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ss_Bridg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deer (上帝无语), 信区: Chess_Bridge
标  题: 超越自我 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09月09日16:59:0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
    世上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不尽的表达爱的方式。我曾经以爬山为抒
发我心中的爱。
    1980年的全国围棋比赛分两阶段进行,4 月份的预赛安排在黄山脚下,
9 月份的决赛安排在乐山山顶。4 月,我向黄山走去时,脑子里一直想着
20年前的情景。那时我正要参加第一次全国围棋赛。当时陈老总谈兴很浓,
赞不绝口地给我们描绘了黄山的一幅幅景色。他说他经常介绍外宾去黄山
游览,他还让我们有机会一定要去黄山看看。1964年的全国赛安排在杭州,
赛前陈老总又跟我们说,黄山离杭州不远,你们赛后可去黄山一游。于是
国家体委给我们作了安排。我很兴奋。我当时正是20岁的小伙子,觉得爬
山乐趣无穷,尤其又是陈老总让我们去的。很遗憾,后来因故却没有去成....
    命运真会捉弄人。今天,当我因为精力付出得太多,登三四层楼都要
气喘吁吁的时候,当我对爬山已失去兴趣并感到畏惧的时候,却来到了巍
巍黄山脚下。我决定登黄山,不是因为既来之,则登之,也不是因为黄山
景色诱人。不,再美的景色也不可能逗引我去爬山了,我已经绝无这样的
体力了。我登山,仅仅是因为我深爱着我们围棋界的两位名誉主席。陈老
总要我们上的地方,我能不上吗?这次动身来黄山之前,方毅同志也跟我
说:“黄山真是个好地方,务必要去看看。”两位名誉主席都这么说,我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豁出去了。
    登黄山那天,天空阴沉沉地冰冷着脸,好像要考验我们有没有诚意。
这有什么,我们顶多带上雨具就是了。我和华以刚两个人结伴而行。以刚
虽比我小五岁,但毕竟也三十出头了,不能和小伙子同日而语。一些年轻
棋手似乎不知什么叫劳累。他们嘻笑着,三步并两步地比赛着,回头看看
我们落后了一大截,干脆拿出扑克玩上几把。年轻就是优势,年轻就是速
度,年轻就是胜利。我和以刚已经看清了这种不可逆转的客观事实,倒也
心平气和。我们始终不变地保持慢速度,但始终没一次停顿。这好比乌龟
与兔子赛跑,因此我们也不比小伙子们落后多少。
    黄山当然是美的,但对于怕登高的人来说又是可畏的。有时抬头一望,
那无穷无尽的石级直插苍穹,令人不寒而栗。不过我心中只是记着两位名
誉主席的嘱咐,我只知道我是在完成一种使命,我是以行动来默默地纪念
陈老总。
    当我俩正在缓缓而行时,突然一个小姑娘像一阵风似地超越了我们,
转眼之间已把我俩远远地抛在后面。定睛一看,那不是杨晖吗?“小晖!”
