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el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angrouyan (轻轻的,我会永远微笑......), 信区: Feeling
标 题: 画鬓如霜(zz)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Nov 26 14:34:38 2004)
人说江南有四绝--山水美绝,人物秀绝,是为两绝,此外便是锦绣苑的丝绸和如意坊的
玉器,并称四绝。
单说这如意坊,顶着硕大个名头,但流年如水代代相传到现在还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
作坊,全没有朱门大户的气派。论起原因,只为如意坊主人历代来有个讲究,送来的珠宝
玉器如果合了缘,分文不取也精雕细作,如果不合眼缘,那万贯金银都不为所动。如此下
来,银子没赚进多少,倒得罪了不少富豪权贵,日子自然不好过。
烨奕二十四年。
平平常常一个午后,小小的如意坊被一方倾城美玉照亮了满室昏黄。
那是一方血玉。平常血玉都是淡色底子上面有朱色血点,偏偏这一方,通体红艳,看
一眼竟仿佛真有血光逼人而来,眩了眼惊了心迷了魂。
如意坊主人夏成龄定定看着这躺在暗黑丝绒上的美玉失神怔忪,吓得夏夫人冷汗沁了
一额头。
“快,去把净儿也叫来看看,能看到这样一方玉,要的是千年万载修来的福分……”
夏成龄激动得全然失了平日的风度,声音直发颤。
夏夫人慌忙把女儿夏净瓷找来,夏净瓷迎面被一团暗沉沉的血光一罩,心头一紧,半
晌开不得口。方寸间只听得夏成龄不知所云的低低谓叹。
“咳,夏先生,您看,这玉可还入了您的法眼?”送玉来的人轻咳一声开口道,眼底
眉梢是压都压不下去的傲慢得意。
“稀世美玉,稀世美玉……” 夏成龄连连感叹,许久才回神问道:“只是不知小候
爷是想把它刻成什么样的玉玺?” “不刻玉玺,我家公子说了,刻一只镯子。”来人故
作平淡地说出一句,等着看夏家三人大惊失色--果然,夏成龄惊得跳起来:“什么?这
样的绝世之宝就用来雕成一只镯子??”夏净瓷眉头一扬,又蹩蹩嘴角--这小候爷姓林
名切月,是江南无人不知的贵公子,世袭一等侯,权倾江南富可敌国。但看来任是他富贵
豪奢,也不过是虚浮的纨绔子弟,如此稀世奇珍竟用来雕刻首饰,真真粗鄙虚荣。
“是。雕一只女子戴的手镯,公子画好了图样,你可得小心,搞砸了把你这如意坊卖
了都陪不上。”来人愈加骄横放肆。夏净瓷闻言气恼不过,上前利落地收起那一方血玉,
塞如来人手中,干脆地说道:“这么珍贵,如意坊接不起。” “净儿!”夏成龄低喝一
声,不停搓着手眉头打结,仍移不开目光。
“老爷,既然这玉太过珍贵,我们还是小心的好……”夏夫人忧虑地开口--玉质本
坚硬,要把这一方血玉打磨雕刻成精致手镯,那可真是耗人精神气儿的功夫,一不小心就
会崩裂破碎,那可怎生是好?
“当真不接?”来人作势欲走。
夏成龄直直看着那包裹在黑色丝绒中仍不依不饶地透出来的血色宝光,终是一跺脚:
“我接!!”夏净瓷恼得转身就走。
来人斜着嘴角一笑,似早已料到结果,小心地铺开一幅素绢,正走到门边的夏净瓷鬼
使神差地流目一顾,脚步也不由停了下来,那画的是一只手镯--血红血红,形状是一枝
梅花首尾相衔,梅枝清奇,花朵艳烈,根根梅蕊都灵动如生。
好画!
也真真--好想法……不知那人怎么想出来的,这样的一支梅花镯戴在手上怕真是村
妇也可变绝色。
女子所戴……
夏净瓷抿嘴笑得讽刺--那坐拥江南三千美色的堂堂小侯爷难得还有这样的心思!
从此,如意坊灯火彻夜不灭。
夏成龄中了魔般不眠不休只围着那方玉转,一天就像老了一年。还不能劝,就连他最
宝贝的女儿夏净瓷出言相劝都回以雷霆大怒,好不可怕。
夏夫人急得暗自流泪,只道:“老爷老念叨玉有魂,我看倒是把他的魂给吸了……”
夏净瓷看着爹爹整日劳神,母亲以泪洗面,任那玉石美仑美奂,她心里也恨了起来,恨得
最厉害的就是那送玉来的小侯爷林切月。都怪他送什么劳什子玉来,要雕镯子刻环子讨好
女人,怎不自己动手偏要连累旁人!
一连十二天。
夏净瓷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半夜里,作坊里突然响起一阵疑哭似笑的嗬嗬声,惊得人毛骨悚然。
夏净瓷吓得一激灵,翻身坐起,唤了声“爹爹”就直奔作坊。只见夏成龄对着案上一
物手舞足蹈,喉中含混不清嘶嘶做声--那白玉案上铺着一幅流光溢彩的锦缎,但因放上
了一支通体血红的梅花镯,锦缎尽失色彩--明明只是一只镯子而已,怎可如此惊心动魄
?!
仿佛有了性灵的魔魅一般……
不等夏净瓷凝定心神,“扑”地一声,一脉鲜血猛地喷出,夏成龄仰面跌下。
夏净瓷心下大痛,抱住爹爹不住摇撼,但夏成龄气息渐弱,竟来不及说出一字半句就
身子一沉断了呼吸,双眼尤自半睁,不舍不弃地望着那只妖异的梅花镯。
匆忙赶来的夏夫人见此情景,嘶哑地唤得一声:“老爷……”人已厥了去。
夏净瓷心痛如捣,一边扬声叫人,泪水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只梅花镯,如同烙进眼里的火炭,灼灼地痛。
次日夏夫人苏醒过来,拉住夏净瓷的手,一番垂泪后开口道:“你先把镯子给送走…
…妖孽,妖孽啊……”夏净瓷抹抹泪水,恨恨地道:“我只巴不得摔了它!” “别,净
儿,先别赌气……你亲自去一趟,送到侯爷府……你爹爹,也才……安心……”夏夫人泪
水涌出,哽咽难休。
夏净瓷闭闭眼睛,忍下满眶眼泪,点点头。
侯府。
触目所及,清贵辉煌。
曲折通传后,夏净瓷等在偏厅,半晌出来一个淡黄衣衫的女子,夏净瓷一看却是幼年
熟识如眉。如眉看到她心中欢喜,亲亲密密地携了她的手柔声道:“净姐姐,没想到竟是
你,可想死我了。”夏净瓷此刻没有叙旧的心思,勉强笑笑问道:“你家公子在么?”
“公子……公子昨晚身子不适,一宿都没睡好,现在还歇着。姐姐可否等等?”如眉为难
。昨儿晚上,公子不知怎的辗转难眠,到午夜时分竟突然咳了血,只急得阖府大乱。后来
喝了药直到天明好容易才略略安睡,她怎敢打扰?
夏净瓷心绪凌乱,还记挂着爹爹的后事,哪有心思多等,但这般物事又只能亲手送到
方才心安,一时秀眉微颦甚是郁郁。
沉吟间,匆匆迎出一俊俏小厮,急急问道:“可是如意坊的人来了?” “是。”夏
净瓷点头。
“公子说了,快请。”小厮立刻带路。
夏净瓷随那小厮穿过一道垂花门,进得阁去,其中铺陈倒素净许多。纯白玉钩挽着层
层青纱软帘,暖玉熏香中仿佛烟波茫茫。
小厮将夏净瓷留在一扇山水屏风前,自己上前通报一声:“公子,如意坊的夏姑娘来
了。”片刻再恭敬地退出,唤了夏净瓷进去。
夏净瓷进到里间,没心思细看周遭,目光在看到那人时却不由一顿--那是个年轻男
子,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象牙白袍子,正靠在枕上,本来清俊的眉目颇有几分憔悴倦容。
那人自然就是小侯爷林切月。
林切月欠欠身:“有劳夏姑娘。”声线微微低哑。
夏净瓷不欲多说,只静静地双手捧上梅花镯。
林切月郑重接过,揭开暗黑丝绒,灼灼然满室生辉。林切月细细看来,开口赞道:“
夏先生手艺果然不俗。”他自己却像禁不住这眩目光华,轻轻咳嗽起来。恭立旁边的如眉
忧色盈眸,立即奉上一盏热茶。
“公子可还满意?”夏净瓷心中酸楚。
林切月颔首:“很好,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夏先生最明白这玉了。”夏净瓷听得忍不
住要落泪,急忙深深吸口气勉强忍住。待得她再抬头时,林切月明白看到她眼中的怨恨,
心下诧异。
夏净瓷垂下眼睫正欲告辞,屏风外忽传来一声朗朗的笑:“哥哥,看我把谁给你带来
了!”随着话音一个红衣女子一团火般闪身入内,明眸一转大声道:“哥哥你猜!”林切
月不说话,但原本倦意浓浓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亮,振衣起身。
“别,你别乱动。”红衣女子一把按住他,回头唤道:“绯姐,你快来,这人老不听
话的。”一道烟晶色影子悠悠地飘进来,静静看了看林切月,叹息般开口:“怎么弄成了
这个样子?上次见面不是还好么。” “怕是难看得紧,吓着你了。”林切月看着她,似
乎心情也好了不少,微笑道。
那女子侧头浅浅一笑,夏净瓷在一旁看着她的侧影,清丽无端,只是面色雪白殊无血
色,平添了一抹病容。
“这个给你,快戴上给我看看。”林切月拿出那只梅花镯子,拉过她的手来要为她戴
上。
红衣女子看得连连咋舌:“哥哥,你什么地方找来的宝贝,好看得骇人一跳!”夏净
瓷不忍再看那只镯子,也顾不得礼仪自己就想偷偷溜掉,不料那容色淡艳的女子一看到这
只镯子,呼地甩开林切月的手退开一步,愣愣地盯住林切月,脸色变了变,整个人都在微
微发抖。
“绯姐,你怎么了?”红衣女子满心不解。一屋子的人尽皆怔住,只有林切月和那女
子四目相对,纠缠不清的大悲哀与大欢喜,最后成了一片茫茫的无奈凄凉。
林切月淡淡一笑,摇摇头,依然拉过她的手来,轻轻为她戴上那只梅花镯。
一滴泪水剔透地滴落在血红的镯子上,仿佛怒梅盛放又仿佛鲜血涌动。
那女子怔怔看着,再看一眼林切月,心念一灰,陡然紧紧咬住发白的下唇--“凝绯
,不要!”林切月似有所感,急促喝道--但与他的话音一并响起的是一声玉石俱损的脆
响!
倾城之璧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夏净瓷眼睁睁看着,想叫叫不出声,只觉得一腔热血都涌上喉头,身子一软踉跄后退
夺门奔出。
林切月站起身,看着那女子,半晌只说出三个字:“你--何苦……”苍白面色泛出
一层淡青,像是隐忍了绝大的失望,怒气与心酸。
“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素衣女子倔强地转开身子。
“你让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的心情你又想过吗?”林切月似是极之疲倦,低声道:
“谢凝绯,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来证明么……” “你埋怨我了?”名唤谢凝绯的
素衣女子转头直视着林切月,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方式,我只知道我受不起
你这样的牺牲,我受不了你自作主张,我受不了--”话音未落,她的人已疾掠出去。没
有说完的半句话是,我受不了--你为了我伤害自己……
“绯姐,绯姐!”红衣女子着急地追出,又放心不下林切月,懊恼得要哭将出来--
好端端的怎么搞成这样?!
林切月一手按在额角,一手慢慢拾起那碎裂的玉镯,如眉想上前帮忙他只是摇头。
“哥哥,你别这样,你别……”红衣女子心里发寒,泪水已冒出来。
“那我要怎样呢?”林切月惘然一笑。这时一个小鬟送上药来,林切月并不推却,只
是喝得几口就呛咳起来,一阵急咳将早晨所进的汤药也一并给呕得干干净净。
“小蝉,”林切月喘息稍定,费力叫过妹妹说到:“你去看看凝绯,她性子倔,你看
着她点。” “好。”红衣女子林小蝉乖巧地点头。
“如眉,你陪我去趟如意坊。”林切月看一眼那些碎片,神情歉然--真是负了夏先
生的心血。
“哥哥!” “公子!” --两道声音都是不赞同。
“那澡雪,备车,我自己去。”林切月径自站起身。
林小蝉白他一眼:“还说绯姐性子倔,我看也差不离了。正中午的,顶着那么烈的太
阳,可别中暑了才好。” “那让宛儿再热一盅药来公子喝了再去?”如眉担忧。
“不用了,喝不下……回来再说吧。”林切月心里不知怎的甚是不安。
如意坊。
人人缟素,一走近只闻哀哀的哭泣声。
“澡雪,去看看怎么回事。”林切月蹙眉,心一沉。
澡雪略一打探回来低头道:“回公子的话,如意坊主人夏先生据说是为了雕琢个玉器
耗神过度,去世了……夏夫人哀伤过于,眼看着也快不成了……”林切月扶着澡雪的手下
了马车,眼底郁郁。
如意坊乱成一团,他二人径直步入,也无人询问。
“把家里能卖的都卖掉,价钱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看到夏净瓷时,她正在为筹
措银子心急如焚--堂堂如意坊家底如此之薄,说出来怕也没人相信,料理爹爹的后事外
竟无甚余银给母亲治病!值钱的玉器倒也有几件,但事起匆忙,哪里找买主去?
林切月看着她长发凌乱,眼睛红肿,整个人都憔悴下去,心中歉疚,暗暗对澡雪道:
“让程管家安排一下,如意坊要卖的我们都暗中买下,价钱上能给多高就多高。”夏净瓷
心力交瘁中转身惊见林切月竟然站在那里,心里的怨懑陡然冲上脑子,三两步冲到林切月
面前,再不管他是小侯爷还是大侯爷,连珠炮地大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把我们害得
还不够惨吗??你还来看看到底有多惨是不是?” “不可对公子无礼--”澡雪失色。
“我就还无礼来着,你给我出去,出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和你那方该死的玉
……”夏净瓷嘶声道,伸手拼命把林切月往外推。
林切月觉出她的手冰冷发抖,推着推着她的人一个踉跄,脱力地往下滑去,林切月安
抚地半扶半抱住她,低声道:“是,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把如意坊累到如此地步,是林
某的不是……” “都怪你……够怪你……你还给我,你把爹爹赔给我……你赔我……”
夏净瓷无力地捉住林切月的手臂,直哭得撕心裂肺浑身发软。
林切月不顾周围人等怪异的目光,温柔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赔给你……都
交给我……我都赔给你……”夏净瓷毕竟只是未经世事的女孩子,遭此巨变心里已然承受
不住,痛哭着竟然晕倒在林切月怀里。
林切月说不出的歉疚,只不知怎么才能补偿她,黯然一叹伸手抱起她。
“公子,不可,你不能使力--”澡雪大叫,果然,林切月走不出几步就眼前一黑,
吐出一口鲜血。
澡雪急忙接过夏净瓷,急问:“公子你怎样?”林切月按住胸口喘息,眼前发花站立
不住,他索性在那青石台阶上坐下,喘了口气道:“我现在走不动了。你把夏姑娘,夏夫
人都接到府里去,请大夫好生诊治。如意坊的事你让程管家都要给处理得妥妥当当。”澡
雪真是有点哭笑不得:“可是公子你坐在这石阶上受凉了怎么办?”亏他就净想着如意坊
怎么怎么的,也不想想自家的身子骨。
“这么热的天,哪里受得了凉。去吧,让阿锦来接我。”林切月揉揉额角,挥手让澡
雪快去。
围上来的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白衣公子看来分明大有来头,但哪见过哪家公子爷坐在
别人家的石头台阶上说走不动了的?
忽然一人又惊又疑地叫出来:“小侯爷?”林切月胸口闷痛,不想说话,只对他略略
点头。
旁的人立刻炸了窝--小侯爷哪!!江南王,世袭一等侯!!!平日里打破头也见不
了一面的大人物!
刹那间,如意坊仿佛搭了个戏班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密密围上人群--只为看看传说
中的一方之王原来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天兵天将……林切月啼笑皆非,多少明白了以前不是
有个卫某人是被“看杀”的吗?
--他们这样围着他,他根本喘不过气来啊……好难受……
还好阿锦来得快,阿锦身高六尺,高大如一尊铁塔,他低低吼了一声,周围人立即作
鸟兽散。
“公子,你,你,你……你怎么……”阿锦见他的公子居然面青唇白地坐在地上,大
怒。
“看我这么不好受,你就别念叨我了……”林切月边咳边喘,还勉强要笑,阿锦一看
更是恼火,一把抱起他,恶狠狠地道:“今晚公子你就是被苦药给淹死也只能怨自家了!
”话一出口,才自后悔怎么能说公子“死”呢,真是大不恭敬,不由非常懊恼。
林切月自是不以为忤,倦倦地笑笑,想到好好的如意坊被他累得家破人亡,而耗尽心
血雕好的玉镯子又被谢凝绯给摔了!那么多的辛苦和付出尽皆白费,真让人心丧若死。
风荷居。
天气正热,但谢凝绯站在窗前还是觉出阵阵寒意。
一人站在她身后,细心地为她披上一件薄披风,叹口气道:“绯,你的性子也真是强
得过了。” “师兄,你都知道了?”谢凝绯轻声道。
“是,也真难为月了。”谢凝绯的师兄名尹绝,也是林切月的至交好友。他望着谢凝
绯血色全无的面容,皱眉道:“今天小蝉一告诉我那镯子通体血红我就明白了。血玉,以
血饲玉,绯,你砸了镯子未免令月灰心。” “谁让他那样做的,他以为那样是为我好?
他不知道……如果他死了我一个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谢凝绯的声音低下去,末了已
是清晰的哽咽。
尹绝拍拍谢凝绯单薄的肩膀,叹息:“你说独活没意思,但让他看着你为了他中了这
难解的毒,而他什么都帮不到你,那不是生不如死?” “师兄,其实……我早已生不如
死……因为我从来帮不了他……”谢凝绯终于静静落下泪来。
尹绝心中一痛,这两人,一路走来万般辛苦他最是清楚--向老天要一份相守,就这
么难么?
“咳,不管怎样,听说月昨晚又咳了血,他病着,你还是去陪陪他吧。”尹绝道。
谢凝绯苦笑:“他现在怨死我了。”她话如此说,但仍是紧了紧披风往外去。
侯爷府。
谢凝绯见府里似乎多了些来往忙碌的人,心生奇怪,立刻拉住林小蝉问:“是不是他
的病又沉了?”林小蝉没奈何地叹气:“哥哥已经要将这府里变成医馆了。他自己时不时
咳个血发个烧地吓唬人不说,现在还又接了个病人来住。” “哦,是谁?”谢凝绯诧异
。
“如意坊的夏夫人和夏姑娘。”林小蝉应道。
谢凝绯立时停了脚步:“夏姑娘……” “呵,难得。”林小蝉斜目看她,诡秘地笑
笑。
“什么难得?” “难得看你为了我哥吃次醋啊。”林小蝉呵呵笑起来。
“你这丫头。我哪有吃醋。”谢凝绯面上微微一红,“我只是在想,他接他们来府上
住一定和那只镯子有关吧。” “绯姐就是聪明。”林小蝉亲昵地挽住谢凝绯,皱皱眉道
:“为了雕那只镯子夏姑娘她老爹居然累死了……她娘一气之下也病得糊里糊涂的,我们
也真是对不住他们家。” “这样……”谢凝绯想到自己砸了镯子时,那位夺门奔出的陌
生姑娘,心里也是难过地一沉。
“事以至此,绯姐别想太多,去看看哥哥吧。他是越来越任性,听阿锦说他今天竟在
青石地上坐了半晌,一回来就发烧了,还是只有绯姐才能管住他。”林小蝉没好气地说,
她这个哥哥,真是没让人少费心。
绕过屏风,里间却没人。
“小姐,谢姑娘,公子在书房。”如眉恭敬说道。
“他不好好歇着跑书房去干嘛……”林小蝉红衣一扬,拉着谢凝绯去书房捉人。
书房。
明亮的烛光下,林切月正在专注地看着一叠厚厚的卷宗。
“哥哥--”林小蝉拉长声音叫道,暗示她很不满很愤怒。
林切月扔下笔,回头正欲开口却看到静立一旁的谢凝绯,目光立刻温柔起来。
“罢了,绯姐,交给你了。”林小蝉见林切月如此神情,翻个白眼,飞身离去。
“过来。”林切月拉着谢凝绯坐下。
谢凝绯触手只觉他的手比平时温度略高,蹙眉道:“你在发烧,怎不在卧房好生休息
?” “我一躺下他们就拼命找大夫来看,拼命让我喝药,受不了。”林切月笑得孩子气
,“你陪我在这里坐坐就好。” “那不许费神看这些劳什子。”谢凝绯动手合上他的卷
宗。
“好,不看。”林切月微笑,揉揉眉心道:“皇上决心要给江南诸省加赋,我正在想
办法拖延。” “你这样不听话的,迟早会被削爵夺冠。”谢凝绯浅笑。
“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就不用再费神,我们去找个偏僻地方种几亩田,养点小鸡小鸭
,再养一只狗,天气好时一起晒太阳,不知道多惬意。”林切月说得向往,伸手揽住谢凝
绯的肩。
“你这个样子会种田?!”谢凝绯笑着流目看他。
“保证年年大丰收,粮满仓啊谷满仓,风吹稻花儿香。”林切月大言不惭。
谢凝绯笑倒。
“那样多好啊。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带我和妹妹去私访,看到一户农家养了五只大狗,
每只都膘肥体壮,威风得不得了,你知道小蝉最喜欢狗了,忙不迭地跑去问人家是怎么把
狗养这么好的,那人回答了五个字,真是绝了。”林切月笑言,嘴角的弧度好看得不得了
。
“他说什么?”谢凝绯好奇。
“他说--当成猪来养……”林切月一本正经地说到。
谢凝绯笑得打跌:“当真妙答。”两人说笑一阵,安静地相依而坐,共看暮色低垂。
许久,谢凝绯低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再想办法。”林切月摸摸她的
发丝柔声道。
“但你要答应我。”谢凝绯忽地坐直,“不许再想这种办法!!” “好。”林切月
点头。
“你要记着,不管是什么,如果要以伤到你为代价,那我都不要,绝不。”谢凝绯凝
住林切月认真说到。
“我记得了……你不好,我也不好,以后我无论做什么都先和你商量,你不高兴的事
我都不做,成不成?”林切月说得温柔,目光恳切,谢凝绯却听得泪光一闪:“你要不是
只哄我的才好。” “当然。”林切月颔首。
“当然是哄我?”谢凝绯秀眉一挑。
“当然不是,我保证。”林切月微笑举手,忽然谢凝绯一把握住他的手,泪水一连串
就掉了下来。他自己一看,暗道糟糕,原来他一个不注意衣袖滑下,手上的伤口被谢凝绯
看了个明白。
“傻子。”谢凝绯看着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又气又恨又怜又痛,恨恨地道:“你就不
会用鸡血什么的来代替?!” “可是传说中是要至亲至爱的人的血才可以啊……”林切
月很无辜地说。
“传说都是骗人的,哪有你这么傻的人!”谢凝绯恼恨心疼,赌气背转身去。
“传说都是骗人的?还不是有人为了一个传说巴巴地跑到蜀中清城山去找灵芝……”
林切月怜爱地拉住她的手。
“你还取笑我!你这人真是又傻又可恶……”谢凝绯嘴上不肯放松,人已轻轻靠在林
切月肩上。
林切月双手绕住她的肩,下颌抵在她柔软浓密的发丝上,温暖缱绻。
“公子,夏姑娘醒了。”如眉在门外恭声说到,打破这一刻宁谧。
谢凝绯站起身道:“我们去看看夏姑娘,对她,真是有愧。” “好。”林切月携了
谢凝绯的手往外去。
侯爷府暖榭阁。
夏净瓷守着母亲,神情茫然哀伤。
“夏姑娘。”林切月温言唤到。
夏净瓷回头,站起身淡淡地道:“等母亲醒了我们就回如意坊。” “夏姑娘,这里
求医问珍都很方便,不如先住在这里等令堂大人养好身子再说?”林切月看一眼夏夫人蜡
黄的面色,也自难过。
“你一块玉就毁了我们一家,何必再怜悯我们,净瓷敬谢不敏!”夏净瓷心里怨极,
面色如雪。
林切月低头,愧欠无端。
谢凝绯放开他的手,柔声道:“你先回去,我和夏姑娘聊聊。”林切月无奈,一抚她
的头发,转身回房。
“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聊的,姑娘还请回吧。”夏净瓷转身站到窗前。
谢凝绯知她恼自己砸了那枚镯子,也知道再怎么道歉都无从弥补,轻声开口道:“夏
姑娘出身世家,自然知道那镯子是什么雕成吧。” “血玉。”夏净瓷简短应道。
“它与一般血玉可有不同?”谢凝绯问。
“我以前没看过这样通体血红的。”夏净瓷摇头,真是母亲说的,妖孽。
“古书记载,高原血玉,以至亲至爱之血浸润七七四十九天后就会通体血红莹润,具
灵力,解百毒。”谢凝绯慢慢清楚道来,心中刺痛。
夏净瓷动容:“以至亲至爱之血浸润?!” “是。而且人血会凝,也就是必须每日
割腕取血。”谢凝绯眼中浮起泪光,转头忍下,不禁在心里再骂一句--那个傻子!
