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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pcwth (独翅鸟), 信区: Chess_Bridge
标 题: 《弈林奇情》--(二十一)彩楼配误抛误撞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7月25日10:54:3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旭日东升。
天边翻腾着紫红的朝霞,半掩在满是青松的东山后面,向着苏醒的山区投射出千缕
金辉,万丈光芒。
蜿蜒的山间小道,两旁绿树参天,头上百鸟争喧,脚下流水潺潺。山区的早晨是那
般的幽静,路边小草上的露珠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空气是那般的清新,晨光是那般的明媚。廉云峰在返回往普救寺的路上独自行走着
,面对眼前的勃勃生机,大有“洞中方三日,世上若干年”之感慨。
廉云峰在溶岩洞中虽只住了三天,不但将冷世居士未解拆开的棋局全部解拆出来,
而且将309图式、解着以及解棋要点,全都记在脑子里。
看起来,他显得是那么轻松,又是那么愉快和欢畅,走起路来跨步格外高远。
廉云峰急于要回普救寺去。他心中惦记着孙伯伯孙家鼎一行众人,而对何小玉惦念
之心尤重,禁不住心中暗道:“小玉妹妹是否已平安回到了普救寺?”
想到这里,廉云峰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道山脊,突然似是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了过来。廉云峰悚然一惊,忖道
:“清晨,是谁跑到山里来啼哭呢?”
仔细一听,原来不是哭声,是有人在吹箫。那箫声连绵不断,音细而高。好像月下
儿女,浅笑盈盈;又如恋人同行,喁喁私语。瞬间,箫声一转,低沉婉转,忽急忽缓,
俨如孀妇悲声,抽泣不绝,音调越来越催人泪下,充满了绝交断情之恨,失恋痛苦之伤
,委实是凄凉之极,悲伤之极,竟如哭声不相上下。
“是谁如此伤心呢?”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循着箫声一步步走了过去。
穿过一片浓密的松树林,前面不远处有一硕大的山石。廉云峰正抬头往那山石上望
去。突见一壮汉依山石半躺着,右腿翘在左膝上,胸前一支洞箫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那呜咽悲伤的箫声正是发自壮汉唇下的洞箫。
廉云峰尽管已放慢了速度,还是一步步向那壮汉靠近。待到与那壮汉只相距五、六
尺的样子,他停止了脚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对方来。
壮汉二十三、四岁年纪,个头怕不在六尺以上,满头长发四散披落,设若壮汉不是
面容不修,该是一张清秀俊朗的脸膛。他身穿一袭白缎长袍,用一条紫色绦带胡乱将腰
扎了,半幅袍襟掖在绦带里。那袭长袍不但经月没洗过,而且已撕磨得有了几个破洞洞
,腿上穿的那条蓝缎裤更是千皱百折,不堪入目。
壮汉悲苦着脸,那张铁青的面孔,在旭光中看来实是说不出的凄清,眉宇间满含萧
索、寂寞之意。
他紧闭了双目,只管运气吹箫,面对廉云峰的到来以及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
似的。世界上只有他和那支洞箫。
箫声越来越苦,也越来越悲。廉云峰不忍再听下去,迈前一步向那壮汉拱手道:“
不敢动问,请问壮士高姓大名,为何来这山间抒发胸中悲伤之情?”