我一声招呼,杨晖站住了。“为什么走得这样快?”“我喜欢这样。”“
你别一个人走,跟我俩在一起吧。”杨晖显然不喜欢我们这种老牛拖车的
速度,但前辈发话,无可奈何。说实在的我不放心一个小姑娘在一座大山
中单独行进,而且她怎么也称不上体格健壮。今天她把登山当作下棋,也
是大刀阔斧,图个速战速决。但黄山是个强大的对手,像杨晖这样的体力,
不但速胜不了,非落个中盘败不可。不过作为一个年轻棋手,这股劲头是
不能缺少的。或者说这种猛打猛冲的劲头正是年轻的标记。
    天公不作美,将近中午阵阵山风夹着雨点迎面扑来。我们在半山腰的
饭馆用餐避雨。但雨愈下愈大,老天爷今天好像非要看看我们的决心了。
我们紧握着雨伞顶着变本加利的狂风暴雨,一步步往上登。密密的雨点一
面在雨伞上狂轰滥炸,一面袭击我们的全身,把我们打得透湿。此时的雨
伞真是愈帮愈忙,我们生怕伞被风刮去,甚至生怕连人带伞刮向那可怕的
深渊。
    风雨织成了一道屏幕,把黄山的景致完全遮掩住。大自然好像要用这
道屏幕把我们和黄山隔开来,把我们从黄山逼回去!我们在大自然的嬉弄
中苦苦地挣扎。但是我们决不畏怯,我们要撞开那密层层的雨幕继续往上
爬,一直爬到顶。
    气温骤然下降,虽说是四月中旬,但其寒冷与冬天无异。我们的衣着
都很单薄,且又浑身湿透,冻得象风中落叶似地簌簌直抖。我和同行的以
刚、杨晖相互鼓励。以刚从口袋中摸出一些西洋参,我们每人嘴中含上几
片。小小的几片西洋参哪能抵御暴风雨和寒冷?这只是心理上的一种安慰
罢了。不过朋友间的情意是真真切切地给人以温暖和力量的。我们每前进
一步都很艰巨,我不禁联想起红军爬雪山来。杨晖早已没有了原先的劲头,
她不时仰头望着我们两位前辈,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上满是雨水。我想要不
是我俩在她身边,在她满脸的雨水中恐怕还要掺杂着泪水呢。
    雨还是那样大,风依然那般狂,天还是那样冷,我们还是一步一步往
上攀登。
    整整一天!
    我们终于达到山顶。山顶到处冰冻,虽说是四月中旬,但这里是冰的
世界,每棵树的树枝上都挂着一串串细长的冰珠,构成了极为难得的奇景。
只有大自然的神笔才能画出如此不可思议的风景画。据说此景在黄山数十
年才能见一次,不少记者闻讯赶来,拍摄这求之不得的稀有镜头。我们一
路上付出很大的代价,恶劣的气候使我们无法欣赏一般游客都能欣赏到的
黄山美景,但我们的代价花得值得,因为我们观赏到一般游客见不到的黄
山绝景。我不由想,人的一生不也是如此吗?人生也是攀登,你想达到什
么样的目的,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要达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的理想境界,那就只有迎着狂风,迎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奋不顾身地、
忘却自我地攀登、攀登、再攀登。
    我要感谢两位名誉主席,他们使我饱览了黄山的绝景,也使我体味了
人生的真谛。
    在这次120 名棋手参加的黄山脚下的预赛中,我获得了最好的成绩--
全胜。

    9 月,围棋手们又会聚在四川乐山。乐山之所以有名,是因为那里有
座世界上最高大的坐佛。据说这一带历史上常闹水灾,附近的人们为了镇
住水妖,在三条江汇合之处的乐山沿着山壁雕凿成这座大佛。大佛大得惊
人,一个成人恐怕能从它的耳朵孔中钻进去,站在这大佛旁的人们犹如一
个个蚂蚁,小得可怜。然而正是小得可怜、名不见经传的劳动人民冒着生
命危险创造了这座使多少后人赶来瞻仰的巨佛。人们从这巨佛的身上可以
又一次感受到人的力量,唤醒自身的力量。世上的一切都是人创造的。人
的价值就在于创造。每个人在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他自己。
    大佛的上部有一片平地,平地中央的花草充满生机,周围是一圈典雅
古朴的亭台楼阁。有一座二层楼房,名为“东坡楼”,据传苏东坡年轻时
曾在此住宿读书。这次上海代表团被安排在此下榻。遥对着东坡楼有一排
长亭,这排长亭几乎就在大佛的顶部,围棋比赛的赛场就在这长亭之中。
真是美哉,妙哉!美中不足的是远处的高音喇叭和游客的嘈杂声不时传来,
似乎在提醒我们乐山毕竟是人间乐土,而非世外桃源。
    赛前有人问我这次是否决心击败聂卫平,夺回冠军。“是的。”我毫
不含糊地回答。我知道聂卫平这几年在棋艺上不断提高,且日趋成熟,在
国内外不少比赛中取得了好成绩。他头脑清晰、思路敏捷、计算正确、形
势判断清楚,他对胜负极为敏感,只要能赢一二子就死死守住,绝不冒风
险,一旦形势不利则尽一切可能设法挽回。他的技术是全面的。他的年龄
和棋龄虽然比我小,但他在比赛中表现出来的经验和成熟已使我自叹不如。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近几年的国内外比赛中,成绩超过了我。虽然如此,
