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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oes (从头再来), 信区: Chess_Bridge
标  题: 无冕棋王(8)
发信站: 紫丁香 (Thu Oct 21 09:41:31 1999) WWW-POST

八、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下旬的东京城，阴云密布，朔风怒吼，刮了一夜的西北风，剥净
了街头上最后一片梧桐的树叶，于是，那些赤裸裸的桠枝在寒风下抖索、哀鸣。东京城
笼罩在一片肃杀中，就连车水马龙的银座也蓦地失去了勃勃生机，变得蔫头耷脑起来。

路上行人裹紧了棉衣，揣起袖子，弯腰迭背，匆匆地走着，仿佛要发生什么大祸事似的
。人人都黑得心事重重，惶惶不安。
在这样一个不祥的军事会议。会议的内容是，征服中国之策略答辩。会议开得极其
紧张、激烈，一部分人主张：依靠武力占领，让腐朽落后的古老中华在帝国的军刀下束
手就缚；但一部分主张：中国在军力上虽处于劣势，但人多地广，民心仇日，一旦冒险
进军，倘若陷入困境，对日本帝国造成不利的局面，对中国仍不可轻视，还需要恩威并
施，双管齐下......
狂热的军人们在面红目赤争辩着如何灭亡中国的方针大计之时，巧合的是位于溜池
的日本棋院那所灰色的楼房里，也在进行着一场异常激烈的争论。
濑越宪作理事长激动地挥着手说：“我们不能因为吴清源年纪幼小就岐视他，他战
胜过中国无数棋坛高手，其棋力堪称中国第一流高手，象他这样具有超凡秉赋的人，为
什么不可以授他为三段棋手呢？我认为授他三段，非常合适，不了解他的棋艺，就武断
地说他棋路怪异，难以入流的论点是不够严肃的。我请求诸位认真考虑。”
这间棋院会议室里，转着长桌坐着十几个棋院的理事，他们都是日本围棋界出类拔
萃的人物，日本棋院的任何大事，都要由他们做出决定。
身材瘦小，但精悍异常的秀哉名人九段与棋院诸贤，却不以为然，一个中国毛孩子
乍来日本就授予三段，这未免太过分了。近两年来，濑越宪作七段为吴清源来日到处游
说，秀哉名人就有点狐疑，中国棋手消灭大大低于日本，任何一个有三段以上的日本职
业棋手到中国去皆可横扫千军，立于不败之地，日本人材济济与中国不可同日而语，有
多少有才能的日本少年想进棋院当一名院生皆难于登天，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中国少
年棋手如此热心，莫非日本没人材吗？
秀哉名人是这样的心思，他又是目前日本棋坛第一人，德高望重，威名赫赫。他倘
若有疑念，吴清源则难顺利过关，成为一名职业棋手。
但是秀哉在处理事情时象下棋时一样，老谋深算，工于心计，他并马上谈出自己
的看法来。而是端坐在一旁，不露声色地用他那双锐利黑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在声场
的人们。
岩坐圭七段是个火爆脾气的人，他口快心直，人高马大，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
么。他用手轻轻敲了桌沿，抬起他那狮子般的头颅，鼻音沉重地说道：“每年院
生中考核选拔，哪一次不是刀光剑影，浴血厮杀，十里挑一，最佳者方能获得初段的段
位。我们棋院惯例如此，为什么要对一个中国孩子如此破格礼遇？濑越宪作先生的提议
，未免过于偏袒吴清源了吧？!
