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胡生
我拎着箱子下了火车,一出站就看见宇晖在等我。
把箱子交给他,我松了一口气——那箱子里面是三十多个鬼魂,是我从“五·七”
空难的现场接过来的,在火车上,我一直怕他们跑出来把那车厢变成鬼窟。现在好了,
虽然我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但总算是有人能替我分担了。
每一次接鬼都是这样紧张而又辛苦,接引人这点工资真不好赚。
凌晨三点多,所有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在去搭乘冥府快车的时候,得给鬼们换上
统一的服装,不然的话,他们在搭乘冥府快车时会由于承受不住那种地狱的速度而魂飞
魄散。
我伸了伸懒腰,看来已经没法睡觉了。
鬼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我家的床上、地上、沙发上,这些迷茫的灵魂睡得如此安然和
静谧;不管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前世是谁,在我这里,他们都好象婴儿一般,对未来毫
无知觉,即将面对一个前所未知的地方,而却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简·爱说:“
我们最终将通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没错的,没有谁能逃脱掉时间的流逝,就
算没有事故也是一样的。当上天发怒或者疏忽的时候,我们所能抓住的东西是那么少。
我和宇晖相伴着来到花园,我们只能在这里望着星星枯坐到早晨,因为我想让那些
鬼魂在人间睡最后一个好觉。在把他们送到严峻那里之前,我也只能做到这些。
冥府快车静静地停在北陵门口,像普通的游览车一样,在它左边,就是一辆真正的
游览车,载着阳间的旅游者们。
我和宇晖烧了纸,上了车。我把皮箱打开,鬼们鱼贯而出。
售票员朱颜让他们挨个站好,然后拿出本子记了个数目——司乘人员的奖金跟运送
了多少鬼有关。
胡师傅坐直了腰,我知道,他又要挨个看看这些鬼了,像过筛子那样从他们样貌的
中寻找些依稀的痕迹,因为他要找寻前世的爱人。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匆匆一瞥,就摇
摇头示意没有。有时他会专注地看某个鬼魂,最后喃喃地说:“不,不是的。”
据说,他已经这样找了很多很多年了。
究竟有多少年,我也不知道,因为关于他的一切我也只是听说。
有个小女鬼上前去摸了摸胡师傅的脸:“他长得真好看哦。”
胡师傅竟不发火,他只淡然一笑,那种笑,带有种惯看风月的神情。
人人都有故事,我不知道胡师傅淡定的笑容背后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知道,这三十几个鬼中又没有他要找的。
车开起来了。
“呼”地一下,没有扶稳把手的鬼都飘了起来。他们叽喳地喊叫着,我极力安抚他
们,现在车子只不过是利用四维空间在阳间行进,这只是刚刚开始,等到过了皇陵,进
入了真正的地府空间,这车子的速度将会是令人窒息的快。
才几秒中,车子就穿透了阳世空间中的电流、电波、光波、无线电信号、卫星讯息
飞速地来到皇陵前,那些空中的微电纤维在窗外呼啸而过,眼看前面就是皇陵的城墙了
,从车窗看去,它已经逐渐开始旋转,等到它旋转得变成一个空洞时,我们就会穿越阴
阳,进入真正的冥府空间。
突然,好象突然急刹车一样,冥府快车的车头“嘎”地停住,后面的车厢甚至一节
节地撞在了一起,车身“轰”地颤了两颤。车上有好几个鬼都被颠得摔到了座位下面。
我和宇晖也勉强扶住把手,才没有摔到。
车停了。
就在皇陵前。
皇陵的影象仍然在旋转,但却越转越慢,最后,停了,不转了,恢复成了巍峨耸立
的样子,只不过,那是在我们脚下。
我们悬在了半空。
或者说,冥府快车悬在了半空,在这一次元空间中,冥府快车没能用极速穿越阴阳
洞,而是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宇晖大声地问。
“线路阻塞。”胡师傅站起身,“我只能停下来,刚才那一刹那,阴阳界突然关闭
了,我要是不停车,我们会撞在皇陵上。”
“关闭?怎么会这样?”我诧异地问,然后我从胡师傅的身后朝皇陵望望。
的确,皇陵的门上有个什么东西,现在看不清是什么,但是以前没有——任何多出
来的附件都会影响到阴间讯号的稳定,如果它偏出,我们就会以地狱的速度撞在皇陵上
。
胡师傅拿出电话,我想他是打给冥府交通处。
“什么?线路受到干扰?什么时候能修好呢?哦,知道了。”然后他转向我们:“
我们只怕要悬在这里过一整天了,或许还要过夜。”
“啊?”我哭笑不得,“我们就这样悬在半空里过夜?”
