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logy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Psychology
标 题: 少年维特之烦恼(4)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May 24 18:44:48 1999), 转信
八月八日
我请你原谅,亲爱的威廉我把那些要求我们服从不可抗拒的命运的人骂作忘我的
的确确并非指你。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有类似想法。当然,从根本上讲,你是对
的。不过,好朋友,世上的事情很少能要么干脆这样,要么干脆那样。人的感情和行
为千差万别,正如在鹰钩鼻了与蹋鼻子之间,还可能有各式各样别的鼻子。
你别见怪:我承认你的整个论点,却又企图从“要么这样──要么那样”这个空
子中间钻过去。
你说什么,“要么你有希望得到绿蒂,要么根本没有。好啦,如果是第一种情
况,你就努力实现它,努力满足自己的愿望;否则,我就振作起来,摆脱那该死的感
情,要不然它一定会把你的全部精力都吞掉。”──好朋友,说得动听!说得容易!
可是,对于一个受着慢性病摧残而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人,难道你能要求他拿起
刀来,一下子结束自己的痛苦么?病魔在耗尽他精力的同时,不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
的勇气么?
当然,你满可以用下面这个贴切的比喻来反驳我:谁不宁愿牺牲自己的一条胳
膊,而是迟疑犹豫,甘冒丢掉生命的危险呢?
叫我怎么说好呢?──还是让我们别用这些比喻来伤彼此的脑筋吧。够了。
是的,威廉,我间或也在一瞬间有过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然而……要是
我知道往哪儿去的话,我早就走了!
傍晚
我的日记本好些时候以来给丢在一边,今天又让我无意间翻了开来。我很惊异,
我竟是这样睁着眼睛一步一步地陷进了眼前尴尬境地!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清清
楚楚,可行动却象个小孩子似的;现在也仍然看得十分清楚,但就是没有丝毫悔改之
意。
八月十日
我若不是个傻瓜,我本可以过最幸福、最美满的生活。象我上前所处的这样一个
令人心旷神怡的环境,是很不容易凑齐的。是啊,常言道得好:人这幸福,全在于心
之幸福。我是这个和睦家庭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儿子,孩子们爱我如父亲,而且还
有绿蒂!就说诚恳的阿尔伯特吧,他也不以任何乖癖来破坏我的幸福,而是以其亲切
友善来拥抱我;对于他说来,除去绿蒂我就是世界上最亲爱的了。──威廉,你听听
我俩散步时是怎样谈绿蒂的吧,这会叫你愉快的。在世间,恐怕找不出比我们这种关
系更可笑的了;然而我却常常被它感动得热泪盈眶。
阿尔伯特曾对我讲绿蒂可敬的母亲,讲她临终前如何把自己的家和孩子们托付给
了绿蒂,如何又叮嘱他对绿蒂加以关照;讲到自那以后,绿蒂如何完全变成了另一个
人,兢兢业业执掌家务,对孩子们爱护备至,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们操劳,俨然是一位
母亲;但尽管如此,又从来未改变活泼愉快的天性。我和阿尔伯特并肩走着,不时地
弯下腰去采摘路旁的鲜花,用它们精心扎成一个花环,然后──我把花环抛进了从面
前流过的溪水里,目送着它缓缓向下游漂去……
我记不清有没有告诉你,阿尔伯特将留下来,在此间的侯爵府中获得一个待遇优
厚的差事;侯爵府上的人很器重他。象他这样办事精细勤谨的人,我见得不多。
八月十二日
的确,阿尔伯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在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一桩不寻常的
事。我去向他告别,因为我突然心血来潮,想骑马到山里去;而眼下我便是从山里给
你写信的。我在他房中来回踱着,目光偶然落在了他的手枪上。
“把手枪借给我旅途中用用吧,”我说。
“好的,”他回答,“要是你不怕麻烦,肯自己装装药的话。它们挂在那儿只是
pro forma①罢了。”