濑越宪作解释道：“岩佐圭先生，吴清源棋名扬于中国，他从九岁出山，屡挫中国
高手，来日前，他与岩本熏六段、井上孝平五段，桥本宇太郎四段皆手谈数局，业已显
出超群之棋力，我们邀请他来日学习，正是看中了他的天才，对一个天才少年也要按步
常规的话，那就会抑制他的才能发展。就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不给足水分养料一样呵
。他举家来日，无亲无友，万幸大仓男爵给予生活费。但是，他若不尽早取得较高段位
职业棋手的资格，一旦生活费停发，他靠什么生活？我请求诸位理事根据吴清源的特殊
情况，能给予关照。”他说完站起身来冲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在座的众棋士理解濑越的心情，热心肠的濑越将吴清源一家三口人请到日本来，他
为吴家找了住处，在生活上给予一切方便。他把那个中国孩子视作掌下明珠，虽说吴清
源还没有正式拜他为师，但实际上已是他门下的弟子了。要不然的话，吴清源来日前，
他为什么派他的长门弟子桥本宇太郎专程渡海去接呢？师兄接师弟，天经地义。吴清源
来日后，报纸发消息，接受记者采访，大造舆论，还不都是他濑越的精心策划？什么中
国围棋神童，什么天才少年，吹棒得神乎其神。倘要给予初段的话，岂不有损于濑越的
面子。你把弓拉得太满了，这能怨谁？
一部分棋士是这样的心理，但更多棋士想到的是，每一名棋士若想升高一级，必须
参加每年的“大手合”（升段赛）考核，要在规定的局数中达到一定的胜率方可升段，
每升一段，都是一场拼杀，都是一场呕心沥血啊！有的人因为战绩不佳，多年来难升一
段。这有点象中国皇帝的八股取士，有的人十年寒窗，独伴孤灯，终生难得到功名，郁
郁终生。这个中国娃娃乍来日本，一下子就封为三段棋士，这未免太过分了。不用说一
个中国人，就是日本人也从来没有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就获得三段棋手这样称号的呵！
大家谁也不说话，不表态。有的望窗外的枯叶，有的干脆闭上眼，一副漠然的神态；
有的人将手揣到袖口内到暖。沉默，乃是一种无声的反对，它比大声反驳更令人对手压
抑和惶惑。
沉稳练达的濑越先生有点焦争了，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他那广阔饱满的脑门上竟
然沁出晶晶汗渍。他将吴清源一家请到日本，就要对他们的生活出路负责到底。他化吴
清源争段位并非仅仅争荣誉，而更多的是考虑吴家一家人日后的生活来源。作为一名职
业棋手，他太清楚段位高低等级制的无情与残酷了。职业棋手对局，段位就意味着金钱
与报酬。请初段棋手下一局棋是十元的话，三段就是三十元，七段就是七十元。何况围
棋爱好者请职业棋手下指导棋时，也是按段位高低付给指导费的。段位愈高者，收入愈
丰厚，生活越宽裕在日本若不取得三段以上职业棋手资格的话，靠对弈来维持生活，那
是梦想。吴清源来日，倘若大仓男爵援助一断，他将会坠入困境之中，甚至比他在中国
时更加困苦，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可怎么办？围棋院升段赛又极其严格，就算吴清源棋艺
超群，每次比赛皆能升段的话，他若从初段升到五段以上高位也需近十年时间，这怎么
行得通？
平素耿直，从不求人的濑越先生焦争万分，脸都憋红了。他给秀哉鞠了个躬，对这
位当代日本第一高手，地位崇高无比的名人，恳求道：“秀哉先生请您主持公道，仗义
讲几句话吧！”
秀哉搬动着瘦长的手指，语软意硬地说：“濑越先生吴清源一来日本就被授于三
段，恐难服众吧！依我看......”他停住了话，慢慢将目光移过在座的从位棋士的脸。

濑越宪作催问道：“愿听先生高见。”
秀哉目光炯炯迎视着濑越的目光说道：“考核！"
“考核！”
“对，由吴清源的真正本领来确定他是否够三段吧！我们棋院可推选几名棋手来与他
对弈，胜败论英雄。这样才可服众，我们也开开眼。瞧一瞧这位中国神童的传说与事实
到底是否相符！”
秀哉名人的提议，获得了大多数棋士的赞成。濑越宪作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
看出来包括名人在内日本棋院诸位高贤，并不深信有关吴清源的传说，对他的推荐也持
怀疑态度，现在一切要靠吴清源自己的能力去杀开一条成功之路了。
但是，那个穿着长袍马褂，迂迂讷讷的中国孩子，能在日本高手面前取得辉煌的战
绩吗？濑越先生是毫无把握的。
在秀哉名人主持下，当场组成一个审查委员会来给吴清源评定段级。审查委员会一
共七人，皆是日本棋院佼佼者。他们是本因坊秀哉（九段），岩佐圭（七段），濑越宪
作（七段）铃木长次郎（七段），加藤信（六段）、岩本熏（六段），小野田千代太郎
（六段）。
这棋院七贤乃当代日本棋士段位最高者，极有权威的一个临时机构。表面上看这是对
来自异国那个少年棋手的破格遇和重视，实际上是必须获得这些当代世界上第一流棋士
的允诺与赞赏，方可定为三段。吴清源正面临着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严峻考验。
当提名哪些选手与吴清源对局是有一致推选筱原正美（四段）来打头一仗。因为筱原
是一九二八年春末升级大赛时荣获一等的超级选手。他棋风泼辣，布局严谨，是
一名极有前途的青年棋士。
众人推出筱原正美来先与吴清源对弈，濑越宪作暗暗叫苦，筱原段位虽不算高，但棋
艺精湛，他与筱原对弈皆难操胜券。吴清源能战胜这个才华横溢、士气正高涨的棋手吗
？他心里犯愁，但又只好表示赞同。他正思付推荐第二名棋手时，秀哉名人却打破沉默
，冷峻地说：“我很对这个中国孩子发生兴趣，倘若濑越赞同的话，我让我与他对弈第
二局吧！”
晴天霹雳，会场皆惊。堂堂世界第一高手的本因坊秀哉名人竟要与一个初出茅庐的
乍来日本棋院学艺的中国孩子对弈，简直是项爆炸性的奇闻。许多人都疑惑地望着他。
濑越宪作惊愕睁大细长的眼睛，惊疑地问：“秀哉君，您要......”