我俩的争夺仍然是激烈的。1978年的全国赛决赛我曾一路领先,前六场全
胜,小聂也被我击败。眼看胜利在望,但我后几轮却发挥不正常以至终于
被小聂超过。
    1979年春,我们一起到日本参加了第一届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我和
小聂在冠亚军决赛中相遇。我们彼此太熟悉了,我了解他的优缺点,他深
知我的长短处。我俩都清楚,在这种棋逢对手的比赛中,无论谁能猜到黑
棋先走一步,都会对胜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很奇观,小聂在比赛中经
常猜到黑棋,这次世界赛也不例外。看着小聂手捧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奖杯,
我羡慕得快要妒嫉了。说实在的,我绝非气量狭小之士,但哪一个棋手不
想把奖杯捧在自己的手里?不想夺奖杯的就不配当棋手!一个棋手在比赛
中的目标不是冠军还能是什么?当你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而结果却实现
不了时,总有些不是滋味吧。
    同年夏天,《新体育》杂志社倡办了“新体育杯”围棋赛。比赛中采
用双淘汰的方法。我在单淘汰这边取得全胜,获得决赛权,在被我战胜的
对手中也有聂卫平。但聂卫平不愧是聂卫平,他在败者组中战胜了所有对
手,取得了和我决赛的资格。决赛的第二场是在西单体育场公开比赛,体
育场的两千张票很快售尽。比赛在晚上七点开始,没下多久,突然棋盘上
啪、啪地溅起了雨点。我想糟了,今天的比赛看来要吹。我们改期不要紧,
这两千爱好者兴致勃勃地花了钱赶来观战,一场雨把他们淋回去实在太过
意不去了。雨,愈来愈密地往棋盘上下,好像也要和我们厮杀一场。我的
眼镜片上更是雨水蒙蒙。我想下棋可不能像足球赛那样进行水战。我朝观
众台上望去,不料两千观众不见一人起身,而且也没有一点骚动不安的声
音。他们那样的肃静、专注。两千束目光的焦点都在我们的棋盘上,两千
颗心想的都是这几着棋应该怎么下。西单体育场上坐着的是由两千人凝聚
而成的一个整体,一个忘却自我、只有棋艺的整体!我感动极了。老天爷
也终于被围棋爱好者们的精神所感动--雨停了。
    胜利女神总是朝着年轻人微笑的,我又得了第二。
    对于我,没有得到第一,就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一次又一次的比赛都是小聂第一,我第二,对我刺激很大。我知道
年轻的总要胜过老的,而且多少年来我为年轻人的成长尽了努力。我多么
希望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快快长进,超越我的水平,登上围棋的一个又一个
新的高度。如今小聂在各种比赛中的成绩超过了我,我却是那么的不服气!
而且决心在比赛中和他再次较量。
    难道我的思想自相矛盾?
    不,不矛盾。希望年轻人快些长进,并不等于希望自己早些退出棋坛,
更不等于应该不战自退。不,一个真正的棋手是不会轻易服气。棋手应该
无畏地在棋坛上给人打下来,而不能知难而退。小聂超过我是好事,因为
这使我有了更明确、更具体的目标。没有奋斗目标,人生就失去了光彩。
我感到自己还有潜力,我要把这些潜力全部发掘出来,如果我能做到这一
点,作为一个棋手的我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分析着、计算着我的潜力。我想小聂在近几年的对日比赛中取得了
好成绩,战胜过不少九段棋手。我呢?我不也在提高?以往我对日本八段
比赛的成绩较好,对九段就较棘手。然而近几年我感到九段已不那么难对
付了。1963年我第一次在被让先的情况下战胜九段棋手,对手是杉内九段,
那局棋之艰苦令我终生难忘。1965年我第一次分先胜九段,对手是岩田九
段,那是在苦战多局之后才好不容易胜了一局。这两位棋手都很老练,对
我老说是很难对付的。但七八年在和这两位九段棋手的比赛中我都较顺利
得获了胜。与岩田的那局,我自布局取得优势后一直维持到终局;对杉内
一战我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凡短兵相接之处我均占上风。在和这两位九段
棋手再度较量后,我深信自己的棋艺有了长进。我和日本最强的棋手几乎
都较量过,我承认他们技术上的优势,但我总结了和他们的所有对局,从
内容上来说几乎每局棋都要经过激烈的争夺,很少有一局棋是被压倒的。
即使和世界最高水平,不也就差这一步么?跨上这一步要经过很多磨练并
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这一步就达不到吗?