我从墙下摘下一支枪,他这时继续说道:
“我自从粗心大意,出过一回岔子,就不愿再和这玩艺儿打交道了。”
我颇好奇,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又讲:
①拉丁文:形式上;做做样子。
“大约三个月以前,我住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房中有几支小手枪,尽管没装
药,晚上我也睡得安安稳稳的。在一个下雨后的午后,我坐着没事干,不知怎么竟想
到我们可能遭到坏人袭击,可能需要手枪,可能……这样的事你是知道。我于是把枪
交给一名下人,叫他去擦拭和装药。这小子却拿去和使女们闹着玩儿,吓唬她们,却
不知扳机怎么一弄就滑了,而通条又还在枪膛里,结果一下子飞出来,射中了一名使
女的右手,把她的大拇指戳得稀烂。这一来我不仅挨抱怨,而且还得付医药费,从此
我所有的手枪都不再装药了。好朋友,小心谨慎又有什么用?危险并非全都可以预料
啊!虽然……”
你知道,我喜欢这个人,除去他的“虽然”。不错,任何常理都容许有例外。可
是他却太四平八稳!一当觉得自己言辞过激、有失中庸或不够正确,他就会一个劲儿
地对你进行修正、限定、补充和删除,弄得到头来什么意思也不剩。眼下阿尔伯物正
是越讲话越长,临了儿我根本没有再听他讲些什么,而是产生了一些怪念头,举起手
枪来用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方的太阳穴。
“呸!”阿尔伯特叫起来,夺去了我手中的枪,“你这是干吗呀?”
“没装药哩,”我回答。
“就算没装药也不该胡闹!”他不耐烦地说,“我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会愚
蠢到去自杀;单单这样想都令我反感。”
“你们这些人呵!”我提高嗓门道,“你们一谈什么都非得立刻讲:这是愚蠢
的!这是明智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呢?为此你们弄清
了一个行为的内情吗?探究过它何以发生,以及为什么必然发生的种种原因吗?你们
要这样做过,就不会匆匆忙忙地下断语了。”
“可你得承认,”阿尔伯特说,“某些行为无论如何都是罪过,不管它出于什么
动机。”
我耸了耸肩,承认他有道理。
“可是,亲爱的,”我又说,“这儿也有一些例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行;然
而,一个人为使自己和自己的亲人不致眼睁睁饿死而偷盗,这个人是值得同情呢,还
是该受惩罚呢?一位丈夫出于义愤,杀死了不贞的妻子和卑鄙的奸夫,谁还会第一个
捡起石头来砸他①吗?还有那个在幽会的欢乐中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而失身的姑娘,谁
又会谴责她呢?我们的法学家们都是些冷血的老古板;可就连他们也会被感动,因而
不给予惩罚的。”
“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伯特反驳说,“因为一个受热情驳倒而失去思考力
的人,人家只当他是醉汉,是疯子罢了。”
“嗨,你们这些明智的人啊!”我微笑着叫道,“热情!迷醉!疯狂!你们如此
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真是些好样的道学先生!你们嘲骂酒徒,厌恶疯子,象那
个祭师②一般从他们身边走过,象那个法利赛人③似地感谢上帝,感谢他不曾把你们
造成一名酒徒,一个疯子。可我呢,却不只一次迷醉过,我的热情从来都是离疯狂不
远的;但这两点都不使我后悔,因
①古代中东有以石头投掷淫妇的习俗。此处意即谴责。
②祭师指见死不救的假善人,典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
③法利赛人指伪君子,典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八章。
为我凭自己的经验认识到:一切杰出的人,一切能完成伟大的、看似不可能的事业的
人,他们从来总是给世人骂成酒鬼和疯子的。
”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一样,只要谁的言行自由一些,清高一些,超乎一般人的
想象,你就会听见人家在背后叫:‘这家伙喝多了!这家伙是个傻瓜!’──真叫人
受不了。真可耻,你们这些清醒的人!真可耻,你们这些智者!”