夏净瓷愣住,怔怔问道:“你……他是为你?” “是,我一年前入蜀遭了唐门暗算
,中了他们粹在暗器上的毒,无药可解。”谢凝绯坦然说道,不是不遗憾,可是--不后
悔。
“那为什么……非要雕成一只镯子呢?”夏净瓷不解。
谢凝绯抬手,只见她手腕上一道骇人的伤痕,看在眼里狰狞可怖,夏敬瓷不禁倒抽口
气。
谢凝绯笑容有几分酸楚:“所以他一直想送我好看的镯子……不想却累了令尊,真是
……真是……”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词句才能表达歉疚。
夏净瓷低头拭泪,茫然问道:“他的苦心你既然都明白,怎么还摔了那镯子呢?”
“因为……这样的牺牲和付出,他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我也承受不起。”谢凝绯眼中
一片薄薄的水雾,静静说道:“说我意气也罢卤莽也罢,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他这
样做,我不要。”夏净瓷心中一震--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原来世上真有同生共死
这回事呵。
“夏姑娘,累了你家我们诚非有意,还请夏姑娘安心在这里住下。这不是你说的怜悯
,还为了我一个不情之请。”谢凝绯诚恳说到。
“什么不情之请?”夏净瓷诧异。
“既然血玉可以解毒,那说不定有什么珍奇玉石可以治病,能一起活着,总是好的…
…这就要拜托夏姑娘了。”谢凝绯明知希望渺茫,仍是忍不住切切期盼。
“我连爹爹的半点皮毛都没学到,怕是帮不到你们。”夏净瓷看着谢凝绯眼里的切盼
,想到那一袭淡白的影子,心里不由也是一酸。
“还请夏姑娘试试。”谢凝绯盈盈一拜。
夏净瓷扶住谢凝绯,终于,点点头。
当谢凝绯走出暖榭阁,只见一个白影站在水榭,衣衫飘飘,不是林切月是谁。
谢凝绯叹气,恼他不肯回去休息反倒在这夜风里等了这么久,本想直直走过不踩他,
但走到他身边时还是温柔地把手放入了他的臂弯。
月色清澄,映照得林切月的瘦削面容分外清俊,谢凝绯突然踮起脚,在林切月面颊上
轻轻一吻,然后故意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凝绯……”林切月一怔,竟微微红了面色,惹得谢凝绯一边偷笑一边只觉爱煞了他
。不等她偷笑完,林切月微凉的薄唇已印上了她的唇,凉爽夏夜顷刻间春风旖旎。
经历了血玉的风波一场,林切月岁尽力行事如常,但谁都看得出他的身子大不如前。
盛夏将尽,秋天近了。
林小蝉的人安静了许多,很少再像过去那样恣意玩闹。
有一天谢凝绯看到她居然肯乖乖地在书房为林切月磨墨,温婉地简直像换了个人,不
禁骇笑:“小蝉,倒真真转性了。”林小蝉拉着谢凝绯到了无人处,泪水就落下来,抽噎
不停:“绯姐,我害怕。” “你哥哥他身子素来不好,但若说……也还不至于,乖,你
这样反倒让他担心。”谢凝绯抱住她的肩,努力宽慰。
“还有,绯姐你……”林小蝉见天气还甚是炎热,但谢凝绯已穿上了秋天的衣衫,知
道那是她中的毒在作祟,心里又是一重担忧难过。
“我不碍,傻丫头,别想得太多把自己骇到了。脸都哭花了,去洗洗。”谢凝绯笑得
云淡风清,但当林小蝉走开后,她径直去了书房,看着林切月道:“月,我搬过来住好不
好?” “什么?”林切月非常怀疑是自己向往得出了幻觉。
“你不答应?”谢凝绯转身欲走。
“哎,别走,凝绯,你终于肯了??”林切月喜得扔了笔,一把拉住谢凝绯的手。
谢凝绯点点头,看着他的欢喜胸口一热。
“暧,让我想想你住哪里好,暖榭阁可以和夏姑娘做伴,沉香阁可以和小蝉一起玩,
沉雪阁可以赏荷花,尘园最是清净……”林切月一一数来,偏是不提自己住的敛云阁。
谢凝绯瞪他一眼,扬眉:“我都不喜欢。” “都不喜欢啊……那怎么办……就只能
到乱七八糟的敛云阁和我勉强挤一挤了。”林切月笑拥谢凝绯,埋首于她身上的木叶清香
,无限欢喜。
“不怕我管着你?”谢凝绯靠在他肩上,柔声问道。
“不怕,求之不得,你要怎么我都听你的。”林切月满口答应。
“那好,第一点,你给我长胖点,这么一副骨架子我靠着很难受呢--”谢凝绯用力
戳戳林切月肩上的骨头,笑着逃开。
“暧暧暧,下手这么重,很痛诶……”林切月揉着肩膀追上去。
冷清书房笑语盈然。
林小蝉倚门望着,扑哧笑出来,眼眶却湿润。
下透了雨的清晨。
林切月靠在枕上,垂目读书。
谢凝绯为他束好发,细细看看,满意地说到:“恩,今天气色还不错。”林切月回头
一笑,清俊得让人心里打个突。
谢凝绯看着,想到有一天也许就看不到这样的笑容了,而且不管是谁走在前面,那一
天该死地并不遥远……眼里不禁滑过一丝恐惧。
林切月装着没看到,合上书道:“天气这么好,我们也别坐着了,出去散散心。”
“恩,荷塘的荷花开得正好,我们游湖去。” 谢凝绯压下心里的不安,打叠精神笑道。
“再煮点荷叶茶,喝一口不知多清爽。”林切月微笑。
“那我先去叫他们把船准备好。”谢凝绯走出两步又道:“也好几日不见夏姑娘了,
不如把她和小蝉一起叫上,大家好玩。” “好啊。”林切月看着谢凝绯飘飘悠悠的烟晶
色背影,拿起她刚才握着的象牙梳,心事缱绻。
荷塘澄澈。
叶上初阳于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四人坐在一叶小船上,几只青瓷杯子斟着浅碧的荷叶茶,清香四溢。
林小蝉抢着划船,拿起船浆就是一通卖力,船头乱转一阵一头冲入密密的荷花中,几
只白鹭被惊得扑啦啦振翅飞起。
“你这丫头,就会使蛮力。”林切月一边伸手为谢凝绯挡开直往脸上扑的荷叶一边笑
道。
谢凝绯笑颜如花,轻轻一拧林小蝉的面颊:“我还道你真的转了性,原来还是个女张
飞!”林小蝉急红了脸,偏偏她越是用力滑,船在荷花深处越陷越深,额头上沁出一片亮
晶晶的汗珠子。
夏净瓷微微一笑,沉默地拿起另一只船浆,稳稳当当地滑了几浆,船身就转而滑向了
明净湖面,天地开阔。
“还是夏姑娘有法子。”谢凝绯笑,扔过一方丝巾给林小蝉。
林小蝉擦着汗,吐吐舌头道:“若不是我,你们还看不到那白鹭飞起来的俊哪。”
“是是是,各有各的景儿。”谢凝绯一笑,看向沉默划船的夏净瓷--她今儿穿一件淡青
色丝纱裙子,素净得别有系人心处,再皆遭遇离丧之苦,眉目间越发楚楚动人。谢凝绯正
看得有些心疼,忽然林切月掩口轻轻咳嗽起来,她急忙为他拍拍背,端过茶水去,转头间
只见夏净瓷抬眸那一束目光,竟是也许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宛转……
谢凝绯心下了然浅浅笑了--三年前,她初遇林切月,在那么尴尬危险的情形下,她
还不是一塌糊涂地乱了心……她想起过去,刹那失神。
“想什么呢?”林切月咳嗽着问。
“不告诉你,都咳成这样了还在转旁的心思。”谢凝绯给他顺着胸口道:“等会儿记
得叫张妈给炖一盅冰糖川贝雪梨。” “不要!”林切月慌忙摇头,拼命忍住咳嗽--他
平生最怕的两种吃食,一是甜食,一是药膳,这冰糖川贝雪梨可是两样都占了。
“不要张妈来弄?那我亲手炖给你吃。”谢凝绯抿嘴一笑。
林切月眼前哗啦啦飞过一片乌鸦,无语望苍天……
林小蝉忍不住哈哈大笑。
正笑着忽见一叶小舟匆匆驶来,舟上是府中小厮澡雪,他先慌忙望一眼夏净瓷,然后
低眉道:“公子,夏夫人……她想见见夏姑娘……”夏净瓷闻言立刻刷白了脸,手中船桨
咕咚掉进荷塘。
其余几人也尽皆面色一变,林切月沉声道:“我们这就赶回去。”当他们赶到暖榭阁
,夏夫人已在弥留。
夏净瓷伏倒母亲床前,颤栗地唤了声:“娘--”泪不能禁。
林切月拉过大夫,压低声音问道:“可否再想想办法?” “夏夫人伤心太甚伤了元
气,撑了这么些天已经是油尽灯枯……怕是不成了……”大夫从来给林切月看病问诊多次
,也未曾见他如此关切过,当下一句“怕是不成了”说出来膝盖都已发软,直欲跪下。
室内一阵难堪的沉默,片刻只闻夏夫人喉间格格作响--竟连一句话也没能留下就咽
下了最后一口气。
夏净瓷紧紧拽着母亲的手,指节用力之下一片青白,如同她的脸色,白惨惨不见分毫
血色。
“好妹妹,让夫人安心地走吧……”谢凝绯看得难受,上前轻声道。
夏净瓷茫然地手一松--整个人跪倒床前,双肩抽搐耸动,如受伤的小兽,分外伤痛
孤零。
林小蝉也红了眼眶,只知道说:“夏姐姐,以后你就把这儿当自个儿家吧,你别哭,
别哭……” “小蝉,你让夏姑娘她哭出来也好,忍在心里太伤身子……”谢凝绯哽咽,
伸手搂住夏净瓷,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泪水刹那湿透衣衫。
林切月心下黯然,看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不间断地掉落在夏净瓷的青衫上,只觉委实欠
她良多,无以弥补。
“月,这几天我先搬到暖榭阁。”谢凝绯安置好夏净瓷,轻蹙眉心说到。
“好……凝绯,你也不要太辛苦。”林切月轻轻抚平她鬓角一丝乱发。
“我知道。你回去歇息吧,好不容易身子才好一些的。”谢凝绯握住林切月的手,两
人刚亲眼看过生死离别,心里的依恋又更浓出几分。
林切月静静把谢凝绯拥入怀中,想要说的话千言万语,最后只道:“我们别分开。”
“那是自然。”谢凝绯温柔靠在他胸前。静了静,谢凝绯道:“待料理完夏夫人的后事
,我们再帮着夏姑娘把如意坊开起来吧。” “我也这么想。”林切月颔首。
“那孩子,看起来沉默和顺,人也单纯,但心性是受不得寄人篱下的。”谢凝绯轻声
道。
林切月想起初遭丧父之痛,凌乱着发红肿着眼,拼命赶他出如意坊的夏净瓷,再想想
近日来沉默寡言神情落落的她,点点头道:“好。我这就让人先安排着。” “如眉,”
谢凝绯放开林切月,走向外间执了琉璃灯等待的如眉,柔声道:“等会别忘了热盅药给公
子喝了再睡,对了,睡前记得燃一把苏合香。” “是。如眉记得。”如眉垂首应道。
林切月别了谢凝绯,却没有回敛云阁,而是去了书房。
“公子……若谢姑娘知道,又要责怪奴婢了。”如眉蹙眉道。
“放心,我会小心不让她知道。”林切月笑笑,在烛光下翻开卷宗。他已接了太子谕
,朝廷将派户部监察使程憬作为钦差大臣来与他诉政,共商江南诸省加赋之事--其实,
也就是派人来监督催促罢了。林切月轻轻揉揉眉心,淡淡苦笑。
而且,来的偏偏是程憬……林切月望着烛光跳荡,顺势想到了太子,烨皇,还有他-
-七殿下,也不知他近来可好?
宫里的风云诡谲,连远在江南的他都已经感到风雨欲来,而身在旋涡中心的他呢……
他又在想什么……
夜色深如浓墨,依稀的几点星光也被云层敛尽清辉。
果然,待料理完夏夫人的后事,夏净瓷即向林切月请辞。
林切月望着眼前重孝在身面目憔悴的夏净瓷,心下不忍:“夏姑娘,歇息几天再走好
不好?”夏净瓷静静地摇摇头。
“我已让程管家把如意坊重新开起来,你再等几天,成不成?”林切月温言问到。
夏净瓷突然抬头看住林切月,静了静清楚地慢慢说道:“林公子的好意,净瓷心领,
但不必。当时爹爹去世,我恼恨公子,认真想来,是我无理迁怒……后来谢姑娘说让我研
究古玉药方,其实只是给我个借口让我安心住下来,给娘治病,我心里都明白。可是现在
,娘也……也去了,我也该走了。如意坊以后我有能力必定再重开,但现在我学艺不及爹
爹万一,还不是重振如意坊的时候,多谢公子费心。”林切月听她话说得客气有礼,但迎
着她黑白明澈的眼睛--那里面,那里面分明有一抹宛转甚是凄然,一时心酸,只问:“
真不可以不走么?”夏净瓷吸口气,勉强一笑:“千里搭长棚,哪里有不散的宴席。”林
切月了听了她这句话,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眉间掠过一丝忧色,唇边微笑也变得有些勉强
:“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现在先离开,也好。”夏净瓷微微蹙眉--他这话,是
什么意思?侯门深似海,其间的曲折复杂岂是她能闹明白的,但看着林切月的神色,怎么
就是让她心里生生冒出不祥的感觉?
只一刹那,林切月已敛去眉间忧色,温言道:“再和凝绯小蝉聚聚再走吧,她们也都
舍不得你。”这一日的晚宴设在暖榭阁的水榭。
谢凝绯亲自下厨,几只小菜芦笋香菇竹荪鲈鱼,盛在玉白的盘子里,清爽淡雅得入心
入肺。
“还多亏了夏姐姐,不然我都吃不到绯姐做的菜的,她呀,只肯做给哥哥吃的!”林
小蝉俏声笑道。
“就你这丫头饶舌,你倒说说哪次少了你的份了?”谢凝绯给每人斟上一杯侯爷府自
酿的清酒“云淡”,浅浅笑道。
“对,小蝉你哪次不是抢了多的去害我挨饿?”林切月微笑。
“暧,怎么可以合起来欺负人啊!你挨饿?如眉如眉,你来听听你家公子的什么话,
每次吃饭都要别人热了又热才肯动动筷子,还敢说挨饿。”林小蝉不依地大声道,煞有介
事地要拉过站在一旁的如眉来作证。
“如眉,你来说说,凝绯做的菜我哪有推来推去?”林切月亦是认真说到。
“就是有!那天绯姐都被你气走了,我还哄了你半天呢!”林小蝉笃定地说,就差没
举手说苍天为证……
如眉在一旁听得抿嘴直笑。
“做哥哥和做妹妹的一般饶舌,家学渊源,顶顶擅长胡说八道。”谢凝绯笑颜如花,
忙着给夏净瓷布菜:“我们趁他们兄妹两口水仗,自己多吃点。”夏净瓷不禁也微微展颜
,开始喝汤。
林切月林小蝉谢凝绯还有如眉,看在眼里都是略松口气--知道留她不住,至少不能
走得哭哭啼啼天愁地惨的吧。
夏净瓷低着头也感受到了那几束关切目光,胸口一热,眼前已湿润,当即咬牙忍下一
笑举杯,想说什么,但喉间还是哽咽。
“什么都不用说了,夏姐姐,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以后多回来玩玩就成。”林小蝉豪
爽地挥挥手,一口饮尽杯中酒。
“小蝉说得好。”林切月淡笑举杯,突然杯子从他手中跌落,清脆碎裂,他一手掩上
胸口,唇色刹那成了诡异的淡紫色。
“哥哥!” “公子!”尽皆一惊,谢凝绯立刻上前扶住他,疾声道:“快请大夫。
”自己迅速拿出随身带着的小瓶,让林切月饮下一口里面的苏合香酒。
林切月紧紧握住谢凝绯的手,好半天终于喘过一口气,断续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勉强
笑笑:“不碍了。”夏净瓷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林切月发病,惊得整个人呆住,听得他说
“不碍”了,仍是心有余悸--刚才,若那一口气喘不上来,那,那--想到那个可能,
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冰冷。
“别说话,大夫就来了。”谢凝绯为他擦拭额上的冷汗。
大夫还没赶来,先来的是圣旨--户部监察使程憬到。
林切月眉心一凝,振衣出迎。
程憬身形高大,面目尚算得英挺,但一双眼睛分明已见了酒色痕迹。他随身带一小厮
,低眉站在一旁,倒别有几分沉稳。
宣读圣旨。冠冕堂皇的内容与林切月的揣想并无二致。
洪亮的声音抑扬顿挫,但其余人等的心思都不在那上面--林切月刚刚发病,此时跪
着接旨甚是吃力,不待圣旨宣完,他已强忍不住地低低咳嗽。
程憬一顿,那小厮竟也抬眸看了看林切月,目光一晃,随之偷偷掠过他身后数名女子
。
宣毕圣旨,谢凝绯小心地扶起林切月,立刻吩咐如眉去端了药来。
“林小侯爷,身在江南的十丈软红,身边又有这众多如花美眷,当真是坐享齐人之福
,这日子怕上连皇上都要羡慕啊。”程憬嘿嘿一笑,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林切月微微蹙眉,
谢凝绯目光一冷。
“程大人请用茶。”林切月不接他的话,只淡淡地道。
程憬啜了口茶,眼睛依然在那几名女子身上乱转--那烟晶色衣衫的女子清丽非凡气
质不俗,那一身重孝在身的女子宛转素净清妍动人,那红衣女子看来与林切月有几分相似
俊秀无比……林切月端的好福气,身边竟簇拥着如此绝色!
林切月不耐他的轻浮孟浪,蹙眉道:“凝绯,你们先下去,我与程大人有政事要议。
”旁边的林小蝉早被看得窝火,如果不是担心林切月会生气,她早就一怒拔剑了。听了哥
哥这话,她微一跺脚,拉起夏净瓷转身就走。
程憬尴尬地笑笑,只得埋头喝茶。
“小妹鲁莽,不懂礼数,还请程大人勿怪。”林切月压下心里的不悦,强打精神与他
应对。
谢凝绯接过如眉送上来的药,柔声道:“先把药喝了。”林切月这时哪里喝得下,只
胡乱点点头:“先放着吧。凝绯你先下去。” “我看着你喝了再走。”谢凝绯坚持。
林切月没奈何地一笑,终于还是慢慢饮尽苦药。
谢凝绯自然地拭去他唇边药渍,低声道:“不舒服别硬撑着。”看着林切月点头方退
下。
“这是尊夫人?”程憬问。
林切月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他清俊的面容忽然间被缱绻柔和,好看
得让程憬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也让他想起了宫里的七殿下--一样的清隽优雅贵不可言
。
“咳,程大人,你对这江南局势怎么看……”林切月见程憬的眼睛如苍蝇般定在他脸
上,当即只想拂袖逐客,只念及了他身份的种种复杂牵连,只能按捺不发,眉间的怒色与
倦容隐隐约约。
程憬好容易收回目光,却一经地不知所云:“恩,这个,那个……江南,好地方啊,
好地方……” “太子殿下近来可好?”林切月见不得要领只得又问。
“太子殿下很好。近日亲政之后励精图治废寝忘食,一心只有苍生黎民烨国山河,白
日指点江山夜晚读书万卷……”程憬开口便是滔滔不绝,阿谀奉承之词绵延如同黄河之水
天上来。
林切月静静听完,淡然一笑说到“程大人一路赶路想来身上也乏了,澡雪,带程大人
先去好生歇息,月不再打扰。”程憬愕然。
林切月别过程憬,心中无端烦乱,习惯地又往书房去。眼前忽有一人盈盈拦住,正是
谢凝绯。
“公子您记错路了吧,您的敛云阁可是往这边走。”谢凝绯挑眉,虎虎地看住他。
“哦……一时习惯了……”林切月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果然谢凝绯目光明利立刻道
:“那以前也都是这样?我让你回房你就习惯地跑这里来了?” “凝绯……”林切月知
道她最不肯放过他的就是这一点,苦笑地拉住她的手:“我错了还不行么?” “你认错
有什么用?也不见今天满园子的人的魂都差点被你吓掉,你老是这个样子,那大家不被你
吓死也被你气死了!”谢凝绯越说越恼。
“我保证,我保证以后不吓你也不气你,但你也别气我吓我呀。”林切月柔声道。
“我哪有?!”谢凝绯皱眉。
“你生气就是在吓我,你恼了就是在气我。”林切月微微笑。
“胡说八道!”谢凝绯瞪他一眼,已温柔扶着了他,两人静静走了一段,谢凝绯忽懊
恼叹道:“朝廷怎么派了这么个急色鬼来?” “今天你们受委屈了。”林切月握得谢凝
绯的手更紧一些。
“他那两颗眼珠子滴溜乱转的样子真让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挥过去!”谢凝绯气呼呼地
道。
“凝绯,”林切月停下脚步,正色道:“以后若他还有什么逾礼的地方,只要不是太
过分,你记着先别轻举妄动。” “为什么?”谢凝绯不服气。
“程憬,他在宫里是太子党的人,我则向来与霭--也就是七殿下交好,而太子与霭
之间已是暗潮汹涌,所以,我们尽量少生事端会让霭少些麻烦--他,也真的很难。”林
切月沉吟道--没有告诉谢凝绯,他隐隐觉察风云诡谲中覆盖过来的是更浓重的阴影……
“好,我知道了,我也会叮嘱小蝉。”谢凝绯点头。
“夏姑娘走了没?”林切月问。
“没有。我见今天那姓程的看她的眼神整一色迷迷的,不敢放她一个人走,就先留了
她多住几天,好歹都在府里好有个照应。”谢凝绯道。
“也好。”林切月点头,“那你--”话未说完便没了声息。
谢凝绯惊得煞白了脸,用力扶住林切月往下滑的身子,只见他嘴唇已被咬破,鲜血一
滴一滴地滑落下来,显见强忍了极大的痛楚,而他掩在胸口的手十指指甲竟全部变成了一
片淡紫。
“月!”谢凝绯跪倒下去,一边扬声叫人一边语无伦次地道:“你怎么这样,你刚刚
才保证了不再吓唬我……你,你……” “对不起……”林切月沙哑说道,眼眸中的光渐
渐黯淡。
“你……不准!!这世上谁都能对不起我,但就是你不能!”谢凝绯倔强地忍着泪,
只怕自己一哭出来就真的成了生离死别万劫不复。
林切月目光黯然只定定望着谢凝绯,陡然,他握着谢凝绯手腕的手痉挛地一紧,继而
,无力地松开,垂落。
谢凝绯整个人像被浸没七尺冰寒,簌簌发抖。
敛云阁。
无数大夫来往穿梭。
林小蝉见一人出来就冲上前切切地问:“哥哥醒了么?”回答她的只有沉默摇头。
夏净瓷默默咬着嘴唇站在一旁,默默走过去揽着忍不住伏案大哭的林小蝉的肩。
谢凝绯守在林切月床前,看着他的面容白如死灰,一勺一勺喂他喝药,又眼睁睁看着
那酽酽的药汁立刻被他混着鲜血吐出来,心如刀绞。
终于,谢凝绯静静放下药碗,起身放外去。
“绯姐,你去哪里?”林小蝉呜咽问到。
“我去找师兄来救月。”谢凝绯简单说到,飞身掠出。
风荷居。
谢凝绯停在尹绝的居处,蓦地一股彻彻阴寒窜上心头,她身子一晃差点跌倒。
“绯!”尹绝掠出来,一把扶住她,脱口道:“好冷,绯,是不是……”谢凝绯摇头
,不让他说完,凝视尹绝,只见他双眉之间隐隐一团晶莹光晕,急切问道:“师兄,你练
成轮回指了?” “是!我正让小三去请你回来,你倒先跑回来了,这不刚刚好!”尹绝
欣然道。
谢凝绯眉头一松,突然盈盈跪下:“师兄,我求求你。” “与我你还要说求字么?
