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_Soil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jierry (天堂听雨), 信区: TongueByTongue
标  题: 突如其来(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7月31日19:17:5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从一隅的新华书店出来,看见楼梯上空挂着一条横幅,红底白字标着:二楼展销各种图
书音像。我说:“走,上去看看。”“算了吧。”挽着我手臂的朱彤攥了攥我。我看看
她,流露出期盼的眼神。“那随便你吧。”朱彤说,但攥着我的手并没有松开。男人的
手臂有时候是别人的港湾,有时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缰绳,我想。她这么一说,我知道
我反而不能上楼去了,只好由她牵着缰绳把我领到了旁边的文化商城。说是文化商城,
卖的东西却大多跟文化沾不上边儿,尽是些床上用品、鞋帽服装什么的。有一处柜台旁
边墙上贴着一种女式内衣广告,画面上几个丰乳肥臀、还不到晚上就脱得很多穿得很少
的洋妞在众目睽睽下搔首弄姿;而另一处柜台则贴了“印度神油”的广告。朱彤低声对
我说:“就是,这种内衣穿起来可舒服了。”活脱脱在给它做广告。可我在想要是倒退
几百年回去,它在中国肯定卖不出去。因为中国古代并不崇尚巨无霸式的波霸,连以肥
为美的杨贵妃都是鸡头小乳。我们崇尚的倒是屁股大,据说屁股大的女人善于生养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悄悄朝朱彤屁股上摸了一把。她一下把我
的手打开,就像在赶一只讨厌的苍蝇,“流氓!”“什么?六毛?太贵!”我笑了起来。在
经过一个挤满各种化妆品和洗发用品的柜台时,一个小姐从瓶瓶罐罐后面站起来,就像
猎人从隐蔽的草丛中蹿出来一样,笑着热情地招呼我和朱彤:“有头皮屑吗?”我本来没
头皮屑的,听她一说,我就随口答应说:“有。”“有就用这个。”小姐立即递上一瓶
洗发护发膏,并且当场示范教我们怎样识别这种商品的真假。我又说:“我没有头屑。
”“没有就用皂角。”小姐说着又要给我递,朱彤忙把我拉走了。走出不远我听见后面
小姐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我没理她。猎人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的时候,会不会对着
没抓到的远去的猎物骂一声“神经病”?会不会?幸好我只是一只羚羊,不是一头牦牛,
不然我会转过身来朝她猛扑过去的。
   朱彤一连试了好几双凉皮鞋,都不满意。我说:“你成了王果的老婆了!”朱彤满
脸不高兴,随即明白了我的话的意思就笑了,露出一排白得可以做牙膏广告的牙齿和粉
嘟嘟的上牙床。上次王果和他老婆到北京去,那些大商场,他敢都不敢进去,可他老婆
敢,进去了,专挑又贵又好看的衣服试,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看看,然后又换一套试。商
场小姐点头哈腰侍候着。王果老婆试了一套又一套,差不多都试完了,结果哪套也不买
,拍拍屁股走了,小姐也无可奈何,王果老婆倒着实过了一把干瘾。想想王果老婆也挺
逗的。这样我和朱彤就出了文化商城,来到广场路上。午后的阳光毒辣,戗得我眼睛眯
成一条缝,感到头有点晕。朱彤戴着一顶草编凉帽,我没有,也没有像港台影视明星那
样故作深沉地戴副墨镜,我只有手里拿着一本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是我在
书店唯一的收获。“走,去广场逛逛!”朱彤说。其实星期六的广场没什么好逛的,完全
成了一个自由市场,小商小贩在这里摆摊设点,向人们出售一些价廉物不美的商品和卫
生让人怀疑的小吃饮食。隔着车辆和行人,我看见街道对面的广场乱哄哄的,大功率喇
叭播放出流行歌曲,震耳欲聋,让人心烦。我说:“算了嘛。”她就看看我,眼里流露
出某种神情。“那随便你。”我赶忙补充说。朱彤可不是我,她一听这话,不是继续跟
随我走,而是停在原地只说了句:“那你先回去嘛 。”意思是让我回家。我腾地一股火
就窜起来,好吧,那我就滚蛋吧。于是我拔脚就走,朱彤也不追赶。我连头都没回一下