“瞧你又胡思乱想开了,”阿尔伯特说,“你这人总是爱偏激,这回竟把我们谈
的自杀扯到伟大事业上去,至少肯定是错了;因为自杀怎么也只能被看作软弱。与坚
定地忍受充满痛苦的人生相比,死显然轻松得多喽。”
我已经打算中止谈话;要知道我讲的都是肺腑之言,他却用陈词滥调来进行反
驳,真令我再生气不过。可是,这种话我听得多,气生得更多,所以仍能控制自己,
兴致勃勃地反问他道:
“你称自杀为软弱?可我请你别让表面现象迷惑了啊。一个在暴君残酷压迫下呻
吟的民族,他们终于奋起掐断枷锁,能说是软弱么?一个人面临自己的家被大火吞没
的危险,鼓起劲来扛走他在冷静时根本搬不动的重物;一个人在受辱后的狂怒中,竟
和六个人交起手来并且战胜了对方,这样的人能称为软弱么?还有,好朋友,既然奋
发可以成为刚强,干吗亢奋就是它的反面呢?”
阿尔伯特凝视着我,说:
“你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个例子,在我看来根本文不对题。”
“可能是吧,”我说,“人家也曾常常责备我,说我的联想和推理方式近乎古
怪。好,那就让我们看能不能以另一种方式,想象一个决定抛弃人生的担子的人──
这个担子在通常情况下应该是愉快的──他的心情会怎样。要知道只有我们有了同样
的感受,我们才具备资格谈一件事情。
“人生来都有其局限,”我继续说,“他们能经受乐、苦、痛到一定的限度;一
过这个限度,他们就完啦。这儿的问题不是刚强或者软弱;而他们能否忍受痛苦超过
一定的限度。尽管可能有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痛苦之别,但是,正如我们不应该
称一个患寒热病死去的人为胆小鬼一样,也很难称自杀者是懦夫。”
“荒唐,十分荒唐!”阿尔伯特嚷起来。
“才不象你想的那么荒唐哩,”我回答说。“你也该承认,当一种疾病严重损害
我们的健康,使我们的精力一部分消耗掉了,一部分失去了作用,没有任何奇迹能再
使我们恢复健康,重新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这样的疾病便被我们称为‘互症’。
”喏,亲爱的,让我们把这种推理用到精神方面,来瞧一瞧人的局限吧。一个人
受到各种外界影响,便会产生固定的想法,到最后有增无己的狂热夺去了他冷静的思
考力,以至于毁了他。
“一位清醒的明智的人可能对这个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可能去劝他,但是白
费力气。这正如一个站在病塌前的健康人,他丝毫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力输送进病人的
体内一样。”
阿尔伯特觉得这种说法仍太空泛。我便让他想想前不久从水塘中捞起来那个淹死
了的少女,又对他讲了一遍她的故事。
“一个可爱的姑娘,生长在家庭的狭小圈子里,一礼拜接一礼拜地做着同样的家
务,唯一的乐趣就是礼拜天用渐渐凑齐的一套好衣服穿戴打扮起来,和女伴一块儿出
城去散散步,逢年过节也许还跳跳舞,要不就再和某个邻居聊聊闲天,诸如谁跟谁为
什么吵架啦,谁为什么又讲谁的坏话啦,如此等等,常常谈得专注而热烈,一谈就是
几个钟头。可是后来,她火热的天性终于感到有了一些更深刻的需要,而一经男子们
来献殷勤,这些需要便更加热烈。从前的乐事已渐渐使她兴趣索然;临了儿,她到底
碰着一个人,某种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了此人身边,使她将自己
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以致忘记自己周围的一切,除了他,除了这唯一一个人,她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所思所想的就只有他,只有这唯
一一个人。她不为朝三暮四地卖弄风情的虚假欢乐所迷惑,一心一意地追求着自己的
目标,执意要成为他的,在与他永结同心之中求得自己所缺少的幸福,享受自己所向
往的全部欢乐。反复的许诺使她深信所有希望一定会实现,大胆的爱抚和亲吻增加了
本已充满她心中的欲望。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全部的欢乐,预感到了全部的欢乐,
身子于是飘飘然起来,心情紧张到了极点。终于,她伸出双臂去准备拥抱自己所渴求
的一切。──可她的爱人却抛弃了她!她四枝麻木,神乔迷乱,站立在深渊边上;她
周围是一片漆黑,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安慰,没有了预感!要知道,他抛弃了她,那
个唯一使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意义的人抛弃了她。她看不见眼前的广大世界,看不见
那许许多多可以弥补她这个损失的人;她感到自己在世上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被内
心的可怕痛苦逼得走投无路了,她唯有闭起眼来往下一跳,以便在死神的怀抱里窒息
掉所有的痛苦。──你瞧,阿尔伯特,这就是不少人的遭遇!难道能说,这不也是一
种疾病么?在这混乱的、相互矛盾的迷津中,大自然也找不到出路,人就唯有一死。
“罪过啊,那种冷眼旁观,并且称她为傻瓜的人!这种人可能讲什么:她应该等
一等,让时间来治好她的创伤,日子一久绝望定会消失,定会有另一个男子来给她以
安慰。──中是,这正象谁说:‘傻瓜,竟死于寒热病!他应该等一等,一当力量恢
复,液体改善①,血液循环平稳下来,一切都好了,他就能活到今天!’”