”尹绝扶起她,心念一转道:“你求我,是为了月?”谢凝绯点头:“师兄,求你救他。
”尹绝沉默,缓缓摇头。
“师兄,我求你……”谢凝绯眼中见了泪。
尹绝扶住谢凝绯的肩,目光由方才的欣喜转为痛楚:“月是我的好友,我练成轮回指
却不愿救他,宁愿担上不义的名头,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知道,师兄是想留着救我
。”谢凝绯幽幽说到,清丽面容浮起恻恻哀伤。
“绯,你一直都明白的,是不是?”尹绝合目叹息。
谢凝绯眼角泪光闪烁,低声道:“师兄,对不起。”转身即走。
“你不能走!你身上的”浅雪“已经开始发作,我这就给你解毒。”尹绝拉住谢凝绯
,急切中竟拉得谢凝绯一个趔趄。
谢凝绯站直,用力拉下尹绝的手清楚地开口道:“师兄,我来求你,是我对你不住。
我太自私,也太……残忍。你若不责怪我就放我走,他若不能活,我就跟他去。” “绯
!你说这话比给我一刀还难受,你明明知道,轮回指能解你的毒,但救得了月一时,也救
不了他一世!”尹绝一拳击在乌木雕栏上,咔啦一声断裂无数。
谢凝绯望着他,目光坚定得清丽无双:“师兄,不管一时还是一世,不管生也罢死也
罢,我总和他不分开。师兄,你一路看着我们走过来,你还不明白么?”尹绝被这样的绝
决逼得退了一步,声音低哑:“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我不忍心……”还有一句话没有问
出口,也永远不必问出口--绯,你就宁愿要与他在一起的一时,也不要与我在一起的一
世??是这样的么??
“师兄,我对不住你,你对我好,以后碧落黄泉,我都记得。”谢凝绯决然转身,脊
背笔直衣袂猎猎飞扬。
尹绝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空中,冷彻心扉。
侯爷府。
谢凝绯一咬牙,忍下窜动在血脉中的阴寒,一边往敛云阁走一边抚平鬓边几丝乱发,
深黑眼眸沉静如水。
还未走近,就听到林小蝉带泪的笑声:“哥哥,你吓死我们了!”谢凝绯听在耳里眼
眶一热,倚门站住,望着林切月微微一笑。
“你去哪里了?我醒来不见你。”林切月欲起身,但已力不从心。
谢凝绯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肩,浅浅地笑:“你自己睡那么久不肯理人,还不许人
出去透透气。” “我许。凝绯,这几年,辛苦你了。”林切月温柔说到:“记得第一见
你你刚从塞外到江南,骑着那么威风的马,扬鞭的样子漂亮极了,绯,你有多久没回塞外
了……” “威风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头跌下来差点撞翻你?我呀,我等着你陪我回塞外
,带你去看塞外的落日,圣湖,雪山,大片大片的牛羊。你一定喜欢看。”谢凝绯将自己
的面颊靠在林切月的手上,絮絮地说着。
“是,我一定喜欢……你喜欢的,我都喜欢……”林切月的声音愈发地低下去,依然
温柔:“我们把如意坊给夏姑娘开起来,等小蝉再长大点,我们就爱去哪儿去哪儿,江南
也好,塞外也好,我们一起去……” “好。我们一起去,谁也不许落下谁。”谢凝绯柔
声道。
身后的夏净瓷终于忍不住泪水扑簌簌断落如珠。
林小蝉也似有所感,只觉哥哥和绯姐说话的声音都那么温柔,温柔得凄凉无端,也-
-不祥无端。难道,难道--林小蝉心一紧,扑上前哭出声来:“哥哥,不要啊,不要!
” “傻丫头。”林切月轻轻抹去她面上的泪水纵横,看向旁边的老管家程叔,程叔会意
,上前带走林小蝉,只道:“小姐,我们先出去,让公子好好歇歇。”说到末了,也自红
了眼眶。
夏净瓷跟着安静地退到屏风外。茫然地想起那一日,她也是站在这一扇屏风外,等着
见他,此刻也站在这里,却是……顷刻间泪不能禁。
静默忽被一阵喧嚣扰乱,却是日里来的钦差程憬大人,正急呼呼地赶来口里嘟囔着要
见最后一面,要听听林小侯爷对江南政务的交代。
林小蝉恼恨不过,刷地一声拔出长剑,大声含泪怒道:“哥哥他没事!你敢这样咒他
我杀了你!!” “小姐,您别莽撞。”老管家拼命拦住林小蝉,不许她动手。
林小蝉气愤不依,胡乱踢打。
“小侯爷要去了,我自是要听听他的交代,不然我以后面圣时怎么说?”程憬说得理
直气壮。
夏净瓷静立许久,听到这句话忽然静静走到程憬面前,一扬手,一记耳光清脆地打在
程憬脸上,五个指印清晰浮现。
刹那间一片死寂。连林小蝉都怔住。
程憬揉着面颊,更是惊得张口结舌。
“你以后怎么说是你自己的事情,现在林公子在歇息,谁也不许出言不逊吵着他。”
夏净瓷冷冷淡淡地说道,又恢复先前的安静。
周遭沉寂,林小蝉心服地拉住夏净瓷的手。静寂中没人注意到两道目光暗自玩味地停
在夏净瓷脸上。
“月……”突然,里间隐约暗哑地传出一声破碎的啜泣。
人人脸上变色,不待他们冲进去,仿佛一抹剪影晃过,一个人影已在众人之前掠入屏
风之内,且立刻咣当一声移过屏风抵住房门。
“是尹哥!”林小蝉惊道。
那掠进去的人果然是尹绝。
来不及多说,他一把扶起林切月,修长手指迅速疾点林切月身上数处重穴,度入一脉
真气。
“师兄……”谢凝绯眼前迷蒙。
“师妹,你替我护法。”尹绝凝神合目,唤出口来的是“师妹”,不再是“绯”--
这一世,也只有师兄师妹的缘法了……
随着真气在两人间流转,林切月面上的那层淡青死灰渐渐淡去,而尹绝眉间的莹白光
晕也逐渐消散。
谢凝绯看在眼里,悲喜微茫,她一生自认不曾亏欠过谁,偏偏辜负他最多……
约莫半个时辰,却仿佛千年万载……尹绝收手,踉跄起身。
迎着一束微光,谢凝绯只见尹绝满头乌发皆灰尽--不是凛冽的白,只是暗淡的灰…
…
尹绝见谢凝绯目光惊痛,回身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满头灰发,苦笑道:“竟还是不能
与你白头--”谢凝绯怔怔望着尹绝远去的背影,灰发飘飞,与暗淡的黄昏混为一色,一
时胸中不知是酸是苦,泪水忍不住迸出眼眶。
恍惚间听到身后低声一唤:“凝绯……”她急忙拭去泪水转身伏在林切月床前,笑道
:“可醒来了。”却见他额上细细密密一层冷汗,遂一边擦拭一边蹙眉问到:“现在怎样
?还是很不好么?”“不碍,好多了。”林切月摇头,问到:“是尹绝救的我?”“你怎
么知道?”谢凝绯奇道。“既有本事救我,而且还让你失神,那定是尹绝。”林切月淡淡
一笑说到。谢凝绯不接这个话,只道:“你醒来就好,想吃什么?我去做。”“我不饿。
绯,你这个傻丫头。”林切月没奈何地轻叹。“现在才知道我傻,要嫌弃已经迟了。”谢
凝绯横他一眼,却俯身将自己的面颊贴在他冰冷的手上。两人静静依偎,只觉是从轮回手
里争来这份失而复得的相守,幸福得生出凄凉。
“哥哥!”门外的林小蝉耐不住性子,一头闯进来,谢凝绯倏地站起身,玉白面颊微
染红晕。
林小蝉吐舌一笑,笑嘻嘻地道:“这就好,这就好,我出去……” “小蝉等等,尹
绝此番救我定然大耗元神,你去把他请来府里住下好生照顾。”林切月笑道。
“好!”林小蝉朗声应道,又冲谢凝绯眨眨眼睛,飞身掠出。
谢凝绯看着林切月,终是咬着嘴唇扑哧笑出来。林切月抬手轻轻抚过她面上晶莹红晕
,微笑不语。
“你也和小蝉一样笑我?”谢凝绯笑,柔声道:“我在这里,你再睡会儿。”方才林
切月可算死了一次,现在虽然醒来精神也大是不济,握着谢凝绯的手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
林切月昏沉地躺了几天,每天只进得些须参汤,说话一多即咳嗽不止。谢凝绯索性挡
了大家的驾,令林切月噤口静养。又怕他无事躺着烦闷,自己去弄了张古琴弹曲子与他听
。其实谢凝绯本不善器乐,曲调一复杂便指法错乱变腔走调,只听得林切月薄唇轻扬忍俊
不禁。
谢凝绯虎虎地瞪住他,扬眉道:“你笑我??!”不肯认输地埋头赌气往下弹,却是
越急越不成调,错乱颠倒乱成一片。
林切月浅笑:“过来。”靠在一只素缎大迎枕上,把着谢凝绯的手教他弄弦,清俊面
容笑容温暖。
谢凝绯见他笑得安宁,悬在半空的心稍微放了放,仔细打量他一番道:“精神似是好
些了?” “简直比过去还好。”林切月点头。
“恩,已经有精神说大话了。”谢凝绯白他一眼,一笑推琴:“那我们也不用鼓捣这
劳什子了,不然我这笨徒弟非把你又给气倒下不可。园子里菊花开了,你若撑得住我们就
约大伙儿一起来赏个花好好乐乐,好不好?” “最好不过了。”林切月立刻颔首。
侯府尘园满满大片金菊流芳,节华,女帝,黄花,墨菊……开成满园繁盛辉煌。谢凝
绯着人在繁花簇拥中设了家宴温了清酒,熄灭烛火只以数枚夜明珠取光。整个尘园花海似
锦,清光如水,宛如人间仙境。
林切月,谢凝绯,林小蝉,夏净瓷,尹绝团团坐下,旁边澡雪,阿锦,如眉等几个贴
心下人兴头十足地伺候着,高兴劲头直如元宵除夕。
林切月执一杯清茶道:“绝,大恩不言谢,我以茶代酒,这一杯敬你。”尹绝洒然一
笑,痛快地一口饮尽杯中酒道:“以后每年重阳我都能来叨扰你和师妹一杯水酒,也就够
了。” “呐,尹哥,一杯怎么够。”林小蝉不依地道:“你要经常来和我喝个痛快才好
,哥哥不能饮酒,绯姐和夏姐姐也不好这个,只有你能陪我啦。” “好!那我们今天就
把这侯府里的好酒喝个遍!”尹绝大笑。
“太好了!”林小蝉高兴得手舞足蹈,忙不迭地让人去拿酒来。
“得,一说到喝酒就欢喜成这样,还像什么侯府小姐?”谢凝绯拧拧林小蝉的面颊,
故意逗她。
“我不像侯府小姐那是哥哥管教无方,你去和他计较好了。”林小蝉吐吐舌头。
林切月宠溺地瞪她一眼:“怎么倒怪到我身上来了,那我以后与凝绯一起请家法非治
得你哭鼻子不可。” “和绯姐--一起请家法?那我就应该叫大嫂咯?”林小蝉笑嘻嘻
地闪到夏净瓷的身后,左躲右闪,口中一迭声的:“大嫂大嫂大嫂”唤得清脆利落。
谢凝绯红了面颊,捉她不住,索性俏俏地一笑朗声应道:“哎!”林切月心里一动,
含笑携了她的手。
“为绯姐应的这一声,我们真该浮一大白。”林小蝉爽快举杯。
夏净瓷微微笑着,却略略低下头去。
尹绝也依然在笑着,目光亦有刹那黯然。
谢凝绯看得分明,立刻笑笑开口道:“其实小蝉像不像侯府小姐有什么打紧,我看那
个什么钦差才不像钦差,又急色又埋汰,整一个店老板气质。” “呀,说到他,”林小
蝉又溜到夏净瓷身边,把手中杯子一举道:“夏姐姐,我敬你,你那天的一巴掌真是大快
人心!” “诶?什么一巴掌?”林切月不解。
林小蝉遂绘声绘色地把那天经过讲述一遍,末了阿锦听她讲得精彩,忍不住拍手附和
道:“对!那天夏姑娘的一巴掌把那位大人气得像个猪头瘟,当场呆挺得像个栓驴橛子似
的!”阿锦素来粗豪,一句话听得大家掩口而笑,林小蝉更是忍不住刚喝进去的一口茶扑
地全喷在了袖子上。
夏净瓷面上一红道:“那天情急失态,言行无状……” “夏姐姐,你打了该打之人
,怎叫言行无状,应该是理直气壮!”林小蝉大声笑道,向大家举杯劝酒不亦乐乎。谁也
没注意到两道人影被拦在了尘园外,前面一人听着那一干人嬉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大人,我们公子说了今天只是寻常家宴,菜色粗陋不敢用来款待大人,改日当命人
精心炮制美味佳肴请大家赏光。”澡雪笑呵呵地拦住为首的程憬,应对万分客气,让人抓
不着半点把柄,程憬呆了呆,只得气咻咻地拂袖而去,口中恨恨地道:“那不知天高地厚
的乡下丫头,竟敢掌掴本官,本官非得教训她不可!” “大人,小侯爷分明包庇护短,
你明着来能讨得了什么好,我们不如来暗的……”他身后一人如老狐狸般险诈笑道。
“也是,你说得很对。”程憬摸着唇边的粗黑短须,嘿嘿狞笑。
暮色四合,秋夜沉静,秋风微凉。
谢凝绯不觉紧了紧披风。
林切月只觉她的手愈发冰冷,心里一沉开口道:“夜里凉了,我与绯先回房,你们尽
着性玩,别怕酒不够,小蝉她知道府里的好酒藏在什么地方。”夏净瓷也站起身:“我也
回去--本有重孝在身,不该宴饮玩乐。”林小蝉失望地放下杯子道:“这就散了么?尹
哥别走,陪我嘛。”她拉住尹绝不肯放,而尹绝的眼睛却默默望着谢凝绯烟晶色的单薄背
影,藏不住的担忧心痛。
谢凝绯挽着林切月的手,温柔问道:“累不累?”林切月摇头:“我不碍。方才我对
绝说大恩不言谢,其实是我谢不起呵。”谢凝绯眉心轻轻一蹙--林切月的心疾和肺疾病
根深埋,纵然是尹绝耗尽十年苦修之功也回天无力,只能略微缓得一缓。
林切月握着谢凝绯冰冷的手,心下黯然,忍不住一叹:“绯你是何苦……”谢凝绯静
了静只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你会看着我死么?” “傻瓜。”林切月淡淡苦笑
。
“你我都是傻瓜,这样的话你莫要再说。”谢凝绯柔声道,依得林切月更紧一点。
敛云阁。
谢凝绯扶林切月躺下,嘱如眉端了温热的参汤,送到林切月唇边道:“喝点参汤暖暖
胃早点歇息,”林切月躲不开,只得就着她的手喝下些许道:“你也早睡。” “我得再
去看看,那天夏姑娘掴了那位程大人一巴掌,我心里老担着心。”谢凝绯皱眉道,“月,
我倒觉得你这偌大个侯府,侍卫怎这么少,根本安排不过来。难不成皇上还怕你这小侯爷
拥兵自重犯上作乱不成。”谢凝绯不经意地絮絮说着往外去,没有看到身后的林切月闻言
忽然面色一白,眼里掠过一丝极深的抑郁,喉头一抹咸腥陡然翻上来。
如眉急忙过来伺候,林切月咳了半晌方才止住,随手将染了血的白帕扔进火炉,合目
靠在枕上喘息,不忘吩咐一句:“别让谢姑娘知道。”如眉应了一声,静静候在一旁,只
见林切月眉心微蹙,像是隐着极重的心事。
那边厢谢凝绯一提气跃上暖榭阁外一棵大槐树,不料刚一停当,一股阴寒剧痛猛然从
四肢百骸中透出,逼得她用力掌住树枝直到指尖渗血才没跌落下去。她自知是当日所中剧
毒“浅雪”在一步紧似一步地发作,默然一叹,勉强凝神调息,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好
容易将那剧痛压下,兀自冷得簌簌发抖,内息也不能转圜自如。正在这时,只见一道黑影
悄无声息地穿过暖榭阁的长廊,鬼鬼祟祟地摸出个竹管要往夏净瓷的卧房吹入什么。
“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也敢拿出来丢人!”谢凝绯心中暗骂,随手折了根枯枝掷去,准准打
在那人后脑勺。
“哎哟!”那人掌不住呼痛出声--谢凝绯听声辩形,不是那位钦差大人程憬是谁-
-堂堂天子使臣竟做此勾当,真真让人哭笑不得又气又恨。
“谁在外面?!”夏净瓷一惊叱道。
谢凝绯冷冷一笑,也不出声,决心在暗中捉弄他个够,当即拣了片枯叶趁他回头仓皇
张望时稳稳射去,卜地一声,薄薄树叶竟熨贴地嵌在了程憬双眉之间。
“寿阳公主有落梅妆,我就给你来个落叶妆!”谢凝绯无声冷笑。
程憬大惊失色,血肉模糊地摘下眉间所中暗器,见竟是一片树叶,怪叫一声“有鬼”
跌跌撞撞地夺路而逃。
“哼,就想跑了?”谢凝绯还不解气,牵了一根缠绕树上的藤蔓,一抖再斜斜一挥,
正跑得七扭八歪的程憬啪叽一声被绊了个大马趴,一口啃在泥地上。
谢凝绯抿嘴一笑,她刚才挥舞长藤牵动了内息,骨子里的阴寒又反噬回来,逼得她只
能呆在树上暗暗调息。不料过了半晌,躺在地上的程憬竟然全无动静--难不成被吓死了
?倒是他的小厮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寻人,只见他抱起程憬唤了几声:“大人,大人
?”立刻慌乱尖利地高呼起来:“程大人死了!出人命了!!程大人死了啊!!!”谢凝
绯一怔,咯嚓踩裂一根树枝飞一般掠去,愣愣地看着满口鲜血的程憬,果然没了气息!
“你杀了程大人!你杀人了!!”那小厮一把抓住谢凝绯扯直了嗓门大声干嚎。
刹那间,整个侯府都被惊动,一片喧哗。
谢凝绯惊疑之下压制不住体内阴寒,一阵剧痛陡然窜上,她拉住赶来的林切月的手只
断续道:“我……失手……”林切月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谢凝绯,镇定地温柔说到:“不
要说话。不要紧,都交给我。” “我……不是,有意……”谢凝绯只怕累及林切月。
林切月望一眼地上的尸体,忽然面色一沉,眼中掠过一抹森寒,目光陡然变得出奇幽
冷。他将谢凝绯交给尹绝,吸口气道:“没关系,我担当得起。”--生就如此命盘血统
,那些破碎往事那些离弃愁伤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可以不再碰触的隐秘伤痕,原来,还
是要揭开,还是要担当……
“小侯爷,她杀了程大人,她杀了皇差!”那小厮犹自大闹。
林切月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清冷若鉴,让他忽然失了底气,呐呐地住口,却听林切月
低低地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已外放十七年,还承皇上和太子殿下如此费心,真也不
枉。”语意冷峭,只这一句当场听得那“小厮”面色陡变张口结舌。
“罢了,我也倦了,该来的就来吧。”林切月长袖一挥,负手而立,面上神情是平素
从未有过的倨傲尊贵,震得一向跳脱的林小蝉也噤口呆立,无数疑问都憋在心里开不了口
,片刻间静寂如死。
正当此际,兵戈之声乍起!
侯府侍卫本就稀少,潮水般的官兵长驱直入,密如铁桶地包围住林切月几人。
为首一人官服端严神威凛凛,大马金刀地上前即一声吼:“杀害钦差大人的是哪一个
刁民?!”--依着吩咐一开始就要震住场面……
“是我。”林切月根本不看他,只冷淡地应到。
“月……”谢凝绯欲出声,尹绝察出情形有异,立即掩住她口微微摇头。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侯爷,对不住了!把人犯拿下!!”来人一吼令下,众
官兵一拥而上。
混乱喧嚣中,一条魁梧人影倏地挡在林切月身前,大刀一挺寒光凛冽,口中断然喝道
:“谁敢对公子无礼?!”执刀者是阿锦,他内力极深,一声断喝震得人耳膜发痛,四周
人等皆不由自主退开数步。
“澡雪。”林切月迎风而立站得笔直,淡然道:“请当今圣上御赐丹书铁券。”说这
话时,他抬眸望着夜空中清明的月,不让人看到他眼底,深深浓浓的尽是屈辱无奈。
周遭又是死一般沉寂。
片刻,丹书铁券放在明黄锦缎中奉上。
“大人可还要看看真假?”林切月漠然问到。
“卑职不敢。”来人骇然。
林切月轻咳一声,这才把目光停在来人身上,开口道:“我持有御赐丹书铁券,所犯
何罪如何定夺当凭圣裁。而你,目无纲常咆哮侯府,我现在就可办了你!”他的声音不高
,且嫌中气不足,但字字沉冷如切冰断玉,迫得来人扑通跪下,冷汗如蚂蚁顺着脊背爬下
--人所共知,历来丹书铁券只赐与托孤重臣和及贵重的皇亲国戚,天家之事,诡异莫测
,眼前的小侯爷,气势如此尊贵凌人,也许真是白龙鱼服别有隐情……那这个当前亏他可
吃不起,当即一个头叩下去连声道:“卑职孟浪卑职鲁莽,改日当登门请罪。小侯爷乃天
潢贵胄别与小人一般见识……”遂难堪地看一眼旁边的“小厮”,慌乱地带兵退下。
“大人请起。”林切月看着旁边面上青红不定的“小厮”,似是一笑又似是一叹,幽
幽地道:“你们的目的无非是……你也算不辱使命,可以回京复命了。”然后转头望向谢
凝绯他们道:“没事了,都先回去吧。”大家各自怔住,只觉今晚的林切月陌生不似平常
,生生有了距离。
林切月淡白的衣衫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唇边恍惚浮起一丝苦笑,他刚才强提着精神与
人周旋,现在一口气松下来,想要举步竟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阿锦立刻收刀上前:“公子,我送你回房。”一把抱起林切月,直往敛云阁去。
谢凝绯放开尹绝的扶持,勉强一笑道:“就依着月的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都先回
房歇息吧。”自己默默跟在阿锦身后,心绪繁乱。忽听得尹绝唤她:“师妹……”回头只
见尹绝神情凝肃。
“师妹,回去后不要追问。”尹绝郑重道。
“为什么?难道你不觉得今晚的事也太蹊跷了么?”谢凝绯心里满满的都是疑团。
“就是因为太蹊跷太多隐情,所以你不要问。”尹绝垂首回忆方才情形--那具尸首
,唇边血色分为两种,一是鲜艳的红,一是暗黑的紫,分明不是死于跌撞而是有人--下
毒!
谢凝绯想一想道:“是,如果能讲他自会告诉我,不然我追问倒为难了他。”尹绝笑
笑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去吧。”没有说出的话是--有的事,怕是知得越少越好……
谢凝绯回到敛云阁,见林切月虽是倦极仍强撑着等她回来。
“月,是我莽撞了。”谢凝绯低眉歉然道。
“不关你事。我熬着不睡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一句--不关你事。”林切月说得着急,
又断续咳嗽起来,他眼里,分明藏着极重的心事。
谢凝绯一咬牙,装着未见,柔声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安心睡了吧。”说着轻轻握
住他的手,触手只觉炙烫,惊道:“怎么这么烫,别是冒了风寒,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她兀自说着,却见林切月已实在撑不住,神思昏沉。
谢凝绯叹口气,将白帕浸了清水敷在他额上,打叠起精神守着他不敢入睡。怔怔望着
林切月昏睡中苍白无血双眉微蹙的脸,想着刚才那个倨傲尊贵气势凌人的他,心中一片迷
惘。
窗外明月皎皎,屋内一灯如豆,烛火飘摇如世事莫测。
谢凝绯独坐半晌,只觉千头完绪都如同隔了层薄纱,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难以参透。
林切月睡得不甚安稳,昏沉中一直辗转,忽然他长睫一颤,睁开眼来定定看住烛光,
含糊暗哑地道:“我算什么天潢贵胄……我算什么天潢贵胄……”话音未落一口血咳出来
就又昏沉过去。谢凝绯听他的声音说不出的讥诮惨苦,心中发寒,为他擦拭唇边血迹的手
一颤,白帕染血滑落在地。定定神,谢凝绯只怕他是魇着了,急忙握住他的手轻唤:“月
?月?”林切月却反手握着她的手,声音已带了哽咽:“七哥,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
为什么没人信我……”谢凝绯知他是在呓语,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凄苦无助的样子,心中酸
楚泪水一连串掉落下来,伸手不停地抚过林切月冷汗湿透的额角,口中一遍遍地说到:“
我信你,我信你,我在这里,我信你……”耿耿星河欲曙天。
谢凝绯打量着快天明了,望一眼静静合目的林切月,见他还算睡得沉静,心下略觉放
心,揉着眉心站起身往外去。
一掬清水拂上面庞,清冽的冷让人清醒不少。谢凝绯舒口气,将乌黑长发缓缓浸入水
中,闭着眼睛任那微凉的水澄明所有心事烦乱。
不觉间,天已大亮。
“谢姑娘,洗头怎么也不用热水,也不怕着凉。”如眉走过来,忙着往铜盆里注入热
水。
“不用,我洗好了。”谢凝绯用一方素色头巾包住长发,一笑站直身子。
“公子起身就问起谢姑娘呢。”如眉浅笑。
“他也不肯多睡会儿,我去看看。”谢凝绯依然在微笑,但想到清醒的林切月--心
里不知怎的却有种不敢面对的忐忑--昨日的种种,平白将他与众人疏离了几分。
绕过屏风,只见林切月靠着迎枕坐在窗前,眉目淡静,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侧面每一
根深刻优美的线条,好看得让谢凝绯怔在那里,几乎连呼吸都顿住。
“绯。”林切月微笑转头温言唤她。
他漆黑眼瞳里奇异地褪尽了所有昨晚的倨傲或是凄苦,只是风清月白的清朗,宛如跌
落了漫天星辰般明亮。
谢凝绯迎着他这样的目光,再有满腹心事也作烟云散,当下走过去依着他坐下,鼻端
绕上熟悉的冷冷的香--不对,还有什么味道?