,谁叫我生气了呢。我正在气头上呢。
   走在路上,我想他妈的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连朱彤也变得无情无义,追都不追我
一下。要是她在后面追一下的话,说不定我会跟着她逛那该死的广场的。我忽然就想起
了我大学时代的女友梅雨,她嫂子对她哥可好了,俩人逛街,她哥也是像我一样,生气
了,拔脚就走,她嫂子在后面拼命地追,还柔声细语赔不是。“我嫂子脾气也太好了,
”在谈起这件事时梅雨说,“要是我,他走就走,我理都不理,照样逛我的街。”看来
在这一点上朱彤和梅雨还是有相通之处的。可后来梅雨去了澳大利亚,成了一头吃洋草
的美利奴羊,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星期六的午后,要是有谁在广场路上看到有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本塞林格
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满面怒容,一副赴汤蹈火的样子,义无反顾快步向前走着,那
就是我。我走过广场路,转到市场路上,走出约摸一里地,在路口转弯时隐约听到有人
在叫我:“杜海滨!”似乎是朱彤的声音,但我以为是幻觉,也没回头,转过路口继续
朝前走。这时一辆中巴在我前边的路旁停下来,从上面跳下一个女人, 正是朱彤。哈,
太好了,她来追我了。坚持就是胜利。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可她并没像我想象的
那样靠近我,而是与我背道而驰,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我和她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交错
而过,这一幕充满了伤心、滑稽和象征的意味。朱彤两条长腿在阳光下快速划动,犹如
一只愤怒的鹭鸶。
   我在街上理了个发,回到家一头倒下便睡,一直躺到晚上。我也不知道几点了,
我没有表,我的手表上次吵架让朱彤给砸了,损坏严重,已无法修复。窗外天黑了脸,
我猜大概至少已经九点了,也不知道朱彤上哪儿去了。她总不至于像只鹭鸶飞走了吧!我
回想起和朱彤刚认识时的情景,今昔对比,不禁有些黯然。我真弄不明白女人结了婚和
结了婚的女人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也承认中午后来自己的举动未免太小肚鸡肠了。这样
想着的时候,楼道里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
   朱彤拉亮灯,捧着一个装热水瓶瓶胆的那种纸盒走进房间,我听见从它里面传出
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她脸上的冰雪尚未消融,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我并不存在。趁
她转身进了厨房之际,我揭开放在饭桌上的盒盖,看到是四只毛茸茸的雏鸡。想养几只
鸡是朱彤春节后下岗以来最大的愿望,我想她是想通过它来慰藉下岗后不太好受的心情
。前几次都被我借故阻拦了,这一次她却不宣而战,先斩后奏,果真抱回几个毛茸茸的
小家伙。吃晚饭的时候朱彤率先打破僵局向我宣布:“我要把它们养大!”口气坚定得像
铁锒子撒切尔夫人,她好像就忘记了几小时前我们之间发生的冷战。她甚至开始跟我探
讨起给四只雏鸡取名字的问题。“叫‘四大天王’怎么样?刘德华、张学友、黎明、郭
富城……嗯,叫起来蛮顺口的。”“我可不想侵犯人家的姓名权,”我顺水推舟跟朱彤
恢复了外交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杂志社刚被一中国名模给告了,那三十多岁的
老女人说我们侵犯了她的肖像权。再说我也不想把长着一只可爱的大鼻子的张学友安在
一只鸡的头上。”“要不就叫‘亚洲四小龙’、‘四大美女’,反正总不能叫‘四人帮
’'吧?”朱彤有点神采飞扬了。我说:“而且要知道它们不一定能够全部活下来。”“
就你乌鸦嘴!”朱彤当即夹了一筷子炒牛肉丝小心翼翼地放到盒子里,她好像不知道鸡是
草食动物似的。“朱彤!”我喝了一声。“没事,”她专注得像个孩子,“味道一点都不