胡师傅还是淡然地笑:“不是说头上三尺有神明嘛,我们就当一天的神明又有何不
可——只是这次线路的故障很奇怪,是有不明干扰波干扰所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当一天神明只是保守估计。”
“不明干扰波?”是何方神圣如此大胆,竟敢干扰冥界快车的行进?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只能在这里悬着等待了——现在我们就是在阳世头顶上,
像微粒一样悬浮着,还不时地被空中的电波讯号穿身而过。
我点燃了一些印度迷迭香,以令鬼们沉睡。这种香料有安神的作用,可以左右人的
灵魂,因此,对于鬼来说,它更有效。最后,连朱颜也打了个大哈欠然后睡了起来,我
才记起她也是个死了才一年多的新鬼。
一小时过去了。
两小时过去了。
数小时过去了。
我要无聊死了。
“胡师傅,说点什么吧。”我百无聊赖,提了这么个建议。
“你想听什么?”
“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宇晖坐直了脊背,“我无数次听说过,但是从来不知道真
实的情况……”
胡师傅又笑了:“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好奇。”
宇晖也笑了:“我这话就是替这个女人说的。”
“那好吧,”他望望车窗外,眼神一片空洞:“反正再讲一次也无所谓……”
“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我是一只狐狸。一只白色的狐狸。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一直骄傲于自己狐族的身份,因为狐族可以通神。
我还骄傲于自己雪白的毛皮和俊美的容颜,这个地方的狐狸中,我几乎可以算做最
美丽的一只;狐族的同胞们都说,如果我是只母狐,那么每年一度的狐仙选美就不会总
是宝君夺冠。
宝君是一只小小的母狐狸。
有的时候看到宝君我会恍惚地认为看到了我自己。
她也是那样的美丽,毛皮如雪,有着尖尖的下巴和漆黑的眼睛。从宝君一出生,她
就是这里最美的一只母狐。
宝君是我的邻居。
北陵后山闹狐仙的传说你们也听过吧?其实那是真的。这个地方一直是我们狐族生
息繁衍的故土。从前,这里大大小小住着上千只狐狸。我们跟人们相安无事,因为狐性
多疑,很少敢在人类面前露面。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宝君对我的感情。
她总是在我的面前慢悠悠地梳理她光滑如绸缎一般的雪白皮毛,用漆黑的眼睛注视
着我,有的时候,她还会唱歌。
每到星光灿烂的时候,宝君就会对着我住的土洞唱歌。幽幽地,唱些我听不懂的歌
。
狐狸的歌声是有魔力的。
那真的是一种充满了诱惑的声音。
有时我会觉得,也许我长大以后,会跟宝君成亲——我是这里最美的公狐,她是这
里最美的母狐,事情不就是应该这样吗?或许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的心里总有些什么东西,很不对劲,别别扭扭。
大概是因为日子太平淡了。
我总认为像我这样的一只狐狸应该有更多彩的生活。
没错,宝君是很美丽,甚至,很可爱,可是我不认为跟她一起做两只平凡的善于东
躲西藏的狐狸是我应该过的生活。
我就这样一边别别扭扭地抗拒着宝君的追求,一边浑浑噩噩地过着一只很有姿色的
狐狸的平凡生活——有时我会嗅嗅山野里的花儿,或者偷些蜜蜂们辛勤的劳动果实,我
喜欢那花儿的味道;有时我在山丘上逡巡,寻找蝴蝶破茧之后留下的空壳,它们是那么
轻,那么薄,透明的,好象一碰就会碎掉,残留着蝴蝶从幼稚到成熟所留下的体液;大
多数时候,我只趴在我的土洞里,从白天趴到晚上,望着小小的洞口上方圆型的天从湛
蓝变得漆黑,变得缀满星星,我就那样只望着天,直到饿得发昏才去猎只田鼠,因为无
论是湛蓝还是漆黑,那天空都有种令我眩晕的光彩。
我就这样一天天地混着,心里憧憬着些什么,自己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而宝君,仍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有时歌唱,但是从不跟我说什么,从不打扰我
。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我所憧憬的是什么。
有只住在我们附近的很老的狐狸终于修成了人型,所以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人是什么
样子。
狐狸天生就是羡慕人类的。
尤其是像我这种不安分的狐狸。
哦,我是多么震惊啊——人,多么优美!