对于廉云峰的问话,那壮汉似是根本没有听见,身躯仍是一动没动,只把那支洞箫
吹得呜呜咽咽响。
廉云峰又迈前一步,语声详和平柔地道:“音者,情之所至也,故而听其音而知其
情。不知壮汉有何悲伤之事,可否对在下一叙?‘
那壮汉仍是不理不睬,双目紧闭,继续吹箫。情发于衷,箫声益发悲苦,呜呜咽咽
的抽泣之声,直趋于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感情在极度的升华之后,箫声倏然间
变得如同嚎啕大哭,即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要伤心动情。
廉云峰声近自语地喃喃道:“壮士既然不肯相告,在下只好离去了。”
廉云峰缓缓摇了摇头,正转身要离去,箫声突然停止。那壮汉身躯动了动,换为右
腿做支撑,左腿翘在了右膝上。在这一瞬间,他也终于睁开了眼,侧目斜睨,瞅着廉云
峰显示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廉云峰还以为壮汉有什么话要讲呢,岂料仍是一语不发,只
是直直地瞅着自己。突然,那壮汉放声悲歌了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壮汉的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廉云峰转回身躯,又朝那壮汉一拱手道:“此歌乃是
昔日西楚霸王项羽兵困垓下,与爱妃虞姬痛离死别时的悲歌,成为千古绝唱。不知壮士
此时此地为何要吟唱此一歌曲?”
壮汉悲歌罢,不但没吭一声,却又把双目合上,将洞箫按在唇下,按宫引商继续吹
将起来。
廉云峰意味深长地向那壮汉呐呐道:“生活就像面前的一面镜子,你哭它就哭,你
笑它就笑,何必如此自我伤感呢!”道罢,他又是缓缓摇了摇头,怏怏离开了那壮汉。
日将中午,遍地金辉。
当廉云峰返回普救寺,一件奇怪的事情可就发生了。
孙伯伯孙家鼎不见了,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不见了,何小玉、孙明珠以及鲁凤莲也
都不见了。总之,和廉云峰一同到普救寺来的一干人皆无踪影。他们所客居的西厢内,
除了那满墙字画和床铺桌椅外,别无一物。
廉云峰大惊之下,心中禁不住暗道:“他们都到哪里却了呢?”
廉云峰问遍全寺众僧,皆说对他们一干人不知去向,只前两天的夜里,他们不辞而
别,悄悄而去。
惆怅、茫然、悔恨,廉云峰在惊魂难定的同时,疑团塞胸,百思莫解,一时陷入了
迷魂阵中。他恨自己,只顾了在溶岩洞中解棋局,中间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
空洞、寂静的西厢内,廉云峰无精打彩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两眼痴呆呆地看着孙伯
伯孙家鼎曾经睡过觉的床铺出神。檐前,小麻雀飞上飞下,唧唧喳喳地乱叫着,他却一
些儿没有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走出了西厢,走出了普救寺,沿着山门前的那条官道踽踽
往前走去。
不知不觉间,廉云峰进了蒲州城。这蒲州城商业鼎盛,人文荟萃,大街上人来人往
,车水马龙,却也热闹。廉云峰忧郁满腹,那有心思去欣赏街景,只管信步往前走着。
忽然,一阵浓郁的酒香之气扑鼻而来。廉云峰蓦地抬头一看,见前面路旁有一株拔
地而起,合抱来粗的大柳树,枝繁叶茂,奇美挺秀,蔚然可观。它那粗壮的枝丫,像有
力的手臂一样,横伸在湛蓝的晴空;下垂的柳条,密密层层衬着闹市的繁华。在那繁枝
密叶间,一片用红布制作的酒帘高高挑起,酒帘上写了个大大的“酒”字,在微风中飘
来摆去,与那满树绿叶盎然成趣。
大柳树下,有一座建造豪华而雅致的酒楼,楼前挂了一块古铜色的木匾,上书“十
里香酒楼”五个大字,朱漆大门上贴有一副运笔讲究的对联:
画栋前临杨柳岸
青帘高挂杏花村
处于这闹市中的豪华酒楼,虽不能与山村野店式的小酒馆相比,但贴这样一副对联
,不但富有诗意,而且极富情趣。
那浓郁的酒香之气,正是发自这座十里香酒楼。
廉云峰虽已是半天没吃饭,但却也不觉得肚饥,一时酒香难忍,喉咙发痒,便三、
五步走向前去,踅身进了酒楼。
楼厅里,酒客满座,轰饮谈笑声一片嘈杂,有的一人独酌,有的二人对饮,有的几
人围桌而坐,品酿清淡,酒语满厅,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随着酒客们的熏熏醉意,
整个十里香酒楼几乎狂醉了。
廉云峰在临窗的一个位子上刚坐下,一位身穿茶色衣裤,腰扎白色布裙的酒保走了
过来。酒保点头哈腰,朝廉云峰拿捏出一副笑脸,问道:“请问客官,敢莫是要吃酒?