    在技术上我是自信的,我应该并且可以在1980年的全国赛中夺回桂冠。
但我深感自己的体力一年不如一年。在比赛中,体力的重要性不亚于技术。
小聂年轻气盛,一场比赛下来,在他的身上很难看出疲劳的痕迹。但对于
我,一局棋如同一场凶险的拳击赛。而我就像一个被打得数到十才勉强爬
起来的精疲力尽的拳击手。连续几天的比赛使我累得好像得了重病。我越
来越感到自己的身体将难以应付一场持久的比赛了。在乐山的全国赛之前,
我多次有这样的预感:我在棋坛上的竞赛寿命快要结束了。然而越是有这
种预感,我就越是意识到乐山全国赛的重要,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拼了命也要打好这次比赛。

    战鼓擂响了。第一场的对手是河南小将刘小光,小光才20岁,一米八
四的高个子,在围棋界算得上铁塔一尊。在篮球场上他是个横冲直撞、无
所畏惧的猛将,他的肌体如披了铁甲,凡和他碰撞的人都叫苦不迭。小光
的棋风也如此,坚强刚硬,不论对手是谁,他都针锋相对,勇敢迎战。他
那敏锐的感觉、精确的计算足以在白刃战中击垮任何对手。但小光毕竟年
轻,大局观比起局部战斗显得逊色,思路尚不开阔,运子欠含蓄和弹性。
然而小光的优点太突出,一旦他的优点得到发挥,即能掩盖其一切不足。
再强大的对手,如下到他的路子里,也难以脱身。杰克、伦敦在其小说中
曾描写一只极其顽强的斗牛狗,再强有力的猛犬只要被他咬住,便很难幸
存。我经常拿这条斗牛狗来比喻小光的风格,这当然不是贬义,但这种比
喻欠雅,使一些人难以接受。不过我始终感到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然而今天我自己被“斗牛狗”咬住了。这是斗牛狗与血虎那场生死搏
斗的重演。一旦下到小光的路子里,其结局就不言而喻了。这只怪我过分
子自恃,没认真考虑对手的风格,也未充分估量到年轻棋手的迅猛提高。
    我微笑着和小光握了握手,祝贺他的胜利。小光是个勤奋好学、谦逊
有礼的小伙子,他的身上有不少美德。看到我所喜爱的年轻棋手的成长,
我真为他高兴。
    当然,出师不利绝非愉快之事,但在一场大比赛中是要经得起一两次
失利的。我心目中的真正的对手只是一个人--聂卫平。
    谁料到第三轮我又受挫,对手是16岁的小将马晓春。小马聪颖过人,
近两年棋艺突飞猛进。他在思考时经常双眼往上而不注视棋盘,这不过是
晓春思考时的一个习惯。然而这种思考方式使不少棋手迷惑不安,常有人
要我解释晓春的这一习惯。
    我与晓春的这盘棋开局不久即掌握主动,中盘时我发挥了自己攻击的
特长取得了优势。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我面临两条路可选择--一条路可
使我平衡地保持优势,另一条路复杂且又冒风险,那是对黑棋进行猛攻。
如攻击中稍一不慎,形势即会逆转。这种下法因其难度大而对我特别具有
诱惑力。这是条勇敢者之路,是艺术的探索之路,是充满了创造之兴奋也
充满了失败之可能的道路。我从来认为宁愿因为创造而导致失败,也不能
因为怕失败而不去创造。永不失败是永不成功的同义词。是的,若在平时,
我当然会选择这条路。
    然而,今天是场重要比赛,比赛的胜负关系到我能否实现夺回桂冠的
目标。我沉思许久。是单纯为了胜负呢还是为了追求艺术的真谛?