他们竟然可以用两条腿优雅地走路,竟然可以用前肢做出各种可爱的动作,他们身
体上没有毛皮,却可以用他们想用的任何美丽皮毛来装扮自己。多么神奇的一件事!
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是的,我想要,或者说我应该成为一个人。
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我也要修行,而且要比任何狐狸都修行得更好。
你们是知道的,狐狸是一种阴性的动物。
就像狮子,无论公母,都是阳性的一样。
所有的狐狸都具有阴性动物的特征——爱美,所以我们通常没有很强的体力而只有
超凡的智慧,因为阴性的动物是使心不使力的。
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于狐狸来说,修行成了一件难事。
我所说的那只修行成功的老狐狸足足努力了三千年才仅仅修成了一个女人的形体—
—对于阴性动物来说,女人的形体要更合适也更容易修成。所以你们现在所知的那么多
狐狸精都是美丽的女性,不是因为狐狸没有男的,而是因为所有的狐狸都具有女性的特
质。
而我,非常笃定地认为自己一定能修成男身。
我就是想和一般的狐狸不一样,就算修行,也要得到和他们不一样的正果。
当我对狐族宣布我的决定时,大家都说那将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因为即使我能修成
男人的形态也将会是一个非常弱小的男人,这样一来,我费尽辛苦所求到的结果在人类
看来就变成了可笑的事。可我不管,我依然坚持,于是我就开始修行。
我躲进土洞修行的那天,宝君来找我。
她定定地看了我很久。
然后她说:‘那好吧,既然你坚持,那就修行吧。’
后来我听说,从那天起,宝君也开始修行了。
我隐约地觉得,宝君是为了能够和我一样才修行的。不过管她呢,我一定会变成一
个英武的男人,如果她真的也变成了一位美丽的人类小姐,我会娶她也说不定。
于是我开始每天采集山间的露水和林间的甘泉来滋润自己,午夜的时候我会躺在月
亮下面吸收她的精气,日出的时候我会收集七种颜色的光线温暖我的眼睛和心,如果下
雨,我会洗涤掉雪白皮毛上的灰尘——我想我终究有一天会不再需要这值得炫耀的皮毛
,在告别它以前,我要好好珍惜。
就这样哦,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月亮每个月圆了又缺了,树叶每年掉了又长出来
。
就这样,一千年很快地过去了。
在这一千年中间,宝君每天都跟在我后面,默默地,有时也唱歌,但是依旧从来不
打扰我。
有的时候她会把采集好的露水放在我的洞口,不说一句话就走了。
有星星出来的时候,我会突然地想,等我变成人类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宝君唱歌吗
?
我想因为我习惯了宝君的陪伴我才没有质问自己为什么一千年的修行毫无结果。
我依然是一只美丽的白色狐狸,从来都是。
宝君也是。
但是好象修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是不是会变成人类,我也不那么笃定了。
可是,我竟没有失望。
我甚至会想,如果就这样再过一千年,也挺好。
终于有一天,我跟宝君说了这句话——如果就这样再过一千年,也挺好。
宝君很高兴似的,因为我看见她笑了。
但是宝君好象又有点伤心,因为我看见她哭了。
无论是笑还是哭,她都那么美丽。
好像有些什么,在宝君的面容中渐渐化掉了。无论是笑容,还是哭相,都好象渗到
了我心里的某个部位,抹也抹不去了。
如果这个地方没有变成皇陵,我和宝君的故事大概只有两个结局,一是相互鼓励着
双双修炼成人类,二是做一对平凡的美丽狐狸。
可是,如果这个词竟是那样神秘,以至于每当人们用它的时候就是什么都无法挽回
的时候。
在一千年之后的某一天,这个地方被那位雷厉风行的皇帝圈做了自己的坟墓,据说
他的皇后首先走进了这里。我和宝君依然只是修行,我们甚至不知道很多同族的同胞都
已经在这座华丽的坟墓的修建过程中死于非命。
等我们发觉四周改变了模样的时候,恰好是那位皇帝走进了自己修建的坟墓的那一
