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el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networmli (虫新做人(老虫虫)), 信区: Feeling
标 题: 往事(转)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22 23:10:31 1999), 转信
往 事
佚名
我有个大学同班女同学叫洁。洁从湖南一个县城的一中来,聪明而勤奋。
按照T大的标准,洁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就不说什么大眼皮双眼睛之类的
话了,其实我也没仔细看过她,总之大一刚进校,洁是副班长,就有许多高班生
来我们班扶贫,教跳舞,帮我们熟悉北京的旅游点。自然,所有活动都是要洁参
加的。中间的种种故事,大家都明白,我就不说了。不过所有努力一概无效,追
求者们全都碰了壁。
国庆的时候真相大白,洁带了一个男生到我们宿舍,说这是我的高中同学,
在天津上学,来北京玩,这两天住在你们这里好吗。我们说:“好,好”。
我的第一印象,那个男生消瘦而苍白(湖南人很少有的苍白),眼睛很大,目
光永远在洁的身上。
说了几句话,知道他和洁是初中同班,在高中一个是文科的第一,一个是理
科的第一。男孩的名字叫军。
那两天他们整天在外,深夜才回来。因此我们不大有和军聊天的机会,他似
乎也不喜欢同人交往。我们主动同他说话的时候,他也总是期期艾艾,答非所问,
所以后来大家也就同他疏远了。不过他回天津的时候,还是很有礼貌的对我们一
一谢过,握手告别。我们说:“以后有机会再来啊。”他说:“一定一定!”他
前脚刚走,老鸭(本姓唐)就说:“坏了,吃上我们了!”
军果然吃上我们了。周末来,新年假期来,自己没课了也来。每次都住在我
们宿舍。有许多人追求洁。我不想把话说得太具体。总之洁的追求者中有北京人,
上海人,有钱人的儿子,大官的儿子,英俊潇洒的,温文尔雅的。有些追求者我
也认识,都是很好的小伙子,甚至是我的好友。相比之下,湖南一个县中的文科
第一的确条件差了一点。洁也开始去舞厅,和别人来往。只有军不知道,依然有
可能就来,来了就看着洁发呆。
放寒假之前军又来了,是为了和洁一起回去。不幸军的学生票必须是从天津
开始才有效的,两人又没有经验,不知道买车票有那么多规矩,结果买了两张北
京始发的学生票,给北京站抓获。要是平常,可能也就罚款了事,还是让上车的
。偏偏是春运期间,就把军赶了出来。洁当然也跟着出来了。军大怒,在北京站
大闹,被送进了派出所。
好在警察看他们是学生,同情他们,不但没有告诉学校,反而还帮他们买了
晚两天的票。两人回到T大,习惯性地来到我们宿舍,我正好还没走,正赶上他
们大吵一架。
他们吵架用的是方言,我听不懂。突然间洁转身冲了出去,军坐在床上,满
脸涨得通红,沉重地喘着粗气。他的眼里有一种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若干年
后,我在看一本小说的时候看到一句话:“因为受伤而绝望的眼神”,我知道我
和这句描述似曾相识。
军就在我们宿舍又待了两天,他同洁的关系也恢复了。我们就是在那两天知
道北京站发生的一切的。
寒假过去,学期又来。依然是一样的天地一样的人。依然有许多人追求洁。
军还是常来,还住在我们宿舍,只是神情渐渐阴沉,终于在校庆(四月的最后一
个星期日)前夜,他来了,放下包出去,大约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提起
包就走。第二天校运会,我们就看见洁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了。
以后的事情不清楚,据说放暑假的时候是另一个男孩把洁送上火车的。不过
洁暑假回来后就同那个男孩分手了,转而谈上了文艺社团的一个学生干部。当时
洁刚刚加入文艺社团。
又是一个国庆前夜,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国庆前夜。我背上书包正要上自习,
和洁同宿舍的梅突然来了,焦急地对我说:“不好了,军来了。”
我说:“又不是共军来了,你怕什么。”
梅说:“不是,你不知道,他神气不对。我怕有危险。”
我说:“反正他也进不了X斋(女生宿舍),真出了事,让你们楼长吃点苦头
也没什么不好。”
说是这么说,毕竟我还是班长。于是我带上两个男生跟着梅就去了。刚出楼
门就看见洁和军向我们走来。一前一后,都低着头,不用说,又是来找住处的。
我走上去,打了个招呼。看军的神气,我也明白梅为什么说怕有危险了。他
两眼发直,只有目光,还是永远在洁的身上。奇怪的是,他什么东西都没带。头
上竟然已经有白发了。
回答宿舍,寒喧了两句。洁告诉我军还没吃饭,又说自己很忙,还有事,请
我帮忙招待一下军。我心里把他们俩骂了三百遍,室友们也都爱理不理的。这是
可以理解的。自己的同学却要我们招待,这是什么事嘛。梅在边上看出来了,把
我拉开去,说:“她是怕出事。你不觉得军神气不对吗?”