    我并非在进行技术的分析,而是在作境界的抉择。
    我终于作出了决定,选择了那条复杂而有风险之路。我想自己下了30
年棋,不曾有过畏惧和退缩。尤其今天在我对面的是位16岁的小伙子,我
能为了看重胜负而表现出怯懦吗?如果是国际比赛,那么为了祖国的容誉
是应当慎重地对待胜负的。如今对着自己的棋友、自己的小辈,我应当给
他以怎样的影响呢?
    一场猛烈的攻击展开了,这是场华丽的歼灭战。这场歼灭战容不得一
丝误算。遗憾的是我终于产生误算。这是可以避免又可能发生的误算。如
果避免了,这场精彩的歼灭战是我的一个杰作。然而这场苦战给我留下的
是一张遗憾的棋谱。
    输了。我后悔吗?没有。比赛中胜负当然重要,艺术也不可忽视。赢
要赢得有精神,这样的赢才完善。说实在的,如果再一次遇上和晓春对局
中的局势,再一次面临这种抉择,我必然还会为这而矛盾、斗争。我很难
肯定我将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想我恐怕还会采取我这次的态度。如果再一
次因为技术上的误算而失利我也不会后悔。相反,我要是光为了胜负而采
取怯懦、保守的态度,那即使赢了,我也会羞愧,也会后悔,也会觉得愧
对自我。
    每一次人生的关键时刻,每一次大大小小的抉择,其实都是一个能不
能自我战胜、能不能超脱的过程。
    两场失利使我清晰地认识到,棋坛上我的对手增多了。年轻棋手往往
以令人刮目的速度突现在人们眼前,而且他们的突飞猛进又往往通过一次
比赛强烈地表现出来。我从心底里为他们的成长叫好。不过,我虽然失掉
两局,信心可没有失掉。以后还有很多轮比赛,我依然深信能把以后的比
赛打好。
    的确,我努力地拿下一盘又一盘,至第七轮战胜了我心目中的对手聂
卫平。我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一个目标,但另一个目标,即夺回桂冠还未实
现。小光和晓春两员小将胜了我之后又先后战胜了聂卫平,显示了真正的
实力。聂卫平在这次比赛中显然发挥不理想,比赛进行至一半他已失去了
夺魁的可能性。晓春有几场未下好,成绩落在我之后。但小光只受挫一局,
他始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令一个又一个大将订城下之盟。这好比长跑
比赛,我虽然始终紧跟着小光,对他构成了威胁,但我和他之间又始终有
那么一段距离。我无论如何得拼上去!