天——也许老天故意让我在那天走出我的洞穴,走出我的后山,来到了皇帝的葬礼之上
。
一千年的修行使我已经有了某些神通,我可以迷惑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然后借用他
们的眼睛四处看看。当我把一个殿前侍卫变成我的傀儡时我只是为了好玩,但是,马上
我就不觉得这仅仅是好玩了,因为我看见了她。
在我人型的傀儡面前有一个非凡的女人。
我第一次看到了真真正正的女人,不像从前看过的那个是狐狸变的。
她像颗浑圆的珍珠,像只饱满的水蜜桃,像早晨草叶尖上的甘露——她全身都裹在
白麻布里,乌黑的头发梳着低矮但是光亮的发髻,上面还缠着白布带子,她白皙而又红
润的脸庞和丰盈而又小巧的嘴唇都是那么健康,她的整个身体都是那么健康而又充盈,
就像灌满浆的稻谷,有种令人欣喜的生命力,迸发着一种天空一样令我眩晕的光彩,虽
然她的眼睛肿着,可是丝毫不损伤这种光彩,跟她相比,那只修行成功的狐狸变成的女
体是多么孱弱干瘪,而我和宝君这狐狸的皮相又多么丑陋可怜。
只一刹那,我失神,然后迷失了自己。
我那想要变成人的想法前所未有地爆发出来。
不一会儿,从旁人的称呼中,我渐渐知道了,她是死掉的皇帝的三女儿端靖公主,
她是回来吊孝的。——很多年以后我研究过那个时候的历史,知道了她在十六岁的时候
就嫁给了蒙古科尔沁部落的王子,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成熟妇人。
应该说,是她身上作为成熟的人类而存在的鲜活生命力使我迷醉的。很多年以后我
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而为人却不知道珍惜自己,甚至还有人自杀,毁掉自己的
生命——在我们狐狸的眼里,那真是件珍宝,是耗尽千年也难得一求的。
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什么是自惭形秽,我知道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是的,我
活下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修炼成人,好配得上端靖公主。
我悄然收回了迷惑侍卫的法力,悄然回到了我的洞府。
我呆呆地,宝君似乎觉察了什么,然而她却只是看我,仍旧不说话。
我多么希望她问我些什么啊,那样我就可以搜集我作为一只狐狸所能知道的最美的
词汇来形容那位具有绝世仙姿的公主,也许喋喋不休才能使我咚咚跳着的心平静。
然而宝君还是什么也不说。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宝君是多么聪明的小狐狸啊。
她的沉默,造就了我的自由,也造就了她自己的自由。
第二天我醒来之后,我立刻又跑到公主的行宫,我再一次地利用侍卫的身体,痴了
一样,守护着她。当我听说公主要在这里守孝三年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很卑
劣而又危险的决定。
我决定真的当一次狐狸精。
你们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你们听说过有人被狐狸精迷住的故事吧?狐狸有种天生的魔力,那是种诱惑的天赋
,当狐狸修炼了之后,这种天赋就变成了特权。很多狐狸最后成了精就是因为滥用了这
种特权与人类亲近而造成的。我当时只想亲近这位公主,哪怕从此变成妖精也再所不惜
。
于是我化身为她的侍卫,一位英俊的侍卫从此变成了我的傀儡——这跟鬼附身有点
相似,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闹狐狸’,因为我还没能变成人型,所以只能如此。
我开始引诱公主。
一旦走出第一步我就知道我无法回头了。
我突然发现作为狐狸我在某一方面是强于人类的,那就是诱惑的本能。我曲意逢迎
,用尽心思,一点点地讨得了公主的欢心。我发觉或许公主只是一个引子,我喜欢的是
引诱的过程。我有一种罪恶的征服感和满足感。