”
廉云峰抬头看了一眼酒保,他没言声,只用微微点头作了回答。
酒保把搭在肩头的一条毛巾抽了下来,揉作一团,将廉云峰面前的桌案麻利地擦抹
了几下,重又把毛巾搭在肩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客官要用什么酒?”
廉云峰反问道:“请问你们这酒楼里可有上等好酒?”
酒保急忙答话道:“我们这酒楼里好酒有的是,老汾酒、竹叶青、高梁白、一滴醉
、透瓶香、老君泉、仙翁液、出门倒、醉不归、玉露琼浆、金津玉液,各种好酒,任凭
客官挑选?”
也不知是真有其酒,还是随便瞎诌,酒保口若悬河没遮拦,有一辙没一辙的只管把
各种酒的名字说将出来,不想座上的廉云峰却连连摇了摇头。临桌一位学士模样的人,
转过身来打趣道:“我说酒保,你说的这些酒委实是好,妙不可言。适才你说的这些酒
,别的不说,对金津玉液这种酒,我可是最最了解。”
一位农夫模样的人,操着一口道地的山西话,忙截口问道:“那是什么酒?”
学士模样的人收起了笑脸,郑重其辞地道:“这金津玉液哪里是酒,那是唾沫。喝
了怕不要恶心死人。”
酒保脸上一阵红润,倏地朝学士模样的人瞪大了眼睛争辨道:“这明明是好酒嘛,
怎说是唾沫呢?”
学士模样的人向农夫模样的人解释道:“道家修性练功,每做完一个动作,都要强
调吞咽唾沫三口。故道家的经典著作中有‘将舌根所生之金津玉液直吞入下丹田’之说
。”学士模样的人睁大眼睛直瞪向酒保,续道:“你说,这金津玉液不是唾沫又是什么
?”
酒保脸面上好生尴尬,一时竟作声不得。只听那位农夫模样的人又道:“我也听人
说过,昔日王母娘蟠盛宴,请诸仙赴会。他们所饮的金津玉液酒,就是王母娘娘把经年
累月所吐的唾沫积攒起来而酿成的。不过,这酒喝了可以长生不老,成为不仙。”
学士模样的人冷哼一声,出言相讥道:“看来你们这酒楼里的金津玉液,必是掌柜
的和掌柜的婆,经年累月所积攒的唾沫喽。”
做买卖之人毕竟话语来得快,对学士模样的人讥讽言语不以为恼,反而扮出一副笑
脸,道:“是唾沫也罢,是酒也罢,谁要喝了我们的金津玉液,皆可以成为大仙。”
酒保语声甫落,酒厅里蓦地响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夹带着酒气,在这酒厅里久久
不散。
半晌,廉云峰方始止住笑声。他对酒保正色道:“适才你们说的那些酒我都不要,
只把你们的上等好酒拿来我用。”
酒保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客官,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们这里最好的
酒莫过于‘十里香’。我们这十里香酒楼,方圆千里百里,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也皆
以此酒出名。客官不妨品尝一番,请问喝多少?”
廉云峰向酒保伸出了两个指头,道:“先拿两瓶来。”
酒保脸色倏地一变,吐了吐舌头,问道:“请问客官,您是一人喝,还是几人喝?
”
廉云峰面现不悦之色,道:“就我一人。”
酒保愕了一下,翻着一双疲劳的红眼睛道:“我这酒每瓶一斤,两瓶就是两斤,你
一人怎喝得了这许多?”