    围棋比赛是马拉松赛,无论是赛一局棋的时间或一次比赛所需的时间,
都是漫长的。因此围棋比赛也是体力、精力和意志力等等因素的比赛。
    我很羡慕刘小光、马晓春这样的年轻棋手,一天紧张的比赛下来,他
们若无其事。问他们累不累?总是干脆的回答:“不累。”可我嫩?疲惫
得难以言语。我在干校时落下的腰肌劳损也始终不放过我。一边下棋,一
边还要腾出一只手撑着腰部。对于我这个已不能不精打细算地使用精力的
人,这也要耗去我的一些“库存”。
    我和华以刚两人同住一室,他也已深感体力不支,只是累的程度稍有
不同。我俩很注意休息,只要有机会就往床上躺着,尽量积蓄哪怕微不足
道的体力和精力。这不能不使我经常回想起杰克。伦敦笔下的老拳击手汤
姆。金在拳赛的每一回合开始时,慢腾腾地从他那一角走过去,而在每一
回合结束之前,他总是把对手引到自己的一角,等锣声一响,他就可以立
即坐下。汤姆。金是多么懂得珍惜自己的每一点体力和精力。如今我也懂
了,但懂得的人往往是可悲的。这正如经济宽裕的人不懂得俭省,而俭省
的人往往是出于无奈。
    乐山虽然景色宜人,但我却无游玩的闲情逸致。对我来说,床是第一
重要,酒是第二重要。床是休息的必要条件,酒则有利于消除一天的疲劳
及保证晚上的睡眠。
    乐山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也有其不足。乐山的蚊子极其可怕,
不但多,而且大,简直是“B52” 战略轰炸机,即使在大白天也肆无忌惮
地向人们频频进攻。据一些当地人说,这里的蚊子不叮当地人,专叮外地
人。不知此话是否属实,反正我们受了不少罪。我算是抓蚊子的能手,手
一伸就能抓获一个,可我也被蚊子惩罚得够呛。甚至在比赛中也不时被叮
上几口。
    在比赛中疲劳的当然远不止我和以刚,凡年过三十的大都如此。日本
棋手最成熟、比赛成绩最出色的年龄往往在三四十岁。那是因为他们一个
月平均才下两、三局棋,这样他们的比赛寿命就长。如藤泽秀行年过半百
还能在最大的比赛“棋圣战”中获得六连霸的成绩,坂田荣男64岁时获得
全国性比赛的冠军头衔共64个等等。而我国棋手要在一个星期中赛五六局,
这种疲劳战术除了十几、二十多的小伙子是难以胜任的,而且也很难设想
发挥出真正的水平。我国在制度方面不少地方优越于日本,特别是青少年
棋手的培养和成长方面。但我们也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其中比赛制度即是
突出的一条。培养一个优秀围棋手很不容易,绝不能让那些在二十多岁还
在突飞猛进的青年棋手一过了三十岁就走下坡路。如何能使一个棋手将他
的水平、才华、经验以及潜力更充分、更有效、更合理地发挥出来,如何
能使每一个优秀棋手的竞赛寿命达到客观上可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这是我
国围棋界值得重视和应当认真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
    比赛数轮后,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大便全是黑色。我曾听说过大便
黑色是便血,但我毕竟缺乏医学常识,我想也许这是偶然现象吧?不料几
天之后非但没恢复正常,而且每天拉稀多次,每次均这般黑。我心中稍有
不安。是否检查一下?不,如果检查出来没有问题岂非多此一举;如有问
题恐怕这次比赛要吹了,这对我来说是不能想象的!
    我从来认为上了赛场就没有退路,赛场即战场,棋士即战士。我很清
楚地记得,1975年日本的高川秀格九段率日本围棋代表团来访。高川九段
起初曾负于聂卫平一局,预定在南京他还要和聂赛一局。可到了南京他患
上感冒,发了高烧。高川九段年事已高,又得了病,南京这场不下也无可
非议。但他抱病上了赛场。他穿着厚厚的毛衣,裹着长长的围巾,感冒的
迹象十分明显。对局时由于劳累和紧张,高川的额上不断冒出汗珠,执棋
的手也不时颤抖,但他仍然顽强地、一丝不苟地投下每一个子,终于拿下
了这一局。一个干事业的人就是在忘却自我中获得自我的。