转头一看,只见林切月身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白玉瓶子,缭绕不断的分明是醇酒芬芳
!
“你,你喝酒?还一大清早就喝酒?!”谢凝绯大惊失色。
“没有喝。”林切月立刻摇头否认。
“那你放瓶酒在这里做什么?”谢凝绯瞪住他问。
“等你来和我一起喝。”林切月微微笑,回答得理所当然。
谢凝绯差点跌下短塌,好气又好笑。
“来。”林切月斟出两杯酒,温柔道:“陪我喝一杯。”谢凝绯还想说什么,终于忍
不住笑了,盈盈举杯。
谢凝绯不懂品酒,只觉一口饮下温和醇厚,周身都浮起暖意,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蒙上
层轻纱般柔和飘渺。
“好好喝……月,我还要再喝一杯……”谢凝绯舒适地靠着林切月,心中惊讶,她数
年来流落江湖,大碗豪饮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但怎么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酒?
“傻丫头,才一杯就醉了么?”林切月看她意态缱绻,忍俊不禁。
“才没有!”谢凝绯欲振衣起身,但眼前模糊一片,挣扎间头巾散开,满头青丝如水
泄地。
林切月一手拥她入怀,一手拿过象牙梳温柔为她梳发。
那么绵长漆黑的发,映着苍白素净的脸,美好如一场流光幻影。
这美丽倔强偶尔任性的女子,有她相伴三载,何尝不是他荒谬人生中的大幸运?
心有眷念,哀而不伤。
静默中,忽听见谢凝绯低低呢喃:“月……我们成亲……好不好?”林切月手中的梳
子直直坠地。
“你不要和我成亲么?”谢凝绯问,勉力想撑起身子。
林切月眼中刹那阴霾四起暗潮汹涌,但终究风吹云散水落石出--“不是。”他静一
静,温柔说到:“我只是欢喜得呆了。” “傻瓜,你不知道我想要嫁给你吗?我一直都
想嫁给你呀……除了你,别人我都不要……”谢凝绯恍惚地絮絮说着,清丽面容红晕晶莹
。
“我知道……绯,我们成亲。”林切月抚摩着谢凝绯的发,一遍一遍,无限温柔眉上
心头。
“啊?哥哥和绯姐要成亲了??”林小蝉整个人蹦起来,昨天她被一连串莫名其妙的
事情弄得糊里糊涂,今天一大早又被这大好消息给惊得欣喜若狂,一个人猛转圈子,喜滋
滋地念叨:“对啊对啊,他们早该成亲了嘛,这个那个,哎呀,那再过不久我不是要做姑
姑了……”听得旁的人都纷纷抿嘴笑。
林小蝉远远看到夏净瓷,立刻飞奔过去大声笑道:“夏姐姐,你还不知道吧,哥哥和
绯姐要成亲啦,可得好好热闹一番!” “那自然是。”夏净瓷唇边的笑容藏不住几分苦
涩,林小蝉兴头上并没注意,就又奔尹绝去了。
等得林小蝉跑远了,夏净瓷才抬袖拭拭眼角,为什么还会哭呢?不是一早就知道的么
?他也从不曾让自己误会什么,她只应该为他们欢喜,为什么要哭呢?
秋风拂过,夏净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叶落如雨中,终于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待得她哭了一阵,心里倒好受了一些,这才发现旁边站了个人,却是侯府总管纪隐。
“纪总管。”夏净瓷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呐呐地叫道。
纪隐只作未见,温和地道:“夏姑娘,你可否跟我去一个地方。”夏净瓷满心诧异,
上了马车一路弛出侯府,小半个时辰,纪隐道:“我们到了。”夏净瓷跳下马车,立刻呆
住,眼前不是自己的家么?只是往日破败的小作坊如今整修一新,既保持了原来的风格又
处处妥帖,“如意坊”三个字流光溢彩。
夏净瓷怔怔望着,眼眶又变得湿润。
“夏姑娘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合意的,尽管和我讲。”纪隐说到。
“多谢小侯爷和纪总管费心。”夏净瓷轻声道。
“隐僭越一次,代公子领夏姑娘的谢意。”纪隐平静说到。
夏净瓷闻言心里已明白过来,勉强一笑道:“那麻烦纪总管代净瓷谢过小侯爷,原谅
净瓷重开如意坊琐事繁杂,就不再入府面谢。”他要成亲了。
他不愿意再见她。
纪隐心知这孩子心思敏感,怕是想到旁的去了,但这误会不就是公子要的么?当下也
不再多说,一辑辞过。
林切月与谢凝绯的婚期一经定下,侯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登门道贺的人川流不息,谢凝绯不识得这些人是何来路,只埋怨他们来来往往总要累
得林切月应酬寒暄不能安生休养。尹绝却知来人尽是江南各省的高官大员,都是位高权重
的人物,看着谢凝绯不甚客气地挡他们大驾,不禁失笑。
“有什么好笑的,师兄你一个人在旁边傻笑什么?”谢凝绯转头见尹绝摇头笑看她,
心下奇怪。
“你可知道刚才被你赶走的是谁?”尹绝笑问。
“我才不管他是谁,月方才睡下,我可不许人惊了他的神。”谢凝绯浑不在意。
“绯姐做得对,这些人啊,就知道溜须拍马,讨厌得紧。”林小蝉过来,笑吟吟地挽
住谢凝绯说到。
尹绝摇摇头轻叹一声:“要说他们只是溜须拍马,多少也冤枉。你们道江南这些年的
太平盛世,背后是谁在支撑?月平日里为他们谋划得还少了?他们借此机会表示感激心意
那也是出自真心。”谢凝绯忽然想起书房里夜夜三更的灯火,心中了然,一时骄傲与酸楚
同时泛上心头怔怔出神,没有看到尹绝眼中掠过的一丝深深忧色。
尹绝为心中隐忧担足了心事,林切月却恍若船过水无痕,眼眸澄澈,一片风清月白。
日日只兴致很好地陪谢凝绯挑选成亲那天佩带的珠翠,一起商订筵客的名单。最让人哭笑
不得的是他看过布庄送来的喜服式样后,居然摇头连说不好,当即兴致勃勃地命人笔墨侍
侯,自己一本正经上下打量谢凝绯,念叨着要亲自为谢凝绯描画出个好看式样。
谢凝绯被他强令不许动,愣愣站着看他涂涂抹抹,真是好气又好笑。
黄昏的阳光温和地洒进一室橘黄,映照得谢凝绯烟晶色的衣衫如散金碎银,也掩去了
她面上那份无甚血色的苍白,林切月一眼望去,仿佛又回到了那初识一日--就是这么暖
洋洋的午后,喧闹的长街,鲜衣怒马的女子风一般疾驰而来,却在经过他时突然跌下马背
--他想都没想就伸手抱住她,结果两人一起跌得一塌糊涂,他明明记得当时脊背痛得要
死,但心里却说不出的欢喜,欢喜得仿佛要从尘埃中开出鲜花--“绯,过来。”林切月
目光闪耀声音温柔。
“又怎么了?”谢凝绯半嗔半喜地走过去,正欲低头看画,不意忽然被林切月拥入怀
中,一个吻清凉地映在眉心,滑过面颊,最后温柔地停在她的薄唇上。
手中画笔掉落,张张宣纸随风纷飞,衣与衣相契,发与发缠绕。
深秋的黄昏昏黄,却有缱绻春风满室旖旎。
时间仿佛顷刻静止,又仿佛刹那流年似水,谢凝绯靠在林切月胸前,伸手轻触他漆黑
双鬓,恍惚迷离中只恨青丝为何不肯成霜--若能如此相拥至白头,又还有何憾何恨?
怅然正欲落泪,却听得林切月惋惜地大叫一声:“哎呀!!”谢凝绯不知所措地慌乱
起身,只见他正拣起糊成一片的画纸连连叹息:“啊呀,都毁了,绯,快,你快到窗前站
好,我们重新来画,你可不许再乱动!”谢凝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给他一个大白眼,仍
是顺从地在窗前站好,看着他认真专注的样子,傻子痴子呆子一一心中骂过只不敢开口-
-怕藏不住那份哽咽。
如此这般整整一个午后,林切月方满意地停笔,招手唤谢凝绯:“好了,快来看可还
喜欢?”谢凝绯一笑望向平铺书桌的画卷,不由一怔--画上的女子,唇边并无笑意,眼
中却有幸福满溢,灵动飞扬。谢凝绯怀疑地看看那寻常笔墨,奇道:“不过就是几笔涂抹
,怎么就像有了魂似的?”林切月被赞得得意洋洋:“是不是很佩服我呀?”谢凝绯眉目
流转笑盈盈地道:“是呀是呀,本姑娘真是佩服死了,今天一定多给你炖一盅冰糖莲子粥
。” “绯,你还是别太佩服了,这原也没什么大不了……”林切月尴尬地笑--那甜呼
呼的粥,想起来都怕了,“哦,对了,谁让你看人来着,看衣服看衣服。”赶快转移谢凝
绯注意力。
谢凝绯哪里看不穿他那点心思,这家伙,说到吃饭倒像要他的命似的,真让人没奈何
。而仔细看看那画上女子身上穿的衣裙,比一般喜服少了许多烦琐,长裙宽袖,式样简单
但韵味可全出来了,只听林切月微笑着说:“我想好了,只让人在衣领上绣朵小小的金合
欢,你说好不好?” “好。”谢凝绯点头。
“但颜色一定要用最正的红,一点粉色都不带那种。”林切月往后一靠,悠然笑道:
“我的新娘一定是天下最好看的。” “那可全托了你这衣裳的福。”谢凝绯笑道。
林切月闻言揭起画纸作势要撕--谢凝绯急忙拉住:“哎,你做什么?” “没什么
,只是让你知道你自己就是最好看的,不关什么衣裳的事。”林切月说道。
“我知道,和你说着玩的嘛,你又何必这么孩子气。”谢凝绯抢下画卷放好。
“我也知道,画的是你,我怎么舍得撕--我吓唬你的。”林切月笑得无辜又狡猾。
谢凝绯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甩出最厉害的一句:“你好好坐着,我去端药来,你该喝
药了。”果然林切月再笑不出来,但还要闲闲地说大话:“没听人说过含笑饮砒霜么?你
端碗药来我怕什么?” “油嘴滑舌。”谢凝绯啐了一句转身出去。
谢凝绯的身影消失,林切月即忍不住一阵咳嗽,他立刻抬袖掩到口边,一手迅速推开
桌上的画像--触目的红立刻染上他的衣袖,但他眼中的神情却甚是庆幸--还好他动作
够快,没有污了画……
随着婚期将近,天气也是一阵秋雨一阵凉。
一连数日的阴雨连绵,空气也变得潮湿阴冷。
园子里的人很少能看到林切月和谢凝绯,常常他们就那样相依而坐--不论府里如何
热闹,他们的天地似乎都很安静,他们说话很安静,对弈很安静,更多的时候,谢凝绯静
静坐着靠着林切月的肩,而林切月持一支竹箫,低低地吹着没有人知道的曲子,他吹箫的
姿势,甚至是那低回的箫声,都安静得恍若一场大梦,冉冉物华休。
“哥哥和绯姐是怎么回事?前几天不还说说笑笑的,怎么成亲的日子近了他们倒静了
下来?”林小蝉诧异。
“这就叫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你这疯丫头哪里懂得?”尹绝口里安抚着林小蝉,心
里不安的预感却越来越浓,他知道,阴影其实一直都未褪去,它正在一步一步地逼近--
他不能忘记有一日,他遥遥望着敛云阁,只见谢凝绯伏在林切月膝上安睡,可是林切月望
向天际的目光却苍冷得让他看到--绝望--无力挣扎无从开解的绝望……
果然,在成亲前一天澡雪来找到尹绝:“公子有请尹公子林家祠堂见。”推开祠堂木
门,只见重重帷幕后烛火跳荡,青眼袅袅,一个淡白的单薄人影跪在林家密密麻麻的灵位
前,庄重地叩头,起身,再拜--他行的竟是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
尹绝心中惊诧犹疑正欲退出,那人转身唤到:“绝,掩了门进来。”尹绝小心地掩上
门,满心不解:“月,这是为何?”林切月依然跪着,黯然道:“我欠林家太多,纵然粉
身碎骨也是弥补不了,”尹绝知道林切月请他前来就会说个清楚,于是也不再问,只陪他
一起跪下静静听着。
“我本不姓林,我姓云。我原不叫林切月--本名云舒月。”林切月声音低哑,这一句却
听得尹绝一震--是了,早该想到了,如此气度风华原本该是天潢贵胄……
尹绝不由叹息。
林切月目光静寂,继续说道:“我的母亲姓容。”尹绝皱眉--容是烨国敌国奕国的
国姓,那么林切月的母亲……
“母亲是奕国能征善战的公主,她一次失手被……被皇上所擒,后来生下我就触柱而
亡。”林切月说着低声咳嗽,尹绝伸手欲扶,他只轻轻推开,依然平静地往下说:“从小
我被视为异族,只有七哥善待我,我也只与七哥一人交好……后来在我四岁时,宫里来了
个据说能呼风唤雨的西藏高僧,见我即大惊失色,说我命格极贵,往下却不肯再说。”说
到这里,林切月突然薄唇轻扬带出一个浅笑,笑容讥诮冷冽,在这阴森祠堂看来分外诡异
。
“月?”尹绝心中不安。
“你知道他们给我安的什么罪名吗?惑主窃国……多好笑……西藏高僧,我明明看到
他洒开磷粉作鬼火,可是就凭他一句不知所谓的惑主窃国,我就被当今皇上赐了一杯鸩酒
。”林切月依然在笑,唇边却有一线殷红滑落。
尹绝担心地握住他的手,度入一脉真气。
林切月抽出手来,摇头道:“绝,不要再平白耗费真气。” “怎么会是平白耗费?
”尹绝急道。
林切月浅浅笑,笑容苍茫:“当初七哥也是你这般神情,也是你这么着急……可是如
果没有遇到绯,我仍是觉得白费……七哥拼死救我,以他的命来逼皇上放过我……你知道
么,皇上最宠爱的就是七哥,七哥的血把衣服都染红了……皇上才终于免我一死,把我逐
出京城,从此我就是林切月,再不是云舒月……而林家二老也因为我被灭口。”尹绝默然
,半晌来低声道:“月,你不要太难过,都过去了……”--从未觉得语言如此苍白。
“都过去了么?”林切月笑得眼眸一片空茫:“被逐被弃我不难过,生在宫里那样的
事我已看太多,我只难过他不要我,他要我死,但我还是不得不借助他的恩赐来保命……
我只为七哥难过,他那样不要命地救我,其实他哪里不知道这一劫终归是要我来应!”
“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你?!”尹绝气恼,这可不是逼人太甚。
“七哥是当今太子最最忌惮的一人,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看来就是暗中培植亲
信,拥威自重,他们认定如果我在外与七哥相应,要掀了太子甚至皇上的位子也未尝没有
可能……”林切月淡淡地道,“所以我必须死。” “那索性真的反了!!”尹绝是江湖
人,心神一激脱口而出。
林切月摇头:“七哥素来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只要有他在,我绝不做拂逆他的
事。而且,绝,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尹绝心中一酸,知他说的是实话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历来如此。怔了怔,只道:“我们走,我们一起找个偏僻地方隐姓
埋名过日子。” “我也都想过,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他们这次大
费周章刻意构陷,不会再放过我。”林切月目光幽冷。
“那一天你为什么要认?你既然知道是要陷害你那你为什么要认??”尹绝心痛不甘
。
林切月终于低低叹息:“如果我不认,他们就会以询问调查为由理直气壮地带走绯,
绯那么倔的性子一被关进牢里,一定会捱刑,我不舍得。”尹绝也只能叹气,太多因缘际
会盘根错节,最终拧成了一个死结,他再是心有不甘心有不愿,也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解不开这一团乱麻。
恨只恨林切月太过清醒。
“那,要怎么办呢?”尹绝问到--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办。
“成亲的习俗是新娘前天晚上要回娘家住下,明天由我亲迎,绝,我把绯和小蝉都托
付给你了,明天待她们坐上马车,你就带他们走得越远越好。我已命人将新娘喜服熏了沉
水香,明天她们都会在马车上睡着。”林切月清楚说完,手已掩到唇边,鲜血陡然沁出指
间。
尹绝一把扶住他,只觉触手冰冷。
“其实……我真的很想与绯成亲……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可惜没有时间…
…他们动手太快……来不及了……”林切月咳嗽着断续说到,当他侧头合目,分明有什么
滴落在尹绝的手上,冰冷澈骨。
尹绝记得分明,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林切月绝望得藏不住的脆弱。
夜风微凉。
“好了,别送了。回去吧,明天成亲,你今晚可别冒了风寒。”谢凝绯停住脚步不许
林切月再往外走。
“哥哥你就安心地等到明天接新娘子吧。”林小蝉爽朗一笑。
“月,你……放心。”尹绝对林切月点点头,喉头已哽上一团硬块。
林切月微微一笑:“好。” “你好好歇息,明天才有力气抱我进门。”谢凝绯凑到
他耳边悄声笑道。
“好。”林切月拢一拢她鬓边几丝散发,非常非常温柔。
“绯姐你的悄悄话我都听到了哦,快走快走,不然你明天顶着个水泡眼多难看……”
林小蝉拉着谢凝绯的手跳上马车。
一切如常。
马车平稳地驰过飘满落叶的车道,渐渐消失在漫天星光里,遗落身后的--是宿命的
悲哀,顷刻间铺天盖地。
“公子?”如眉轻声唤到--公子已经在这风口立了大半个时辰了。
“哦,该回去了。”林切月淡淡吩咐:“请纪管家来敛云阁。”幽幽的烛光下,纪隐
只绝林切月气色分外苍白,不禁心下担忧:“公子,可否请大夫来瞧瞧?” “不用。我
让你来,是要告诉你,明天成亲的事没有了。”林切月淡然道,纪隐一惊,先还不是惊的
公子这句话,而是林切月说话的神情--仿佛心灰失望到了极处。
“还有,你和帐房合计合计,把府里的下人都遣散了,你也走吧。”林切月很平静也
很清楚地说。
纪隐扑通一声跪倒:“我们下头人做错了什么公子尽可打可罚……但……”林切月不
待他说完,伸手扶起他温言道:“不关你们的事。”这时,澡雪和阿锦也顾不了规矩,全
都跪倒在林切月身前,拼命以头叩地。
“你们这是做什么?”林切月依然不动容,只叹口气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公子!”澡雪已哭出来。
“公子,当初七殿下把我交给公子,我就已立下血誓,公子在一日阿锦就在一日,是
生是死,阿锦都要跟定公子!”阿锦抬头,目光灼灼,字字坚定。
一旁如眉静默地跪下,一剪断发:“公子若定赶我走,如眉身同此发。”林切月负手
而立,依然笔直的背影却让人看出了说不出的萧索,许久许久,才听他叹息:“你们这是
何苦……”何苦?何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何苦,更何辜?
一夜无眠。
林切月依着惯例沐浴,更衣,如眉捧了热茶给他,跪在身后为他梳发,分外细致温柔
。
林切月静静望着那幅谢凝绯的画像,突然说道:“点起红烛来,为我换喜服,我要与
绯拜堂成亲。” “公子?你是说?”如眉迟疑,不知林切月是否是思虑太过神志不清。
“我是说我要与绯拜堂成亲。”林切月清晰说到,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画卷上谢凝绯的
笑颜清丽。
如眉不敢再说什么,只能依言燃起红烛,侍侯林切月更衣。
喜服颜色是林切月亲自挑选的正红,衣襟滚满精致的金色刺绣,衣领处和新娘喜服一
样也精心绣上了一朵小小的金合欢。
那么金碧辉煌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看得人一呆--仿佛那如火红衣被浸入了清冽的
冰水里,不见一分火气烟尘气,较之白衣反倒更映出清冷清凉的悲哀凄落。
如眉看在眼里鼻子一酸,急忙侧开头去悄悄拭泪。
林切月把谢凝绯的画像放在身旁,柔声道:“绯,我们成亲。”天色将明未明,红烛
烈烈燃烧。
万籁俱寂中清楚地听到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密密围住敛云阁。
澡雪张口欲呼,被如眉一把拉住轻轻摇头。
阿锦长刀一挺,护在林切月身前。
林切月全不顾周围复杂眼光,郑重地拜下。
对着天地一拜。
对着林家二老的灵牌一拜。
对着谢凝绯的画像一拜。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绯,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我很欢喜。”林切月旁若无人地
望着画像,清俊面容笑容安宁。
“小侯爷,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呀?”为首一人声音奇怪地尖利。
“常公公,我看他八成已痴了,脑子不清醒。”旁的一人轻薄地笑道。
林切月缓缓站直,转身看住他们,目光化作沉静冷冽,逼得人禁不住退开一步。
饶是常公公大半辈子都在宫里效命,什么样的俊俏人物没见过,但这一次也不由得心
里打个突,早就听宫里秘闻,皇上十二子早慧灵异,小小年纪就风华绝世,如今得见,才
知传闻当真半点不虚。
“传旨吧。”林切月淡漠说到,看也不肯再看他们。
“是!”常公公不由收敛了所有跋扈嚣张,竟恭敬地应到。
传的不是圣旨,是太子谕。
“查江南一等侯林切月结党营私,行事专横,乃至谋害天子使臣,实乃目无纲常嚣狂
至极。罪证确凿,依律当斩,念其祖萌深厚,改为革其王爵,于其府第圈禁。”林切月心
底长叹--为他这从死到生的转折,七哥不知又与太子起了多少冲突?可是他已倦乏得没
有力气继续支撑,如果要在死与虽生犹死生不如死中选择,他宁愿纵容自己选择一死。
七哥,我看不到这样的坚持有何意义。
七哥,原谅我只能以这样愚蠢的方式来守护我所关爱的人--包括七哥你--的平安
。
我现在只求做那奈何桥上的孤魂野鬼,等着绯来与我同泼那碗孟婆汤。
林切月的手静静掩上胸口,袖中有刀,切金断玉。
冰冷的利刃一寸一寸敛入胸膛,温热的血借着喜服的红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眼前的阳光渐渐模糊,一切都遥远如梦中的幻觉。
可笑红尘,竟是辗转成一梦。
突然,一个人影倔强地穿过重重人群,倔强地往他奔来,一把抱住即将倒地的他--
抬眸看去,白衣若雪,清妍的眼,竟是夏净瓷!
“你怎么在这里?”他听见自己茫然地问。
“走不了,就来了。”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绝然与悲喜难分的凄凉。
耳边恍惚听得一声裂帛之音,胸口陡然一阵剧痛,他痛得神志瞬间清明,只见夏净瓷
手里坚定地拿着从他胸口抽出的利刃,听到她说:“对不起,我不能不救你。”马车一路
奔驰。
尹绝沉默如石雕。
林小蝉看着身着喜服的谢凝绯连连叹道:“绯姐真是漂亮死了,好看得不得了。待会
儿非把哥哥的下巴给惊得掉下来!!”谢凝绯沉默一笑。
“哎呀,你们都不说话,闷死了,我怎么这么困,我要睡一会,到了叫醒我呀。”林
小蝉抵挡不了愈发深浓的睡意,靠在车壁上,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马车继续前行。
天色明朗。
谢凝绯定定看住尹绝,幽幽说到:“师兄,我们不用再往前了。” “师妹!?”尹
绝大惊。
“那天我就在祠堂门外,我都听到了。”谢凝绯面白如霜,轻声道:“他要瞒我,我
就装着不知。他不愿意让我看到的,我就依着他的安排避开。可算算时辰,现在我们可以
回去了。” “他既然不愿意你再被牵连进去,你还回去做什么呢?”尹绝心痛。
“我要回去。他若身在,我陪,魂在,我殉。”谢凝绯淡然一句,再不言语。
昏沉中往事的碎片化作巨大的漩涡让他寸寸陷落,不能呼吸。
父皇永远阴晴难辩的脸。
二哥永远冷漠疏离的目光。
四哥放进他衣袋的死鸟。
宫里每次偷偷提到母亲时,那些后妃嫉妒而强作轻蔑的神情。
惑主窃国的荒谬预言。
白玉杯中的鸩酒波光诡谲。
七哥白衣上鲜血夺目。
七哥,七哥,血湿白衣仍在对他微笑--眩目的血红雪白渐渐模糊成淡淡的烟色--
绯的影子……
绯,凝绯……为什么绯的影子和七哥的笑容都那么远那么远?模糊到他没有力气看清
楚……倦意如潮水淹没所有--想忘的不能忘的想忘而不能忘的……都成一片混沌茫然…
…空无一物……
就在万物成空的刹那,陡然一片清凉生生抓回他不知已飞散何处的神思,仿佛清风吹
进胸口吹散了窒闷连疼痛都略略缓解。
是绯么?