廉云峰从怀里掏摸出一小锭银子,往酒保面前一放,不耐心烦地道:“你有酒,我
有银两,只管把酒拿来。”
酒保先是睁大眼睛,两只眸子瞬出不瞬地瞪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 ,倏地朝着廉云峰
眉开眼笑地道:“客官您请稍候,我这就给您去拿酒。”酒保一转身,颠着屁股旋风也
似地拿酒去了。
少顷,酒保将两瓶十里香好酒,和一只酒杯,一双骨筷放在廉云峰面前。廉云峰又
要了几样小菜,便打开一瓶酒,满斟了一杯,端起杯来抿了一口,便觉得浓香异常,甘
冽爽口,香味协调,回味悠长,果然名不虚传,堪称酒中之佳品。他咂了咂嘴,喃喃自
语地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廉云峰一杯接一杯喝得正兴起,突然几乎同时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位七十岁上下的老
人,在廉云峰对面的一张桌上落了座。
廉云峰呷了一口酒,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两位老人。见那一老丈面色憔悴,二目呆
滞无神,穿一袭补钉压补钉的蓝灰色长衫,腰间用一条布带缠扎了两圈。蓝灰长衫老人
方始坐稳,便抬头望着酒保,动作迟缓地伸出了两个手指。
酒保会意地应道:“二两酒,我这就给您拿。”
霎时,酒保一手拿了个高脖小锡壶,一手拿了个蓝花瓷小酒杯,放在了蓝灰长衫老
人面前。蓝灰长衫老人也没要酒菜,便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小锡壶的高脖,自斟自饮起来
。
那一老太太却是有点异相,个儿不高,体态干瘦,头发苍白,绉纹深纵,穿一身青
布裤褂,虽然是农家打扮,却哪里是一般农妇可比。再看她那一双眸子,亮如灼星,灵
如转珠,更非是一般常人可比,只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便在酒厅所有人的身上转了一遍
,最后目光停在了酒保身上。她一面从腰间掏摸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子上,一面说道:
“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给我拿三瓶来!”说这话时,声音宏亮,中气充沛,哪里像年逾
古稀的老妪。
廉云峰神色为之一愕,心下忖道:“她要这么多酒干什么?”
酒保却是未罗唣,不一会儿便拿来了三瓶十里香好酒,和一只酒杯,放在了老妇人
面前。
老妇人看也不看酒保一眼,只朝着酒保一挥手,道:“这只酒杯拿走,我不用,有
那可口的小菜给我选几样来。”
酒保伸手拿起了酒杯,向老妇人喏喏连声地道:“是是是,我这就去给您拿。”
待酒保刚把选好的几样酒菜送来,老妇人早已将一瓶酒打开,用一只干瘦如柴的手
将酒瓶紧握了,嘴对着瓶口,只听得“咕咚咕咚”三、五声响,已“吹”进肚里多半瓶
。
廉云峰神色又为之一愕,心中禁不住赞道:“这老妇人兀是好酒量!”
先时,廉云峰以为两位老人是老俩口一对儿,可自从他们落座后,两人却一句话也
没说,何况对于杯中之物,两人各干各的,互不相关,只有时用一双陌生的眼神互看一
眼,这才断定他们不是但不是一对儿,而且根本不是同路人。
蓝灰长衫老人很快就把小锡壶里的二两酒招呼进肚子里。他咂了咂嘴,一双嗜欲的
眸子转也不转地盯向了同桌老妇人的那两酒瓶。可以看出,他的酒瘾远还未解。恰在这
时,酒保手拿一个小账本本要钱来了。
蓝灰长衫老人浑身掏摸了一番,却分文也没掏摸出来。老人微微摇了摇头,面现为
难之色,以乞求的口吻道:“我没带钱,给记了帐上吧。”
“什么?还要记了帐上?”酒保向蓝灰长衫老人瞪大了眼睛,高门大嗓地道:“你
瞧我这帐上你已记下不少了!”酒保故意把账本拿在蓝灰长衫老人面前,一页页翻动得
“哗哗”作响,翻一页嘴里数着一个数目字:“二两,二两、三两、二两,……账上你
已记下了一斤六两,再加今天这二两,恰好是一斤半酒。”
酒保“啪”的一声把账本往蓝灰长衫老人面前一甩,倏然变色,目光冷锐如刀地盯
向对方 ,道:“今天呐,你有钱也得还账,没钱也得还账,要还不清账,哼哼,休想走
出这十里香酒楼!”
