了纳粹主
义在海德格尔思想中的中心地位,指出了“纳粹主义与欧洲的其余部
分,与其他哲学家,与其他政治的宗教的语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但是,德里达谈的是哲学,他并没有能告诉我们上面那位目击者
所看到的海德格尔。那个参加了纳粹行为的海德格尔,那个照样挥舞
着讲稿为“真理”而咆哮的“思想帝国的无冕之王”。目击者萧瑟先
生说那个海德格尔“更像一位普鲁士的将军”。有了这位目击者的描
述,我相信,海德格尔战后的沉默和“不忏悔”,更是拒绝忏悔。想
想吧,一个照旧以为是真理的宣喻者,一个内心身居“王位”的思想
者,一个俯瞰本世纪所有人的“孤独者”,他怎么会忏悔呢?你倒叫
他向哪一个平庸者忏悔呢?

  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可配听他的“忏悔”么?我们有能够听得懂的
智力吗?可是和海德格尔先生的纳粹行为一比较,我们就能看明白,
他老先生在“真理”的秋千上荡得实在是太高了。他就像一个挂在秋
千上拒绝回家吃午饭的孩子。在他那一套“真理”的思维和行为方式
毁灭了欧洲也几乎毁灭了人类以后,他照样“在纤绳上荡悠悠”,这
不是活活的撒娇又是什么?

  尽管海德格尔在晚年已经又完成了他从“存在”向“大道”的哲
学转向,走进了“说不可说之神秘”的超拔境界,但这超凡越俗的哲
学境界的获得,并没有使他在宣谕真理的时候,放弃自己的“普鲁士
将军”风格。海德格尔为什么不站在奥斯威辛的铁丝网前面,去宣谕
他那份至高无尚的“哲学”呢?如果一个“低贱”的犹太人听不懂,
一群“低贱”的犹太人也听不懂,那么四百万犹太亡灵加在一起总能
听懂他一两句深奥的“真理”吧?我们没有理由要求每一个德意志人
对战争忏悔,但是我们有理由听一听德国哲学的反省,我们有理由听
一听德国灵魂深刻的忏悔之声。可惜,这不是海德格尔这样的精神撒
娇者所能做到的。海德格尔“不能容忍哲学研究上的任何无知、浅薄
、怠惰或缪误。他对此深恶痛绝,毫不留情”;但是,他对于向整个
人类犯罪却先是参加纵容,后又无动于衷。两相对照,你立刻就可以
看到一个精神撒娇者的虚伪和丑陋。


  我把周作人姑且算作是自信型的精神撒娇者。

  如果说对海德格尔的纳粹行为,我们即便是反感,也大多出于理
性和思想的判断,因为潜意识中总觉得他到底是个“外人”。可周作
人的“附逆”,却叫中国的读书人“欲说还休”,真正的“才下眉头
又上心头”,真正是在满桌的佳肴看见一只死苍蝇。

  前面提到的那篇郑振铎先生的文章题目就叫《惜周作人》,开篇
第一句就是“在抗战的整整十四个年头里,中国文艺界最大的损失是
周作人附逆”。文章的末尾又全都是惊叹号:“他实在太可惜了!我
们对他的附逆,觉得格外痛心,比见了任何人的堕落还要痛心!我们
觉得,即在今日,我们不单悼惜他,还应该爱惜他!”之所以悼惜、
爱惜、痛心再三,那是因为“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有什么成就,无
疑的,我们应该说,鲁迅先生和他是两个颠扑不破的巨石重镇;没有
了他们,新文学史上便要黯然无光”。可是,眼前的事实是,两个巨
石重镇就有一个投降了侵略者,当了汉奸。在中国这个最讲究人品和
文品和谐统一的国度里,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一位最有学识最儒雅最淡
远恬静的散文家,却干出了最下作最无耻的勾当。而这些“勾当”当
初都曾经在他的如花妙笔之下,被三言两语地揶揄过,旁征博引地剖
析过。比如他的《责任》,他的《谈文》,他的《吃烈士》,他的
《我们的敌人》就都可归入这类文章。

  在中国新文化运动风雨交加的进程中,周作人以“人的文学”起
步,以“平和冲淡,恬静闲适”自居。其实,苦茶庵主人,苦雨斋知
堂先生,是以他的学贯中西而自信,是以他比别人更看透了世界而自
傲的。看看下面这副悼念死难学生的对联: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请看,请愿学生、学界名流、新闻记者、革命政府、帝国主义,
尽在周先生的笔下得到了应该得到的提醒、讽刺和抨击。对照一下鲁
迅先生刻骨铭心的《纪念刘和珍君》,你立刻就能体会到周作人那一
份保持距离、节省感情的超然和自信。如果仔细看过了周作人在“九
·一人事变”之后所写的《弃文就武》、《岳飞与秦桧》、《关于英
雄崇拜》这一类的文章之后,你就会明白,他早就对战争形势、历史
是非、道德人格这些问题有了非常透彻的见解,他对这些见解也照样
是从容而自信的。他后来的选择正是这些见解的自然结果,而并非是
别人的逼迫。他从心里根本就看不起那些惶惶而逃的文友们。郑振铎
来劝他与大家一起走,他开口说的就是《弃文就武》里的见解:“和
日本作战是不可能的。人家有海军。没有打,人家已经登岸来了。我
们的门户是洞开的,如何能够抵抗人家?”

  不能打,又不肯走,那留下来做什么呢?他早就想透了,他早已
经把道德意义上的岳飞和秦桧用“历史事实”做了颠倒。他的附逆是
一种世人皆愚我独智的自信之极的选择。那个虚惊一场的假刺杀,不
过是粗鲁的日本军人打乱了周先生的从容。既然金人占领过这块土地
,蒙古人占领过这块土地,满人占领过这块土地,现在,它为什么就
不能被有海军的日本人占领一次呢?搅这种历史的浑水做什么?为这
种无聊的事情“舍身取义”,岂不是“白死白死”?岂不是傻瓜才干
的事情?

  和海德格尔一样,抗战结束后,这位最会写文章的散文大家,对
自己的“失算”和附逆不置一辞,一直到死也没有说一句忏悔的话。
有人说这叫作“一说便俗”。自信而至此,真像一个捏了一张花糖纸
的犟童,你就是说出天来我也不会松开手承认那是空纸一张。只可惜
这一次撒娇的不
是犟童,是一个过了天命之年的老头子,是一个学贯中西“恬静闲适
”的教授和散文大家。一个白发苍苍者的撒娇是很不好看的。幸亏我们
还有为抗战而死的郁达夫;幸亏我们还有另外一位也是学贯中西,但
却至死不移其志的陈寅恪;不然的话,我们这些新文化运动的后来者,
可怎么才能洗清这文化餐桌上的汉奸气?

(未完待续)

--                     天空是蔚蓝的。                                                                   蔚蓝的天空中,有一只快乐的鸟儿在飞翔.....                  
                     这样的世界是美丽的,                                       
                     这样的生活是值得赞美的!                                   
※ 修改:·lovenatural 於 03月29日21:35:51 修改本文·[FROM: 218.7.2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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