    我的连连便血向我提醒着我的难以承受的疲乏和虚弱。我的身体到底
怎么了?但我刚这么一想,高川秀格的精神便注放我的体内,我便把这看
作是对我意志品格的一次考验。棋手倒在赛场上,那是他的光荣,正如战
士应当倒在战场上一样。
    我依然充满着斗志迎战一个又一个对手。我下棋比小光稍快,因此往
往比他先结束战斗。每当我打了场胜仗后不久,小光也奏起了凯歌。我清
楚自己虽然棋下得较快,但所花的代价比小光多得多。小光像座铁塔似地
端坐在棋桌旁,纹丝不动。他有的是体力和精力,他能够对付更艰苦、更
长时间的比赛。而我呢?每天静躺在床上时,心跳的次数总是一百好几,
这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会有什么病吗?不过我连这么想的精力都没有
了。我只有一个念头:顶下去。
    我的确顶了下去,但已力不从心!最后两场比赛我连遭挫折,两位对
手是江苏的李钢和上海的李青海。他们都有一定实力,但在决赛的阵容中
不能算是强手。客观地说,我怎么也不该连失两城。对于这两局的失败我
实在找不出原因。对局时我并没轻率,我是尽了努力的,但下的棋怎么如
此糟糕?最后两场失利使我非但没赶过小光,却落到分数一直在我后边的
马晓春之下。
    我决心要夺回冠军,结果却得了第三。回想1960年我第一次参加全国
赛,那次也是第三。20年后,实际上是我最后的一次全国赛,又是第三。
这恐怕是命运的安排吧。我没有实现自己赛前的目标,但我是竭尽了努力
的,我无法责备自己。领奖时,在我前边的是两位青少年棋手,尤其是站
在我前边的晓春是16岁的小伙子,我心里很高兴。20年前我也是16岁呵,
后来我的水平有了很快的提高,同样的16岁,晓春的水平比当初的我不知
要高多少,他的前程似锦。我国围棋界有如此年轻有希望的棋手,我自然
深感欣慰。全国赛结束了。一个星期后在成都将举行第二届“新体育杯”
围棋赛。我当然还要参加。我要继续鼓劲,争取在这次比赛中和聂卫平再
决雌雄。我还有这个体力吗?这个问题我想都没有想。我只想:再坚持下
去,待“新体育杯”比赛结束后,回北京好好休息。
   

    在成都休息了一个星期,其他棋手在体力上都得到成都不同的恢复。
而我呢?非但没恢复,却日见虚弱。但我从不是悲观主义者,我仍然充满
着信心期待着“新体育杯”赛的到来。不知是何原因,我对成都市有着不
一般的感情,也许是成都市的围棋爱好者特别多;也许是陈老总是四川人;
也许是1974年我曾在这儿得了冠军;也许是这里的名胜古迹让人感兴趣;
也许这儿的名酒及麻辣风味特别吸引人....总之,我热爱这个城市。我很
兴致地跨进那一家家各具特色--四川特色的各种小吃店。在事业上我是
尽力奋斗的,但我并不因此而不去贪图生活上的享受。我在精神生活方面
的享受是书和电影。以前我书柜里的每一部中外名著我都是读完的,而且
读过的书依然和从书店刚买来时一样新--我是自己每一本书的“监护人”。
不过,近两年书出多了,我体质太弱,买书速度超过了读书速度。我在物
质方面的享受是酒和麻辣。酒量在运动员里也是冠军级的。生活里要是没
有酒,何以助兴?何以庆贺?何以浇愁?何以交流?老天爷也许知道我很
快就要失去酒和麻辣这两大享受,所以这次安排我在成都享受一个够。九
月十四日,“新体育杯”赛揭开战幕。比赛的地点是成都市新建的棋苑。
棋苑的对局场地是一个很别致的马蹄型的建筑。这座建筑物对面的一栋楼
房是招待所,棋手们均在此下榻。很遗憾,这所棋苑后来因为某种原因竟
作它用了。
    第一轮是全国各地的强手对四川的业余棋手。这一仗对抗成分少、友
好成分多。对强手一方来说,这一轮比赛与休息无异。但这一天我感觉从
未有过的虚弱,我静卧在床上,搭了自己的脉搏,每分钟要跳一百三十次
以上。我不禁跟同卧室的伙伴说:“恐怕我要不行了。”
    夜深人静,棋手们都进入梦乡,为第二天的比赛积蓄力量。可我,只
感到浑身不对劲。凌晨一点多,我感到要呕吐,得赶紧开灯上卫生间。但
是同室的棋友明天还有一番鏖战,可不能影响他们。还是别开灯了,摸索
着走吧。我扶着床栏站了起来,第一次感觉到床栏的价值。我多希望一个
床栏接着一个床栏,好让我扶着走到卫生间呵!
