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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ne (虾米), 信区: Ghost
标  题: 卫青日记(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Sep  2 18:15:08 1998), 转信

十一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9日

    我静立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无数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晃过。四周都是人,可我仍觉得自
己在荒漠之中,沙丘绵延到无穷远,仙人掌在疯长。我一定失去过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
么来的。这里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我像是在梦里来过许多次。梦境。

    雪在午后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世
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

    我突然想哭,像一个离家多年又归家,枕着父亲的声音入眠的孩子。他的身影从我面前
出现了,雪片下落时像是能直直地穿越他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
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的身上落满了雪,一个雪人在雪地上走。他的身影在一座小
山前消失了。我茫然地停下脚步。

    这里的山,都是远看是山,近看不过是一个100多米高的土坡。没有山林,只有尚未
竣工的一片建筑,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直地延伸过去。

    我忽然觉得极累极冷。路旁有间小屋,门上用彩色涂写的“烟氵九、百货”字样。我曾
有个怪癖就是不进有错别字的商店,可是现在我冷。店主人是个老头。我问他今天是几号,
他说29号。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有作
业本。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哪儿
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挺好的。我很仔细地挑了一本。脚开始有知觉了,像是有千万只蚂蚁
在啃,又痛又痒。我说,这里应该有片树林。我记得有,种的全是白桦树。很久以后我才意
识到,当时我的口音已变了,变成了东北腔。他说,是有过。

    我付了钱准备走,这时我又看到了他立在门旁,盯着那老人,目光如炬。我知道,一个
谜底将在我面前揭开。老头说:“你别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好像人讲故事总喜欢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这个老头也不例外,虽说他的故事不过
是发生在文革期间。他讲得干巴巴的,像一个快变成化石的骨架。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一
遍遍用想象擦拭它,丰满它,试图使它鲜活地站到我面前。但是我始终没能做到,因为与这
个故事相比,我22岁的生命空乏得如一张白纸,我所有自以为是痛苦的感觉不过是无病呻
吟,无法投射到主人公身上。

    老头说,很久以前有对夫妻,姓什么叫什么都没人记得了。有一天妻子写大字报,不小
心把领袖的名字写错一个字,铸成大罪。妻子怀着小孩,丈夫就顶着她的罪坐了牢。没多久
就接到了离婚判决书,又没多久妻子嫁给了别人,而且生下一个女孩。

    于是丈夫想逃出来。他开始装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儿呆了三年后,他真的有些
不正常了。

    文革结束后一年他才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妻子的新家,偷走了4岁的女儿,抱着
她跑到了这里——当时这里有片很大的树林。妻子报了警,警察们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半
个人影。不过林中有好大一块地方没有雪,一点也没有。那两个人像是跟雪一起化了。

    老头平板的语调像是从过去伸来的一只手冰凉地握住了我的心。十年,野蛮追杀文明的
十年过去了,岁月被书写成历史,时空嗑空了生命的内仁,把干瘪的外壳弃掷一地。这些外
壳就是故事,抽去了人物、情感与细节的故事。历史永远会被后人咀嚼,而故事终将被忘
记。个体生命不过是种族历史的新鲜祭品。

    我缓缓走到那片建筑前,老头说过这将是座孤儿院。有什么东西在呻吟,我相信那是被
我踩疼的18年前父亲的脚印。水泥路面光滑如镜,我总觉得它们是在一夜间出现的,如
《聊斋》中的鬼屋,而我只要走下山去回头一望,就会发现这里还是密林。我以献祭的姿态
跪下。微风送来了他的气息——被发酵了太久的痛苦气息。我回过头,他的眼睛如两个黑
洞。

                          十二    卫青给阿林的信

阿林:我要走了。

    还记得不,很久以前有次我问你,信不信有死后的世界?你说不信,我说我信,而且它
一定很美丽,要不去了的人怎么都不回来了呢?可现在,真的要走了,我却突然发现,那个
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虚幻。没有什么比现世更美丽。正因如此,我必须走。

    你看过我这几天的日记了,里面有个故事,现在,我要把它续下去。不要嫌我续得干
瘪,毫无生气,因为这只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我拥有的只是间接的讲述而非亲历的感受。

    男人和他的女儿跑进密林后遇到了一艘即将爆炸的飞船,飞船上的人——不,也许称他
们为生命更合适吧,因为他们不具备人的躯体,他们能被人肉眼看见的部分有点像一团亮
光。他们在地球上考察了很长时间,最后得出结论:地球适合做一个殖民地,并制订了一个
详细的入侵计划。可是就在他们要离开地球时飞船出了故障,即将爆炸——是什么故障永远
不会有人知道了。他们不想让那些资料、计划同时消亡,就把它们以记忆的方式强行输入了
我的大脑中。而且,这些信息连同我4岁以前的真实记忆都被锁入了潜意识深层之中。他们
杀死了我父亲,把我带到800公里外现在的家,而后就飞到外太空爆炸了。爆炸前,向原
星球发出信号,告知“资料库”的记号——额上的红月牙。

    每年12月23日他们都会发出信号,检测我是否还活着,于是,每年那天我都会做同
一个梦。18年后他们派来一个人,他的思维驻进了我的大脑。为了能顺利被我接纳,他以
三年前我爱过的一个人的形象出现。他翻检了我的记忆——里面填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有
地球人由童年而少年向今天迈步时印下的,也有我短短的22岁生命所留下的,每一个脚印
都散发着美丽的珍珠的光泽。而最后,一只巨掌抹去了所有的印痕,地球将因他而毁灭。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把地球人的灵地变为自己族人的婚床。但,如果他不这样做,还会
有别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死,让罪恶的记忆连同我的生命一起消亡。他们也许还会派
人来调查,但全部的资料的搜集需要很长时间,到那时,地球人应该强大得足以抵抗他们
了。

    有几次他想控制我的思维,让我自杀,但我的柔弱,我的善良,我对他的感情又使他在
最后关头放弃。两只手揉搓着他的心,一只是我,一只是他的族人。他无法用地球人的语言
表达自己的无奈,只有钻入我的梦境,借我的眼流自己的泪,以我的手画自己的悲哀。

    他说,他懦弱,他无力承担杀害一个无辜生命的心灵重负。于是他决定告诉我真相,把
“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抛给我。他相信我会选择后者。他会陪我,同时也是以自己的生命
向族人提出抗议……

    阿林,上路时间已到了,我听到丧钟已响起。彝族人的祭经不知你看过没有,古昔牛失
牛群寻,马失马群寻。我走了,你可以从人群中听到我的笑声。再见。

    卫青

96年1月1日

        十三    某报标题新闻  特大球形闪电袭击小镇,一名外地少女不幸丧生

    十四阿林日记1996年1月7日日记本写完了。我在晚上10点多钟出去买本子。

    雪不知在什么时间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
白的,世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我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亮着灯的小店。
店主人是个老头。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
有作业本。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
哪儿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挺好的。我很仔细地挑了一本,找他要了枝笔,在扉页上写下
“卫青”两个字。我走回宿舍,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身上落满了雪,一个雪人在
雪地上走。宿舍楼前有座小小的坟,埋葬着卫青从小到大17本日记。我将在署着“卫青”
名字的本子上记下我以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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