酒保话音甫落,酒厅里蓦地一阵哗然,议论之声轰然而起。
“他身上一个子儿也没带,如何让他还账?”
“哪能如此逼人?容他慢慢还嘛!”
蓝灰长衫老人悲苦着一张脸,喃喃道:“今天我实是没有钱,容再宽限几天吧。”
“不行!”酒保气急败坏地道:“没有钱,扒衣服也得把账还清!”
此话一出,蓝灰长衫老人信以为真。“噌”地从座位上站将起来,三下五除二,霎
那间已将长衫脱了下来,上身精光,鹤皮瘦骨暴露无遗,只下身那件肥大的青色破灯笼
裤尚可遮羞。老人将长衫折作一团,伸手递到酒保面前道:“你拿去吧,权作把还欠你
们的酒钱,老汉我光了脊梁反倒舒服!”
酒保瞠目结舌,一时作声不得,往后退了两步,一双窘迫、惊呆的眸子,只呆呆地
看着老人手中那团令人闻而作呕的破旧长衫出神,却哪里敢伸手去接。
那件油脂麻花,令人闻而作呕的破旧长衫,即是扔在道路旁,恐怕也没人捡拾,能
值几何?酒保催要酒账,只不过是在火气头上说了一句气话,岂料老人当了真,巴不得
能以这件长衫把酒钱作为了断。酒保面现尴尬之色,口气转为柔和地道:“这件衣服值
不了许多,哪能抵得了酒钱。”
老人两片松弛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不想酒厅里又轰然响起一阵议
论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盯在了酒保身上。甚至不少了站了起来,手指直指向酒保,酒
厅里一片指责之声。
“明明是你要扒人家的衣服抵酒账,可为什么待人家脱下衣服后你又不干了?”
“不讲信用,毫无道理。”
酒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却是一句话儿也说不出。
就在此时,蓝灰长衫老人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光胸脯,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
近似癫狂。笑罢,却又引吭高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
古愁。你有十里香,我有千金裘。”
歌罢,老人把那团蓝灰长衫再次递到了酒保面前,两眼睥睨着对方,道:“来,拿
去呀,拿去呀。我这千金裘有什么美酒换不来?”
老人语声甫毕,酒厅里又是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待笑声方始止住,廉云峰悄不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蓝灰长衫老人和酒保之
间,又从身上掏摸出一小锭银子,递到酒保手里,道:“这点银子可够还老人家的酒账
钱?”
