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el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zhangkx (木鱼子), 信区: Feeling
标  题: 火车上面的笔记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10月13日18:50:13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一）

2002年10月1日的凌晨，我搭乘T87次列车。我又一次搭乘火车了，我想起了一位老友的
话：硬座磨一宿，胜读十年书。

是的，一趟火车可以让你思考到很多问题。如果说坐牢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思
想者的话，那么坐火车就会让你有机会看到你思考的各种东西都有实践的可能。因为火
车上有足够多的人，而且彼此陌生，陌生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不必对他人过多地负责
任。

（二）

我在排队买票时，看到有个个子很小的人窜到前边去了，我感到很恶心。但我没有作声
。因为妈妈从小告诉我，现在社会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社会，很危险，一般能抢到前
头的人肯定是地头蛇。

这时候，有一个排在后头的人大声骂起来了，而且骂的很难听。看得出他的个子很大，
足以应付一场战争并对赢得战争有足够的自信。我们都感到很痛快，因为我们没有惹到
祸而又看到了恶有恶报的一面。那个插队的回头看了看，缩着头，但没有退出阵营。后
边骂的人没再骂了，人们也没有声援，队伍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总是想：有些事是上天安排给英雄去做的。

英雄不做，我们不做，英雄做了，我们也不做。正因为我们看起来像一个军队而实质上
不如一只老鼠，所以我也充分侮辱了我们一回。

2001年10月1日，我去买票，因为火车快要开了，我就强行插队，一插就插到了窗口，当
时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感到背部有很多针一样的目光刺过来，我在等着一个人出来骂然
后我就相机退出。可是，侥幸的是，没有人来骂，没有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匆匆破
坏了所谓的秩序。

有个人嘀咕了一下，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感到羞愧，因为我这种行为本身值得侮
辱。但那只是随意地一声嘀咕。

我看了他一眼，那个嘀咕的人顺势吐出一口痰，向我表明他刚才喉头的动作不过是在生
产痰，并不是在生产愤怒。

（三）

我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和我同龄的人，我看到他们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全。但
这种不安很快消失，因为我捕捉到了同样的目光，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的头发比较的长
，我的眼睛天生就小，有些贼眉鼠眼的风采。

一年前，我在长沙睡宾馆，两人间，第一个晚上是我一个人睡，第二个晚上我回来时发
现房内已有另外一个人了。因为我身上有少许现金，我感到一阵源自心脏的震颤。我提
出要换个房间，陪我同来的朋友劝我：你不要害怕，别人比你更怕呢。你没看到他穿着
比你可好了。

想想也是。我感到舒心了，很快睡了。第二天起来时发现那位房客呼呼大睡，被子看起
来很鼓，我估计是保险箱在他手上抱着。

很多人的妈妈在教导自己的孩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一个妈妈把
后一句砍掉。在中国，除了色狼和妓女外，没有人能一见如故。

我和那位房客之间取得的和平与默契完全是一种假象。我取得安全的保证是因为我同样
也给了对方以威胁和震慑，而不是因为他信任我。

（四）

我开始拿出水果和饮料给对面的乘客，我想打破这坚冰。我马上看到他们眼中的我更有
贼眉鼠眼的风采了。我陡然醒悟：现在这个社会有太多太多的带毒的水果和饮料了。它
们使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成为一堆人肉包子。

火车是这种温情脉脉的假戏上演的最佳场所。

看到他们不喝，我反而来了兴致，我带头喝了起来。心想，我自己来证明没有事了，你
总该对我放心了吧。可是，他们还是只流口水不动手。他们甚至对我的热情产生了一种
敌意。是的，是敌意。

我在一分钟明白了他们眼光的涵义，他们已经想到了我预先吃了解药。

我感到很搞笑，我们看待陌生人总是先把他视为坏人，看待陌生饮料也总是先把它视为
是被下了毒的饮料。在第一印象中，我们觉得这个世界就是来害我们的。

我放弃了努力。

（五）

斜对面，有对挺无聊的夫妻，他们正处在一个对彼此失去了兴趣但勉强还挂钩着的时段
。看得出来，他们一路上都想把其中的一个扔出火车。女的打掌上游戏，男的吃饭。男
的吃的是方便面，女的问他为什么不给她买。男的说，你不是有盒饭么？女的说盒饭冷
了，她要吃热的。男的就要了一盒方便面，要她自己去泡，女的不肯，要他去泡。然后
是争吵，最后男的妥协了，在去泡方便面的同时把那份盒饭给抛了。我们只听到那个女
的用很标准的声音在标准地说：贱货！