    一进卫生间,我吐出三大口鲜血。吐完血,只感到如虚脱一般,蜷缩
在床上簌簌发抖。可是明天我还要投入比赛,一定要争取睡一会。
    但我难受得无法入眠。突然,只觉一口血冲出来,这次才吐了一点血,
却被同伴们发现了。于是好些人为我奔波起来,成都市体委的几位同志极
为关切,很快找来了车辆。吴淞笙和华以刚两位扶着我经过走廊,我看到
几位女棋手也被惊动出来了。杨晖那对睡意朦胧的、孩子气的大眼睛疑惑
地望着我。我一个人的不舒服惊动了这么多人,心里真觉过意不去。
    淞笙和以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这个老大哥,他们真是我的好兄弟。
别说淞笙和我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以刚也和我一起生活了15个年头。我
们曾一起下干校、进工厂,又一起重返棋坛。在干校和工厂期间由于我食
量较大,定量不够吃,以刚几次慷慨捐助,才使我尚能平定腹中的骚乱。
记得在五七干校中度过的那个国庆节,那天我们三人实在憋不住,一起到
村上的供销社打了些显然是掺了水的汾酒,又买了几个肉罐头。回宿舍后
将门反锁,三人饕餮一顿。多少时候未尝到肉味了,更有多少时候未闻到
酒香了?我们以庆祝国庆的名义违反了干校的纪律,纵情地欢乐了一番。
说实在的,我们三人算得上老实本分,但老实人在特定的环境中也会干出
不老实的事。也许很久没和杯中物大交道的缘故,以刚喝醉了,吐了一地;
淞笙也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我的酒量还不至于使自己仿效两位兄弟,于是
我把一地的脏物收拾在一个脸盆内。端着这个脸盆像贼一样溜了出去。宿
舍外不少人在洗衣服,人家以为我是去参加洗衣服的行列的,因此我未被
怀疑。
    后来,1974年那次全国赛我酩酊大醉,淞笙和以刚帮我好好料理了一
番。也是有兄弟的缘分吧。
    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所医院。急诊室一位中年医生认真地询问和察看
了我的病情。他检查了我的血色素,只有四克,病危!他马上给我打了止
血针,紧接着给我输血。
    在急诊室里边还有间小屋,小屋的中央孤单单地放着两张床。我躺在
一张床上,在接受输血的同时环顾着这间小屋。这间屋非常陈旧了。四周
的墙壁斑剥发黑,房中的灯光也很微弱,整个色调是暗淡的。在另一张床
上早已躺着一位农村老大娘。她的老伴默默地坐在床边。这两位老人的年
龄很难判断。不过这两章饱经风霜的脸使人一望便知其过去生活的艰难。
而如今他们面临着的又是一个不幸!两位老人与这间小屋的气氛相当协调,
构成了一幅色彩浓重的悲哀的油画。可怜哪!
    我不禁联想到自己见过的一些农民。他们不也是艰苦奋斗一辈子,最
后就无声无息地成为一[扌不]黄土吗?(当然,如今的富裕农民是不可同
日而语了。)比起他们,我是幸运的。虽然我这一生中也曾经受过不少挫
折和痛苦,但我有创造,有成功,有欢乐。如今我同那位老大娘一样躺在
病床上。她已是日薄西山,而我呢?我的年龄毕竟是如日中升,只是现在
有一小片乌云飘浮过来遮掩了我生命的阳光。但这是暂时的,乌云很快会
随风而去的。
    猛然间,我又吐出几大口血,幸亏我被及时送往医院以及那位中年大
夫果断地采取了措施,不然真难以想象。然而这几口血使我醒悟到问题的
严重了。我问陪着我的同志:“比赛我还能参加吗?”没有答复。但那眼
神已作了肯定的答复。可能别人认为这是毫无疑义的,我怎么还问这种傻
话?但这对我却是太突然了。我预感到的最后一次的棋赛,就这么失去了
吗?我连再拼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吗?我的运动生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
    令人绝望的打击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将头埋在床上,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运动生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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