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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zjj (sword), 信区: Feeling
标  题: 第四场雪来的时候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Feb 20 18:50:16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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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场雪来的时候
  (一)
  隆博是我同学,姓郭。大学的。
  刚入学没多久,一天,老师悄悄告诉我们,说隆博的父亲是个什么人物,在
市政府里是个什么干部。听起来挺大的官衔儿。同学们于是纷纷猜测他可能挺傲
慢的。
  但事实上他随和得一塌糊涂,简直是无可收拾的随和。上课时,他总追着班
里最漂亮的女同学小遐坐,没话和她找话说,弄的老师老批评他:"隆博,你差
不多得了。上课呢,知道吗?"他也不急,仰着脸冲老师嘿嘿笑。嘿嘿来嘿嘿去,
大家也不注意他爹是干什么的了。其实他当时有女朋友,是他中学同学,经常来
学校找他玩。他微笑着牵了那女孩子的手在学校里晃荡,那个女孩子漂亮得晃人
眼,高高瘦瘦的,长发披肩。隆博本人长相一般,戴了个高度近视的眼镜,在那
个时候已经有点发胖了,就因为他胖,我们都叫他大郭。所以,当他和那个清秀
的女朋友在一起微笑时,同学们都认为凭他个人的魅力,不应该有这么美丽的女
朋友。
  隆博虽然有女朋友,每次上课时,他还是和小遐坐一起,没话找话说。当时
班里另一男生沙子对小遐也有好感,谁都看得出来。沙子和小遐都是从同一个省
来的,沙子人很高大,算上英俊了。他最棒的还是功课,门门95以上;考查课成
绩也是优秀。所以他是班里唯一的四年三好生,毕业时可以自己挑单位。他是个
很骄傲的人,所以有点恨恨的,说隆博追小遐是真他妈的欺男霸女。
  隆博的功课太一般了。《统计》课考试,56分。新学期补考他还是56分。他
也不急,还每天每的到处转悠到处开玩笑。那天,我笑话他:"这次给你改名
字,叫二锅吧。真正的56度二锅头。"他不生气,爱搭不理从我身边走过,只是
擦肩而过时,摘下眼镜看了我一眼,嗓子里哼哼两声。从那以后,同学们改叫他
二锅了。
  要不是隆博喜欢看足球比赛,我本来和他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的。那年,山
东队很火暴。为山东队到底能不能得全运会足球冠军,那天晚上他在自习室里大
放厥词,说就凭山东那两下子,没大戏。我很不服气,当时就给他两句:"如果
山东拿了冠军,你输什么?"他嘿嘿一笑:"柳儿你看得懂足球吗?""徐永来
可不是白吃饭的!"听到徐永来的名字,他把眼镜摘下来,往我跟前凑凑,仔细
看我:"小柳,这个这个…。""什么这个不这个。如果山东拿了冠军,你请全
班吃饭吧。"同学们都欢呼。"吃饭好说,一言为定吧。"他满不在乎地把眼镜
戴上了。
  结果是十天后他请全班同学吃饭。十八个人吃了二十多块钱,那几乎是当时
一个同学全月的伙食费了。所以,过了很多年,同学们提起第一次聚餐,都还说
托小柳的福,二十多块就被隆博打发了。
  小遐到底看没看上隆博还真说不准。但是小遐一心要留北京是真的。在小遐
的天平上,沙子分量比较轻,任凭沙子怎么恨怎么爱的。所以小遐最后和隆博出
双入对时,大家并不奇怪。小遐最后留北京了。隆博进了政府某机关。而最后隆
博和小遐并没有走到一起。
  (二)
  今年头十天的第四场雪时,我病了。一个人躺在家里,发着烧。窗外是昏暗
的天空和飘雪。屋子里暖暖的,但没有一点生气。我的每个骨节和每块肌肉都在
酸痛,某块肌肉还不时地颤抖。昏睡。手机响了,我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谁啊
?""我!""你呀,……""没上班吗?""病了。"我哑着嗓子咳了两声。
"没去看看吗?""看不看的吧都不要紧。""我马上来!你等着。""不用啦
……""我马上来。"打电话的人是隆博!
  我恹恹地给他开了门后,径直回床上躺着。我对他说:"你爱在哪儿坐着在
哪坐着。别到我屋子来。小心传染!"他也不顾,跟着我走进来,拉把椅子坐下。
一边嘿嘿乐一边擦满是雾气的眼镜。然后他目光从眼镜上方盯出来,看着我。过
了一会,他又走到我床前,俯身下来看我的脸,他身上是清清的WEEKEND FORMAN
香水味道。他在我耳边说:"要自己心疼自己,知道吗?"然后他为我端了一杯
凉白开,放在枕边。走了……
  我的眼睛转向窗外,雪还在下。
  他大学毕业后进了政府某机关,在毕业后的一次聚会上我们曾见过面。当时
他正春风得意,仕途据说很看好。当时,我没有和他说什么话。他还是大大咧咧
的样子,甚至问起小遐在干吗?大家都惊讶质问他:"你怎么会不知道小遐呢?
