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log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quincey (爱心小熊), 信区: Psychology
标 题: 现代乌托邦:个体的末世神话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ul 3 08:04:24 1999), 转信
王小波在《未来世界·序言》一文中提醒读者,不能将未来世界当作
一部科幻小说来读,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是该小说的主题。同样,我们
也不能将《白银时代》、《2015》以及《2010年》年当作科幻小说,尽管
小说故事的时间是在未来。曾几何时,人类对未来寄托了无限的希冀与憧
憬,将一切美好与完美都赋予了未来,认为人类社会在走向未来途中,会
无限进步,无限发展。人类用梦想构筑了一个个乌托邦,柏拉图的理想国,
莫尔的乌托邦,伊甸园,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等都是一些影响了人类历
史进程的天才设想,是人类乌托邦中的杰作。此外,线性时间观以及对科
学技术的崇拜产生了无限进步和科学技术的神话。二十世纪以来,乌托邦
已经成为人类思想和现实都无法回避的事实。王小波在他的关于未来的小
说中,按照乌托邦完美的逻辑构筑了一个幻想世界。这个幻想世界虽然尽
善尽美,却完美得让人受不了,完美的背后的充满了极权与专制,充满了
荒谬与生存的悖异。因此,他的这些小说和扎米亚京的《我们》、奥威尔
的《1984》、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一样是反乌托邦小说。在这些反乌
托邦小说中,自由个体成了不合时宜,他们在集体(国家)中像珍稀动物
一样,孤独无助,濒临灭绝。如果说《鲁滨逊漂流记》中笛福创造了一个
个体的神话,那么在反乌托邦叙事中编织的则是个体的末世神话。
⒈白银时代与魔怪意象
对于王小波来说,对于中国人来说,乌托邦不仅是一种想象,不再像天
堂仙境一样遥远,它已是历史。在某中意义上,他的《白银时代》、《黑
铁时代》便是这种历史的状写。当然,一旦以“状写”来描述这两部小说,
就可能已经歪曲了王小波,远离了他的小说世界,并且否定了小说艺术这
种创造。这是一段梦魇一般的记忆,但王小波并未像现存众多的关于这段
历史的小说一样,直接展露自己的记忆,而是极尽虚构与幻想之能事,叙
述了一个白银时代一般的未来世界。在古希腊诗人海西奥德(Hesiod)讲
述的故事里,白银时代是人类仅次于黄金时代的一个美好时代。这个时代
的人蒙神的宠恩,终身不会衰老,也不为生计所困,没有痛苦,没有忧虑,
一直到死,相貌和心境都像儿童,死掉以后,他们的幽灵还会在尘世游荡。
这是一个离现今人类相当古远的时代,令必有一死的人们神往。而在王小
波笔下,情形全然不同。
《白银时代》中的作家“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像是生活在白银时
代。他对未来世界的想象始于一个谜语。老师在热力学课堂上说:“将来
的世界是银子的”。这的确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语,但或许可以说,这更
是对现在未来的一个看法,一种态度。学生时代的“我”不但身体与众不
同,而且聪明异常。他从这个谜语中读解出不同于诗人海西奥德的另一层
意思:“在热寂之后,整个宇宙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通过这道
谜语,通过热力学,他打开了未来世界的大门。所谓“热寂”,是指熵增
至最大值,热量最终处于平衡状态,物质间或同一物体的各个部分间的能
量差趋于零,最终归于永恒的死寂。世界成了一块银子,“在同一块银子
上,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更热”。换句话说,世界归于一。热寂,
即意味着末世。这样,他在谜语中参透了白银时代的根本性所在。所有现
代乌托邦完美的背后都和白银时代一样,大一统。而一个社会要达到这样,
唯有通过极权与专制,通过权利与暴力的控制。《我们》中的“大一统王
国”,《1984》中的“大洋国”,《美丽新世界》中的“世界邦”,它们
均是如此。“我”揭开了白银时代美好这层轻薄的面纱,他讨厌这一切,
因为他认为世界应是多样性的。
无论“大一统王国”,“大洋国”,还是“世界邦”,它们都像霍布
斯所形容的那样,是利维坦一般的大怪物。这些都是末世神话中常见的
魔怪意象。在王小波笔下,国家被置在了一个更远的背景中,公司充当
了国家的位置,它同样世一个权利与控制的符号,是未来社会的基本单元。
公司,是在现今这个商业社会中最流行的一个现象,它是一个社会的经济
细胞。职员在公司工作,是在为公司创造最大利润。职员与公司的关系仅
限于经济方面。在未来世界中,王小波赋予了公司崭新的内涵:政治与专
制。公司成了社会中的政治细胞。职员归属于公司,不但在工作上服从公
司安排,生活上也服从公司管理。《白银时代》中“我”在一家写作公司
妻生活。在《未来世界》中出现了一个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公司,这是整个社
会的最高权利机构之一。“我”因为写舅舅王二的故事犯了直露与影射,被
取消了身份。它免入监狱的代价是:他的一切都归属于公司。“直露”与“影
射”让人想起中国文化中千百年以来的文字狱。文字罪是极权与专制的暴力下
的产物,也是权利极端无人性的一个体现。艺术家王二作的画没人能懂,他又
不肯按领导的要求作画,因此被送进了习艺所。诗人和艺术家都被送到了那里。
