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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无冕棋王(7)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Oct 21 09:39:11 1999) WWW-POST


七、东渡扶桑西风烈
吴清源绝难想象，他们处于贫穷无靠线上挣扎的一家人，竟会受到日本有关人士
如此重视。濑越宪作先生为了吴清源早一天到日留学，踏破铁鞋，四处奔走。他深知吴
清源过于年幼自己誓难独自一人来日学习他还需母亲与亲人的照顾。但吴家又贫穷无靠
，来日本后，几个人的生活费必须有所依靠，吴清源方可安心学习。但是，濑越宪作与
其他棋士并非谊富，他们无力量负担起吴清源一家人的开支，只好向财、政界有钱有势
的请求援助。他先去拜访了外务相犬养木堂先生，他费尽口舌，侃侃陈言：吴清源实乃
界罕见之人崐才，但无名师指点。他钻研中日棋谱，凭靠自己超凡的悟力，达此境界真
叫人难以崐置信......他在中国绝难再发展下却了，这朵天才之花很可能夭折、凋谢。
为了发崐展棋艺，为了培育英才，我们应该帮助他，让他来日本学习我深信，他会取得
成功，崐不久之后，一颗熠熠明星，将会光照日本棋坛。“
他为了说服犬养木堂外相，还举出了日本天平时代晁衡赴中国留学为官一
事。崐他当场背诵了中国诗仙李白为怀念晁衡所写的千古绝句《哭晁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秋色满苍梧。
他慷慨陈言：“远在一千多年前，日本曾派大批僧吏、学士赴中国学习，晁崐衡
即为其中佼佼者之一。他在中国居停五十载，广学中国之博深文化，被封以高官。崐一
千多年前中国既为日本培养出如此杰出之人才，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培养吴清源呢，崐世
态有变，棋艺永存，我们万不可充吴清源之才而不顾呵！”
犬养木堂外相被说动了，委托其女婿－－－驻北京公使芳泽全权交涉办理吴崐清源
来日一事。
政界点了头，濑越先生又游说财界巨阀大仓喜七郎－－－他乃棋院副总裁，崐身
为男爵，出身名贵，家财钜万，热心支持围棋事业。他了解了吴清源的情况后，崐慷慨
解囊，答应每月出资二百元，作为吴清源一家人来日生活费。但以两年为限，崐在这两
年之内彻底考查吴清源的才能深浅，也就是说，吴清源须在两年内，取得职崐业棋士资
格靠对弈维持家庭
赴日之事提到了具体日程上，芳译公使找到刚刚从“北京政府的国务次官”
崐宝座上退辞的杨子安来商谈此事。
杨先生祖籍湖北，以文章书法誉满湖鄂，学识渊博，为人持重，他与吴家并无交往
，但是作为代表，最好有个亲属关系为妥，这样也便以照应。于是便认作吴清源的义父
，这仅仅是一个名义，为了关照，并不象日本的习俗那样子事关重大。
但是，杨子安练达、老诚，对吴清源赴日留学之事抱有疑虑，他考虑到吴清源体虚
多病，倘病倒异国，前途难卜，再者日中关系越来越险恶，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穷兵黩武
，蚕食鲸吞中国之心，世人皆知，这位老夫子曾希望吴清源以学者立身于世，在正途上
有所进取。但是老先生哪知在中国当学者谋生谈何容易，吴家破落，又无外援，无财无
势，吴清源又幼小，别说当不成学者，就日后能成为学者的话，这些年的生活费从何而
来？
商量再三，吴夫人见家境日迫，在中国实难再维持下去了，日本虽陌生，日后如何
难以预卜。但是日方答应每月给两百元，起码两年内生活有靠，人穷志短，也顾不得日
后所担的风险了，先顾眼前，暂解燃眉急吧。于是决定前往那个陌生的国度，“寻求新
天地，开辟新生活”。其实，这是为了寻求一条生路，其性质多少近似于飘洋过海到欧
美当苦力的学工。所不同的是，吴清源有一定才气。但一家人的生活将赌注押在一个没
成年的孩子身上，难道不担一定的风险吗？这确实是生活所逼才产生出一股冒险精神来。