阿尔伯特还是不觉得这个例子有说服力,又提出几点异议,其中一点是:我讲的
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可要是一个人眼光不这么狭隘,见多识广,头脑清楚,那他就
不理解这个人怎么还能原谅。
“我的朋友,”我嚷起来,“人毕竟是人呵!一当他激情澎湃,受到了人类的局
限的压迫,他所可能有的一点点理智便很难起作用或者说根本不起作用况且……以后
再谈吧。”我说着,一边就抓起了自己的帽子。唉,我当时的心里真是充满了感慨!
我和阿尔伯特分了手,但谁也没能理解谁在这个世界上,人跟人真难于相互理解啊。
①在近代医学发达以前,欧洲人认为生病的原因是身体中的液体变坏了。
八月十五日
显然,在世界上,只有爱才能使一个变得不可缺少。我从绿蒂的情况感觉出,她
非常不愿失去我;孩子们心中更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明天一定还会去。今天我去
为绿蒂的钢琴校音,但老动不了手,因为小家伙们一个劲儿地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
故事,而绿蒂自己也说,我应该满足他们的愿望。晚餐时,我给他们切面包,他们都
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吃起来,就象从绿蒂手中接过去的一样。然后,我给他们讲了那个
得到一双神奇的手帮助的公主的故事,这是他们最爱听的。在讲的过程中,请你相信
我学到了许多东西。我感到惊讶,这个故事竟给他们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因为每
当我把一个细节忘记了,不得不自行编凑时,他们立刻就嚷起来:上次讲的可不是这
样呵!弄得我现在只好反复练习,直至能一字不差地用唱歌的调子进行背诵。从这件
事我得到一个教训:一位作家把书中的情节修改再版,即使艺术上出色得多了,都必
然会给作品带来损害。我们总乐于接受第一个印象;人生来如此,即使最荒诞离奇的
事,你都能叫他信以为真,并且一下子便记得牢牢的;而谁想去挖掉这个记忆,抹去
这个记忆,谁就自讨苦吃!
八月十八日
能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时又可以变成他痛苦的根源,难道就非得如此么?