咸。”她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一直持续到我们睡觉以后,在夜里她至少爬起来三次察看
她的宝贝小鸡。有没有第四次我不太清楚,因为后来我已睡着了。
    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是王果打来的。他在电话里模仿着可怕的京腔说:“
怎么着,晚上到‘森林’坐坐?我请客!咱俩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大概有四个月了吧,
我想。鬼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忽然钻出来了,我还以为他在这座城市中消失了呢,同时我
想起了他在电话那头把舌头卷起来说话的费力的样子。我想也好,最近我跟朱彤双边关
系有点紧张,不如借此机会出去散散心。
   晚上我如约来到森林娱乐城,看到出现在我面前的王果穿着一套名牌西装,头发
和皮鞋同样油光锃亮——他本人就成了这耀眼的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一条直线。“怎
么跟个农民企业家、暴发户似的?”我笑着说。他外表的变化确实使我吃惊不小。“到底
是文化人,一下就戳破了某些人虚假的外壳。”我们一边往里走,王果嗬嗬笑了,“不
幸被你言中,最近我还真发了一笔小财。”在装饰得如同西双版纳原始森林的餐厅,王
果请我吃了巴西烤肉,这玩意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味道确实不错,如果不是不大符合中
国人饮食习惯的话。其间他对我讲起了他那千篇一律的发家致富的历史,什么“毅然决
然辞职下海”啦 ,什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啦,“其实在深圳和海南做生意要比北京
容易”啦,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改革开放的形势教育课。也许
这就是他今天请我出来的原因吧?现时的王果不再是从前的王果了,他已进入了这个时代
的成功者之列。而作为成功者是需要倾诉的,所以我就被请来成了忠实的听众。“不过
话又说回来,”已吃得满面红光的王果松了松脖子上的韩国领带,兴趣从巴西烤肉转到
唯物辩证法上,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了,“有时候我又挺羡慕你们的,毕竟你干的是事
业,我那叫什么?不过是在社会上混罢了。想想自己当初又何苦丢掉铁饭碗去受这份罪,
真是的。‘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这不就是‘围城’吗?你说是不是?”
大嚼巴西烤肉后王果说话越来越哲理了,这也使我更加深刻地领会了物质是意识的基础
的理论。“走吧,大编辑,让我们去‘森林’里活动活动,”不知不觉夜幕降临,王果
带我往楼上走,“那里面有不少漂亮的小鸟。‘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难说能在
这儿找回失去的青春?”我和王果都很年轻,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也是十一二点的太阳,
我看他一晚上干那种事干十次都不成问题,他怎么就虚情假意地感叹自己老了呢?
   我们刚走进光线昏暗的舞厅的一个小包厢坐下,就有两个如同两只漂亮的小鸟的
小妞不知从哪棵树上飞过来一边一个分别依在了我和王果身边。“请问两位小姐喝什么
啦?”王果顺手摸了摸旁边女人的长发,故意色迷迷地说,得到是她俩一致的回答:“还
是跟上次一样啦。”王果就先给她们点了威士忌,我们自己要的却是非常普通的蓝带啤
酒。两位小姐开始轮流给我们倒啤酒,按部就班地履行着她们的神圣职责,把马尿给我
们灌下去,把钞票给她们掏出来。说不定待会儿她们还会把我们的身体淘空了呢,我不
无恶毒地想。我坐在那里稍感不安,王果一定看出来了。“你难道就不会请这位冯小姐
跳个舞吗?”他从茶几下踢了我一脚。还没等我反应,旁边的冯小姐就拉住我的手站起来
。我说过,男人的手臂有时是别人的港湾,有时是别人的缰绳,我就被她生拉活扯攥到
舞池中。冯小姐散发出热气的身体慢慢贴紧我,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家养的喜欢