凝绯么?
林切月费尽力气抬起眼睫,映入眼帘的是夏净瓷慌乱失措的脸。而他的唇上--犹有
微温。
“对不起……”夏净瓷无措地说这一句,面色绯红,呐呐说到:“我见你似乎很难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让你好受一点,就……就……”林切月藏起眼中的失望
,看着夏净瓷的羞涩困窘,浅浅一笑:“好多了,多谢夏姑娘。”忽然记起自己的处境,
看着眼前的夏净瓷,眉心立刻紧蹙:“你--留下来了?” “恩。”夏净瓷轻声应道。
“为什么?”林切月的眉心越拧越紧。
夏净瓷静静望着他,还是那句:“走不了。”林切月看着她,喉间涌上一口似血似气
的东西,眉头绞拧得要打架,开口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愤怒:“你出去!你现在就走
!” “已经走不了了。”夏静瓷平静地道。
“你知道什么是圈禁吗?你知道你这一留下一辈子就毁在这里了吗?你……”林切月
说得太急,猛然咳嗽起来。
“我知道。我们以后能去的地方就是这敛云阁和外面的园子。”夏净瓷依然是静静地
道。
“这根本是个活棺材!”林切月声音沙哑。
“我心甘情愿。”夏静瓷毫不退避地迎着他盛怒的目光,重复一遍:“我心甘情愿。
”林切月颓然叹口气,倦极合目,低哑说道:“你心甘情愿,却让我情何以堪?”夏净瓷
身子一颤,一咬牙忍住泪水道:“我自己的决定自己担当。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自己在
做什么。”她一把拂开长发,颈上一道分明的伤痕:“这就是我为争取留下来的代价。如
果你一定要为了成全自己不肯亏欠别人的高尚,我就再补一刀,让你后悔逼死了我!!”
林切月眼角有什么晶莹地一闪,沉默许久,终于柔声道:“以后不许再用这种办法来威胁
人。”夏静瓷到这时才忍不住泪水簌簌落下。
“不要哭了。”林切月温言道:“我刚才太着急话说太重。”夏静瓷立即摇头,擦擦
泪水道:“侯府已被查抄,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做点吃的东西。你整整昏迷一天,怕也
饿了吧。”林切月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到这个时候谢凝绯已经去了哪里?他很放心尹绝
会照顾好凝绯和小蝉。偌大个天下,总会有药能解了谢凝绯身上的“浅雪”吧……却不知
,长夜萧瑟,谢凝绯正在高墙外崩溃地痛哭失声。
“绯,我们走吧。我们再想办法……”尹绝被她哭得心如刀绞。
“师兄,他说没有人信他,我就信他,他怎么安排我都从……可他就是这么瞒我的?
!到现在一堵墙隔着,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恨他恨他恨死他了……”谢凝绯死死扣住砖
缝的手指间血肉模糊。
“小蝉不是快马进京了么?她说她去找七殿下,一定会有办法,绯,一定有办法的。
”尹绝眼眶湿润。
谢凝绯慢慢支持不住地跪倒,泪水断落如珠:“师兄,怎么办?如果他一直只能被关
在这墙里,我要怎么办?他也未免太高估我了……他以为哄走了我,我就可以像个没事人
一样重新开始过日子了么……傻子,呆子……”尹绝喉间哽咽--傻子--每个人都是另
一个人的傻子……又怎么去说痴傻?
夏净瓷走进被翻搅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小厨房,怔了怔立刻找了根绳子将头发束上,埋
头开始收拾整理。
碗被砸得只剩三个,碟子四个,勺子七个,盘子两个,筷子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有道是墙到众人推,抄家也可抄成一场浩劫。
当终于清扫完毕,夏净瓷看着还剩下的食物才真正呆住--几根葱几块姜,几瓶酱醋
,小半袋糙米。
那就是说……以后林切月只能吃这些东西了?
想到以前在侯府住的时候,那些精致清淡的清蒸鲥鱼芝麻湖藕松江鲈脍佛跳墙罗汉斋
虫草金鱼白扒鱼翅……想就算那时让林切月吃东西还要靠哄,那现在,可怎么办?
夏净瓷急得都要哭出来。咬咬牙,想起流传街坊的一个土方子“神仙粥”,倒是可以
用这些东西做出来,虽然没有糯米只要糙米,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洗干净那只硕果仅存的沙锅,加小半合米,五片姜,两碗水,滚两次后放进七个带须
的葱白,扇着火慢慢等米煮熟,最后拌尽小半盏米醋,终于--大功告成。
夏静瓷顾不得烫,先尝了尝味道,似乎--不是太难吃的样子……可是要把这碗黑呼
呼的东西端给林切月,还真是个挑战。
当夏净瓷故作平静地把那碗粥捧给林切月,微笑着说:“我煮了点清淡的东西给你吃
,你尝尝味道怎样?”时她自觉面上神经已抽筋,笑容异常扭曲。
林切月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微笑说到:“闻起来满香的。”一口咽下,
他抬头浅笑:“辛苦了,很好喝。”夏静瓷一颗心终于扑通回了原位。
林切月喝了几勺,温言道:“不要只看着我吃呀,你自己呢?” “我?我不饿。”
夏静瓷笑得傻傻的。
林切月抬袖擦去她脸上一块烟灰道:“不会只煮了我这份把自己给忘了吧?” “啊
?哦,恩,没有没有。”夏静瓷忙着摇头--真是不会撒谎的丫头,耳朵都红成一片。
“厨房靠门那柜子里有绯做的桂花八宝……”林切月顺口说到,说了一半方尴尬地停
住,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绯,凝绯,每想起一次就是一次刺进深心的痛。
相思相望不相亲,是否就要这样高墙相隔,至死不能相见??
夏净瓷看着林切月的失神,静了静只装作未见,柔声道:“我饿了就再煮呗,有什么
关系。你要多喝点哦,我们隔壁有个老头子,八十多了还能划船打渔,可就是天天喝这个
呢。” “恩。”林切月不忍违逆夏净瓷眼中恳切的盼望,顺从地徐徐喝下半碗,夏净瓷
笑盈盈地看着,眼睛明亮得像两盏剔透的琉璃灯。
林切月胸口伤得沉重,疼痛中神思昏沉。
夏净瓷蹙眉懊恼说道:“我没找到白绫,只能裁了件衣服给你包扎伤口……我也不太
会,是不是让你很难受?”林切月闻言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伤口已包扎好,衣服也换过
了干净的--而这里现下只剩夏净瓷一人--那就是说……突然,他苍白面上浮起一丝极
薄极淡的红--夏净瓷见他神情奇怪,怔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面上立刻绯红,急忙手
忙脚乱地收拾了碗筷匆匆低头往外去。
没有伤药,林切月的伤一直不见好。
夏净瓷心里着急,不知多少次跑去让园子外那群侍卫请大夫,那些人却只嘿嘿笑着上
下打量她,末了甩出一句:“我们是奉太子殿下之命看管人犯,可不是给人当下人使的。
”把夏净瓷堵得喘不过气来。
天色阴沉。临近黄昏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夏净瓷又被那群侍卫奚落一番,躲着林切月偷偷哭了一场后打叠起精神烧饭,竟然发
现米袋里最后一层真真是土多米少,眼见煮碗粥也是不够。当下更是忍不住,泪水扑簌簌
地直往下掉。
忽然听到屋内传来沙哑的咳嗽声,夏净瓷咬牙用力抹去满面泪水,急忙端了碗温热的
水去给林切月。一迈进门,夏净瓷手中的碗就“当”地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只见
靠在枕上的林切月竟在一口口地呕血,衣上被上尽是片片鲜艳。
夏净瓷颤栗地看着,魂飞魄散。
林切月抓过一方白帕胡乱掩到口边,对她摇摇头,极力想忍住咳嗽,但白帕上立刻染
上一大片殷红。
夏净瓷薄唇咬得出血,突然转身冲进大雨里,奔到那群侍卫住的西屋前猛力拍门。
“原来是小娘子,今儿怎么有空上门来看你大哥呀。”开门一人耸着眉毛问,雨天众
人正躲在屋里赌钱,被人打断很是不耐。
“快请大夫……你们,快请大夫……”夏净瓷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又是这话,你就不会换个新鲜的吗?早说了,大爷又不是下人,干嘛被使唤啊,快
走快走……”那人大是不耐烦。
夏净瓷怒目看他,银牙咬碎,一巴掌狠狠挥了出去--只听得清脆地“啪”的一声,满屋
子的人都静了下来。
“你敢打我,看我砍死你--”那人勃然大怒,唰地抽出大刀。
迎着明晃晃的刀光,夏净瓷身子仍不停颤栗,但一步不退一步不让,如剑目光直直看
住他,咬牙道:“快请大夫。”旁边一人冷眼瞅着,这是突然出声道:“老八别闹了,去
请个大夫回来。” “大哥!!”那人不服地吼道。
“去!”那“大哥”猛一拍案。
兀自拿着刀的老八呆了呆,赌气闷头冲出门去。
请来的大夫似乎被那老八的粗横吓着了,头也不敢抬,低着头赶快跟着夏净瓷进了屋
。
当大夫的手一按上林切月的手腕诊脉,林切月突然面色一变,挣扎着想坐起身。
“别动。”那“大夫”这才抬起头来,夏净瓷一手掩到口边,生生堵住那句差点叫出
来的“谢姐姐”……
来人正是谢凝绯,虽然脸上涂了厚厚一层土色,还滑稽地粘上了两撇小胡子--若在
平日里她这样子只怕要让人笑得打跌,夏静瓷这时看到她,却是千种滋味齐上心头,只想
抱住她痛哭一场。
谢凝绯轻轻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夏净瓷忍住泪水,道:“我去外面等着大夫的方子。”退下守在门外。
屋内林切月望着谢凝绯,伸手轻轻触到她的面颊,才能确信眼前人影不是幻觉,珍爱
的眼神如凝视失而复得的掌心瑰宝。但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却渐渐蹙起来,低低冒出一句:
“绝怎么能放心让你来?”谢凝绯不理他,利落地解开他的衣衫倒出伤药,一看到他的伤
处,谢凝绯手一颤,一滴晶亮的东西溅落在林切月的锁骨上。
上药。包扎。再取出一颗药丸化在水里喂林切月喝下。
还没忙完屋外已经有人在粗声吆喝:“怎么这么久?磨磨唧唧地在做什么,出来出来
!!” “你赶快给我好起来,等你身子好些我一定来救你出去。”谢凝绯塞了一瓶药在
林月却手里,在他耳边悄声说到。
林切月立即摇头:“不要来。”却禁不住紧紧握住谢凝绯的手。
“你别管,你赶快好起来,不然下次我来的时候就一起死在这里面了。”谢凝绯恶狠
狠地威胁他,然后--俯身在林切月唇上印上一吻,转身在屋外骂骂咧咧的催促中匆忙起
身出去。
两人的手一寸一寸,终归分开--林切月唇边尝到一丝苦涩,那一吻--终是沾了泪
水的味道。
谢凝绯留下的药是尹绝亲自配制的疗伤圣药,终于林切月的伤不再渗血,精神也要好
一些。他常常对她安慰地笑,漆黑眼眸淡静如水,似乎那千重心事都压在别人心上。
闲来两人对弈,夏净瓷棋下得很稳,每走一步都是深思熟虑才肯落子。
林切月靠在枕上淡淡笑道:“你这棋每一步都又稳又准,真该让绯看看你是怎么下棋
的,她老是横冲直撞,输了就怪我教得不好……”他口里说着,唇边笑意却渐渐隐没,手
中一枚黑子轻轻掉落棋盘上。
沉默。
沉默得只听见风来来回回地吹拂。
夏净瓷明白这棋是没办法下了,伸手乱了棋局,勉强一笑道:“眼见这劫我是破不了
,我认输。你好好歇会儿。”这一日林切月就那样独自静静坐着,看窗外白云聚了又散,
散了又聚,看夕阳残红如血,看长夜月明霜白,看一星灯花蜡炬成灰。
夏净瓷看在眼里,从此明白何为相思入骨猝不及防。
清晨。
天高云淡。
夏净瓷却站在厨房苦笑--如此秋高气爽的良辰美景,她却又在为没米下锅发愁。她
虽不是出身朱门大户,但从小也是被父母爱如掌珠衣食无忧,哪曾想还要为吃的发愁。
正暗暗苦恼着,终于听到园子里有木屐笃笃的声音,心里一松--她知道这是送米面
的老侍卫来了,急忙奔出去。
来人一脸皱纹如干瘪核桃,一双三角眼看人老是斜斜的。
夏净瓷接过米袋,打开一看眉头就皱起来:“怎么这米都霉了?” “天气潮呗。”
来人怪眼一翻,说得理所当然。
“这还叫人怎么吃啊?”夏净瓷心里有气,忍不住抱怨。
“我还管你们是烧是炖?戴罪之身莫非还念叨着以前的金莼玉粒龙肝凤胆不成?”来
人斜斜看着夏净瓷,凉凉说到。
站得近的几个侍卫听得分明,围拢过来嘿嘿怪笑。
夏净瓷被他抢白得一口气哽在胸口,面色刷白,扔下米袋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 “这倒奇了,你个丫头片子还管教起我怎么说话来着,反正米就这样,爱吃不吃,
哼!”来人冷哼一声一脚踢翻米袋,转身就走--他这差使辛苦来去,却从来没人打赏,
早就心里恼恨得紧。
夏净瓷看着散了一地的霉烂糙米,耳边都是那些侍卫不怀好意的哄笑声,一气之下只
想拂袖而去。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厨房--虽然林切月只能吃下很少的东西,但难不成顿顿
只给他喝水?念及于此,夏净瓷叹口气,再有满心愤然委屈也只能蹲下身去一捧一捧拣拾
那些霉得让她怀疑是否连老鼠都会嫌弃的碎米。
忽然那些指指点点的怪笑声低了下去,身边多了个淡白的影子,抬头只见是林切月。
“你怎么出来了?虽然天气好,但风还是满凉的,你伤还没好,快回去。”夏净瓷想
伸手扶他,却见自己满手尘灰,只能收回手来,仍是忙不迭地催他回去。
林切月却微笑摇头:“不碍。”自己也蹲下身帮着夏净瓷将那些散碎糙米捧进米袋。
夏净瓷呆住--怎么可以--他是林切月--他的手向来只弄弦吹箫拈花执笔,现在
却这么自然平和地做着这等事情……怎么可以……
夏净瓷怔怔看,心里的气愤全都化作说不出的心酸委屈--却不再是为自己,只为他
为他为他--林切月收拾好米袋,站起身,一手抚在额上忍住晕眩,看着她微微一笑:“
走,我们回去。”夏净瓷抢过米袋来拎着,跟在他身后,偷偷抹掉一行泪水。
待得两人洗净双手,林切月解下身上一块玉佩递到夏净瓷手里:“你下次把这个给那
老人,他也不过贪图赏钱,以后不会再克扣为难人。” “可是--”夏净瓷心有不甘依
然恼恨。
林切月浅浅笑,温言道:“不要再气恼,来,我想写字,你帮我磨墨好不好?”夏净
瓷只能点点头。
林切月写得一手极好的瘦金体,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看去全无烟火气。
他写的是她看不大懂的经文,但目光追随他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看着看着,心境竟也
清净空明。
“这个能看懂么?”林切月静静写完一长卷,微笑问到。
“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不大懂了。”夏净瓷坦白地说,尴尬地笑笑。
“没关系。不懂也有不懂的好。懂了却不能悟才是平白自苦。”林切月淡笑,也不向
她讲解,只是打量她不再生气,就随手合了长卷。
夏净瓷后来仔细将这卷手书收藏,每每心中郁郁就展卷细看,看得多了也就隐约多少
明白一点。
不妄念。
不执着。
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 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如果人生本是一场虚妄,可是那铭心镂骨的想念呢?如何堪破?
恍惚想起林切月所说的“懂了却不能悟”--却不知,是不能悟还是不想悟?是堪不
破还是不愿不忍不舍堪破?
洗衣。清扫。抹拭桌上浮尘。
从井里汲了清水,把霉烂的米泡进去,搓揉冲洗,然后趁着好阳光翻晒。
夏净瓷琐琐碎碎地忙着,心里却是塌实宁静--只因耳边一直都有一缕低回宛转的箫
声缭绕。她不知道林切月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淡泊沉静,听着听着就让人恍惚起来,想
莞尔微笑又忍不住泪盈于睫。
什么是劫?什么是缘?
不曾忘--当日初相见,屏风后的他倚枕读书,抬头微笑唤她:“夏姑娘。”不曾忘
--父亲亡故,她昏乱中把一腔怨气发泄他身上,他抱着她,说:“我在这里。都交给我
。”不曾忘--侯府变故初见端倪,他为她重开如意坊,温言说:“你先离开,也好。”
不曾忘呵。
也不曾知,原来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再也离不开舍不下。
调犯宫商,调犯宫商。
无处不在的辗转痴想。
--谁又能预料命运竟以如此方式成全了她的那刻思量,那刻慌张?
夏净瓷将最后一件衣裳晾晌好,转头望着窗前那抹淡白的影子,说不出的欢喜与惘然
齐上心头--思绪纠缠,末了依然只留那一句心甘情愿,这一生,心甘情愿。
恍惚间清水顺着她的手臂流淌滑落,突然,夏净瓷手一颤,似是想起什么,立刻抹抹
手上的水,躲进自己的小屋,找出一个藏得甚是严密的包裹。
层层展开--里面是那只碎裂的血玉镯子。
林切月总不心死,依然把镯子的碎块放在身上,那日夏净瓷为他裹伤,惊见因他自尽
求死,鲜血浸濡后的血玉光芒大盛,遂心里一动,悄悄藏起。当他问起只说未见大概是混
乱中遗落了,自己却偷偷将它一块一块拼接完整,替他--以血侍玉。
一刀划过,鲜血淋漓地注入盛放血玉的小盅,夏净瓷紧紧咬着唇,冷汗已湿透发鬓。
鲜血浸润的血玉发出眩目血光,莹光流动,丝丝缕缕缠绕纠结竟如同活物一般。
夏净瓷凝眸看着,嘴角一扬,笑得释然--血玉恢复灵力,他会欢喜吧?
深秋的阳光再是暖煦终也透着惨淡。
夏净瓷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面露难色:“对不起,只有这个了。”托盘上是两碗只
拌了点盐的白粥,虽然洗了几次晒了几次,那霉味仍是掩不住。
林切月歉然望着她,低声道:“是我累了你。” “不是!是我累了你!”夏净瓷冲
口而出。
“这话怎么说?”林切月不解。
“是我累了你……我太想和你在一起,我明明知道你心里只有谢姐姐,但我还是忍不
住希望能和你在一起,我害怕是菩萨听到我的恳求就安排了这么一劫,让我终于可以和你
在一起,但累得你受苦……”夏净瓷掩面呜咽。
“傻丫头。”林切月拉她坐下,轻轻摸摸她的头发,低低叹息:“怎么可以这样胡思
乱想。”夏净瓷抬手拭泪,想说什么但喉间哽咽不能成言。
林切月为他擦拭泪水,温言道:“你陪我在这活棺材里吃苦,被人欺负,若还要说这
样的话,该让我怎么办呢?”夏净瓷被他温和声音里陷藏极深的苍凉无奈刺得心头一痛,
急切说道:“那我以后不再说,我只求皇上和太子殿下能早早放你出去,你和谢姐姐能一
起过安稳日子。”林切月的眼眸淡淡一黯,勉强一笑点点头。
园子里西北角蓬蓬乱乱的长着大片野菊花,现下已是盛极将尽。
夏净瓷挽个篮子,仔细收拣着野菊花瓣,想着风干了可以填个枕头,听说枕着这个可
以宁神安眠--那给林切月正好,看着他眼窝里一抹淡青就知道他定是很难安睡。
夏净瓷踢着一个小土块,心下懊恼,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他就是歇斯底里地大闹一场
也好,偏偏他什么都不说,一眼看去还是笑得安安静静,这不是为难自己折磨自己么?
夏净瓷想着想着,突然就明白了以前为何谢凝绯看着林切月常常都会有又气又恨的神
情--他总能顾及每个人的感受,偏偏就不会顾惜自己。她正想得发怔,陡然只觉一阵浓
重的酒气扑鼻而来,猛地抬头,只见眼前醉眼乜斜地看着她的人,正是那个雨夜呵斥她的
侍卫“老八”。心里一惊,夏净瓷立刻转头就走。
“今天怎么就慌着走了?”那人一手抓住她的肩,嘿嘿笑道:“现在知道害怕了?那
天扇我耳光的横劲哪去了?” “你放开我!”夏净瓷咬着唇怒视他。
“你觉得大爷我会像个兔崽子乖乖听你话?”那人笑得邪肆,大手一拂,夏净瓷胸前
的衣襟已被撕破。
夏净瓷痛呼一声脸色惨变,拼命护着胸口,奋力挣扎。
“你这点力气还是给我省省吧!”那人猛地拉下夏净瓷的手,死死扣住她整个身子,
喷着酒气的脸狠狠对着夏净瓷的脖子压下去。
夏净瓷浑身发抖,只觉一块烙铁烫在她胸前,耻辱地痛得可以烧起来。
那人满意地一捏夏净瓷的雪白肌肤,乘兴将她推倒在地。
天地昏乱。
夏净瓷紧紧闭着眼睛,可眼睛闭得再紧,泪水仍是止不住地往外冒。
那人胡乱撕扯着夏净瓷的衣衫,急不可待。
突然一声清叱:“放开她。”一道冰冷的东西已抵在他的颈际--神兵利器特有的寒
气也杀气让他身子一凛,脑袋也清醒不少。
夏净瓷睁眼一看,泪水迷蒙中看到林切月手中长剑寒光闪闪,而他的目光,倨傲寒冽
前所未见。
那人迫不得已慢慢起身,恼恨得眼里欲喷出火来。
“老八,你给我回去!”另一道粗哑的声音--来人是那侍卫中的老大李同。
林切月俯身扶起夏净瓷,不再看他们,径直回屋。
“你站住!”李同喝道。
林切月脚步不停。
“我说的是你!”李同冲到他们身前,冷喝一声。
林切月淡淡看着他:“还有何事?” “人犯不可私藏兵器。”李同一字字地说。
林切月看了看手上的剑,脱手扔下继续前行,眼中依然清冷倨傲波澜不惊。
夏净瓷却知他已在盛怒中,这样的眼神她只见过一次--而就是那一次他喝退成千官
兵,从此担起风云诡谲。
李同定定看着他,拳头不自禁地握紧--他那份该死的冷淡傲慢!!他明明已被夺了
冠削了爵,他明明已是阶下之囚,凭什么他还是傲慢得如此理所当然?
凭什么?凭什么??
天道不公!!
为什么有的人注定是天上的云,有的人就注定是地下的泥?!
他李同也曾是读书人,也曾寒窗苦读冀望白衣卿相,连连落第只能抛却斯文做武夫也
并不是他心中所想,奈何无势可仗奈何无钱通神奈何--天道不公!是天负他!!
陡然间,前愁旧恨翻涌,林切月眼里点尘不染的卓绝傲然像火炭般烫得他眼底血红。
来不及想来不及说来不及听来不及明白,李同一把林切月推倒在那杂乱繁盛的野菊花
从中。
“公子!!”夏净瓷惊得面色惨白尖声呼出。
李同一掌推开夏净瓷,眼前颠倒错乱只有林切月倨傲冷淡的眼,烈烈燃起焚心之火。
林切月面白如霜血色尽褪,咬牙挣扎欲起。
李同一掌劈向林切月的肩,紧锁住林切月的手,用力之下指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林切月剧痛中一阵晕眩,望着李同扭曲变形的脸,痛到极处反而想笑--生何荒谬,
说什么天璜贵胄,说什么惑主窃国,说什么命格贵重万人之上?人人不过一死,为何偏偏
他要死得如此屈辱惨苦--绯,凝绯,我与你,原来今生注定缘悭!!
却在他牙关咬下的一刻,李同用力捏住他的下颌,狂躁地低吼:“想死是不是?如果
你死了我保证那小丫头会死得比你更惨十倍百倍!”林切月听得见杂乱的脚步声,知道是
那一群侍卫在靠近--“不许碰她!”林切月目光冷冽如千年玄冰。
“那你求我。你求我。”李同手指粗糙摩挲过林切月的清俊面容,宛如虫蛇爬过。
“不,许,碰,她。”林切月死死看住李同,目光如剑字字沉冷。
“这个时候你还能用这种语气命令我?”李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口中怒道:“若要
我不碰她,那你至少先得学会听话!”你至少该把你眼里该死的傲慢收敛一下!