对于生机勃勃的自然界,我心中曾有过强烈而炽热的感受,是它,曾使我欢欣雀
跃,把我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天国;可而今,它却残忍地折磨着我,成了一个四处
追逐我的暴虐的鬼魅。想当初,我曾从高崖上眺望河对岸那些丘陵间的富庶峡谷,看
见面前的一切都生意盎然,欣欣向荣。我曾看见群山从山脚到峰顶都长满高大茂密的
树木迂回曲折的峡谷都覆盖首可爱的绿荫,河水从发出絮语的芦苇间缓缓流去,轻柔
的的晚风吹动着天空中冉冉飘过的白云,白动向河水投下倒影;接着,群鸟在林间发
出晚噪,亿万只小昆虫在火红的夕晖中纵情舞蹈,落日的最后一瞥解放了草丛里的蟋
蟀,它们唱起了歌;我周围的嗡嗡营营声使我低下头去看着地上,注意到了从坚硬的
岩石里摄取养料的苔藓以及由干燥的沙丘上蔓生垂挂下来的藤萝,它们向我提示了大
自然内在的、炽烈而神圣的生命之谜。这一切的一切,我全包容在自己温暖的心里,
感到自己象变成了神似地充实,辽阔无边的世界的种种美姿也活跃在我的心灵中,赋
予一切以生机。环抱着我的是巍峨的群山,我脚边着道道幽谷,一挂挂瀑布飞泻而
下,一条条小溪流水潺潺,树木和深山里百鸟声喧──这种种秘不可知的力量,我目
睹它们在在地的怀抱中相互作用,相互影响;队此而外,在地球上,天空下,还一代
一代繁衍着形形色色的生命。一切一切,应有尽有,千姿百态,最后还有人,他们为
求安全而聚居在小小的房子里,却自以为能主宰这大千世界!可怜的傻瓜,你把一切
都看得如此渺小,因为你自己就很渺小!──从高不可攀的群山里百鸟声喧越过人迹
未至莽原,到世所不知的大洋的尽头,到处都有造物主的精神在空中流动,并为第一
丁点能感知他的微末的东西而高兴。──唉,那时我是多么经常地渴望着,渴望借助
从我头顶过的仙鹤的翅膀,飞向茫茫海洋的岸边,从那泡沫翻腾的无穷尽的酒杯中,
啜饮令人心醉神迷的生之欢愉,竭尽自己的胸中有限的力量,感受一下那位在自己体
内和通过自己创造出天地万汇的伟大存在的幸福,哪怕仅仅在一瞬间!
朋友,单单回忆起过去的这些时光,我心中便很快乐,甚至想重新唤起和说出这
些无法言说的感情的努力,便净化了我的灵魂;但是,接下来,也使我倍加感到自己
目前处境的可怕。
仿佛有一央帷幕从我面前拉开了,广大的世界变成了一座张开着大口的墓穴。你
能说:“这存在着”吗!唉,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象闪电般一晃而逝,要么被洪流
卷走、沉没,要么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很难真正耗尽各自的生命力。没有一个瞬间,
不是在吞噬着你和你周围的亲人的生命;没有一个时间,你不是一个破坏者,不得不
是一个破坏者:一次最无害的散步,将夺走千百个可怜的小虫子的生命;一投足,就
会毁坏蚂蚁们辛辛苦苦营建起来的巢穴,把一个小小的世界踏成一片坟墓。嗨!使我
痛苦的,不是世界上那些巨大但不常有的灾难,不是冲毁你们村庄的洪水,不是吞没
你们城市的地震;戕害我心灵的,是大自然内部潜藏着的破坏力,这种力量所造成的
一切,无不在损害着与它相邻的事物,无不在损害首自身。想到此,我忧心如焚。环
绕着我的是天和地以及它们创造生命的力量;但在我眼中,却只有一个永远不停地在
吞噬和反刍的庞然大物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伸出双臂去拥抱她,结果抱了一个空。夜里,我做了一
场梦,梦见我与她肩靠肩坐在草地上,手握着手,千百次地亲吻;可这幸福而无邪的
梦却欺骗了我,我在床上找她不着。唉,我在半醒半睡的迷糊状态中伸出手去四处摸
索,摸着摸首终于完全清醒了,两股热泪就从紧迫的心中迸出,我面对着黑暗的未
来,绝望地痛器。
八月二十二日
多不幸啊,威廉,我浑身充满活力,却偏偏无所事事,闲得心烦,既不能什么不
干,又什么都不能干。我不再有想象力,不再有对自然界的敏感,书笈也令我生厌。
一当我们失去了自主,也便失去了一切。我向你发誓,我有时甚至希望当个短工,以
便清晨一觉醒来,对未来的一天有个目标,有个追求,有个希望。我常常羡慕阿尔伯
特,看见他成天埋头在公文堆中,心里就想,要是我能象他有多好啊!有几次我已动
了念头,想给你和部长写信,请他把公使馆的差事留给我。如你所说,他是不会拒绝
我的,我也这么相信。部长多年来就喜欢我,总是劝我找个事情做做;有一阵子我也
认真准备这么办。可是事后我再一考虑,我便想起了那则马的寓言,说的是它自由自
在得不耐烦了,便请人给它装好鞍子,套上缰绳,让人骑的累得半死。这一想,我又
不知如何是好了。──好朋友,我这要求改变现状的热望,莫不就是一处追逼着我的
内心的烦躁不安吧?