终于,公主失身于我。
那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午夜。
在我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的时候,我突然,好似听到了宝君幽怨的歌声。
我悚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公主沉沉睡去。
我抚摸着她丝缎一般光滑、美玉一般丰润的躯体,却落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欢娱过后的白天,她就会把我忘掉,因为对她而言,这只是一场春梦;或许她在回
味这场春梦的时候会痛悔自己怎么会在父亲的灵前做这种梦,然后,她就会甩甩头,把
我忘掉。
而我,已经万劫不复。
我成精了。
只怕,再也无法修得真身,变成狐仙或者人类了。
之后我颓然地回到了洞府,心里一直在问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当漆黑的雨点敲在洞口的时候,我听见了宝君的饮泣。
她什么都知道。
是的,她什么都知道。
睡去之前我想,我将难以再面对宝君漆黑的眼睛,可是,她的哭声竟然像她的歌声
一样好听。
也许我真的迷恋着公主丰腴的躯体,也许我是破罐子破摔,反正从那以后我就跑去
行宫,夜夜与公主在她的梦境里幽会,用尽我所有的狐媚曲意承欢,给她,也给我自己
最大限度的快乐。我悄悄地告诉公主,其实我不是她的侍卫,我是一只狐狸,她嘟起嘴
唇笑弯了眼睛,然后,她开始叫我‘胡生’。
我想,这也好,就算不能修炼成人,至少,我有了一个人类给起的名字。
只是,宝君的歌声一直萦绕在公主的枕边,我的心头。
渐渐地,行宫里的人们发现了公主的异样。她像所有被狐狸精迷过的女人或者男人
一样开始在白天极度困倦,夜晚却极为兴奋——她和娶了三个不同族的侧福晋的丈夫已
经分房好几年了,可是现在却有人听见她的房间里有调笑的声音和浓重的喘息声。
公主的贞节开始受到怀疑,然而人们同时发现她开始面目黄瘦,而且神情迷顿,经
常会走路摔倒。我也发现她开始失去那种健康的丰润的生命力,可我却变得法术越来越
高强。
我惊觉——狐族可以通过交合取得人类的生命力。我会害死她。
这个时候,有关‘闹狐狸’的传说开始在行宫流行,最终主事太监请来了一个法师
。
在法师到来之前,我仓皇离去,回到了我那已荒废了两年多的洞府——在和公主夜
夜偷欢的时候,我竟然从来没回来过。
蓦地,我发现,我仅仅是我的洞府荒废了,宝君的洞府也荒草萋萋,而她早已不知
所踪。
我的心像被重锤打了一下,那样地沉下去,沉下去……
宝君走了。
从此我的天空里再也没有衬着繁星的歌声了。
我哭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无论我怎么胡作非为,宝君都会默默地,一直等着我,不说
话,不打扰我,偶尔歌唱。
可是我凭什么要求一只跟我一样美丽的狐狸为我做这些?
我有什么资格在不付出任何的情况下得到宝君的等待,或者,爱?
现在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可能再修炼成人了,我变成了一只淫乱的狐狸精。而且,再不会有谁为我哭泣
和歌唱了。
我枯坐在洞府门口,连下雨了也没感觉到,直到天空中打起霹雷,我才发现自己的
毛皮已经全湿了。可我仍然没有动,就那样呆坐在雨里。
我想起了蜘蛛的故事。
那是在我潜心修行的那个千年里听到的最好的故事。
可惜我只听过了就算了。
从前,有一只蜘蛛,在寺庙的廊庑下静静地结网。由于她经常听到讲经诵法,所以
一千年过去了,她变得有些懂得佛理了。
有一天,佛从这间寺庙路过,看到了这只有佛缘的蜘蛛,于是问她:‘你说,什么
是最珍贵的?’蜘蛛想了想说:‘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佛笑笑,然后走了。
就这样,一千年过去了,蜘蛛一直被香火熏陶着,变得更深沉更知佛法。有一天,
佛又路过这个寺庙,于是又问她:“现在你修行加深了,你认为什么是最珍贵的呢?”
