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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魔瓶》--第二十一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Nov 5 11:14:16 2002) , 转信
1944年印度,科希马一中国,云南
战线上的这个缺口,还是被英军发现和利用了。尽管英军失去了良好的攻击出发地,
但他们的夜间偷袭并没有停止,他们马上就发现这一地段的巡逻停止了。虽然一个中队所
能据守的阵地宽度,也不过200-300米,这就足以让一支部队在夜间通过而不被发觉。英国
人组织了一支相当有战斗力的、精干的突击部队,越过战线,一直抵近到围困英帕尔的日
军阵地
后面,并和英帕尔的英军主力同时发起攻击。
英帕尔战役已经进人胶着状态,双方都疲惫已极,谁也打不动谁。表面上看来,日军
仍然占着优势,他们仍然把英军分割包围在两个互相不能联系的据点之中;但日军已经没
有预备队可用,粮食和弹药也即将告罄。这个突然的打击虽然只是整个战线上的一次局部
战斗,却顿时使日军全线大乱。英军在退入印度的美军部队和中国远征军的支持下,趁势
全线出击,一下子就把围困科希马的日军截为三段,分割包围起来。落进包围圈的日军部
队,就像汤锅里的雪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原田小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奉命去接替山下中队的。他们还没有到达指定的阵地,就
发现自己落人英军阵线的后方,四面八方都是英国人,他们已经无法和自己的部队取得联
系。虽然英军暂时还没有发现这支小队的存在,日本兵也不敢主动战斗,只是在丛林中乱
转。他们弄不清己方的部队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从哪里可以越过英军的战线,回到自己
人那边去。一次,他们几乎和英军的搜索部队迎面碰上。就在原田抽出战刀,准备做一次
自杀性搏击的时候,树丛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军衣已经撕得稀烂的日本军人。他制止了原田
的冲动,带着他们钻过一些树丛,移开一方大石板,下到一个地洞之中。
高桥没有告诉原田他是怎样熬过这几十个小时;也没有提起他是如何几经周折,才找
到山下发现的这个地窟的;更没有说明山下留下的十三个弹药箱中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是向原田说,他是司令部的高桥中尉,命令他接受自己的指挥。在那种完全绝望的情势
之下,原田连问都没问就服从了。
高桥让士兵们把石板掩上一半,又砍倒一些杂树,乱七八糟地扔在洞口上,人可以从
树枝下面钻到洞里去,但如不把那些树杈和乱草掀起来,谁都难以发现下面还有一个洞口
。他们在里面蛰伏了好几天,不敢说话,不敢吸烟,更不敢点火做饭。高桥亲自守在遮洞
口的杂草下面,他不敢伸出头去观察,只好靠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除了他那支冲锋枪,高桥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失了。作为军人灵魂的那把短战刀,
也失落在那个被烧毁的茅棚里。既然他已经把玉碎这个词从他的词汇中删掉了,还留着那
灵魂做什么用?但他却仍然带着他的日记本,而且还保留着一个参谋军官的老习惯,每天
都要记日记。在这种生死难卜的时刻,他一个人蹲在那个狭小的洞口,借着遮掩洞口的树
枝杂草的缝隙中透下来的一点光亮,用铅笔把他的迷茫写在日记本上。现在,他已经没有
了任何信仰,剩下的只有迷茫。他不怕任何人窥破他的心思。他自己发明的书写日记的方
法,除了中学时的一个同学,他现在的妻子,也不知道是否仍然还活着,他自信其他任何
人都无法读懂,就算是落到敌人手里也没有关系。
几天后,他们才敢在夜里摸出去侦察,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当地的居民不知逃到哪里
去了,现在也还没有回来。而英军可能认为所有的日军都被肃清,把战线远远地推向南面
去了。高桥这才命令原田部下的士兵,带上山下留下的那些弹药箱,试图越过山脉,回到
缅甸去。他从来也没有相信过山下所说的,这些财宝能够挽救战争,可他还是把那些东西
全都带上了。离开地窟之前,士兵们用丢得一地的古代经典烧起一堆大火,把随身带着仅
剩的一点米和水一起灌到竹筒里,丢到火里去烧,垫垫肚子好上路。小队里年纪最小的士
兵竹下被指派烧火,把散页的经文一把把地丢进火里。他拾起一本小书,刚想撕开丢进火
堆,看见里面有一些彩色的图画,觉得很好玩,就随手放进自己的背囊里。
英军封锁了与缅甸接壤的那条山脉,所有能够通行的山口都有英军驻守,要想不惊动
守军偷越过去难于上青天。他们的行踪很快就被中国远征军的一支小分队发现,立刻就跟
了上来。高桥知道:只要一有接触,英军就会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他们就难以逃脱被歼
灭的命运。他们被迫向东北方向逃避,结果离回到缅甸的目标就越来越远了。
英帕尔地区是一个狭长的平原地带,除了一个非常狭窄的出口外,四面都是高山,布
拉马普特拉河从中间流过,地形非常局限。他们向东北方向走了没几天,布拉马普特拉河
突然转向北面,平原也就在这里终止了。西北方向是重峦叠蟑的喜马拉雅山,远处的联峰
冰雪终年不化,向那个方向去是根本不可能的;南面是与缅甸分界的山脉,也到处是悬崖
绝壁,怪石嶙峋,极难通行,路口都有英军把守;中国人从西南面紧追不舍,唯有东面可