"于是大家笑。要是换别人,谁不回避这个事情啊。但是他能做到满不在乎。沙
子当时已经出国留学,小遐毕业后不久嫁给一个美国人走了。所以大家在聚会上
放开了说隆博,说他过于博爱,不懂得负责任什么的,他慢条斯理说:"谁对谁
负责啊!我都负责了,要别人干吗啊?"那天大家是借给班长过生日才聚会,隆
博正胡说呢,就听见吆喝:"切蛋糕,切蛋糕!"于是点蜡烛什么的,一阵忙乱。
  在分切蛋糕的时候,隆博正站我旁边,他无意地说过二十天,11月 5日是他
生日,还说:"谁给我过生日啊。"于是我记住了10月5日。
  隆博凭了他父亲的关系在机关里青云直上。没多久,他被机关派到香港常驻,
在那里迎来送往的都是国内去的领导。一直再没他消息。等他再出现的时候,已
经过了四年。因为他所在的机关里发生了重大的事件,他父亲受牵连下台。他自
己的仕途也很危机,所以他激流勇退,辞职离开机关,也离开了香港。后来到一
家国内的公司上班。
  他回来后不久,同学们再次聚会,他也参加了。这是毕业后我第二次见到
他。他变化很大了,人又胖了些。衣着整齐,穿一件中蓝色的衬衫,袖口上戴着
深蓝色镶石的袖扣,藏蓝的西裤,领带上是金黄和浅蓝交替印花的图案。当他手
提着灰色西装进来时,大家一哄:"相亲来了?""这么整齐,干吗去啊二锅?
"他身上甚至还有轻微的香水味道。有人问怎么男人还擦香水啊,隆博来一句:
"这是 WEEKEND FOR MAN啊!"隆博灿烂地笑笑,把眼光从眼镜上方盯出来扫一
眼房间里所有人:"呵呵呵,说明我对同志们相当重视。"马上就有同学问他最
近怎么样了,他乐呵呵地说:"从香港回来就找党啊。"找到了吗?他坐下之后
开始演讲:"找到了。我的组织关系落在人才交流中心的第61支部。呵呵,敢情
人才中心也有党,不是乌合之众啊。"交党费吗?"交啊,我和书记联系上了。
他告诉我,他要到美国去一个月,没工夫收我党费。让我先自己存着,回来再和
我好好谈谈。"哈哈哈,大家都笑。我坐得远远的。那边同学们谈着谈着就说到
足球,隆博转头对我喊:"小柳,还记得上次二十多块大家聚餐吗?"同学们于
是就起哄,说怎么二十多就打发全班同学了呢,今天怎么也要隆博补一回大餐啊。
隆博连忙举手说:"姑爷爷们姑奶奶们,没问题没问题。"
  吃饭时,我坐在另一桌,离隆博很远。就见他和几个男生高谈阔论,大杯喝
酒。当有人问起他机关里的事情时,他极力回避不谈,只是呵呵呵地半开玩笑:
"我呀要是女的早升上去了,连别墅都有了。"但他脸上表情始终很自然,看不
出他难过还是开心。只是,在酒酣之时,顺着别人的话,他嘴里才念叨一句:"
到这个时候,该走的都他妈的走啦。"有些神伤的样子。
  我无意中瞥了一眼旁边人的手表,日历上是OCT26,想起11月5日是隆博的生
日。所以吃饭临散伙时,我吵吵让隆博发名片,他借着酒劲随手给大家每人一张。
有同学悄悄告诉我,隆博最近很不顺利。
  11月4日,我按隆博名片上的地址向"宅急送"定了一束玫瑰,让他们在 11
月5日务必送到隆博的办公室。我11月5日就出差了。等再回来的时候,刚上班,
同事告诉我,有个姓郭的来过几次电话找我。正说着,隆博的电话就来了,他闷
闷地说:"小柳,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花。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该
走的都走了。"之后,他长时间沉默,半天说道:"谢谢小柳。"说完,他马上
就挂了电话。
  (三)
  那之后,我们常通电话。电话内容都是可说可不说的,无外乎今天干什么去
了,顺不顺利。有时候甚至就问问吃了吗之类的。但是,我们从来不见面。谁也
不提见面的事。从我内心讲,没有见面的理由。我想,从他心里说,大概也是同
感吧。
  他究竟为什么不顺利,到底怎么不顺利了,他从不说起,我也不问。这种淡
淡的感觉,正一点一滴地渗透到我内心。在传说他最不顺利的那一年,我们通话
是最多最勤的。散漫的话题有时让我产生懒懒的错觉,就好象我们坐在一片苍白
的草地上,无聊中眺望着远处山峰的积雪。
  每年的 11月5日,我都让"宅急送"给他送玫瑰。他照例说感谢。一天,他
说他又结婚了。我这才知道他曾在不顺利的那年离了婚。我祝贺他新婚快乐,但
心里是很有一点惆怅。再后来他电话告诉我说生了个儿子,很高兴的。那一阵,
我们之间的电话越来越少了,但那年的11月5日,我还送玫瑰给他。
  前年吧,冬天,算来他儿子一岁多的时候,一个上午,他突然来了电话。说
要见见我。他的声音很低沉。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按照彼此默契,我
们应该不会单独见面的罢。中午,我从公司离开,急忙赶到他单位附近。他在单
位不远的一个街头绿地等我。一见面,我就很惊讶,他两眼通红,象是刚刚痛哭
过。我们一起坐下,他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困难地说道,嗓音有点哽咽:"柳,昨天,我刚刚
埋葬了我的儿子。"说到最后,他的哽咽几乎吞掉了儿子这两个字。我一下子握
住他的胳膊:"天啊。"他非常压抑地低声痛哭,我从来没见过隆博这样,不知
道怎么安慰他才好。我为他把眼镜摘下来,不断地往他手里递纸巾。我说,隆
博,哭个痛快吧!