吴清源对这一切并无深思，他听从母亲的决定，至于他肩头上所承担的千斤负载，
独闯世界所会遇到的风险，并不太清楚，直到他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了解到当时的
情况时还感到阵阵惊心。
一九二七年秋天，吴清源赴日的条件一切成熟了，待到赴日之事真的决定下来之际
，便收到了濑越先生的正式邀请书。
文面如下：
谨启，前几日，通过山崎氏收到了你的来函，谢谢！我虽未有与你直接见面的机
会，但过去从岩本氏那里听说你年纪虽幼，但棋力高强。这次，我又看到了你与井上氏
对弈的三局棋谱，更加敬服你的非凡器量。若是敝人的健康与时间允许的话，我真想去
拜访贵地，与你亲切切磋棋艺。然而事情可能不允许，我深感遗感。
我急切地盼望你身体强健，完成大礼后，到日本留学，从而共同不断地研究。愿你
能在不久的将来荣升为名人。我的拙劣之作一、二册已寄到了山崎氏那里，在你来日之
前，若肯为我研究一下，我将感到十分荣幸。你和刘氏下的二届棋谱，加上我妄下雌黄
式的评论，已在《棋道》六月号上登载，同时综述贵国棋界现状的文章也冒昧登载于上
。因此，务必请你谅解！
搁笔之时，谨拜托你向贵国的棋伯诸贤们转达我的问候。遥祝你身体健康！
谨具
五月十六日
赴日留学之事决定后，吴家陆续向北京的亲友辞行，吴清源有两位远房姨父，一名
叫李律阁，一名叫李择一皆是神通广大，腰缠万贯的富翁。李律阁酷爱打麻将，关于他
的打麻将的传说很多，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曾与张作霖及其部下打了八圈麻将，八
圈输了五十万银元，他输了如此一笔巨款，却春风满面，笑眯眯地说：“谢天谢地，不
多不少输了五十万这比赢五十万要难得多喽，不简单吧？”
输了钱却洋洋自得，很令局外人惊愕。吴清源虽然人称神童，但对李律阁这种违反
常态的表现很感到狐疑他弄不清楚，这位姨父为何一夜间掷出五十万却倍感欣喜的原因
。后来，他才听人解释弄清了闷戎芦里的秘密，原来这是一种体面的贿赂手法，类似这
种事情，当时在中国到处皆是，不懂得这套“作人处事哲学”就休想在人生路上太太平
平走下去。他觉得人世间这种变幻万千，真假难分的怪事，比棋盘上的变化更要复杂，更

加瞬息万变，想到这一切时，他感到害怕，因为人生这盘棋，他将会碰得头破血流，或
者陷入绝境，永被掩埋。
他的另一个姨父李择一却酷爱京剧，他与梅兰芳来往密切，曾写过一个剧本，由
梅兰芳主演过。李择一的住处富如王府，楼台水榭，奇花异草，长廊亭厦，玉桥假山，
在这座富冠城南的府邸里，丝竹清音，婆娑曼舞，别有一番天地。
那天辞行时，是由二哥吴炎陪吴清源一起去的，他二哥吴炎虽然刚满十六岁，但
却生就一副铮铮铁骨他很看不惯这两位姨父财大气粗的暴发户作风，他说，用民脂民膏
积累的财富，不过是一堆散发臭气的粪土罢了。此次前去辞行，因为母亲身体不爽，大
哥又去办理出国手续，他才硬着头皮陪吴清源去的。
这一天，李择一很高兴，热情地接待了吴氏昆仲，并对吴清源鼓励地说：“清源，
你小小年纪就受到日方如此器重，连犬相与大仓喜七郎男爵这们大的人物都为你出力，
实在难得，去闯一番天地吧，你爹终生难展志，中年夭亡，很令人怆然，你要争口气，
搞出名堂来，你爹九泉之下也会感到高兴的。”
他告诉他们多停留一会儿，吃完午饭再走，一会儿要来一位家喻户晓的名人，见
面后，有好处，这种机会很难得的。正说着话儿，佣人通报：“梅老板驾到！”
李择一慌忙走出客厅外去迎接，不大一会儿陪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翩翩青年走了进来
。吴清源见此人，身罩一件青丝绸长袍，戴着顶蓝呢子礼帽，身材挺秀，神清气爽，谈
笑风生，雅儒不凡，令人神往。
李择一给他们兄弟引见时笑盈盈地说：“这就是誉满中华的梅兰芳先生！”
梅兰芳的大名吴清源早就听说过，两年前他曾与林熊祥观赏过梅兰芳的《嫦娥奔月》，
留给他一个极其美好的印象。如今这个名人就立在他的面前了，他不禁有一点窘迫。
梅兰芳却很热诚，坦荡，他听了李择一的介绍后，握住吴清源的手，亲切地说：“
久闻围棋天才少年之大名，今见之，大慰平生。我也喜欢围棋，不过才疏技浅，难与高
手对局，日后得空时，还望兄台不吝赐。”
这位红极一时的名演员，一点也没有名人的架子，娓娓谈来，句句恳切，吴清源变
得自然起来，说了句：“梅先生，我看过您的《嫦娥奔月》……”
梅先生笑着说：“技艺不精，还望包涵，艺无止境，愿我们共勉。”
当听到吴清源即将要去日本留学，提高棋艺之事时，梅兰芳沉思了一下说道：“
这样也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围棋之鼻祖是中国，称为国技，可如今日本却发达起
来，热爱围棋者数百万人，每有高手对局，观者如潮，报纸，刊登棋谱，万民关怀，谈
论不绝。唉，我们是落后了，希望你能鹏展翅，为沉寂之中国棋坛擂起战鼓，催人猛醒
。我也可能要访日演出，届时我们会见面的，我祝你取得胜利！”
谁知，他与梅兰芳再次见面畅谈时，业已是三十年后的事了。但是这次见面，给予
他很大的启迪。梅兰芳那谦逊的美德、待人热诚的作风，尤其他那艺无止境，孜孜不倦
登攀艺术高峰的精神，留给他难以泯灭的印象。
就连很少夸奖的二哥，告辞李府走到阳光灿烂的北京街头上时，他由衷地说了句：
“名满四海而不骄，艺压群芳而不狂，台上的名人，现实生活中的凡人，小泉，你要学
习梅先生这种冰清玉洁的美德啊！”
热心促成吴清源东渡留学的山崎有民先生，象父兄似地对吴清源注以极大的热诚关怀，
这个目光远大的日本古董商人，曾经语重心长地讲过：“中日关系紧张是天上的浮云，
不会久长的，围棋事业却象巍巍昆仑，皑皑富士永存于人间。你要认真学习，钻研棋艺
，为全人类所共有的这种艺术财富---围棋，作出贡献，这对发明围棋的古老中华也是一