贱货回来了后，女的就哭，大骂贱货为什么抛了盒饭，那盒饭是她弟弟买的，他有什么
资格抛？贱货说你不吃了我为什么不能抛？难道还要等盒饭生出蛆虫来？

然后是爪光齿影，大家都很好地利用余光看完了这一曲闹剧。

列车员几次经过，没有就此事发表看法，因为他看清楚了这一对夫妻的手腕上都纹有一
条大蛇。纹身可能是一种个人爱好，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能代表着一种身份，这是很多
人都知道的事实。

一个车厢有了这样一对活宝总是无趣的，比这更无趣的是我们坐着的安之若素的人。我
们避免直视那对噪音的制造者，以尽量避免某种不必要的麻烦。

（六）

贱货夫妻停战后就从一个小铁笼里取出一只蜥蜴来玩。蜥蜴没有牙齿，但这并不代表它
不是可怕的。当这个小玩意从贱货身上窜来窜去时，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坐在他
们对面的一个成年女孩则吓得站了起来。

我看见那女孩的双脚在发抖。

贱货丈夫说，别怕，别怕。

说完，他们收起了蜥蜴。

女孩惴惴地坐在了座位的边沿。女孩开始主动地向他们套近乎——我在这里感到很奇怪
。我想她自己一定很为自己感到难过，但主动向对面的讨好毕竟可以减轻可能的危险。

羊遇上了狼的可能动作只有三种：对抗、沉默、讨好。我们一直遗忘了第三种动作。而
这种动作恰恰一直有可能成为我们在遇到紧急情况时的第一选择。

而我们在别人遇到紧急情况时的第一选择是：沉默。

（七）

火车在离开郑州站时，我们看到列车员在驱赶一对母女。这对母女不像是乞讨的，但脸
上挂满了泪水。列车员用很不耐烦且很凶狠的口气向这对母女下达命令，到了下一站，
你们必须下车。

说完，便把母女推到了车门处。然后，他关上他自己的工作室的门，睡去了。

这位母亲用不标准的声音向身边的人哭诉，她是因为她老公要杀她所以从河北农村跑出
来的，她怕女儿受到伤害，所以带着女儿一起跑了，她们跑得时候只顾跑，忘记带钱了
。她们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在她诉说的时候，她身边的人迅速减少了。

她的女儿手上提着一袋水果，有个人问她，既然你们什么也没吃，为什么手上还提着一
袋水果。

那位母亲就跪下来了，她说，她的女儿乖，看见娘不吃，女儿也不吃。这水果是她们在
保定车站用仅有的一点钱买的。

——这或许是一场骗局。

就像每个陌生人都可能是坏人一样，火车上每件发生的事都可能是一场骗局。我们一定
会这样想。

有位先生掏出了十元钱，给她，她又跪下，不要。给她女儿，她女儿也跪下，不要。

也许这是真的，这对母女的遭遇是真的。因为她们并不是对钱表现出贪婪。

但是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我，没有人施出援手。你或许在想着我会，我或许在想着你
会。我们突然很在乎起别人来。

还是那位先生，他拿出了一百元。这位母亲接受了，然后是长跪兼磕头。后来，这位母
亲说了很多菩萨会保佑他的话，并要这位先生留下电话。这位先生拉起了跪着的母女两
，没有给他们号码。

好人还是有的。

我估计母女还是在下一站被赶了下去。我们无能为力。并不是无能为力，是不想牺牲自
己的财富构成。

（八）

母女的遭遇多少给了我内心一点震撼，我想我应该冲过去阻止那位列车员的野蛮举动就
好。但我没有。有很多次，我离雷锋就差那么一点，我没有去做。我甚至垂泪了，我还
是纹丝不动。

火车继续行驶。经过了一站又一站。每到一个小站，就会有一批面目狰狞的小孩提着一
个大塑料袋冲上车来抢收乘客的矿泉水瓶，不一会儿，就抢到了一袋，然后在即将要下
车的那会儿被列车员逮到一个，列车员命令他拖地，扫地。