林切月十指死命扣在地上,断指处通彻心扉,却也不及绝望的痛--铺天盖地。
“看来你还是没懂,让我来教你怎么听话……”李同暴躁地低喝一声,手已粗暴地游
走林切月衣下,力道渐重。
顷刻间乌发散乱,白衣染尘。
洁白的野菊花瓣在粗哑的喘息声和低吼声中萎谢飘零,残红缤纷。
夏净瓷被几人死命掩口拉住,浑身发软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目中直欲流出血来,终于
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倒在地。
林切月口中满是血的咸腥,却不知是咬破的唇舌血流不止还是那一口一口的呕血不可
止歇,但他的眼睛一直坚执地不曾闭上--他的目光越过那压在他身上的蛮横身躯,直直
看住天边晚霞泣血般艳烈,宛如他惨白唇边不停不止蜿蜒滑落的红。
周围无声地围上来数名侍卫。
人人都带着颤栗的喘息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人如此狼狈如此不堪却不肯一声求饶
不退一分倔强。
李同动作粗横,横不能将身下人撕个粉碎,好摧折他那逼人发疯的傲气--兽欲倾泻
的刹那,只见林切月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可是他直直望着天空的眼睛却愈发坚清剔透,那
样的眼睛--不该是凡人所有!
李同只看这一眼,仿佛冷水浇头--天上的云依然是天上的云,而他自己,却比地上
的烂泥更加不如!
他的疯狂猥琐只是把他推向了更高更远更干净的地方,践踏侮辱的却是自己。
平生从未像此刻般痛恨鄙视自己!
李同颓然起身,只见周围人等暗自喘息,有几个定力不够的已经在悄悄自渎,他们看
着林切月的目光半是疯癫半是激昂--那是按捺不住的征服欲望迫不及待的欲火焚烧--
李同看着这般的焦渴狰狞,仿佛看到方才的自己,压抑不住的厌恶痛恨如浪澎湃陡然化作
刀光暴射--几个人头高高飞起……
刹那间,刀剑纵横寒光闪耀。
毫不掩饰的肉欲在片刻震惊后立即变成赤裸裸的杀戮肉博。
猩红的血高高喷射四方溅落。
残肢断体抽搐掉落挣扎翻滚。
看不分明是谁的刀光划过,李同的身体如纸人撕裂,肚肺肝肠遍地流淌。
天色陡然昏暗。
黑暗中不知过去多久,夏净瓷在浓重的血腥味中醒来,睁开眼睛即想到午后那另人心
魂俱碎的一幕,匆忙挣扎起身找寻林切月。
只见那片野菊花已片片倒伏,月光下也依稀可见殷红点点。
夏净瓷心中发寒,踉跄四顾,突然脚下一滑,借着昏暗月色只见她踩着的是半只手掌
--一声发狂的尖叫忍也忍不住地爆出喉间。
“闹什么闹什么?”一人粗暴的冲过来大声怒叱。
夏净瓷看着面生,却不是平日里守备的侍卫,来不及想太多,只昏乱地急问:“公子
呢?公子在哪里?” “别鬼叫得渗人,要找人自己去找。”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双眉
紧皱。
夏净瓷心里略略一松,至少知道林切月尚在人世。慌乱地寻去,却是处处不见人影,
直到绕过北面假山,才在映月泉看到一个白色人影。
“公子!!”夏净瓷匆匆奔去,只见林切月和衣靠着岩石坐在泉下,衣发尽湿。他微
侧着头,湿透了的长发掩映下,一张面孔惨白得鬼魅一般。
“公子……”夏净瓷不愿不忍不敢去想,心里偏清清楚楚遍遍重演,一时喉间堵上一
个硬块,什么话也说不来,只拼命摇头--不要,怎么可以……那样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
在林切月身上……不可以……
林切月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如昔却空空洞洞。
夏净瓷再强忍不住,涉水而去一把抱住林切月哇地一声痛哭失声。
林切月任由她抱着,唇边却浮起茫然浅笑,似是非常困惑地低声道:“我只是想沐浴
而已……你为什么要哭……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啊……”夏净瓷紧紧抱住林切月,簌簌发
抖地跪倒在冰冷的泉水中, 泪水倾落如雨……
一阵秋雨一阵凉。
那一晚过后,雨一直下个不停。
林切月伤了手,不能再吹箫写字。他常常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夏净瓷拿了日前他手书
的经文,低低念与他听。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
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
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则为非住。
念着念着,夏净瓷常会忍不住喉间的哽咽,停顿下来。每到这时候,林切月就轻轻摸
摸她的头发,对她安静微笑。
夏净瓷伏在他膝前,轻触他裹着白绫的手:“还疼不疼?”林切月摇头。
“真的么?” “真的。” ---依然是淡淡静静的微笑。
夏净瓷低头悄悄落下泪来。
他说不疼,他说不碍,他一直为她安慰地笑,可是夏净瓷知道他从那天晚上起就病了
,病得很重。
虽然林切月素来身子不好,但这一次,夏净瓷有很奇怪的感觉,他似乎--连心也一
起病了。
守备和侍卫换了一群人。
夏净瓷偶尔听到他们窃窃议论,半惊半惧地说这里圈禁的是妖非人,传说着上任侍卫
老大是如何被之迷惑心神残杀同僚,而更隐秘的传说是那“妖”如何妖异美丽,如何令人
神魂颠倒心思错乱……
初初听了,夏净瓷心中还有怒意,听得多了,却只觉苍凉。
是妖非人。
如果林切月真是的妖,那是不是会更好?那他就不会被这高墙禁锢,那他就可以与谢
姐姐在一起,那他就不会被人胁迫受欺凌侮辱,那他也许就不会再--难过。
世事如此,人不如妖。
夜阑静,只听雨声萧索。
这场雨下了多久了?为何还不见停?
夜风愈见清寒。
夏净瓷起身轻手轻脚推开林切月的门想为他关窗,却见他根本没睡,静默地坐在窗前
,长长的散发被风吹得轻轻飘飞,衣袖被雨水湿透滴滴嗒嗒地掉着水滴,他却似乎全无察
觉。
夏净瓷默默走过去,也不再关窗,静静陪林切月坐下,冒着风淋着雨。
林切月侧侧头,眼里有奇异的温柔与悲悯,低声道:“傻瓜。”夏净瓷伏下身去,靠
着他水湿的衣袖--这样,流泪了不会被发现。
“不要再哭。”林切月轻轻一抚她的发。
“我没有哭。”夏净瓷闷闷地说。
“你的泪水没有雨水凉呵。”林切月柔声道。
“你也知道雨水凉么?”夏净瓷抬头。
林切月一怔,又是那样安静的笑容:“对不起。”夏净瓷忽地站起颤声道:“我不要
听你说对不起,我不要看你笑,我不要看你这个样子……” “夏姑娘……”林切月惘惘
地看着她。
夏净瓷一把将木窗推得更开,大声道:“你要吹风我陪你吹风,你要淋雨我陪你淋雨
,你要怎么样我都陪你,但你不要再什么都闷在心里,你不好受你就说出来啊,你哭也好
闹也好,你不要折磨自己啊……” “可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呢?我没有办法……”林切
月声音低哑,“我真的没有办法。”七哥。
绯。
夏净瓷。
千盏灯火万觳琉璃的明秀江南。
他骨子里流的是皇家血统,不是没有骄傲不是没有抱负,不是不想开承平盛世不是不
想求万民喜乐,可是皇室抛弃了他江南舍弃了他,他想要陪伴的人高墙相隔,想要守护的
人备受欺凌,一日一日就在这活棺材中数着日子等死……
情何以堪……却让人情何以堪……
夏净瓷听得心中像被刺了一刀般的痛,怔了许久才想起茫然地伸手拉过木窗--突然
,林切月猛地站起身掌住窗户--“怎么了?”夏净瓷见他起得太急,晕眩中差点跌下去
,急忙伸手扶住他。
林切月却不说话,只凝神望着窗外,极低极低地唤了句:“绯,是你么?”夏净瓷放
眼看去,漫天漫地的雨,哪有人影,一时心中大骇--难道林切月想念太过神志不清?
可是不等她开口,一条人影已利落地轻盈一翻,仿佛从天而降落在地上顺手一把关上
窗户,微微喘息着看住他们--正是谢凝绯!
“谢姐姐!”夏净瓷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
“嘘。”谢凝绯笑笑,“吓坏你们了?”她笑盈盈地转头看向林切月,面色立刻变了
变声线不由也提高了几分:“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
你怎么来了?太危险……”林切月也蹙眉。
两人皱着眉瞪了对方半晌,终于林切月叹口气将谢凝绯拥入怀中:“我很想你。”谢
凝绯双手绕上林切月的肩,埋头在他胸前低声道:“我在外面听到些传言,实在不放心你
就偷偷溜进来了。” “说我是妖怪不是人?”林切月低咳一声问道。
“我才不担心你是妖怪,但我担心一只钻牛角尖的妖怪,只知道把自家往死胡同里逼
。”谢凝绯抬头瞪他一眼,突然踮起脚吻上了林切月的唇。
林切月冰冷的唇慢慢变得温暖,连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谢凝绯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温柔说道:“你要好好的,等我--”话未说话,即被窗
外的兵戈声打断---“有人擅闯圈禁重地,给我搜!”只听一声断喝令下。
谢凝绯面色一冷就要出去,却慢了一步--林切月一把推开她自己走出房门,随即咣
地一声重重关上正门。
谢凝绯立刻就欲伸手拉门,夏净瓷急忙拉住她:“谢姐姐,等等。”雨声中听到林切
月略略沙哑的声音:“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有人擅闯圈禁重地,我们来搜查人犯。
”外间人直直看着他,想到那个“是妖非人”的传言,再看眼前人面容清俊得出奇,而且
面色白得跟纸一般,俱是心里一寒--难道传言是真?难道眼前这人真的是皇族幽禁于此
的妖孽?
“有人擅闯?你们身为守备侍卫,贼人擅闯的时候去哪里了?现在倒来我这里拿人,
真是笑话。”林切月冷峭说到。
众人被他的话堵得一顿,片刻间不知所措。
静了静,为首一人吸口气道:“那让陈某先担了失职之罪来搜上一搜。”其余人等听
得这么一句,舒了口气跟着向前逼近。
林切月漆黑眼瞳中掠过一丝决绝--凝绯,这一次我纵是万刃加身也一定要阻他们一
阻,我想要守护的,绝不再妥协,绝不--他站得笔直不肯让开,冷冷开口道:“不许搜
。”他声音本来不大,此刻又是孤身一人,旁人不以为意,依然步步进逼。
刹那间,没人能够看清楚,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一声惨叫暴起,鲜血喷溅,林切月的
白衣上仿佛突然间盛开片片繁花。
待得慌乱众人定下心神惊见最前一人已如一段朽木般倒下,他手中的长剑却到了林切
月手里,映着血光寒芒四射。
“我说了,不许搜。”林切月清清冷冷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来令人寒毛倒立。
风过处,众人呆呆看着长发飞扬,血衣纷飞的林切月,尽皆两股战战。
“妖法……不是人……妖怪……”终于一人把持不住,咣当一声长剑坠地,转身欲逃
。
“世上哪有妖怪,临阵退缩者斩,给我搜!”侍卫首领鼓起勇气踏前一步,他就不信
眼前仿佛风都吹得倒的人有多大本事!方才那一剑确实极快极准,但分明全无内力--此
人并非习武之人。
“我已经说了两次不许搜,为什么你还要逼我?为什么你不信我?”林切月带着叹息
的声音低低问道,话音未落,那个首领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胸口猛地冲出一
股血箭。
没有内力的剑招--但怎么可能快到如此地步?怎么可能??
随着他的倒地,其余侍卫纷纷抱头鼠窜乱成一片。
林切月拼命忍住冲口而出的咳嗽,一手暗自掩上胸口,那里已痛得他喘不过气来。当
初尹绝教他剑招时就曾千万嘱咐他不到万不得已切记勿用--因他心疾肺疾纠缠,出招牵
动内息必致病发,以他当前情形,那两剑简直可以要了他命了。
“不行,我要出去看看他!”谢凝绯听着林切月没了声息担忧焦急。
“谢姐姐,再等一等,现在出去公子的苦心就白费了。”夏净瓷用力拉住谢凝绯。
林切月退到靠墙处,暗自倚着墙低低喘息,胸口的痛直透四肢百骸,鲜血翻涌直欲夺
口而出。他死死咬牙苦忍,这时一人却吓昏了头兜了个圈子竟冲回了他面前,他不得不抬
剑一挡--胸口痛得眼前漆黑,一口血再压制不住呕出口来。
“血是红的……血是红的……你不是妖怪……”那人愣愣看着林切月呕血,突然醍醐
灌顶,大声叫道:“他不是妖怪,他不是妖怪!”原本作鸟兽散的众人听到这句话,将信
将疑地回头细看,只见林切月唇边殷殷的红--他是人,还是个病人--他们竟然被一个
看来病得只剩半条命的人唬得四散逃跑,传出去还如何做人?
原本退开逃散的人群一步一步逼过来。
林切月勉力支撑,口中再忍不住剧咳不止。
谢凝绯听着林切月咳得心血都要呕尽,再也按捺不住往外冲去。
突然夏净瓷拼命拉住她,从自己贴身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握住谢凝绯的手为她戴上
,突然盈盈跪下:“谢姐姐,我有事相求。” “你求什么起来说。”谢凝绯心乱如麻。
“第一件事我求姐姐一定好生戴着这只镯子。第二件事是求姐姐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
你都不要出去,求姐姐答应我!”夏净瓷急切说到。
“第二件事我不能应你。”谢凝绯听着外面脚步声越逼越近,知道情形越来越坏--
林切月沉疴在身,不能再让他撑下去了!
“姐姐若不答应,我立刻就死在你面前!”夏净瓷一把抽出谢凝绯的佩剑抵在颈际,
迫不得已谢凝绯只能点点头:“我答应你。”她话音刚落,就见夏净瓷微微一笑,手一扬
,锋利剑锋划过她清妍面容,顿时血流披面,清颜丽质顿成血肉模糊。
不待谢凝绯的惊呼出口,夏净瓷已执剑夺门而出,厉声道:“你们不就是要抓我吗?
天不佑我,让我救不出小侯爷,我当以一死相谢!”长剑一横,血溅五尺,夏净瓷当场扑
倒气绝。
林切月手一抖,一口鲜血喷出口来。
厮杀得红了眼睛的一干侍卫没料到情势突然如此,愣了愣正欲上前查看,突然一人遍
身浴血地奔进来,嘶哑叫道:“外面来了个高手,弟兄们拦他不住……”话未说完即扑通
倒地。
趁众人一呆的刹那,林切月将手中长剑一掷道:“既然事情败露,林切月跟你们去允
州府衙就是。”眼见狼狈逃入的弟兄越来越多,又听得林切月愿意随他们去宗人府,侍卫
副统领手一挥:“带走!”只想尽快平息纷乱保留亲信性命,早早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允州
府。
纷扰中,林切月在走过长廊时,看到了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顿时心里一松--是尹
绝来了。如果世上还有一人能平安带走谢凝绯,那也就只有他。
脚步纷乱,往来错杂。
尹绝趁乱潜进园子,只见园中侍卫守备大半已退下,只余一小部分来回巡查--猛然
阶前闪出一道烟色影子,手中长剑如若疯狂,霹雳流光般掠过--几名侍卫立刻被劈成两
段,周遭人等当场恐惧得面孔扭曲。
尹绝急忙抢上前断然挥剑,在侥幸退开的几个侍卫发出惊声呼救前了结了他们性命,
再一把挽过谢凝绯往暗处急退。
“师兄--”谢凝绯一震,欲挣脱他的手仍要扑上前--“你做什么?!”尹绝震怒
。园子里的大群侍卫还未撤走,如果把他们引回来,纵然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寡不敌众
难以脱身。
“夏姑娘在那里……夏姑娘在那里……”谢凝绯惊怒痛切中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栗。
尹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一沉,一把稳住谢凝绯自己咬牙掠出。
一小队侍卫正往这边过来查看人犯尸体,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地上尸体眼睁睁消失不
见!
“诈尸了!”一道惊恐的声音尖利地响起。
众人一惊后退,尹绝抱着夏净瓷斜斜悬在房梁阴影里,就等着他们这一退,立刻直扑
而下长剑横扫,血光暴起。
几乎在鲜血溅落的同时,尹绝已经一手抱着夏净瓷一手挽住谢凝绯直直掠起,借一枝
槐枝之力高高飞起跃过高墙。
待得其他侍卫追至,只剩槐树沙沙作响,人已不知去向。
如此连番起落,饶是尹绝武功绝世,也是堪堪脱险,落地后喘息不已。
谢凝绯接过夏净瓷,怔怔看着发呆。
“我们找个地方葬了夏姑娘吧。”尹绝叹息。
荒丘。新坟。
尹绝沉默地一捧一捧掩上黄土。
谢凝绯跪在坟前,一手握着她腕上血玉镯子,雪白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见泪痕。
“师妹?绯?”尹绝蹙眉唤她。
谢凝绯转头看着他,仍是平静得令人心生骇异。
尹绝叹气,拍拍她的肩说道:“夏姑娘已入土为安。”谢凝绯肃容叩下头去。
待谢凝绯叩完头,尹绝的手默默放在她的肩上,担忧地唤道:“绯……” “夏姑娘
,请你放心。”谢凝绯慢慢起身,看住尹绝说道:“师兄,你不用再为我担心。因为我,
夏姑娘已经去了,月也被带入了大牢,我若还要莽撞任性那--我自己也绝不能放过自己
。”尹绝点点头,知道她压抑心底极深的自责内疚,却也无从宽慰,只能拍拍她的肩:“
我们先回去。”尹绝与谢凝绯一路走去,惊见路上不时行过一群一群形容狼狈憔悴的贫苦
人群--难道什么地方又发生灾荒?尹绝心下寻思,忍不住拉住一个老头子问:“老伯,
发生什么事了?”那老头子惊恐地抬头,哆嗦着说道:“奕国的兵就要打过来了……我们
的村子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没法子只能逃啊……” “什么?!”尹绝诧异--奕国的
兵打过来了?!
眼前的江南纵在深秋也是明净秀丽,怎会突然翻做兵危战凶?!
在尹绝和谢凝绯震惊的时分,烨国宫廷表面的平静已压不住风雨欲来的沉重阴郁。
奕辰宫。
“昏聩!!”烨国太子云舒弈把一堆奏折哗地推落一地,忽地站起身,瞪着下面跪着
的数位臣工,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你们的奏折不是把如何在江南置兵布防分析
得头头是道么?可是现在,你们看看这几月来你们的奏折上写的是些什么东西?胡说八道
,统统胡说八道!!”下面诸位臣工头埋得更低,全不敢出声。
“你们都是江南大员,原来论政时不也条分缕析各有见解吗?怎么今天都哑了?”云
舒弈大是恼怒,平素的深沉风度都丢在了一旁,皱眉吼道:“我看你们这几个月都吃了呆
药,昏了头了!”却见云舒弈身侧一人,明澈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忽又化作似忧似喜的茫
然。
“你们还是从实说了吧,难道还要把这欺君之罪扛到底?”静了静,那人站起身,如
缎乌发垂落似雪白衣,微微抬眸说到。
他淡然的一句却让底下诸人尽皆一震,冷汗尽出。
此人正是烨国七皇子云舒霭。
“霭?”云舒弈闻言也讶然。
云舒霭不说话,只静静望着跪着的众人--比起方才云舒弈的咆哮来,他这一静似乎
带着更强的威逼感,让人压抑窒息喘不过气。
终于,江南常州巡抚沈则之重重叩头颤声道:“回太子殿下和七殿下,下官以前的应
对奏折都是请小……请林切月草拟……下官欺瞒君上罪该万死……”一人开了头,叩头声
陆续响成一片,人人口中都在提到一个名字--林切月。
云舒弈像被一块火炭烫了一下,呼地一掌拍在几案上,双眉纠结想说什么但终究颓然
一叹坐下。
云舒霭亦轻轻叹口气,目光中幽幽浮现一抹不忍。
过了半晌,云舒弈才吸口气,勉强定住心神道:“欺君之罪按律当斩。现下江南情势
险峻,你们中谁能领兵退敌将功赎罪?”沉默,沉默得简直可以听到冷汗滴答坠地的声音
。
“只是平定江南外患,我大烨竟然朝中无将?”云舒弈的声音越来越冷,“你们身为
高官大员,吃着朝廷俸禄,现下到了用人的时候,你们就是这般报效朝廷的?”云舒弈说
得心都灰了,负手冷笑。
“太子殿下,江南涉险,可当下领兵出征不是有个绝好人选么?”吏部尚书郑显开口
道。
“你是说……”云舒弈皱眉。
“被罢黜圈禁的小候爷林切月。”郑显应到,“林切月常年身在江南,对江南形势熟
悉了然,而且从刚才……看来,林切月见识卓绝实乃良材,若太子殿下解他圈禁复他官爵
,他必定感恩戴德拼死报效殿下隆恩。”云舒弈满腹心事,其中曲折又不能与外人道,当
即摇头:“不行。林切月连皇差都敢妄杀,其心不正。” “林切月此举实也嚣狂,但如
果能把他的嚣狂引来对付奕军岂不是好?”郑显不明情由依然坚持。
“这--”云舒弈僵了僵,看向一旁的云舒霭。
云舒霭微微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赞同郑大人的看法。” “霭……”云
舒弈一怔,对堂下诸人挥挥手:“都散了吧。”待众人散尽,摒退左右,云舒弈迫不及待
地问到:“霭,你不是不知道十……林切月的母亲就是当年奕国的长宁公主,让他去攻打
奕军怕是不太妥当。” “二哥,你也不只担心这一点吧?”云舒霭抬头看着他,幽静中
别有透彻人心的犀利。
云舒奕面色涨红,一窒说道:“我知道你不满我圈禁他,也是想趁此机会放他出来吧
。”云舒霭叹息:“二哥要听我的实话么?他身子不好,兵危战凶,我并不想让他牵连进
去。但太平久了,朝中懂兵法的没有几人,而善兵法又熟悉江南的,也就只有他了。”
“那,就任平亲王云栎为主帅,他以军师身份随行,既可以避免他掌了兵权临时倒戈,又
可免他身先士卒遭遇不测。”云舒奕禁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想想说道。
云舒霭心知云舒奕坚持不把兵权交给林切月的更深考虑是对他的忌惮--只怕林切月
掌了兵权闯进烨京助他逼宫--这一层不必再点破,只是--月,又要苦了他了。
云舒弈踱了几步,苦笑道:“霭,我还是不放心,毕竟他与弈国甚有渊源,当年他母
亲又是那样死的……” “我去。我去请他出征。”云舒霭站起身。
“啊,那这样我就放心了。”云舒弈搓着手笑一笑--纵然林切月有满腔怨气要叛了
烨国,但他也绝不会违逆云舒霭。
一架乌木马车驰过官道,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神骏异常。
云舒霭低眉而坐,双目微合,看去如同水墨山水般淡泊出尘,但一抬眸的剔透犀利却
不由让人敛容屏息。
“锦瑟,吩咐下去从明天开始不再走官道,尽量走近路。”云舒霭微微蹙眉--时间
,时间已急如燃眉。
“是……可是殿下,现在时逢乱世流寇众多,不走官道怕会有危险……还有,太医也
叮嘱了殿下不可以经受路途颠簸太过辛苦……”锦瑟小心翼翼地说到。
云舒霭合着眼睛只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有流寇,深檀风冉应该应付得来。”
如此奔波七天七夜风雨兼程。
云舒霭的眉间分明见了憔悴,锦瑟时常看到他暗自掩住胸口。
“七殿下,前面就是允州,我们歇歇再走?”风冉再藏不住担心。
“不用。继续赶路。”云舒霭语气平静,但绝无半点转圜余地。
深檀咬牙再加一鞭,这一路行来,累死了多少匹骏马他也已经记不清楚。
前路却是越来越窄,林木渐密,数丈外根本无路可行。
难道是走错路了?深檀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急忙展开地图细看。他身边的江南辰州司
马张谨也是目瞪口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们走错路了?”
深檀蹙眉问到。
“没有,绝对没有……你看地图,这条小道直通允州,我曾走过数次,绝不会错……
”张谨坚决地摇头,满目茫然。
“但这样下去根本没路了!”深檀浓眉紧锁。
“我也不知道这道上怎会突然长出这么多树来……”张谨呐呐地说,抬袖擦汗。
“深檀,怎么慢下来了?”云舒霭问。
“殿下放心,一时草木驳杂挡了路,我带人去砍了便是。”深檀跳下马车,带领小队
侍从冲进林木草丛中挥剑即斩。
“啊--”一声惊呼尖利响起,一队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一颗砍倒的枯树竟喷出酽
酽的鲜血……
“此地邪气,护住殿下!”深檀仗剑掠回马车,机警地四方观望--却见张谨看着他
的目光无限惊恐--不对,他不是在看他,他是在看着他身后……
张谨指着深檀身后的手指簌簌发抖,口中抖抖索索地只重复着一个字:“树……树…
…”深檀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的来时路此刻全是密密丛林,半点道路的痕迹都不见!