我说:“我出事就不是事吗?你不用说了,我带他去大学生之家(T大的一个
小饭铺),他自己招待自己吧。”
我就回到宿舍对他们说:“哈哈,真不巧,我们也要上自习。军,你知道大
学生之家在那里吗?”
军好象根本没听懂我的话,直着眼看着我。洁说:“他知道。”
我也被军的眼神吓得够呛,赶快又打了几个哈哈,把两位女士送走,请军坐
好,交代了同学几句小心谨慎,有事找楼长之类的话,自己飞一般溜去上自习去
了。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次上自习,日光灯的嗡嗡声在我耳边回荡,眼前的线
性代数跳来跳去,最后全成了军发直的眼神。我想不行,我还是得和军说说话,
不然最后发疯的可能是我。于是我不到八点就回去了。
回到宿舍,在走廊里就看见小老虎、小胖几个人围在宿舍门口向里偷看,一
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见到我来了,小老虎向我打手势要我过去,偷偷地告诉我军
一直没吃饭,一直就坐在那里沉思,面无表情。他们怕出事,又不敢进去,只好
在外面偷看,已经有一个小时左右了。
我说:“怕什么,一起进去。”
其实我说这话是自己怕死,不敢进去。但是不进去也不行,那是我们的宿舍,
总要回去的吧。所以说说大话,拉几个人一起进去壮胆。我要是真的不怕,自己
也就进去了。不过凡事都是这样,有人带头,大家就愿意跟着。于是几个人呼啦
一下走了进去。军抬头看着我们,突然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我们几个人相顾愕
然,一起摇头苦笑。
过了一会梅如飞般冲进来,叫道:“不好了,军疯了,在X斋外面胡说八道,
缠住洁不放,你们快去吧。”我们大吃一惊,全跑了出去。
在路上梅对我说,原来军从我们宿舍跑出来,就去了X斋,在楼下叫洁。洁
一下去,军就握住她的手,非常激动地说话。梅在楼上看见两人动作不对,怕出
事,跑了下去。洁看见梅来了,就对军说:“梅是我的好朋友,你总可以告诉她
发生了什么吧?”
军说:“这里有坏人,他们想害我们,洁,我们走,赶快走,再不走就来不
及了。”
梅说:“谁是坏人?他们为什么要害你们?”
军说:“坏人很多,他们想把我困起来,刚才那个大连来的大个子(我)带了
一些人来,都不怀好意,都斜着眼看我。洁,他们是要害你,先把我害了,就没
人保护你了。”
他还说了不少,但要么是方言,要么就颠三倒四,这些片段是梅所能听懂的
全部。洁冲着梅使眼色,一边说:“不会的,他们是我的同学,不会害你的。我
们把他们叫来当面说清楚。。。”梅听出来洁的意思,转身就向男生宿舍跑来,
还听到军在后面说:“她去叫人来杀我们了。。。”
我们到X斋门口,事态已经平息。X斋楼长显然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她给洁
出主意,让洁把军带到了一楼的一间空房里先坐着。让洁先把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
我找到楼长,说明我是洁的班长,楼长说:“先找你们班主任,辅导员,管
学生工作的系党委副书记,男孩的学校的党委主管,和男孩的家长。男孩没太大
危险,先不急着送医院。”
我被她脱口而出的名单弄得口定目呆,楼长笑着说:“还发什么呆,这种事
我见得多了,该干嘛不该干嘛当然明白。”我这才缓过劲来,心里五体投地,从
此对T大的工友师傅们刮目相看。
以后的几天像是一场恶梦。事实一点一点地向我们挤来,仿佛是一道又一道
橡皮绳,无声无息地紧紧缠住所有人的心。原来军上学期竟然没有参加期末考,
已经被学校开除了,他的父母竟不知道。开学时,军一如往常般上了火车,但并
没有出现在校园里。谁也不知道从开学到国庆这大半个月他究竟去了那里,做了
什么,只知道最后,他来到T大,发了疯。
军的原校拒绝派人来领他,理由是他早已被开除了。T大也不愿背上这个莫
名其妙的包袱。我不想说我尊敬的老师们曾怎样同那所名校的同样可敬的老师们
踢皮球。总之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我们系足球队最好的清道夫,那时才知道天外有
天,人外有人。而军就一天天地待在T大的人防招待所里。我的辅导员对我说:
“系里肯定不会同意送他去医院的。医疗费谁出?反正他病情暂时也不会恶化,
等到他家长来了,把人领走,就没有事了。”他看看我,又说:“你是不是想给
我一耳光?”我不回答。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在工作十年以后就会明白了。”
洁每天陪着军。洁的男友倒是个好人,对此并没有说什么,而且每天也来陪
洁。
我们男生轮流在房间外值班。不过其实没有太大必要。军对洁真的是很好的
。
洁每天和军在一起说笑,但梅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在哭。
时间就在长途电话和洁的泪水中过去。终于军的父亲要来了。辅导员对我说
:
“系里的老师不方便见他,你明白吗?”见我不说话,他叹口气说:“其实
我们也不愿这样,但你知道吗,以前有学生自杀以后,家长向学校漫天要价,搞
得人人害怕。你想自杀多简单,还搞得那个样子。这个神经病年纪轻,一拖就是
几十年,万一惹上来,谁受得了?还是那句话,你现在肯定觉得我们是xxxx蛋,