蜘蛛不假思索地说:‘还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佛又微笑着走了。
又是一个漫长的一千年,蜘蛛变得更加悟道,她每天都坐在网上深深地思索。在这
个千年结束的某一天,一阵大风吹过,一颗露珠落在了蛛网上,蜘蛛看见那晶莹剔透的
露珠,心内禁不住欢悦起来,呵,那露珠是多么美好而又纯净,反射着太阳的光华,蜘
蛛入迷地看着这滴露珠,充满了爱的欢欣。可是,就在她欣赏愉悦的时候,又是一阵大
风吹来,露珠瞬间就被刮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蜘蛛嗟呀不止,心内忍不住叹息而沮丧,几乎哭起来。这个时候佛又一次路过这个
寺庙,再次问她:‘现在你觉得什么是最珍贵的呢?’蜘蛛带着哭腔地说:‘当然是得
不到和已失去!’佛还是微笑着,对她说:‘好吧,看来真要让你到人间去领略一下了
。’
于是佛把蜘蛛送到了人间,托生成了一位贵族小姐,名叫蛛儿。
有一天,蛛儿邂逅了新科状元,他的名字叫甘露。蛛儿立刻记起前世的事,她欢喜
极了,认为这是佛在此生赐与她的姻缘。
过了一段日子,皇上为贵族们指婚,出乎蛛儿的预料,甘露竟然被指给了皇上的女
儿长风公主,而她被指给了太子枝草。
蛛儿忍不住哭泣祷告,于是佛来到了她的跟前,问她:‘这段姻缘你还有什么不满
意吗?’蛛儿哭着问:‘佛爷,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让我与最珍贵的他见面却只给我
得不到和已失去?’佛说:‘你难道还不明白?甘露由长风带来,自然还是由长风把他
带离你的世界,他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只能做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枝草,就是你结网
的寺院墙角下的那株草,他已经默默地望着你三千年了,这才是你现世所能抓住和拥有
的姻缘啊。’蛛儿顿悟。于是佛又问她:‘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了?’蛛儿说:
‘我知道了,最珍贵的就是我现在所能抓住和拥有的。’
我也顿悟,我就是那只傻傻的蜘蛛,不,我甚至比她要傻一千倍、一万倍——我迷
恋于得不到的甘露,却把我所能拥有的变成了已失去。
我一直坐到天亮,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雨停了。
我却听见某个方向有人声叱咤,等他们逐渐近了,我才明白,这一群拿着弓箭和长
矛的人是来捉拿我的!
他们在法师的带领下找到了我的踪迹,一路追踪而来。
连夜的大雨并没有湮灭我在法师符咒里的气息。
我仓皇逃窜,那群人在后面一直追着,羽箭不时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害怕极了
,只有拼了命地快跑,我绕出很多圈子来迷惑追兵,可是我发现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最
后把我堵在了一个小山头前。
我朝山背后跑去,那后面竟是个湖!我不会游泳,我想,这下完了。但我死也不能
落在追兵的手里,他们一定会凌辱我的尸身。
正当我准备投湖自尽的时候,一道白影‘唰’地从我身边掠过,朝山前的另一个方
向跑去,我听见人声也朝那个方向追去了。
我定睛一看,一只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狐狸跑到了山头那边,站在了一个
小山包上,无所畏惧地看着追来的人群。
那是宝君!!!!!
所有的羽箭刹那间爆发,宝君雪白的毛皮顿时开满了猩红的血花。
我痛叫一声,然而宝君却使尽全身力气用那会唱歌的喉咙叫了起来,盖过了我的声
音。人们没有发现我。
宝君倒下了,眼睛望着我的方向。
那双漆黑的眼睛。
我痛晕过去了。
等我醒来,四处已是一片寂静。我跑到宝君死时的那个山头,却只剩一大片快要干
涸的血迹和几根染了血的白毛。他们一定把宝君的尸身当做我的送到了公主的面前,或
许还会剥下宝君的皮毛给公主做为镇邪的战利品!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的牙齿咯咯打
战,我痛恨我自己。
我再次来到了那个湖边。
我心里已经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我只不停地叨念着‘宝君、宝君……’然后我纵身
跳到了湖中。
我醒来的时候,以为过了几世几劫,四周已经大不一样,我也不知自己是在地府还
是在哪里,过了很久,我才看出,我并没有死——因为湖还是那个湖,山头也还是那个
山头。
我万念俱灰,这是上天在惩罚我,上天绝不会这么轻易让我见到宝君。
于是我从湖里站起身——我惊叫起来,我可以用两条腿站起身!我望向湖中的倒影
,我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身体里流动的诱惑之血告诉我,我依然是狐族,却有了人类的身体。
我猛然醒悟,也许这是上天在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
修炼过的狐狸,死后是可以转生为人的,也许,上天让我有人的形体,好在宝君转
世成人之后好好爱她,补过我所有的罪孽。
可是我将要到哪里找我的宝君呢?