酒保顿时喜动颜色,把那一小锭银子托在掌心上掂了掂道:“足够足够,哪里用得
了这许多,我再给您找钱去。”
酒保高高兴兴地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找回了一把碎银子。廉云峰从酒保手里接过银
子,转手又放在了蓝灰长衫老人面前,道:“老人家,这点银子您收着吧,留待以后买
酒喝。”
老人一双感激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廉云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重又将那件蓝
灰长衫穿在身上,将桌上的碎银子收起,向廉云峰缓缓点了点头,颤声道:“相公,让
你破费了,谢谢。”
蓝灰长衫老人离开座位,蹒跚着走出了十里香酒楼。酒厅暂时处于了相对的安静。
与蓝灰长衫老人同桌饮酒的那位老妇人,从酒保催账,到蓝灰长衫老人离开酒楼所
发生的一切,她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管一人在那里喝酒。那双锐利的眸子却不
时的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此时,她已打开了第二瓶酒,握着酒瓶正仰起脸嘴对着瓶
口喝了几口,那双炯炯的眸子又停在了廉云峰身上。此时,恰巧廉云峰也看了老妇人一
眼,两人的目光碰个正着。廉云峰面现窘迫之色,忙端起酒杯干了一杯,故意避开了老
妇人的凌厉目光。
廉云峰伸箸挟了几片凉菜,正放在嘴里嚼着,只见临桌那位学士模样的人目光闪动
,对那一农夫模样的人笑笑道:“喝完了没有?喝完了咱们瞧热闹去。”
“杯中酒,我这就干。”农夫模样的人端起酒杯“滋溜”一声仰脖喝了罄尽,道:
“你说,这蒲州城里有什么热闹好瞧的?”
学士模样的人眨动了几下狡黠的眸子,道:“彩楼配快要开场了,这委实是千载难
逢的一出好戏。你要不去看一看呐,恐怕要终生遗憾。”
两人会了酒钱,匆匆走出了酒楼。
廉云峰只当他们所说的‘彩楼配’,是什么戏班在演唱王宝钏抛彩球选婿的故事,
戏倒是好戏,但这出戏廉云峰常听常看,却也就不觉得新鲜了,只管埋头喝酒,没作理
会。
这委实是一件极其少见的新鲜事儿。当廉云峰在喝酒的当儿,一出轰动蒲州城的好
戏真的开了场。
在蒲州城中心大街的尽头,有好大一片院落,青砖青瓦,楼房过厅,亭台花园,建
筑十分讲究,是一座古老的宅院。高大围墙的中间,是一宏伟壮观的大门楼,门上有一
方油漆剥落的匾额,上写“武举及第”四个大字,据说是明朝英宗皇帝的墨迹。
这也不足为奇,最奇的是门前搭了一座高高的彩楼。那彩楼红灯高挂,飞红飘绿,
艳丽无比,蔚为壮观。彩楼分上下两层,楼门紧闭,上层楼门上一副对联曰:
配良缘绣球落处为佳客
凰求凤彩楼高搭有娇娃
对联虽不十分工整对仗,却写得颇有意趣,凡是认几个字的人一看就会明白:此一
大户人家正在彩楼选婿,这可真是一件大大的新鲜事儿。
这一大户人家姓武,方圆百里颇有名声。在明代,祖上曾得中过武举,建功立业,
颇受皇上垂青,是以才传留下来那方“武举及第”的匾额。时下,支撑这一高门大户的
是武启功,年轻时虽练了满身好武艺,惜已桑榆晚景,不但手脚不灵活,且多病缠身,
已是风烛残年了。
武启功的夫人早已过世,膝下有一男一女。儿子武长久,四旬以下的年纪,依仗着
有一身过人的武艺,无恶不作,蒲州城里,俏媳妇,俊姑娘,很难脱过他手,人称武霸
王。武启功虽严于家风,却怎管得了儿子的所作所为,只好听之任之。
女儿武青梅,生得甭提有多美了,偌大个蒲州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姑娘能与
其相比。用“沉鱼落雁”、“闭花羞月”这些个词儿绝难以形容她的艳压群芳之貌。
美就是美,非只是张脸美若天人,即使全身上简直无一处不美得恰到好处,当真是
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不论任何人,只须看她一眼,恐怕一生中也不会忘记她的仙
姿美容。
岂不知,绝色美人也有绝色美人的苦恼。正因为武青梅生得太美,平素里便养成了
一种目高于顶的气质,蒲州城里的青年不伙子没有一个能使她看得上眼,提亲的一个个
只好敬而远之。这不是,进下武青梅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婚姻大事却成了“
老大难”。
为此事,武青梅没少伤心落泪,常常坠入痛苦的深渊里,绣房里传出了长叹声:“
也是我命该如此!”