拱在我怀里睡觉的小花猫。她的身体和手臂都软绵绵的,柔若无骨,类似章鱼一类的软
体动物。我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偏过头去找王果,却见包厢中王果业已石榴裙下做鬼
也风流地倒在另外那位小姐怀中了,他好像童年没过好似的让她一口一口地喂着啤酒。

    说实话那天晚上我玩得挺高兴,后来王果叫我了:“杜海滨,你过来!”他像个
君王似的命令道,“我要和你谈件正事。”我想他可能已经喝多了。“我没醉,”小姐
扶住他在座位上,他说,“我要和你谈件正事。告诉你,我要出一本传记——我的自传
!”我和冯小姐情意绵绵地重新在他对面坐下来,我俩的手指扭麻花一样绞在一起,心不
在焉地听他继续胡言乱语:“我已经记下了不少素材,加起来足有厚厚的一本,我要出
一本自传,我想自己动手写,或者由我来口述,别人帮我写,你愿不愿意帮我写?”我想
他妈的这个世界怎么了,阿猫阿狗都想出自传。我哈哈一笑,王果却依然严肃认真地说
:“要是你不愿意就算了,你不是认识很多文化界的朋友吗,问问他们有谁愿意。你放
心,稿费绝对从优,千字一百块怎么样?我都想好了,这部自传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
‘事业篇’,一部分是‘爱情篇’,”他的手始终没从那小姐的短裙下面拿出来,“尤
其是我和我老婆的故事,真是一部沧桑奋斗史啊: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容易吗?不易啊
!一定得好好写一写 ,浓墨重彩地写,它是全书的华彩乐章……”我松开冯小姐柔若藤
蔓的手,有点吃惊地看着他,我想也许他是真的,但他不会把这个夜晚的事也写进自传
吧?
    没过几天,一只雏鸡夭折了。“都怪你,”朱彤悲戚而怨怒地说,“你说的话不
吉利,不然它不会死的。”我看着她,总担心她捧着死去的雏鸡的手会染上瘟疫。朱彤
用一块毛巾把它裹好放到那个装热水瓶瓶胆的纸盒里,出去悄悄找个地方埋了。我想幸
好还没给它们取名字,否则朱彤会在那只死去的雏鸡坟前树一块墓牌写上“XXX之墓”的
,似乎死去的是个人一样。活下来的三只雏鸡在家里满地乱跑,追逐着未来不可知的命
运。从心里讲我不讨厌它们,甚至有点喜欢。它们鹅黄的绒毛嫩得如同蒸蛋羹,跑起来
像一只只活动的绒球,叽叽的叫声稚嫩又纯美,像是在提前庆祝香港回归。有时候它们
脚上沾了水,在房间地板上留下一串纤巧精致的水印,看起来还颇具美感,让我把它们
想成是一群充满童趣的行为艺术家。它们到处乱跑,在留下水印这样的伟大作品的同时
也留下了另外一些伟大的作品即鸡屎,朱彤总是满怀爱心地将它们及时清除。她妇了,
它们又拉;它们拉了,她又扫。如此循环反复,子子孙孙无穷尽。现在朱彤成了它们的
主人,成了一个牧童,放牧着她的三只宝贝小鸡和下岗后百无聊赖的漫长时光。我关门
开门和走路都特别注意了,生怕一不小心碰着它们(就像碰坏摆设的精贵瓷器一样)犯下
弥天大错。本来朱彤情绪就够糟的了,我可不想再火上浇油。
    朱彤有时候也把小鸡关在阳台上,它们还小,翅膀还没有硬,还不至于跳上阳台
护栏或跳楼。可它们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我知道,而且用来装它们的容器已换成了一个
大纸箱。我在纸箱上戳了不少通风透气的眼,我想把它连同鸡们永久性地放在阳台上,
但朱彤坚决不同意:“虐待它们就等于虐待我。”我只好由她一到天黑就把宝贝小鸡请
进纸箱,再把宝贝纸箱请进房间而且是卧室,朱彤声称这样便于照看它们。“家里供了
三位菩萨,”我说,“看来我该升官发财了。”“就你那样子,”朱彤嘟起嘴,“像升
官发财的吗?你要是当了官我也不会……”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勾起满肚子的心事,
眼圈发红。我一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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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把微笑留给负于我的人,把泪水留给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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