好在狐族有通神的能力,我直接找到了阎王,也就是严峻,我在他的王座前恳求了
七个日夜,他终于答应让我开冥府快车,我想,不论宝君作为狐狸还是人,只要她转生
,她一定还会死去,那么,我开这辆车就总会有遇到她的那一天。
不管多久,我都要在这里等,直到遇到她。
等多久都行,这就是我所能拥有的,而不会永远是‘已失去’……”
沉默。
他望向车窗外。不再说话。
鬼们还在熟睡。
我和宇晖也无话可说。
浓烈的哀愁笼罩着整个车厢。
一阵电话铃声打碎了这种沉默,胡师傅拿出手机:“喂……哦,好的,我知道了。
”
然后他转向我们:“交通处的人说现在干扰波弱了一点,可以通行了,只是要用最
高速,你们坐好,把鬼也看好。”他脸上纵横阑干,分明是泪痕。我只好假装没有看到
,随口答应了一声:“好。”
冥府快车再次启动了,我和宇晖心情沉重地保护着睡着的鬼们。
车在瞬间加到了最高速,我胸口开始闷起来,皇陵开始旋转了,越转越快,冥府快
车也变成了光线一样电磁束,连我们的身体似乎都要变成速度线了。
皇陵的门转成了一个空洞,车子朝这空洞中飞驰过去。
突然!
一道雪白的电光迎着车头撞过来!
有什么东西穿越了冥府快车已变得像光线一样虚的车窗飞进了车厢,“啪嗒”落在
了车内。
在我的惊呼声中,冥府快车急速地穿越了阴阳洞,然后速度开始逐渐放慢。
等到我能看清所有东西的时候,我迅速地转身去查看。
哦,天哪!
我惊叫道:“胡师傅!!停车呀!!”
那是一只雪白的、极为魅惑又极为艳丽的狐狸!
胡师傅听见我由于激动而走了音的叫喊,停了车。当他转头的时候,他脸上由震惊
到狂喜再到悲从中来的复杂表情证实了我的判断,我知道是谁飞进来了。
那小狐狸有着又秀又媚的双眼,不正是宝君那在夜空下闪烁的漆黑眸子?
胡师傅震惊得一动不动。
小狐狸却耸身一摇,雪白的皮毛在车厢中闪出五色七彩的光华。
我终于亲眼见识了什么是“摇身一变”——随着她的一声“成功了”,她渐渐长高
褪去皮毛变成了一个我前所未见的大美人儿。
白雪公主有着雪一样白的肌肤和乌木一样黑的眼睛,宝君也有,她还有着淡金闪光
的及腰秀发,曼妙如柳枝的腰肢和浑身闪耀的流光溢彩。
然后,她在我们的注视下走向胡师傅,然后开始叽叽呱呱地说:“傻瓜,你在开往
阴间的车上怎么可能找得到我呢?因为我根本不曾死啊!你用了一千年学会了怎样当狐
狸精,难道我那一千年都是白修炼了吗?呵呵~我用一千年只学会了一种法术,就是金蝉
脱壳啊!我用皮相诱使他们以为我死了,其实我已经逃脱了。可是我回去的时候你已经
不见了。后来我到处找不到你,我就一直找,一边修炼一边找,终于有一天修成人型了
呢!我好不好看?你说话呀!傻了?前些日子我才听说你在这里开车;可是我怎么也没
法走进你的车子,好象因为没有接引人的带领,我没法靠近。我只好想些办法,所以我
藏在城墙上,等你的车经过时就发出干扰波,你果然停下来了,因为再启动的时候能量
很大,所以车子会出现流线型的缝隙,我就从这些流动的粒子中间飞跃进来了!呵呵,
还好成功了,不然我掉落阴间就麻烦了!”
胡师傅傻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他猛然一下把宝君抱在怀里,两手箍得
紧紧的,好象怕她会再次飞掉,他只喃喃地叨咕着:“宝君宝君宝君……”
宝君又呵呵地笑了:“傻瓜,我在这里呢——现在好了,我们又一样喽!你说,我
们是继续装人还是做回狐狸呢?”
胡师傅嗫嚅地说了句什么,宝君咯咯地笑了。
这个时候,鬼们陆续醒了,他们揉揉眼睛,有的疑惑地说:“怎么还没开车?”
我和宇晖笑着。
大概,下次送鬼的时候就会看见新换的司机了,因为我听见宝君说:“那好啊,你
说的随便我,那你就得听我的,我们就做一对快乐的平凡小狐狸好不好?”
把握住所能拥有的,做一对快乐的平凡小狐狸……
(《胡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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