城里的梆子班唱全本《红鬃烈马》,武青梅带上仆妇丫环看戏去。不看戏犹可,
这一看戏可就开了窍。尤其看到《彩楼配》一折,武青梅更是芳心大动,一时思潮
纷涌,可就拿定了主意。她要学那王宝钏,彩楼上抛绣球选婿。当下回到家里便与爹爹
商量起来。
“这事古人有之,我儿既愿学前贤,我不反对。”正躺在床上养病的武启功,语声
微顿,侧转过身子来,干咳了两声,道:“这彩楼抛球选婿可是非同一般,谁知球会落
到什么人手里。选上那中意之人也还罢了,要是选炒中意的人,岂不是误了我儿终身。
”
“爹!”武青梅甜甜地叫了一声,道:“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该嫁什么人
命中早已注定了。”武青梅将爹爹半扶了起来,频频闪动着一双秀目,续道:“昔日,
王宝钏的彩楼下可有多少公子王孙,那绣球却偏偏落在小叫化子薛平贵手里。怎么着,
后来薛平贵登上王位,王宝钏也做了娘娘,这位王三姐真个是好眼力!”
武启功一双爱抚的眸子在女儿身上转了转,道:“既然我儿愿意,那就这么办吧。
”
不过三言五语,一桩大事父女俩可就商定了。这一天恰是个黄道吉日,一座彩楼在
武家大院的大门前拔地而起。
这一来,整个蒲州城如同炸了也似。青年不伙子,还有那老光棍,这个整装,那个
打扮,谁不想碰碰运气?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也都争抢着想看一看这千载难逢的
热闹场面。没到中午时分,武家大院的大门前,彩楼下,多半条大街早就挤满了人,红
男绿女,黑压压一大片。既有鲜衣彩帽的纨绔子弟,又有鹑衣百结的叫化子,三教九流
,七十二行业,什么样的人也有。他们的心情各有不同,可是多数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看
热闹的。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不自觉地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
那场面委实是壮观之极,却又显得十分森严。彩楼的前后左右,几十条精壮大汉,
一色的青缎武士服,俱都挎了腰刀,一个个挺胸叠肚站在那里,宛如几十尊威严的罗汉
,使人望而生畏,不管什么人,都不敢有非份之想。因此,尽管彩楼下人山人海,却是
井然有序。
千百颗盼望、等待、碰幸运的心,突然不约而同地加剧跳动起来。快接近中午时分
,彩楼下骤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就在这欢呼声响起的刹那间,彩楼二层楼
的楼门缓缓打开。
楼里彩椅彩桌,各种摆设布置得天宫仙阙也似。彩桌上放了一座德国进口的座钟,
钟堂里一挂金黄锃亮的圆摆有节奏地摆来摆去,楼下许多人尚还不知道这是啥玩艺,更
不知干什么用。然而,人们的目光并没有过多的注视在这些摆设上,而是很快瞬出不瞬
地凝视着楼里的人。
最里面的一排站着的是个头一般高,满头珠翠,穿红挂绿的浓装少女,虽是庸俗脂
粉,却也可人。她们手掌旗牌、伞扇,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委实是气派之极。
尤为人们注目的是八位浓装少女前面的三个绝色女子。在人们的目光里,这哪里是
三个普通的凡间女子,她们似嫦娥离广寒,仙女下九天。那等雍容华贵的气质,使人不
能肃然起敬。
先不说坐在中间彩椅上的那位女主角,仅站在她两边的两位身着紫红色衣裙,明目
皓齿巧笑嫣然的少女,已足以使人们倾倒了。显然,她们仅只是两名丫环,至于说到中
间那位主儿,她的盖世风华,她的仙姿丽色,用语言那是绝对难以表达的。此时此刻,
她头戴一顶凤冠,身穿一袭霞披,腰围玉带,这场面,这打扮,显然就是《红鬃烈马》
中“大登殿”一折里的皇娘娘王宝钏。
就在她在彩楼一露面的刹那之间,彩楼下所有的人,不但是男人,也包括女人,人
人神飘意荡,个个魂魄当场为之夺去。
天那,老天爷怎么会造就出这么美丽的丽人儿来!