因为我喝了对面的乘客的一瓶饮料，用“生命危险”来表明了自己信任的态度，所以我
和对面的乘客已经消除了对立情绪，而在短时间变得无话不谈。我和他马上就这群孩子
进行了讨论。

他（看到我脸上有不满）：不要不满啊，其实我想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

我：何来双赢？

他：你想列车员放这些娃上来，让他们代替自己扫地了，对列车员是赢；而这些娃上来
捡了废品，可以换钱，也是赢啊。

我：但伤害了我们顾客啊。

他：为什么伤害了我们？我们已经把水喝完了，这个瓶子已经是废品了，对我们已经没
有用了啊。

我：这世界上没有没有代价的事。我想我们喝完了水，我们对瓶子还有着产权，他们上
来抢是不对的。同时，作为一个已经购买服务的顾客，我们并不想看到有未购买服务的
人上来骚扰我们。这是列车员的腐败，他的腐败还有到处卖钥匙扣或丝袜。尽管我们可
能赤着脚，需要丝袜，但我们完全可以呼叫他来服务，而不必他来打扰我们。他这是利
用职权腐败。

他：恩，有道理。我上次也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没买到卧铺票，这时就有穿火车制服的
人来带我们上车，然后到了目的地后又带我们下车，车费比排队买还要便宜，当然钱也
落入私人口袋了。我当时想这也是双赢，因为车上留有备用位置，每次都不能足用，与
其让它们空着，还不如卖给别人，所以我想列车员创收了，乘客也捡了便宜了。

我：这是很可笑的事。这种双赢伤害的是一列火车。我们想一辆火车在票源紧张的情况
下拖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卧铺厢跑是很可笑的。列车员把这些座位贩卖看起来似乎是在解
决这种不合理，却增加了火车把座位空出来的理由。也就是说，火车把卧铺空出来的理
由不再是为了让人们笑它，而是为了在它上边工作的人谋私利。当有一天火车要整改，
要不空一个铺时，它会发现反对的是在它上边工作的人。

他：我是学经济学的。

我：我正处在愤怒期，青春期过后的一个时期。

他：我很想问一下，刚刚你说那些小孩上来是妨碍了我们，因为他们没买票，我们不想
看到没买票的人到我们已购买的空间来。是的，我同意，但我很想知道，你在那对母女
被驱赶时抱什么态度？

我（一惊）：……

他：她们也没有购买票啊，她们也冲击了我们的空间啊。可我们为什么会同情她们而讨
厌列车员呢？列车员不过是做了维护我们权益的事情啊？如果列车员让母女俩在车上做
些本该列车员自己做的话，从而让母女俩顺利到达目的地，你对列车员是什么看法，你
会认为列车员是腐败吗？而这对母女本身是可怜的，那么那些小孩子呢，一眼看出来他
们就是孤儿，他们不可怜么？他们只是不懂得乞讨而已——你能说他们在本质上有什么
区别么？

我：……让我喝口水吧……

（九）

以下是虚拟的：

2003年10月1日的T87次列车上，我又在原来的位置，我又看见了那对母女。

不光我看见了，去年救助她们的那位先生也看见了。看起来他很气愤，是的，他很气愤
，他冲过去咆哮：你们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你们骗了我的钱不要紧，钱不过是钱，但你
们侮辱了我的智慧！你们让我有了巨大的智力挫伤感！你们这些无耻下流的骗子！

去年那位母亲用了菩萨的语言感谢这位先生，今年这位先生用了撒旦的诅咒回应那位母
亲。

这时，这位中年妇女又一次跪下了，她紧紧拉着这位先生的腿，这位先生不耐烦地抽出
腿，留下一句话就不耐烦地走了：你就继续骗下去吧，可耻的人。

我听取了那位母亲的带泪的自语：我要到哪里去，我要去骗谁？我有家不能回，我老公
要拿刀杀我，我出门又往哪里去，谁能够帮助我？我只能一次次地跑，又一次次地偷偷
跑回去。我骗谁了都不要紧，我只是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谁能告诉我我要到哪里去，
菩萨保佑他……




--
╭⌒╮ -¤- ╭╭ ⌒╮ 经风雨 见世面 
╰-----╯ 读万卷书 走万里路 识万种人 
’,’,’’,’,’’,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但拋痴嗔心，一苇渡长江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47.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