“深檀,发生什么事了?”云舒霭沉声问到。
“风冉锦瑟护住殿下,切不可出来,这里……有点古怪。”深檀的声音紧张中已变了
调子粗哑异常
林中的小队侍卫握着剑眼观四路,摆开阵势。
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过,唰唰的轻响中无数林木似乎凭空冒出,竟将那队侍卫密密包在
其中,窒息挣扎的惨叫此起彼伏。
张谨已经骇得软倒在地。
深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云舒霭一把揭开车帘,不顾拦阻走下马车,目光如电看向四方。
“我们被人布阵给困住了。”云舒霭眉心一蹙。
深檀,风冉,锦瑟三人分别护在云舒霭身边,他们武功卓绝但对于奇门遁甲却是知之
甚少,一时全不知如何应对。
云舒霭蹙着眉,心里暗道自己大意,原以为江湖中的阵势哪里拦他得住,不料还是着
了道。
不等他们思索应对,枯枝杂草随风即长,直扑他们面前。
深檀挡在云舒霭身前凌厉地一剑挥出--“慢!”云舒霭立刻喝道,但已经晚了,长
草一卷如蛛网蚕丝裹住深檀,眼睁睁看着深檀的脸抽搐扭曲……
云舒霭劈手夺过风冉手中剑猛地划破手腕,一片鲜血洒出去,草叶经蔓触血即缩方分
散开来。
锦瑟一把扶起深檀,他已是面如金纸站立不住--而溅了血的草蔓片刻萎谢后却更狂
猛地疯长开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蔓延。
就在他们被卷入藤草的刹那,一道明亮得异常艳丽的刀光直直射入,夺地钉在他们身
前--转瞬之间,众人立刻眼前空明--只见身前正是长道,道旁不过只有稀稀疏疏几棵
老树--哪有林木蔽日?何来蔓草阻道?
诧异中一个人影轻盈落下,一边跪下一边朗声道:“殿下受惊了,民女救驾来迟。”
“快请起,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云舒霭伸手虚扶。
那女子身着烟色衣衫,眉目清丽,却是谢凝绯。她拾起地上的匕首,只见匕首上刺着
一枚苍翠得妖异的树叶,“这是江湖上无香教布下的梵叶障,一叶障目顿生虚幻镜像。”
说到这里她有些后怕地舒了口气道:“我接到小蝉的消息知道殿下亲来允州,就和师兄开
始四下打探,还好没有来晚一步。” “你识得林小蝉?”云舒霭微微讶然--这女子,
是何身份来头?
“民女谢凝绯,是……是林切月的妻子。”谢凝绯略略犹豫,终抬起头朗朗说到,面
上浮起一层晶莹绯红。
“呵,月得妻如此,我可以少担心了吧。”云舒霭微笑。
谢凝绯却扑通跪下:“请七殿下救救月。” “我正是去解他圈禁。”云舒霭道--
可是这算是救他还是害他?
“月现在被关进了允州府大牢。”谢凝绯哽咽。
“允州府?谁给他们那么大胆子和权力把月关进大牢?”云舒霭眼眸一冷,开口道:
“即刻起程,直去允州府。”
允州府。
云舒霭对谢凝绯温言道:“你先在马车上等等,我一定把月带来。”大牢里诸多令人
发指的酷刑,他不知道林切月现下如何,所以还是先留下谢凝绯的好。
谢凝绯点点头。
云舒霭步下马车,眼前黑压压地跪满允州官员,一片“属下恭迎七殿下,千岁千岁千
千岁”的呼声山呼海啸一般。
云舒霭轻咳一声问道:“林切月现在何处?” “十数日前,有人擅闯圈禁重地救人
,下官已经将林切月关进大牢以彻查。”允州府尹常知溟恭敬说到。
“那人犯现在何处?”云舒霭问。
“人犯已经畏罪自尽。”常知溟听着云舒霭冷冷淡淡的问话,紧张得不敢抬头。
“人犯自尽,可从他身上搜到证据或线索?”云舒霭问道。
“人犯尸体……尸体……不知所终……”常知溟冷汗冒出。
“哦?”云舒霭冷淡地看向他,“你就是这样证据不分线索不明事实不清的情形下,
把林切月关进了大牢?你就是这样办案的?”本已站起的常知溟腿一软立刻跪倒,张口结
舌不知所云。
云舒霭不再听他罗嗦,拂袖而去,冷冷吩咐道:“带路,我要见林切月。”
大牢。
一折一禁,曲折阴森。
不时幽幽传来的惨厉呼声久久缭绕不散,让人仿佛置身幽冥地狱。
云舒霭每往前走一步,心就沉一分--十数日前林切月就被关进了这种地方……他现
在怎样了?胸口闷闷的一痛,云舒霭暗暗叹口气,他必须承认自己胆怯,他甚至不敢问他
们有无对他用刑……
十二弟。
那么干净温和的十二弟,他独自承担的究竟有多少?
整整走过二十七禁,前面带路的小吏惶恐道:“七殿下,林切月就被囚在这里。”死
一般的沉寂。
黯黑中只见角落中一个浅色的影子。
云舒霭吸口气慢慢过去,只见林切月靠坐在监牢墙角,枯涩散发半掩着面,一靠近即
闻到浓重的血腥。
云舒霭伏下身去,轻轻拂开他面上的散发,胸口当即痛得不能呼吸--林切月合着眼
睛,憔悴面容惨白无比,干裂的唇却是深浓暗晦的殷红,两颊都已瘦削得凹陷下去。
“月……”开得口来才知自己声音颤抖,云舒霭跪在林切月身前,眼眶湿润。
林切月长睫一颤,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目光依然淡静,也看不出多大的痛苦,只是
倦,倦如死灰。
“七哥--”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林切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明亮光芒。
“月,父皇和二哥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看看你。”云舒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只是觉得亏欠林切月的委实太多,太多。
“是么?”林切月浅浅一笑,笑得很轻也很冷--“我没有父皇……我只有皇上,我
没有二哥……我只有太子殿下……” “十二弟……”云舒霭心下大恸,无限酸楚。
“我还有……还有七哥。”林切月望着他,沙哑的声音多出一分温柔。
云舒霭闻言,心里如被刺了一刀--他为他所累被人圈禁时,他没有救。他独自身在
江南数年,他不曾来看望他一次。他被投入大牢身受酷刑,他远在千里。终于,他来了,
却是为了挟往日情分逼他身入血雨腥风兵危战凶与自己母亲的国人作战!
是,他的每一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他总有很周全严密的考虑--不管是为了天下
为了苍生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宫中势力平衡,他的每一步算计都有理所当然的理由,可是-
-可是为什么被他牺牲的总是月?
他说他还有七哥,可是他这个七哥又与其他人有何不同?
十二弟--他是应该怨的吧……
云舒霭低头,压抑不住的泪水冰冷垂落。
“七哥,在江南的几年我很快活,你不要难过……”林切月唇边的浅笑温暖起来:“
我遇到了绯……我与绯成亲……很欢喜……”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漆黑眼瞳鬼火幽幽
,却兀自强撑着不肯熄灭。
心有眷念,莫或能忘。
“月,谢姑娘就在外面,我这就带你出去!”云舒霭伸手抱住他,立刻说道。
“是么……”林切月轻轻问到,眼眸里的挣扎着一星明亮至凄厉的光。
云舒霭却突然觉得恐惧--只怕林切月眼中那一星明亮在见到了谢凝绯,夙愿一了之
后就会彻底黯然成灰烬!
犹疑间,林切月痉挛地咬紧了唇,暗红上又沁出艳红来。
“我带你去见她!”云舒霭再不能迟疑断然说到。
风冉抱着林切月走过跪了一地的允州官员,云舒霭脚步一顿,冷冷道:“从即日起,
林切月复其官爵。允州知府以处事不当,僭越之罪免职。”在马车中静静等着的谢凝绯,
看到憔悴不堪的林切月--没有哭号甚至没有流泪,她只是镇定地握着林切月的手,平静
温柔地说了句:“我在这里。”林切月望着她,笑得安宁。
谢凝绯双手环着林切月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柔声道:“以前都是我靠着你,现
在让你也靠着我一次。”林切月微微一笑,眼睫低低垂下,面上神情却甚是平和。
旁边的云舒霭神情复杂,忽道:“不要!”谢凝绯转头看着他,眼中浮起隐隐水色:
“他这样撑下去太辛苦……”云舒霭急道:“锦瑟,取风冷露来。”锦瑟立刻奉上一只乌
木小瓶,里面是云舒霭的救命药。
谢凝绯咬唇看着云舒霭,眼中不知是怨是苦是心酸。
云舒霭胸口一痛,立即侧开身去--但谢凝绯看得分明,他迅速掩到唇边的衣袖已经
沾染了一片殷红,不禁讶然:“你……”风冉扶云舒霭坐下,想说什么但被云舒霭淡淡的
目光给逼了回去,只得皱着眉头退到一边。
云舒霭喘了口气,略略缓住胸口的痛,开口道:“谢姑娘,我明白让月活下去是比死
更十倍的辛苦--那样的辛苦,我不是不明白……可是再辛苦,能活着在一起,总是好的
。”谢凝绯怔怔看着他,再看看身边已经昏迷的林切月,终于落下泪来--点了点头。
无意共偕老,黄泉路同归--原本已不敢奢求能共偕白头,可是在听到云舒霭那一句
“能活着在一起总是好的”时,那些说过的话那些许下的诺那些日夜渴慕的相依相守都齐
上心头,才知……不是没有不甘呵……
风冷露色作透明,谢凝绯手放在林切月胸口,度入一脉内力助药力发散。
一盏茶功夫,林切月轻声咳嗽起来,面上却见了血色,不再一片惨白死灰。
云舒霭舒了口气,心底的阴霾却不曾散去--总忍不住问自己,这是在救他,还是害
他?真的就只是如自己说的“能活着在一起总是好的”所以坚持不肯让他平静离去?更深
的原因呢?
一句一句的追问,问得自己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侯府的高墙当天就被拆毁。
如眉,阿锦,澡雪都不曾散去,此刻都欢天喜地地回来忙着料理一塌糊涂的几个园子
。
林切月静静地歇了两天,因为风冷露的奇效,精神已好了许多。
时至初冬,苍灰色的天空清冷萧瑟。
云舒霭负手站在窗前,忽然低声问道:“月,可曾怨恨父皇?” “雷霆雨露皆是君
恩。”林切月淡然道。
“月……”云舒霭叹息。
“七哥,你有话对我说是不是?”林切月站在云舒霭身边问到。
云舒霭疑惑地看向林切月,失笑道:“还是瞒不了你。” “七哥你但说无妨。”林
切月浅浅一笑。
“弈国的大军已攻破江南并州,辰州,建州,雁州,直扑允州而来。”云舒霭蹙眉。
林切月闻言亦是面色一凛--允州可说是一道屏障,越过允州,奕国铁骑就可长驱直
入杀进烨京。
“奕军以容凛天为将,此人彪悍异常,率百万大军势如猛虎,一路如破竹一般竟无人
能挡,短短几月就沦陷半壁江南。”云舒霭沉重说到。
“皇上和太子殿下希望我出征?”林切月问。
“十二弟,我希望你能任军师,助我大烨退敌。”云舒霭吸了口气说出这最难启齿的
一句。
“七哥,你知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答应。”林切月眼睫低垂,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
“月,我知道……为难了你。”云舒霭转头看着林切月道:“如果可以--我们只要
把奕军逼出国境即可,我保证,绝不染指奕国一寸江山。”林切月沉默地抬眸望着窗外在
风中摇曳的几根槐枝,心里的话没有再问出口--如果,如果树欲静而风不息,那--又
当如何?
安静中门吱呀一声向,谢凝绯捧了两盏热茶进来。
林切月和云舒霭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为难。
谢凝绯放下茶盏,走到林切月身边,携了他的手道:“你和七殿下的话我都听到了,
不管你做什么,我总陪着你就是。”林切月将她的手裹入自己手心,心中多了几分安宁。
云舒霭半是歉然半是释然地一笑。
“朝廷可出兵?”林切月问。
“平亲王云栎已带领二十万精兵赶赴允州,算来翌日将可抵达。因事起突然,后面的
大军只能陆续抵达。”云舒霭有些烦乱地重又蹙起眉心,叹口气道:“近来宫里不太平静
,人人都只顾暗中培植自己势力,尤其是四哥颇不安分多有异动。所以--我必须赶回京
去想办法牵制。不然外患未平内乱又起,烨国危矣。”
“七哥你放心。”林切月点点头,目光悠远望向天边:“再是千难万险,我也一定会
把这狂澜给挽回来。”
因为--这是七哥你倾力守护的家国山河。
送别云舒霭后,林切月与谢凝绯来到一处新坟。
墓碑上“夏净瓷”三个字殷红如血。
林切月静立许久,默默点燃一卷手书经文。
纸灰飞舞如蝴蝶翩然,可否是那不肯舍去的依依孤魂?
林切月执一管竹箫低低吹来,箫声宛转低回久久不散。
--斯人若徘徊牵念不肯离去,可会在这箫声苍凉经文空幻中挽出莲花盛开的手势,
从此尘缘尽了?
一曲终了,林切月折断竹箫投入火堆。
翌日。
果如云舒霭所料,云栎带大军抵允州。
云栎生得高大威猛,一看即是纵马得功名的武将。
林切月拱手相迎,军情危急,两人也不多寒暄,云栎略作休憩就立刻挂起地图与林切
月共同参详。
“本王这次只带了精兵二十五万,容凛天那狗贼却有大军七十万,是打定主意要一口
把允州给吃得骨头都不吐!”云栎恼怒地大声骂道,低头走来走去。
林切月静静看着地图,寻思着开口道:“敌众我寡,不可硬拼……” “不拼?不拼
那等着容贼过来给咱收尸啊?!”云栎粗声打断林切月的话,听得谢凝绯脸色忽地一寒,
林切月急忙拉住谢凝绯的手摇摇头,平静说道:“王爷来看。允州以苏埕山为屏障,山道
两旁林木密集,王爷可各派五万精兵分别潜伏两侧,多备旌旗以成军威浩大之象,自己再
率十五万精兵正面应敌,不必力战,佯败引奕军入山再大力鸣金,与伏兵呼应回身复杀,
奕军必自乱阵脚溃不成军,则允州城倒悬之危可解。”云栎呆呆听着,琢磨良久方啪地一
掌击在案上:“这计策妙!”他原本见林切月瘦削孱弱,商议军情这么重要的时候他身边
还要留个女人照顾,正暗暗恼怒朝廷怎么派了个窝囊病夫给他做军师,听得此计后才知眼
前人不容小觑。
听他赞好,林切月看向谢凝绯微微一笑。
谢凝绯心中甚是骄傲,偷偷对着云栎的背影吐吐舌头。不料正巧被迎面过来的尹绝看
个正着,皱起眉头想申斥几句却碍着云栎在不能开口只能对她大摇其头。
谢凝绯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低头快步奔出。
“我说小侯爷,你府里这丫鬟也太没上没下的了吧,怎么说走就走?”云栎大不以为
然。
“哦,是在下疏忽……她不是丫鬟--她是内人。”林切月看着谢凝绯的背影笑得很
幸福。
云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娶了那样的老婆还一脸心满意足--小候爷的眼光真是--
独到……
次日。
彤云密布,天色灰暗。
奕军来势凶猛,数十万大军一路地动山摇猛扑过来,势不可挡。
云栎引军鼓噪而进,奕军大帅容凛天仰首大笑:“螂臂挡车,何足挂齿?!”全军哄
笑迎战,甚是嚣狂。
云栎见奕军迫来,引军便退。
“奴才,这就想逃了么?!”容凛天狂吼一声,纵马狂追。
眼见奕军扑入苏埕山,云栎帅旗一挥,军中一齐鸣金,左右两军齐出,云栎带兵掉转
马头回身复杀,成三路夹攻之势--一时只见满目皆是烨军旌旗激扬,四周鸣金之声穿云
裂帛,容凛天痛叫一声:“吾中伏也!!”主帅失措,奕军遂大乱,四方溃散。云栎趁势
指挥部众奋力杀敌士气昂扬。
前方厮杀正酣,城中谢凝绯坐立不安,几次三番想冲出去探个究竟,又放心不下林切
月只能作罢。
焦急中却见林切月居然平静地据案读书,谢凝绯几步上前抽出他手里的书,跺脚道: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林切月见她担心不过,站起身道:“来,我们去城楼上看
看。”站在城楼上远远望去,只见黄衫的奕军已经失了章法,乱成一片,而青衣的烨军人
数虽少,但进退有度正成合击之势迫得奕军步步溃逃。
谢凝绯看在眼里,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兴奋地抓住林切月的袖子一蹦三尺高,欢呼道
:“月,你这是不是就叫做什么什么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林切月薄唇勾出一抹浅笑,
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唔,大约只在百里只内,没在千里之外。”谢凝绯没好气地白他一
眼,突然踮起脚偷偷一吻印在他的面颊上。
旁边的侍卫看在眼里,想笑又不敢,忍得几乎抽筋。
林切月面上立刻浮起薄淡红晕:“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顽皮。” “你说我顽皮?
不怕我真的顽皮给你看?”谢凝绯笑着瞪他,忽见林切月眼底浮起幽冷阴霾,笑容顿敛担
心地轻唤一声:“月?”林切月摇摇头,望着远处血海尸山的战场,血光洗过的双瞳透出
切金断玉的绝然和--生生不息的凄凉。
这一役奕军折损近半,烨军一鼓作气将奕军赶至雁州城下。
半夜,探子来报,奕军退守雁州雁回谷,据草为营。
“明儿我再带兵追杀过去,把那群奕贼都给埋在谷里面!”云栎打了大胜仗豪情满怀
。
“不可。”林切月摇摇头,“奕军占据雁回谷,易守难攻,我们正面强攻胜算不大。
” “那你说该当如何?”云栎问。
林切月提笔写下一字曰--火。
“他们据草为营,我们就用火攻。”林切月道:“现在冬季少雨,草木枯干,王爷可
选一大风天气以火攻之。” “那……我哪知道哪天老天爷会刮大风?”云栎茫然。
林切月合目算计一番,开口道:“后天。” “连这也能算,真是奇了!”云栎啧啧
称奇。
林切月想说什么,突然话头一窒,他匆忙道声:“失礼……”侧身掩口咳嗽,一声声
沙哑空洞,让听着的人都觉得辛苦异常。
谢凝绯急忙端过热茶去,轻轻为他拍着背。
林切月咳了一阵,藏起染血的一角衣袖,抬头勉强笑道:“真是失礼,王爷莫见怪。
” “不怪不怪……小候爷生的是什么病?”云栎皱起眉头问。
“偶感风寒。”林切月不愿多说。
“哦,那小侯爷先歇着吧。”云栎见他倦容满面,再看谢凝绯的神情,怕是他再多呆
一刻她就要开口赶人了,急忙大步出去。
林切月喝了口茶却又开始拿起笔对着地图描描画画。
“既然”偶感风寒“,那还不赶快去睡觉?”谢凝绯眉头一拧,恼怒地夺了他手中笔
。
“我不累。”林切月摇头,又拿起另一支笔。
谢凝绯大声道:“你骗鬼呀!” “所以不骗人--”林切月立刻接上一句。
谢凝绯忍不住一笑,眼眶却隐隐发红,伸手抱住林切月柔声道:“不要让我担心,好
不好?”林切月摸着谢凝绯柔顺的发丝,沉默片刻应道:“好。” “要睡觉,不许躺在
床上还在想。”谢凝绯说着愈发恼火,“别像那天晚上半夜看你还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一
双眼睛亮得像两盏灯,哪里像睡过的样子--分明还在心里算来算去,敢情把那屋顶都当
地图看了。” “哪有?”林切月状甚无辜。
“还说没有?”谢凝绯不依不绕地怒视他。
“我是说……我哪有把屋顶当地图看的本事……”林切月迎着谢凝绯眼中的怒火,呐
呐地说。
“你要真有那本事我就把这屋子给拆了,大家睡帐篷,看你还看什么?”谢凝绯笑颜
如花。
林切月微微笑,不说话,专注目光停在谢凝绯的面容上。
“暧暧,看什么?”谢凝绯面上一红。
“连屋顶都不让看,只能看你了。”林切月似乎很是无奈的样子。
“喂,什么叫只能看我呀……”谢凝绯口里不依地叫道,心里却忽生酸楚--这样的
情形很久不曾有过了。自从林切月被圈禁几月,她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但却有感觉林
切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澄明眼眸多里了几分阴冷抑郁--只有今晚,他似乎又回到
了以前那个小候爷,笑容里依稀又见了欢容。
两人说着要睡觉安寝,却都不舍得放开,沉静中只听得桌上火烛吡啵爆出点点灯花,
温暖灿烂。
云栎依林切月之计,令军士每人束草一把,暗地埋伏雁州。
眼见时至二更,偏是月朗星稀,天色宁定,连微风都不曾有,何来大风?
“小候爷,今晚真会有风?”云栎怀疑。
林切月披一袭暖裘,安坐军车:“王爷且放心。”云栎狐疑地点点头。
“王爷不必担心风势,但我军屯粮之地福仓却定要派人万全守卫。”林切月凝神道。
云栎挥手道:“小候爷多虑了,我已派了两员勇将左进张云守卫福仓,万无一失。”
正待这时,一名探子飞身奔来,跪下奏道:“回王爷小候爷,奕贼奸猾,竟掳得成千雁州
百姓缚其手脚令其跪伏营地四周,以人肉为盾抵挡我军!”云栎面色一沉。
林切月下得车来,负手看天,思量一阵道:“依计行事。”云栎愣了愣,没想到看来
温文的林切月手腕强硬。
旁有一人默默上前,单膝跪下道:“请小候爷赐我通行令牌。” “绝,你这是?”
林切月伸手扶起他,一怔,心中已了然。
“我去救人。”尹绝断然道。
“绝……”林切月为难。
“我知你必须破城,而我--必须救人。”尹绝目光决然。
“此去孤身犯险,何异灯蛾扑火?”林切月双眉紧蹙。
“但求不负我心。”尹绝朗声道。
--纵然烘不暖这片清冷天空,也要以身代薪至死方休!
林切月胸口一热,沉声道:“我送你一程。”两人并肩走过重重护卫,临到别了,尹
绝注视林切月低声道:“朝廷不可信……善自珍重。”林切月颔首,重重一握尹绝的肩:
“可惜今夜无酒相送。” “意到何须纵酒。”尹绝望一眼林切月身后,最后一句话已不
必嘱托,遂拔身轻点衰草枯枝,直掠雁回谷。
此刻星垂四野,月华流霜。
谢凝绯上前静静挽住林切月的手,仰头不让泪水淌出--既是以之为傲,又何须洒泪
相别?!
三更不到,朔风四起。
云栎见林切月点头,大手一挥令出如山。
大军兵将万箭齐发,黯黯夜空映照如朗朗白昼。
雁回谷烈焰熊熊,火随风势,腾空而起。
百万奕军惨呼哀号,四散溃逃。
云栎一声长啸,引兵攻入。
一时火焰张天铁蹄暴响,奕军惊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或葬身火海,或殒命刀下
,余者惊恐失措,狼狈奔走。
容凛天咬碎一口钢牙,左奔右突,却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容帅,事以至此,雁州不可不弃。”奕军帐下军师许篆急道。
“不过一死而已,我今日定要将云贼挑下马来!!”容凛天大喝一声,横刀掠过,惨
呼四起。
“容帅神勇,但千万不可意气,篆肯请容帅听吾一计!”许篆痛声道。
容凛天见许篆言辞恳切,心里也素服军师之能,方引马细听。
林切月与谢凝绯并肩望着前方暗夜火光汹涌,杀伐四起,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谢凝绯虽是江湖女子,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尸横遍野的杀戮,她握紧长剑的手止不住地
微微发抖,另一只手忍不住握住林切月的手,却惊觉--林切月的手比她的更冷,冰冷彻
骨。
转头看去,林切月面色苍白如幽魅,深黑不见底的眼眸映着烈烈火焰,忽然让谢凝绯
想起那句“是妖非人”--可是,妖的眼底怎会有如此浓重的悲哀?
林切月不言不动,任由她握着他的手,眼底的烈烈火焰与暗潮汹涌交错缠绕,终成-
-静定如葬。
谢凝绯忽然只觉,她再是用力去握他的手,却也抹不去他半分凄落,她再是陪他亦步
亦趋,却也只能看他漠漠天地独自辗转。
无能为力。
征战。杀戮。仇恨。罪孽。悲哀。
她不能帮他背负,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若连上天都不肯眷顾,谁又还能是谁的救赎?!
谢凝绯合目泪落。
林切月转头看着她,修长手指划过她面上泪痕,声音里似有无限困惑无限疲倦:“绯
……为什么是这样?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不曾后悔,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望向远处火光中纷纷坠落的人影,低声道:“那些死的伤的,有烨国人,也有奕国
人--奕国,是我母亲的国家。绯,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她若在天上看着这一切,必定永远不能原谅我……”
谢凝绯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茫然惘然的声音,心中一痛,抬起头来用力摇头:
“月,不是的!他们死他们伤,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死更多人伤!奕国也好,烨国也罢,他
们和我们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流血……如果这是罪,就让天罚到我们身上!!”
林切月黯沉的眼眸一亮,抱住谢凝绯的手收紧,沉声道:“是……如果是罪,就都罚
到我身上……我既然要为七哥守这片江山,我就担当得起!”
谢凝绯紧紧抱住林切月,泪水忍不住地滚出眼眶,再分不清是骄傲还是酸楚。
眼见奕军散乱溃败,林切月颔首:“奕军大势已去。”
“我们先回军帐。”谢凝绯手执长剑不敢放松。
林切月还没来得及点头,一骑飞奔而来,一个烨兵扑通跪倒,声音沙哑发抖:“禀小
候爷,福仓失守!”