秀哉名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亲自领教一下被濑越君称为神童的超凡棋技！”
在麻布区谷町六十一番地有一所小巧的院落，院中房子不多，庭院宽敞，房前有两棵
樱树，可惜寒风料峭，变得枝秃桠裸，光剩下黑褐色的枝蔓，在风中摇曳。
吴清源母子三人来东京后，濑越宪作先生给他们找了这里几房暂时安顿下来。这个住
处距离棋院较近，乘电车仅仅两站路，走起来也不算远，慢慢地步行有十几分钟即可到
达。
    濑越先生为了吴清源日蝗去棋院学棋方便才找了这么一处地方，可谓用心良苦。
但是吴家一家人皆不通日语，吴清源虽跟着山崎有民的夫人学地一段时间，但日
子短根本无法交谈。他远离故土来到这陌生的异乡它国，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地形不
熟，连大门也不敢出唯恐外出走迷了路，回不到住处来。他仿佛一只关在笼中的鸟，渴
望展翅蓝天，渴望翱翔大地，但那无形的笼子，紧紧扣住了他，使他无法腾飞。他思念
留在北京的亲人，忠厚内涵的二哥，三个活泼可爱的妹妹；他思念北京古老的城墙，那
城垛上的箭楼；他更思念北京城里那些对他寄以愿望的棋手。临别之际，那些老棋手们
祝贺他到日本后能扬威海外，为中国棋士们争一口气。但是，在这处处陌生，处处听不
到乡音的地方，他感到孤独，冷峻，每逢听到街上传来那卖艺人的喇叭声时，他恍然又
回到了故土，但他马上惊觉了。这划破沉闷空气的喇叭乃是日本卖豆腐小贩吹奏的。虽
然这声音与中国的相似但距离却何止万里？大海相隔，何日是归期？想到这里心里便一
阵揪的慌。
因为语言不通，邻居们是极少来串门的，家里清清，母亲常常站在窗前望着中国的
方向，她思念生活了半辈子的祖国，思念她留在国内的儿女，大哥吴浣为了打发这寂寞
的日子，除了学日语就是闷着头看小说。日子过得很平静，但又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前途难料，命运不知做出何种安排。当一个人不知道下一步迈向何方是地，谁又能安下
心来轻松度时光呢？他们渴望能在这里听到熟悉亲切的乡音，但这太难了，在这茫茫人
海的东京城里，他们不认识一个中国同胞。孤独、寂寞，对日后怎样生活，一家人仿佛
落在一眼黑井里，看不到一丝光亮，惴惴不安地度着日子。
这一天早晨，吴清源强压住惶惑的心来钻研棋谱，他翻到了黄龙士徐星友对弈的那
制谱，这局棋苦苦厮杀� 两人皆战得精疲力� ，被人称为“血泪篇”。他知道等待他
的每局棋，绝不会比前辈们轻松。这里是异乡，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要独战群英，朋多
少险滩激流拦在他面前啊！他这只小舟能迎风浪闯过那无数激流险滩吗？要知道，一次
翻船，就意味着船毁人亡啊！
“  嘭嘭！”传来了有节奏那妹声。
这是谁，会在这狂风吼，寒气逼人的日子来到这很少有人光临的清冷院落里来？
当大哥开门领着一个青年走进来进，吴清源立即从那个人的面庞与眼睛上看出来，这
是一个中国同胞！
这可能是心有灵犀吧，吴清源立刻感觉到这是一个同乡人，果然那人开口说道：“
我叫张宏涛，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现正在医学院学习，我很喜欢围棋......