个慰藉啊！”
山崎夫妇是吴清源最早接触的日本人，他们友好，博爱，热诚待人，半点也没有岐
视他，所以吴清源在回忆这段日子时，充满感情地说：“山崎先生才是代表真正的日本
国民，他渴望中日万年友好，他厌恶战争，他对我的帮助无微不至，不遗余力，我在他
身上，看到了日本民族助人为乐、求贤若渴的美德，他是我永世难忘的恩人之一。”
一九二八年十月，濑越宪作先生派其高徒桥本宁宇太郎四段来北京迎接吴清源赴
日。就要离开祖国了，吴家一家人就要分居异乡两地了，人人心中都拳拳不安。他由母
亲与大哥吴浣相陪去日本，二哥吴炎因为要继续学习，决定先将他寄托到舅父家去住，
三个年幼的妹妹，也只好分别寄托到其它亲戚家里。好端端的一个家，变得支离破碎，
实令人怆然。尤其年纪最小的妹妹，才刚刚七岁，母亲为了生活只好狠心撇下一男三女
，四个皆需照顾的幼小的孩子，不知暗中落了多少泪。但是又无法一家人皆去，此次东
渡虽说每月有二百元生活费作保证，但在那人情风俗与中国迥异的岛国，一个亲人也没
有，两眼一摸黑，前景如何毫无把握，这就仿佛去探险，船在狂风激浪里行驶，也可能
找到一处鸟语花香的宝岛，也可能是一个野兽出没的荒原，谁心里也没有底。
在此生死存亡的重大考验面前，吴夫人一反她忧柔寡断的性格，毅然决定：“东
渡！在辽阔的中国国土上，他实在无力气将六个未成年的子女拉扯成人了，她，迫于无
奈，将一家人的命运都押到儿子的才能上，到陌生的异国去打天下，去开阔新的天地，
除此外，她实在没有坦途可走了。
十月十八日在天津，吴清源与他的母亲及大哥登上”长安丸”号客轮，热心的山崎
先生陪同前往。
那是一个西风劲吹，雁叫长空的暮秋天气，码头上行人稀寥，在大舅带领下，吴炎与三
个妹妹皆来送别。
“长安丸”启动了，就要驶往遥远而又陌生的岛国了，最小的妹妹喊了一声：“妈
妈！”哭了起来，其他两个妹妹也呜咽出声，吴炎紧咬着嘴唇，强忍悲伤没有让眼泪掉
下来，但他那张由于伤痛、发青的面孔，说明他内心的痛苦是何等深重，他挥着手，喊
了声：“一路平安！”终于盈盈泪珠顺着他瘦削的面颊淌流下来……
母亲眼望堤岸上几个儿女的身影，泪流满面，啜泣出声，大哥在劝母亲，但也哽咽
难言，长别的悲痛，压碎了这一家人的心。
吴清源没有掉泪，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自已肩头担是何等沉重，一家人全要靠
他去闯、去创去拼斗了。他攥紧了拳头，望着愈离愈远的海岸线，望着留在大陆上兄长
妹妹们变小变得模糊的身影，默默地说：“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我宁可失掉一切
，但也要在异国它乡闯出一条路来，愿冥冥中的神灵保佑我，旗开得胜，万事如意！”

他那年十四岁，未卜的命运，沉重的压力，与人的长别，茫茫无际的征程，使他感
到自己力量的微弱。他祷告起神灵来了，但神灵在哪里，这对他来说却是一个终生追求
，难以解答清楚的谜。
请看下回《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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