  就这么坐着,我一直陪在隆博的身边。他断断续续说,儿子得的是传染性支
原体肺炎,开始大家还认为这个时代了,肺炎算什么呢。可是没想到住院后病情
急转直下,一岁多的儿子在痛苦中挣扎了两天,最后在痛苦中死去。说到这里,
他放声大哭。街上有人向我们这边了望。他说,现在我每天不知该怎么面对我媳
妇儿。两个人相对啊,只有眼泪。谁能安慰谁呢?
  我一直陪他坐着,听他,一个高大男人的絮语,我说:"隆博啊,我能为你
做些什么,才能减轻你的悲伤呢?"他低着头,缓缓说道:"小柳,你已经为我
做了太多了。真的。"他转头看我:"那年,你送的玫瑰,是对我最困难时候的
关怀。"天色渐渐暗了。
  我点起一棵烟,看着隆博宽大的肩膀在黄昏中颤动。我把手再次放到他的手
臂上,我说:"隆博,回家吧。"说到回家,我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四)
  从那以后,我和隆博还是经常通电话,有时见面。他和另一个同学也曾到我
家来坐过。大家似乎走得更近了,但仍然是淡淡的。只是互相说话越来越随便。
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说道:"小柳,你多轻松啊,没那么多烦心的事。""你怎
么知道我轻松呢?"我说:"谁的天都会下雨的,隆博。"他嘿嘿笑了……说:
"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些什么吧?"于是,我说:"我曾感觉,我们两个,就象是
坐在一片苍白的草地上,无聊眺望远处山峰的积雪。"他楞了一下,说:"你还
挺能联想啊。"他说:"但这不是我的感觉。我问你小柳,什么才是你最真实的
感觉?你说吧。"我不说。我只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在电话上,他几乎芝麻点大的事情都拿来说说。比如那天他的驾驶本叫警察
收了,他打来电话说,真背啊,驾驶本的副本给收了,我现在开车去警察那里取
啊。喝凉水都塞牙,昨天麻将还输了。我跟着叫好,连说应该应该。他一边开车
一边打手机,絮絮叨叨,我问没警察啊你开车打手机,你的正本还要不要了?他
呵呵呵笑着挂了电话。
  在昏暗的房间里,我独自踟躇。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不知怎么回想起在大学
时代的隆博,他曾那么自信和快乐的生活过。而我和他最密切的接触,就是在他
告诉我儿子死了的那个下午,我曾抚过他的手臂。他和我最密切的接触,就是今
天他凑在我耳边说话。我没有和他单独吃过饭。
  一年前,我开始上网,有了自己的信箱。和隆博的来往中,又多了EMAIL 往
来。我在网上曾给他手机发送过短信息,是去年的九月一日,为了试试1257网站
的短信息功能,我留言说:"二十年的今天,第一次见到你。"他马上回了电
话:"嘿嘿,回忆往事是想让我有非分之想吗?"我说:"歇会儿吧你。"他呵
呵呵地笑了。
  我曾在去年的 11月5日 给他送玫瑰的同时,发了一封EMAIL给他。我在信中
说:"认识你二十年了。祝快乐。"他回信说:"让我怎么说呢,小柳,不是对
你没有过其它想法。你难道对我没有任何要求吗?"我再回信说:"让我们继续
凝望山峰的积雪吧。"
  窗外,今年的第四场雪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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