八月二十八日
真的,如果我的病还有希望治好的话,那就唯有他们来医治。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大早我便收到了阿尔伯特差人送来的一个包裹。打开包裹,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儿
立刻跃入我眼帘。这是我初见绿蒂时她曾佩戴在胸前,以后我又多次请求她送给我的
那个蝴蝶结呵!此外,包里还有两本六十四开的小书,威特施坦袖珍版的《荷马选
集》,也是我久已想买的本子,以免在散步时老驮着埃尔涅斯特版的大部头。瞧,他
们总是不等我开口就满足了我的愿望总是想方设法向我作出友谊的表示。对我说来,
这些小小的礼品比那种灿烂夺目的礼物贵重一千倍,因为后者只表明赠予者的矜夸,
却贬低了我们的人格。我无数次地吻着那个蝴蝶结,每吸一口气,都吸到了对那为数
不多的、一去不复返的日子用来充溢我身心的幸福的回忆。威廉啊,生活就是这样;
而我也不抱怨,生命之花只是过眼烟云而已!多少花朵凋零了,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
下!能结果的何其少,果实能成熟的就更少了!不过,尽管如此,世间仍存在足够的
果实;难道,我的兄长,难道我们能轻视这些已成熟的果实,对它不闻不问,不去享
受它们,任它们白白腐烂掉么?
再见!此间的夏季很美,我常常坐在绿蒂家的园子里的果树上,手执摘果用的长
杆,从树梢上钩梨子。她站在树下,摘掉我钩给她的果实。
八月三十日
不幸的人呵!你可不是傻子吗?你可不是自我欺骗吗?这无休止的热烈渴慕又有
何益?除了对她,我再不向任何人祷告;除了她的傅影,再没有任何形象出现在我的
脑海里;我周围世界的一切,在我眼里全都与她有着关系。这样的错觉也曾使我幸福
了一些时候,可到头来仍不得不与她分离!威廉呵,我的心时时渴望到她身边去!
我常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地坐在她身旁,欣赏着她优美的姿态举止,隽永的笑语
言谈,所有的感官渐渐紧张到了极点,直至眼前发黑,耳朵任何声音都再听不见,喉
头就象给谁扼住了似的难受,心儿狂跳着,单词着使紧迫的感官松驰一下,结果反倒
使它们更加迷乱。威廉啊,我这时常常不知道,我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时
候,抑郁的心情占了上风,要不是绿蒂允许我伏在她手上痛器一声以舒积郁,从而得
到可怜的一点点安慰的话,我就一定得离开她,一定得跑出去!随后,我便在广阔的
田野里徘徊,攀登上一座座陡峭的山峰,踯躅在没有路径的森林里,穿过满是荆棘的
灌木丛,让它们刺破我的手脸,撕碎我的衣履!这样,我心中会好受一点儿!但也就
是一点儿而已!有时,我又渴又累,倒卧途中;有时,在深夜寂静的林间,我头顶一
轮满月,坐在一棵弯曲的树杆上,让我磨伤了的脚掌得到些许何处接着,在黎明前的
朦胧晦螟中,由困人的寂寥送入梦乡,沉沉睡去。威廉啊修道士寂寞的斗室,赎罪者
羊毛织成的粗衣和荆条编成的腰带,现在才是我灵魂渴求的甘露啊!再见了!我看这
眼前的悲苦是无休无止,除非带入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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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vilab.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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