林切月目光陡然一寒,抬目看去只见云栎正指挥部众收拾残局分不得身,眉心一蹙立
刻指挥余下几队兵马道:“我们去福仓。”
谢凝绯知道福仓是烨军屯粮重地,如果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当即拉过战马与林切月并
骑而去。
一路怒马狂奔,夜风割面如刀。
林切月压抑地低声咳嗽。
谢凝绯一排贝齿咬得嘴唇发白,只把手暗暗扣在林切月腕上,预备若有不测立刻度入
真气护他心脉。
远远即见火光滔天。
烈烈寒风卷来焦糊气息。
谢凝绯一颗心沉下去--已经,来不及。
林切月面色白如霜沉如水,沉声部署救火抢粮,终是晚了一步,粮草大半都焚成灰烬
。
驻守福仓的两员大将左进张云跪在林切月身前,宿醉方醒,冷汗盈额。
“小侯爷,卑职听闻前方大胜,就喝了几杯庆功……”张云哑声道。
林切月沉着脸看着他们,冷冷道:“一则军中禁酒,二则前方战事未明,只凭听闻就
玩忽职守,罪无可赦--依军法处置。”
“小侯爷……”旁的一人悄声道:“这两位将军都是王爷手下爱将……”
林切月抬眸,冷冽目光让人求情的话堵在喉咙说不下去。
“拖出去。”林切月漠然下令。
左进张云毕竟是军中大将,知道军法难逃,也不再辩解任人缚了往外去。
林切月合目吁了口气,面无表情,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谢凝绯递了杯茶给他,也被他随手放下。
忽闻帐外一声大喝:“刀下留人!”--急促的马蹄声中响起云栎的大声呼喝。
林切月长袖一拂,转身出帐。
“现下正是用人之际,况且张云左进跟随本王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可暂留一命将功赎
罪!”云栎大声道。
“法令不行,军威何在?!”林切月目光明利切冰断玉。
“可……”云栎仍是痛心不甘,林切月望着他,慢慢说道:“前方血流成河,后方贪
欢纵酒,今若赦之,以何面对牺牲将士在天之灵?”
云栎再无话可说,泄气地道:“粮草烧也烧了,临阵斩将又有何用?”
“军纪不可散漫……粮草的事,我来想办法。”林切月这时眼中才见了倦容,眉心轻
轻一蹙。
这一夜,林切月帐火彻夜不灭。
林切月明令公告,时值麦熟时节,大小将校,不可扰民,行军不可践麦。并即夜修书
数封,密令阿锦飞速送出。
云栎因两员爱将被斩,心中不免郁郁,竟将筹粮之事推给林切月,自己不闻不问。
奕军烧毁烨军粮草后,退守建州。
烨军进驻雁州。
因林切月坚执军法,铁碗行事,行军经过卖田,兵将皆以手扶卖,递相传送而过,决
计不敢抢掠践踏。
谢凝绯忍不住担心问道:“月,军中余粮还可支撑几日?”
“三日。”林切月负手,望向辽远的天际,低声说到。
“三日?那,那该如何是好?”谢凝绯着急。
林切月微微浅笑:“不要担心。”
“你有法子?”谢凝绯挽着他的手,轻轻一按林切月淡淡发青的眼窝,叹气道:“我
知道你总会想出法子来。但我担心你。”
“我不碍。你看这段日子不是好得多了。”林切月微笑,“等这仗一打完,我就陪你
回塞外,你说了要带我去看圣湖,雪山和大片大片的牛羊。”
“恩,这场仗,也快到头了吧……”谢凝绯靠着林切月的肩,只觉他又瘦了几分--
本就那么瘦削的人怎么还可以再瘦?
“公子,王爷来了。”澡雪上前禀报。
“哦?”林切月放开谢凝绯,只见避而不见多日的云栎正往这边来。
“王爷。”林切月微笑颔首。
云栎略略尴尬地呵呵一笑:“小候爷,军粮筹备得怎样了?”
林切月停一停,平静说道:“正在尽力筹备中。”
云栎转开目光:“那就好。那些当兵的可饿不得,一饿准要反。”
林切月浅笑:“没有饭吃总是不成的……”突然想起他在被圈禁时,夏净瓷时常为无
米下锅发愁,想起她期期艾艾地捧给他的神仙粥,想起她被人欺负了却只知道为他委屈,
想起她把谢凝绯挡在身后,自己冲出房门的横剑一刎……心下黯然。
思绪恍惚间,云栎已吩咐人斟上茶来。
林切月顺手端过一杯,正欲啜饮,突然,谢凝绯劈手打翻林切月手中茶杯--茶水溅
落于地,竟“哧”地起了道青烟!
寒光一闪,谢凝绯护住林切月剑已出鞘。
空气顿时凝滞。
云栎忽地退了一步,身后亲兵也是仗剑而立。
林切月怔了怔,看着地上犹自缭绕的青烟,再看看云栎神情,嘴角浮起一丝冷峭的笑
:“王爷,月所犯何罪?”
“你,你……你怎么知道?”云栎震惊震怒,不可思议地瞪住谢凝绯。
“王爷莫忘了绯是江湖人,这等下三滥的伎俩还识得破!”谢凝绯大是恼恨。林切月
为了赢这场仗,累得人都瘦脱了形,他身为主帅居然还要暗下杀手!
“妖女不得对王爷无礼!!”四周呛啷一片拔刀声,重重围上来一群云栎亲信。
谢凝绯盛怒中身子都在微微颤栗,咬牙就欲挥剑而上,林切月一把拉住,静静看住云
栎道:“王爷要月死,那最是容易不过。但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月何罪至死?!”
云栎一窒,开不得口。
“月奉旨出征,就是死也要亲见圣旨明令处死。”林切月字字静定。
云栎额上青筋跳动,眼中闪过一抹狰狞--事情已经败露,那就只能杀人灭口……却
不待他命令出口,林切月淡淡说到:“是奕国秘密谴了使臣过来?”
云栎一呆。
看他神情,林切月已然明白,冷诮问道:“他们是求和还是请降?”
“请降。”云栎不自禁地顺口答道,看着眼前人心中生出莫名恐惧,满心只有一句-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请降?条件是取我性命?于是王爷念在我军无粮,见敌军自是求之不得,对不对?
至于在下一条性命,那是不打紧的,是不是?”林切月在刀剑包围中平和坐下,闲闲说道
。
谢凝绯眼中简直可以射出飞刀杀人。
云栎脑门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掏出一纸降表递上,森然道:“你既然都猜到,那我给
你看明白……你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谢凝绯剑光一闪,冷冷道:“王爷可以来试试是我的剑利还是你的刀快。”
林切月抬眸望一眼谢凝绯,带着几分爱纵的疼惜,再低头看手中降表,只见上书“大
奕感深念咎,俯极危衷……全庇一宗,仰戴隆宽之德……大奕诚惶诚惧,顿首顿首云云。
”
“笑话。”林切月一哂,“王爷,你可曾见过降表上言必称己为大奕的么?王爷看这
降表上何尝言一”臣“字?”
云栎一把抓过降表细细看来,看着看着不觉出了身冷汗,口中怒骂道:“奸猾小子,
兀那容贼竟如此歹毒!!”他抬头只见周围亲信仍挺刀而立,十分尴尬,大声斥道:“还
杵在这里干嘛,都给我滚我下去!”
“小候爷……你看这,这……”云栎嘿嘿干笑。
正值这时,阿锦风尘仆仆进得帐来,低声对林切月说了句什么。林切月眉头一舒,微
笑道:“王爷,粮草到了。”
“嘎?”云栎惊诧。
“无甚奇怪,我与江南南宫,慕容几个世家有点私交,托他们解燃眉之急而已。”林
切月说得云淡风清,云栎却听得一凛--江南世家望族,那是财大势大富可敌国,连官府
都阿谀奉承不及,林切月却能谴动他们帮忙,怕不只是“一点”私交而已--转而想到如
果刚才他真的杀了林切月,传出去那他还有活命吗?心里一阵后怕,方才干了的冷汗又冒
了出来。
“贮藏分派粮草就劳烦王爷了。”林切月道。
云栎点头:“那是当然,当然。”干笑着搓着手退下。
谢凝绯看着他的背影,仍是不甘心,哐地一声还剑入鞘,恨恨地道:“他再这么卑鄙
,看我怎么治他!”却见林切月已靠着几案伏下身去。“月?”谢凝绯担心地唤道。
“有点累了,让我歇歇就好。”林切月极低的声音里满是倦意。
谢凝绯心里愈发担心,知道这人不到真撑不下去决不会说一个累字,立刻道:“我去
煎药来。”
一碗酽酽的药捧过来,林切月用手拢着额头撑起身,被药的苦味逼得往后一仰,苦着
脸看向谢凝绯。
谢凝绯目光坚决。
林切月没奈何地只能一口一口极慢地喝着药,每喝得两口就要歇会儿,半晌工夫,碗
里的药终于少下去一半,他就转开头皱着眉再不肯张嘴。
“刚才看你那那架势,死都不怕,没想还是怕喝药。”谢凝绯摇头叹气,递过杯热茶
到他手里。
林切月喝了口茶,倦倦一笑:“谁说我死都不怕?我怕的。”
“哦?”谢凝绯诧异。
“我怕你会难过。”林切月微笑说道。
谢凝绯轻轻在他膝前伏下身子,扬眉道:“我才不会难过。”
林切月一笑:“那自然好。”
“我总是与你在一起的,怎么会难过?”谢凝绯朗声道。
“傻子。”林切月摸摸她的头发,轻声叹息:“我想活。我想活着和你在一起。我们
谁都不要死。”
“不死那不成老妖怪?”谢凝绯心中酸涩勉强笑道。
“老妖怪就老妖怪,我认了!!”林切月笑。
“好,你都不嫌弃,那我也认了!你放心,我也不会嫌弃你……”谢凝绯仰头笑意盈
盈。
林切月抚摩着谢凝绯柔顺的长长发丝,轻声道:“一把奕军逐出建州,他们败退奕国
,我们就走。”
“好。以后我们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事,真正是吃力不讨好,那个姓云的,我
一定要教训他!”谢凝绯想起来仍是恼怒。
“他也是求功心切。”林切月道。
“诶,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料事如神?”谢凝绯好奇地看住林
切月。
林切月失笑:“哪有,人就是人,怎么也如不了神。我看他表现猜出来的……其实,
我真希望自己猜错。”
谢凝绯想了想,忍不住叹气:“如果他是出于自己的打算想杀你,纵然可恨但也罢了
,偏偏敌人一纸漏洞百出的降表就挑拨掉你们之间的信任,真是齿冷。”
“恩。他不信我。”林切月淡淡苦笑,除了七哥,朝中有谁信他?
谢凝绯烦恼地挥挥手道:“不要想他了,月,你好好歇会儿,我在这守着,谁也别想
闯进来。”
“好。”林切月笑笑放心地合上眼睛。
烨军在雁州一面火把不熄,军旗飞扬,且时不时派人往建州叫阵,但一引出奕军就往
雁州飞逃,另一面却暗自兵分七路暗夜行军,待得建州奕军有所察觉时,整个建州已被烨
军围得铁桶一般。
奕军大帅容凛天闻言咣地摔碎一地酒盅。
军师许篆长叹不语,他曾力谏容凛天尽早布防退守,但容凛天恼他诈降之计失败并未
听从。
“云贼向来不长脑子,现在怎么多了这么些曲折肠子,尽搞些瞒天过海的鬼把戏!”
容凛天气咻咻地大声怒道。
“因为现在云栎调兵多是听从那个林切月。”许篆叹道。
“林切月……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竟有这么大神通?我们烧了云贼粮草,他居然可
以那么短时间就筹到粮,你递降表诈降也被他几句话就给揭破……这人我倒要会上一会…
…”容凛天摸着下巴阴沉说道。
“容帅,最要紧的是现在怎么办?”许篆问到。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军来将挡水来土掩,等云贼一发兵,我自是与他拼个你死我
活!”容凛天一掌拍得几案震裂。
许篆不再说话,眼神阴郁--主帅有勇无谋刚愎自用,全军覆亡为时不远。
烨军帐中,云栎豪情勃发,手中长刀雪亮地一划长笑道:“我们这次四方夹击,定把
那容姓恶贼杀个片甲不留。”
林切月暗自沉吟,并未附和赞同。
“小候爷可还有什么说法?”云栎自从诈降一事过后客气了许多。
“王爷,我在想今建州四面围如铁桶,我们若四方合击,奕军料定断无生机,必死战
。万人一心,尚不可挡,况且城中有数万死命之人……”林切月琢磨着慢慢说道。
“小候爷怕了?”云栎眉头一耸道。
林切月淡淡一笑:“我不愿死战之下死伤过多,王爷,你看不若撤去东,南,独攻西
,北。奕军必军心散乱,无心恋战弃城而走,我们即将奕军逐出烨国。”
云栎顿了顿,竟也并未反对,点了点头道:“都听小候爷的!”
次日。
铁灰色的天空阴冷肃杀,风声凛冽。
为确保毕其功与一役,林切月亲自与云栎一并出征。
谢凝绯执着剑引马护在林切月身边,心中除了大战将至的紧张外更有渺渺的悲喜--
终于,终于一切可以完结。
她与林切月,终于可以回家。
再无纷扰,再不用流血,只有雪山皎皎的雪,只有圣湖清清的水,只有塞上牛羊满坡
长草青青。她会扔掉他所有的纸笔,不许他再读书写字耗费心神,平日里他想的念的,她
多半不懂,但她知道这样的生活他并不快活……她只是想要他快活……每天只许他合着眼
睛晒太阳,让小羊把他的头发当草啃……
想着想着,谢凝绯唇角扬起一抹璀璨笑容。
林切月看在眼里心中一动--有多久了?有多久不曾见她笑得如此神采飞扬?她本是
江湖来去如风怒马鲜衣的明艳女子,为了他,她收起羽翼敛尽锋芒陪他陷落种种诡谲荒谬
之中--还好,不论一路走来多么艰辛,终于可以携手同去,还她明净自由,于云破处看
天青。
两人四目相对,明眸朗朗流光溢彩。
一声号角吹响,旌旗猎猎黄沙滚滚,数十万大军势如猛虎蛟龙,流水般汹涌扑向建州
。
一时杀生震天声如裂帛。
鲜血喷涌飞溅,空气都变得腥甜。
困守建州的奕军有的依然拼死苦战,但大多数人却往东,南方向奔突逃命--那里,
是自己的家乡,有苦苦盼着儿郎回归的爹娘……
容凛天仰天长啸,手中长刀饱饮鲜血,每一次挥出必有数枚人头落地。
但饶是他一人豪勇,也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气得兀自大骂:“云贼,给我滚下来大
战三百回合!”
云栎见奕军亡命奔逃,长笑大喝道:“给我追!!得奕国夏口丹阳如囊中取物!!”
林切月闻言一震立刻道:“王爷何意?”
“如此大好时机,奕国的夏口丹阳两地眼看着就是我们的了!”云栎乘兴纵马。
“慢!”林切月一手用尽力气扣住云栎的缰绳:“七……七殿下说过决不染指奕国河
山!”
“七殿下说过?可有凭证??我可是得了太子谕,依旨行事!”云栎将一方明黄掷给
林切月。
林切月握在手里,用力之下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你可有七殿下的谕令?!如果没有就别延误军情!”云栎得意地看着林切月面色煞
白一片失了常态。
林切月猛地抬头,眼眸阴冷得绝望,沙哑地也只能说那一句:“七殿下保证过决不染
指奕国江山……”仿佛溺水的人紧握住最后一根浮木。
“小候爷,你让开,不然动摇军心延误军情之罪可不是好当的!”云栎用力一推,林
切月支撑不住跌落马背。
“月!”谢凝绯伸手扶之不及,急忙跳下马来扶起林切月,只见他面上血色尽褪,连
嘴唇都青白一片,而他的眼神阴寒绝望得让她都吓一跳。
“撤军!我要你撤军!!”林切月扶着谢凝绯的手臂,站得笔直逼视云栎,沉声说道
。
云栎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得望住远方怒道:“你凭什么命令我?!你这是抗旨,是
杀头的罪名!”
“抗旨就抗旨!我要你撤军!”林切月厉声道,唇边溢出一片殷红。
云栎虽然高高坐在马上,被林切月这一喝却不由得气势一矮,但转眼加官进爵圣眷优
隆的前景又铺陈眼前,谁不想军功赫赫谁不想飞黄腾达,他没有错!眼前人只是个小候爷
,他是王爷,他是有战功的王爷,凭什么被他左右?!当即一咬牙心一横,再不看林切月
一眼,策马扬鞭,大声下令:“给我追!!”
林切月面如死灰,一口鲜血喷出口来。
谢凝绯长眉一敛,用力握了握林切月的手,仗剑掠向云栎!
“妖女行刺王爷!”一声尖利的呼喊随之响起。
弓箭手立刻搭弓引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
谢凝绯紧紧咬住嘴唇,手中剑若流光,任凭急箭如雨也直掠而去。
月,你要做的事我不一定都能帮上你,可是我一定会为之拼尽全力至死方休!
眩目的剑光在密密麻麻的长箭中流泻飞扬,不管不顾不离不弃不死不休!那样的狂烈
绝决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阴沉的天空也仿佛受不了如此绝烈,狂风四起彤云翻涌。
云栎大骇,急令:“拦住她,拦住她,放箭!”
谢凝绯眼见大军已汹涌往烨奕边界而去,来不及拨开急雨边的箭阵只顾前行,片刻间
,后背上已中了数箭,剧痛彻骨中谢凝绯带箭飞掠,一路溅血,终将一剑抵上了云栎的颈
迹,带着椎心刺骨的杀气和万死不悔的绝然。
“撤军。”谢凝绯不等喘口气就冷冷说道。
“你威胁我?”云栎大骇大怒。
“是。”谢凝绯手下加劲,一道血丝滑下。
“你连中数箭,你也活不长了!”云栎挣扎。
谢凝绯手中的剑再刺入一分,开口道:“但我杀你的力气还有。”
“你--”云栎目毗欲裂。
谢凝绯不为所动。
“妖女,你若敢伤害王爷,就让这小子给王爷陪葬!”陡然一声高呼,谢凝绯抬眸看
去,只见一人手中握着匕首正对住林切月胸口。
林切月也望着他,眼中是切切的悲悯与疼惜不舍。
谢凝绯强忍住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痛,摇摇头,对他微笑,转头平静说道:“如果他
死了,我随他去就是了。但你若不撤军,我一定取你性命。”
云栎被她的平静惊得心灰,颓然道:“为什么?为什么定要撤军,我只是想为烨国夺
城掠池,难道错了吗?”
“我不知道。”谢凝绯平和坦白地说道:“我只知道月要做的事情,我一定帮他完成
。”
只是--如此简单,如此简单而已。
云栎脖子上刺痛无比,长叹一声,终于,慢慢举起手--下令:“全军撤回建州。”
一阵纷乱过后,大军如潮水慢慢退回。
“好了,你可以放下剑了吧。”云栎甚是郁郁。
“你立个誓,今生决不再袭奕。”谢凝绯咬牙苦撑,身上的衣服尽皆血湿,但抵在云
栎颈迹的剑力道丝毫不见放松。
“你欺人太甚!”云栎怒。
“那是因为你不是诚信之人。”谢凝绯冷冽说道。
“我……你……”云栎怒目圆睁,僵持一阵终于还是低声道:“我立誓,今生绝不袭
奕,否则天打雷劈,神人共弃。”
谢凝绯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手中长剑脱手,就在她倒地的刹那,无数匕首长枪利刀箭
矢齐齐招呼过来--血花溅起,谢凝绯伏倒地上,抽搐着抬起头,涣散眸光里只看得到林
切月的眼睛,如这天地一般四分五裂黯沉不见微光。
浓密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空中碎雪纷飞,一片一片,晶莹雪白,不染尘烟--就如
同那一日繁华长街初相逢,他白衣飘拂,干净得像不曾来过这世界……
何时开始白衣染血?
何时开始白璧蒙尘?
为什么到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辛苦,最后还是挽不住留不下?
那一袭白衣在跌跌撞撞地靠近,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等到他……
一行泪水滑过谢凝绯的眼角,血色殷红。
林切月跪倒谢凝绯身前,他握起谢凝绯的手,面上并无如何伤惨的戚容,只是静--
静到凝成冰化成灰,静得本来满心恼恨的云栎也说不出什么撒气的话来,一挥袖转头就走
。
千军万马的呼啸似乎都陷落于无边的沉寂。
不再有云飞雪落。
不再有战马黄沙。
不再有这无边天地。
只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的手还握在他的手里,可是再也不会再有温度。
她的人还躺在他身前,可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要等到下一次的相逢,又要穿越过多少个百年多少次轮回?
就在一瞬间,心中已荒芜。
林切月静静跪在谢凝绯身前,低垂眼睫,大军从他身边走过,他却丝毫无知无觉,更
没有察觉到有一人低埋着头,执着刀向他冲来。
“小子,受死吧!!”一只血迹班驳的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手中匕首就欲插入他
胸口--可是,突然,那人的手顿住,震惊到极点地看着他,喃喃地道:“芷澄……芷澄
?”林切月漠然看向眼前人--奕军大帅容凛天,却似完全并未认出,只是冷冷的淡漠。
容凛天被他的面孔惊得三魂去掉六魄,猛地将他掠上马背,不要命地奔逃而去。
将士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何故莫名撤军,都无人搭理林切月消失不见。
“你是谁?你是谁??”一越过烨奕边境,容凛天揪住林切月忙不迭地追问。
林切月看着他,面色惨白眼眸黯寂,沉默得像个纸人。
“你和六公主……和容芷澄有什么关系?”容凛天急切问到,这人,为何他的相貌竟
与当年奕国能征善战的六公主如此相似?难道,难道他就是……
林切月疲倦至极地垂下眼睫,沉默。
容凛天细细算计一番,果然,年纪亦是相符--重重地一巴掌挥出,林切月唇边鲜血
淋漓而下。
“你是芷澄的儿子!可是你帮着别人来灭了我百万大军!!败类,孽种……”容凛天
拼命怒极攻心,切齿骂道。
林切月茫然地看着他,茫然地极抵地重复:“芷澄……”
“你不配说她的名字!!”容凛天刷地抽出刀来,“我今天就杀了你这叛徒败类,省
得芷澄在天上看着心里难受!”
林切月顺从地微微仰头,他的罪孽,他来背负,为何要累了绯?为何竟累了绯??
为何竟连累得绯万箭穿心泪尽成血?!
容凛天握住林切月苍白的脖子,恨不得一把折断,但忽然他停了手,念头一转恨恨说
道:“不……我现在杀了你是便宜你……我带你回去,我要看你如何被千夫所指七窍流血
!”
林切月低垂眼睫--早已是千疮百孔,又何需千夫所指?
奕国大牢。
林切月靠坐墙角。
又是大牢。
又有人指着他骂妖孽。
从烨国到奕国--都是如此。
这世上--尽皆如此。
不过如此。
他手上染血,再挽不出莲花盛开的手势。
他的罪,这一生一世都不可救赎。
绯。夏净瓷。尹绝。
他们都因为他而卷入血雨腥风,黄泉路上,可否还会有人切切守侯?
他们--不会等太久了。
粗重的脚步声步步迫近,哐啷一声牢门打开,进来几个手执重枷的狱卒。
“我跟你们去。”林切月站起身,避开他们的拉扯,神色平静。
囚车曲曲折折地前行,夜色深浓。
长街两旁竟站满了奕国百姓--人人尽皆目光如利刃,直刺他这害死百万奕国兵将的
妖孽叛徒。
霜风凄寒。
林切月静静坐在囚车中,深黑眼眸一片空茫。
人生至此,生何欢?死何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原来,人--真的--不如妖。
囚车停于一处空地。
林切月静默地盘膝而坐。
周围有人在说什么。有人在堆砌什么。有人在怒骂什么。
他以什么都听不到。
如果他的血可以浇熄痛切怨怒,那他就流血。
如果他的死可以了结阴郁纠葛,那他就死。
四周高高堆起的是干燥的柴垛。
容凛天瞪着那个静默安坐的人,只是不懂--明明是罪孽深重的人,为什么他看起来
依然干净得竟让人感觉慈悲?!
世上何曾有慈悲的妖孽,慈悲的凶手?!
如果没有,那眼前坐着的他呢?他那该死的悲悯和静定从何而来?!
容凛天狠狠皱起眉不容自己多想,一听“行刑”即将手中火炬塞入柴垛之中。
猎猎火焰冲天而起。
火光辉映下,只见不过短短数天,林切月满头乌发尽皆雪白。
原来--原来并不只时光会画鬓如霜……
烈焰如火。
白衣成灰。
是夜朔风狂乱,更吹落,星如雨。
烨弈二十七年。烨皇十二子,云舒月,于奕国上京,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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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凝视每个眼神 却只看见自己也不够诚恳 推开关了的门 在风中晾干脸上的泪痕
然后在早春陌生的街头狂奔 直到这世界忘了她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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