她委实是太美了,那些前来碰侥幸的人们,禁不住暗自感叹:“这样的美人儿可望
而不可得,对她的倾城之貌,盖世风华,能一饱眼福,一生中也就足矣!”
不要说,这位夺魂摄魄,使人倾倒的绝色佳丽,正是武家的千金小姐武青梅。
武青梅浅笑盈盈,那双秋水也似的眸子缓缓向彩楼下环视了一圈,面现得意之色。
显然,有这么多人前来捧场,她感到满意。
站在她身旁的两位紫衣少女,左边一位,手持一柄宫廷式团扇,正不紧不慢地朝武
青梅身上扇动着。动作是那般轻,又是那般缓慢,生怕把那张吹弹可破的粉脸扇破似的
。
显然,武青梅绝不是在这里让丫环掌扇纳凉,而是要的这等派头。
再看右边那位丫环,双手捧了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放了一个鲜艳夺目用几色彩绸
缠扎而成的大绣球,球体上“巧结同心”四个赫然醒目的金色大字,更是把千百颗火一
般燃烧的心揪到了彩楼上,似是已与红漆托盘里那一大绣球溶合在一起。
过不多时,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蓦然间,只听得彩桌上那一座钟“当当当……”地敲将起来。待得十二响刚刚敲罢
,从里面走出一位绿衣女官打扮的少女。这少女也是美得难描难画,作女官打扮,更是
别有一番妩媚动人。
女官迈着方步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来,拿腔作调地宣告道:“吉时良辰已到,武小
姐抛球选婿现在开始!”
随着彩楼下一阵轰然骚动之声,武青梅缓缓从彩椅上站将起来,款步走出了彩楼门
,婷婷玉立在门前的沿台上。两位丫环不离左右,仍分站在她的两边。捧红漆托盘的丫
环矮身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托盘顶在头上。武青梅轻伸玉臂,缓拢玉指,轻轻将托
盘里的绣球捧在了胸前。
彩楼下,千头攒动,万臂高扬,人们如痴如醉,一片欢呼雀跃之声哄然而起,武青
梅手中那一大绣球好像在每个人的心中强烈地爆炸了。
就在这霎那之间,只见彩楼上的武青梅圆睁秀目,秋波流转,纤腰微微向前一探,
照准一个方向,将手中的绣球可就抛掷了下来。
如彩虹骤现,似天星坠落。当绣球从彩楼上往下飞落的电光石火间,欢呼雀跃之声
骤然形成一股巨浪,冲天而起。
天爆炸了,地爆炸了,整个宇宙爆炸了。
也就在绣球从武青梅手中脱手的一瞬间,彩楼下欢呼雀跃,拥挤动荡的人群里,一
位身躯纤弱的青年人正被那剧烈动荡着的人流冲撞得东倒西歪,脸儿涨得红红的,大有
被人流吞没之危。
这是一位粉装玉琢般的青年男子,二十岁上下年纪,穿一袭青衫,头戴书生巾,手
中的一把折扇,早在拥挤动荡的人流中被撕成了几片,却仍是紧紧握住不放。青年人白
面无须,丰神俊朗,十足是个绝世佳公子。
千百双手臂高高举起,形成了一大片密密层层的臂林,正如同被狂风卷动得乱摇乱
晃。显然,谁都想着那将要落下的绣球,能侥幸落到自己手里。
那青衫公子,正在拥挤的人群中拼命挣扎着,已是无暇他顾,那一绣球却像长了眼
睛也似,直朝他的胸前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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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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