所以冒味来拜访你们。”
张宏涛讲的是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他穿着件毛皮夹克，人很干练，他用手抹了下额
上的风尘，睢着吴清源微微一笑：“久闻大名，今日得见，荣幸得很，我在报纸上见到
了你们来日的消息......早想来拜访，可惜我在外地实习，上周才回来，好不容易才打
听到你们的住处，于是就来了，唐突来访，还请原谅。”
张宏涛祖籍北京，父亲是个军阀出身的督军，偶尔也做军火生意，广有家财，但他对
父亲的行为评论道：“子不言父过，可我就要讲几句使他老人家不痛快的话，我家的钱
，是用许许多无辜的生命换来的，当我发现这一点时，在北京一天也呆不住了，于是跑
到东京来学医，医者，普救世人之术也。可我很快又发现，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杀起人
来比中国土军阀更厉害，你救治一个，人家杀掉十个，于是，我心灰意冷了，玩起围棋
来，我是想在围棋里面悟出点处事做人的道理来。然而，我天资迟钝，毫无建树，现在
是大学里面一名业余围棋手，不过借棋消愁，打发日子罢了。我棋下得平平，可对日本
围棋界的门户、派别，棋院中严格的等级制，职业棋士的内幕，却略知一二，清源君来
日本不是要当一名职业棋手吗？那就听我几句忠言相告吧......”
张宏涛讲话风趣，似乎有一点看破红尘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内心却很矛盾与悲凉。
他曾在医学院围棋部与人辩论过一次，辩论的内容就是围棋乃中国人发明，能创出这种
高深智力游戏的民族是不朽的，一定能立于世界之林中。可当场一些岐视华人的右派学
生，讥笑他，嘲弄他是就会说大话的支那人，他火了，抗辩道：“总有一天，中国会有
一个棋手横扫日本棋坛的。”那些人大笑了起来，骂他是痴人呓语，说什么任何一名
日本棋手到中国去，都能称孤道寡，中国人智力商数低，他们在围棋的角搏里永远也无
法与日本人抗衡。
张宏涛讲到激愤处，青筋迸跳，满脸涨血，他挥动着拳头，说道：“清源君，我将
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学习他们，目的是超过他们，战胜他们。我看过你的棋谱，你能
成！在日本帝国这样社会里，想要取得地位，就必须出人头地。你胜利了，是英雄，你
失败了，立即遭到冷遇。不满你说，我跟我那些日本同学打赌了，我说你一定能成功，
可他们却说中国的天才少年，在日本可就是庸才了。清源君，争一口气吧，我请求你啦
！”他说完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张宏涛给他讲解了日本棋院组成结构，棋院与棋正社之抗争，并说濑越宪作先生是
个具有侠风义胆之人，他力主你来日学习，担了一定的风险，你要取不得曰战绩的话
，濑越宪作将会威名扫地，荐人不当，他说不定会引咎辞去棋院中的职务呢。他最后道
：“你鼓起勇气去冲锋吧，祝愿你早日成为当代日本名副其实的棋王！”
张宏涛告辞走了后，吴清源陷入了深深沉思中，他绝没有料到，做一名日本棋院中
的职业棋士会如此困难重重。他更没有料到，他东渡来日，不但与全家人的荣辱紧密相
连，而且还与热心肠的濑越的名望有关。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渡留学，业已在日本一
些地方引起关注。有人甚至用轻蔑的语言来给他下了结论：“中国的天才，到日本可能
就是庸才！他感到热血激荡，心跳如鼓，他想立刻去厮杀，去拼斗，用的战绩，洗刷那
些嘲弄与轻侮之流言，便他又感到说不出的紧张。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他是感觉到了，但是来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暴雨呢？
一阵狂风吹过，窗户发生一阵震响，他微寒似地打了一个冷战。
请看下回“大战前他想到一首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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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whynot 于 Nov  1 16:38:51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35.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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