所谓习艺所,是这样一个地方,真正的艺术家被强迫放弃真正的艺术,改而从事
一种被领导、极权认可的方式。从习艺所出来的艺术家都被脱胎换骨了,再也不
想执拗地进行艺术创作了,同时也是彻底丧失了艺术创造力,沦落为一个平庸得
可以用字母替代的地步。王二最后还被送到碱地劳改。在《2010年》中,碱地变
得更重要了,它是设计师王二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场所。这个场所正如“碱地”一
词本身:贫瘠、毫无生机。这里好似卡夫卡笔下的流放地,是一个充满了死亡气
息的场所。
作为末世神话,王小波的未来世界中充满了地狱意象、魔怪意象,如习艺所、监
狱、碱地、黑铁公寓。这个世界随处都是权力的施虐:鞭刑、电椅、瓦斯、行刑
队,诸如此类的工具满载着邪恶的欲念,给人带来苦难,它们也属于魔怪意象的
一部分。这些苦难既没有使人的肉体毁灭,也没有使人向上帝、天国靠近一步,
它们提供的只是屈从,受奴役。戴手铐、被捆绑、头发被人随意剪成烂样,与前
面的相比这些事更是司空见惯,小儿科了。照弗莱的分类,魔怪意象是不同于
启意象的另一种非移用神话世界。在末世神话的魔怪世界中,人的正常愿望被彻
底否定,这里充满了梦魇、痛苦、迷惘和奴役。这是一个寓言性的象征,像冬天
一样阴霾的世界。王二生活着的白银时代在他来说,是一个现实,但他写作师生
恋时,经常出现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梦。梦中的他鲜血淋漓,浑身剧痛,却没
有恐怖、惧怕之意。他的观点是:“在剧痛中死在沙漠里,也比迷失在白银世界
好的多”。这是一个生活在白银时代里的清醒者的声音。如果说他在猜谜语时所
做所只是一种推测的话,那么这个声音里带出的是他的生存体验。
控制是未来世界中一个突出的行为现象,也是极权和极端国家主义的一个重要
特征。前面述及的习艺所、碱地、黑铁公寓、派出所、公司,都是一些受到严格
控制的场所。在《1984》中控制利用高科技走向了一种极致:个人生活、工作的
所有时刻、所有内容都受到监视。在《未来世界》中丢了哲学家、历史学家执照
的“我”(画家王二的外甥)被重新安置后的生活同样受到监视:F是公司配给
他的妻子,却充当着线人的角色。在黑铁公寓里,人们受到电视的监视。社会治
安综合治理公司是全世界第一大公司,现代乌托邦中的一个权力机器,其主业并
非从事经济活动,而是安置社会上那些犯思想错误的人。此公司对被安置人员有
一套特别的管理制度,能把大家管得服服帖帖。正如奥威尔在《文学与极权主义》
一文所说,“极权主义除了废除思想自由,其彻底程度是以前任何时候闻所未闻
的……它不仅不许你表达—甚至具有—一定的思想,而且它除了规定行为准则以
外,还想管制你的感情生活。”这便是我们听过的、历史记忆中曾有的:思想改
造、或洗脑、或如杨绛先生比喻为“洗澡”。思想自由者就是觉悟低下者,极权
主义、极端国家主义乌托邦所需要的是觉悟高的人。到了黑铁时代,控制显得更
加游刃有余,从有变成了无。无,绝不是说控制不存在了,相反,控制更加体系
化,更加深入人的精神深处。白银时代还需要派出所之类的暴力机关,在黑铁时
代,人人都很自觉地受控制。知识分子被关在公寓,是因为他们有学问、聪明,
容易犯思想错误。实际上,知识分子脑子里已深深刻下了一种负罪意识(因为有
学问,有知识),他们自觉地成了黑铁时代的顺民。如此,黑铁时代控制已经神
话化了。
⒉不合时宜的存在物:艺术家和自由思想者
鲁滨逊在孤岛上自由自在,自己种庄稼,自己打猎,自己保护自己,一切皆自为。
唯一威胁他的自由的便是自然条件。此时,他的个体空间呈一种开放形态。生活
在白银时代、黑铁时代似乎也拥有自由,但自由的涵义已彻底改变:自由即纪律,
自由即服从。在这未来世界中,集体的地位至高无上,不需要独立的个体,人人
都像蜜蜂一样,像蚂蚁一样,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没有自己的意义;人只是螺丝钉
而已,一旦破损了,会有许多后备的新螺丝钉随时来替换。正像扎米亚京在《我
们》中所描述的那样,个人的生存简单得可以用数字(字母)替代。同样,王二
的外甥被公司安置后,丢了自己生存的一切标记。男性即为M,女性为F。那些不
会犯错误的人情形也好不了多少,生活在计划的安排下精确地进行着,性生活变
成了皮下注射。在2010年中更是出现了患数盲症的人,这是符号化的人,没有个
性,没有生存的内涵。未来世界中个体的空间被挤压、被锁闭,个体的生存被客
体化,就像夹在书页间的蝴蝶标本。这样的时代即是奥威尔所说的“党同伐异的
时代”,整齐划一是这样时代社会的一个特征。在整齐划一的社会中,有极少数
与主流不谐调的声音:艺术家和他们的艺术、自由思想者和他们的自由思想。未
来世界中他们似乎不可逆转地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物。
《白银时代》中作家“我”开始是属于整齐划一之中,他“一直像个白银时
代的人”。他正为公司写着新版的师生恋,此前他已经写了十几遍。一部小说被
写过十几遍,还得重新写,这不意味着别的,只能说未来世界是一个缺少故事的
时代,是是一个精神贫困的时代。十几遍的重复写作只是无价值的劳动。不过这
一次,他在师生恋中加进了埃及沙漠里的故事:即克利奥佩特拉与东方奴隶的故
事。这是在他写作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梦,意味深长:作家变成了东方奴隶,在大
沙漠里被埃及艳后捆绑在十字架上,成X形,受虐。正如他自己所言,X是一个性
的符号,那么这个梦与性有关,是一种性的虐恋。这个虐恋的梦魇实际上是他现
生活中权力压抑、性压抑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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