将来你有了社会经验,就会明白了。”
于是我扛着一个写了名字的纸牌,去北京站接来了军的父亲。那是一个干瘦
的小老头,带着一个写着“长沙”字样的黑提包,满脸皱纹,畏缩地走到我面前,
问我是不是T大的。我拿了学生证给他看,他便跟我走,并且坚持要我吃他带来
的五香瓜子。瓜子没有开包,显然是他在临行时在家乡买的。
我告诉他军现在很好(谎话),有说有笑的(半谎话)。老人高兴起来,如释重
负。
他却不知道他放下的心都堆到了我的心上。他叨叨唠唠地用夹着方言的湖南
普通话向我诉说,我明白的并不太多,似乎他是个县政府的小职员,妻子务农,
他们老来得子,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这个独生子的身上,儿子考上天津的大学,
是他们平生最得意的事,也许竟是唯一能够得意的事。我嗯嗯地点着头,心里却
在想:“待会他们见面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们来到人防招待所,进了门。军正坐在床上发呆。看见自己的父亲,也没
有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也不好好工作,好好挣钱。我告诉你,
没有钱,你什么都干不了。”这话说出来,老人的眼泪也出来了。
洁柔声安慰他:“你爸爸来了,不好吗?他来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哼!”
这一声哼终于让老人失声痛哭。洁跟着也哭了起来。军一见洁哭,马上特别
体贴地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洁,不要哭。我知道他们都在欺负你。不要紧。
我会保护你的。”一听这话,周围的人全都哭了。
我们原来的想法是让老人把男孩领走,他们父子离开T大就行了,怎么回去
是他们的事。等到老人稍微平静下来,我就尽可能委婉的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他。
老人显然是个本分人,并没有借着儿子的病发财的意思,也不打算在北京多
逗留,当即同意了,并且说他在北京知道一个地方,他们父子可以去住,现在就
可以离开。我走到外面,告诉大家准备送行。
梅说:“等等,军的样子,显然不能坐公共汽车和地铁。”
我说:“那就叫辆出租吧。”
洁说:“他们家很穷。你没看出来吗?”
大家面面相觑,我说:“我出车钱。”
老大(支书)说:“别,班费出。”
我说:“军的住宿费由我们班费来付,车钱我付吧。”
最后车钱是梅付的,不过我请她吃了顿饭,并且想办法把她变成了我的女朋
友,现在已经是老婆了。不过这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们叫了出租,老人和洁把军带了出来。谁知军一见出租,拉着洁转身
就跑----也有可能是见到了我们几个“坏人”才跑的吧。但他跑不过我和阿黄,
我们追上去,把他拉住。没想到他回头给了我一巴掌,把我嘴打破,流了点血。
阿黄赶快从后面抱住他,他顺势又给了我一脚,正在膝盖上,我当时就趴下了。
这是我平生打架最惨的一次,算了,不提了。反正最后是老大不知道从哪里弄了
条绳子,把他绑了起来,梅拿了纸巾给我擦血,洁站在边上哭。
司机说:“人都这样了,你们还不给送医院那?”
有人说:“想把他送回老家慢慢治。”
司机说:“老爷子,您听我一句话。小孩这样,您在路上也没法带。索性先
送安定医院好了。再说,就是回去,也得等他利落点再回去啊。”
事已至此,我们的确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送去了。检查之后,大夫生气地
说:
“你们怎么现在才送来?”
我的心一沉。老大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以为拖两三天不要紧……”
大夫说:“两三天?你们做梦哪?他至少病了一两个月了。”
大家就都沉默了。
故事总该有个结局。但我的确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我不知道军现
在在哪里,是否还在安定医院,或是已经回了湖南。我不知道他年老的父母是怎
样面对这巨大的打击的。洁和她的男友分手了。梅说,原因是洁有一种负罪感。
但这种负罪感后来也就淡了,半年以后,洁又有了新的男友。
我和梅却因为此事走到了一起,此后就忙于学习,恋爱,踢球,出国,也见
识了许多别人的悲欢离合。而且真像辅导员说的,也不觉得系里当初的做法有什
么不对了,有时候甚至觉得那时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但是有时候见到种种爱情故事的时候,我还是会想到军和洁,想到在T大见
到的仆仆风尘。我知道这是一件平凡的事,牵涉的是平凡的人。我知道谁也没有
做错什么,谁也不曾想伤害他人。
但是,为什么就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顺便说一句,除了军以外,故事里用的都是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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