去。东面的山比南面更为险峻,且极为荒凉,这一小队日军已经穷途末路。为了逃命,不
管前面有什么恶运在等着他们,也只能一头闯进去。
进人山区之后,他们总算摆脱了中国远征军的追击,却面临着更为可怕的敌人,当地
的山民部落。翻过枯门岭之后,按照他们的地图,应当已经进人中国境内。这块地方,中
国人认为是中国的,缅甸人认为是缅甸的,可当地的居民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国家这种东
西。他们只知道自己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往东翻过高山,往南顺流而下,都有他们的亲戚
,再远的地方住着什么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所知道的最高权威即他们的头人。
在平时,也许他们也觉得那些头人非常可恨;可每当外族在附近出现,只要头人一句话,
他们就会万死不辞投人战斗。
日军在缅甸的时候,从来没有把只有原始冷兵器的山民放在眼里。那时候他们只占了
城市和交通要道,从来没有派遣小分队深入到山区去过。现在,皇军早已成了流寇,他们
只有那么几个人,子弹打一发少一发,粮食也早就没有了,这些天来全靠劫掠和偷窃过日
子。在山民们看来,他们和强贼没有什么两样,因而,只要他们一露脸,便群起而攻之。
这样的经历确实令他们丧胆。有几次,他们试图折向南方,想进人伊洛瓦底江流域,
好沿其中的一条支流顺流而下,回到缅甸南部去。然而,似乎只要他们越过一条他们看不
到的线,山头的密林里就会响起一种号角的声音。“呜——嘟嘟,呜——嘟嘟——”这声
音听起来虽不高亢,但却传得极远。只要一处响起,很快便像回声一样,四面八方的山头
上都有号角在应答,“呜——嘟嘟,呜——嘟嘟——”刚才看着可以通行的山口,一转眼
便布满了鹿砦。他们如果还要前进,便会“镗’的一声锣响,接着“镗镗镗镗镗镗镗镗…
…”锣声密得几乎分不出点来,一阵阵群蝗一样的弩箭便会直飞过来。他们第一次和山民
接触,连对方的人影子都没看见,就被射翻了两个。从那以后,他们只要一听到号角的声
音,就像见了催命符,掉头就跑。他们被迫越来越远地向东,向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流窜。
前面又出现一列高山,翻过这道山脉就进人怒江流域了。这山不仅高,且极为险峻。
山下都是人迹罕至的原始密林,许多地方只能以砍刀开路,才能得以通行。那时雨季已经
开始,有时瓢泼大雨昼夜不停,一下就是两三天,也有时一天七八次。忽而烈日当顶,林
中腾起的水气像蒸笼里的一样,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忽而又电闪雷鸣,那雷暴有时就在他
们身边击下,时时威胁着他们的生命。他们上身浸在雨水里,下身沤在泥浆里,在雨林中
拼命挣扎,等他们好不容易穿过森林,走出一小时前进不了数十米的灌丛地带,迎接他们
们的却是冰雹、飞雪和刺骨的严寒。
高桥来自北海道,对严寒并不陌生。但他们身上的热带地区野战军服只不过一层布,
从当地居民那里劫掠来的衣物也都褴楼不堪哪里抵挡得住利刃一样的寒风。有几次,高桥
觉得他没法活着走过这道山脉了。也许他们求生的欲望特别强烈,在丛林地狱中熬炼出逃
生的耐力,再加上他们只是翻过山脊,两边都是低海拔地区,不仅高桥本人,连他手下的
士兵们也都活了下来,一个也没有冻死在山上。
又进人几乎无法通行的灌丛,接着在爬满了攀援植物的雨林中穿行,山的背面更加陡
峭。显然他们进人了一个喀斯特地带,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到处都是深邃的岩洞。他们
必须非常小心,一步走错,就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一名士兵脚下一滑,便沿着极陡的山坡滚了下去。人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他背着的
那个弹药箱却滚下去几十米远,摔得七零八落。
高桥赶下去,嘴里一边“八嘎八嘎”地骂着,一边叫士兵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设
法把箱子重新钉一下。到这时候,士兵们才知道他们背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一个个围过来
,拿起那些宝石镶嵌的神像仔细地端详,又在那些茅草中翻来翻去,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
东西。他们的眼光从好奇变得贪婪,又从贪婪变为疯狂。但在高桥的虎视和冲锋枪口的威
逼之下,他们不敢造次,只能想办法把箱子重新钉了一下,又把茅草垫好,把神像一件件
地放回去,最后斩来一些藤条,把那个一碰就要垮的箱子捆扎起来,这才勉强可以背着上
路了。
这一阵忙乱平息下来,高桥才突然发现,作为后卫的小队长原田和两名士兵不见了。
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知是失足落进了岩洞还是被山民截杀,无声无息地被深山密林
吞没。高桥派了2名士兵沿原路回去找。他们不敢高声叫喊,也不敢走得太远,而且他们很
快就弄不清他们前后的路,只得无功而返。高桥无奈,命令继续下山。
翻过分水岭的时候,看见怒江像一条银线,在远远的山脚下时隐时现。然而,他们足
足花了三天,还没有走到江边。他们完完全全地失望了。原来,他们期望到了江边可以弄
到一条船,乘船顺流而下,经萨尔温江,回到缅甸南部去。他们后来才发现,这条江真像
它的中国名字一样,是一条狂怒的江。水在乱石滩上像开锅一样翻腾,在这样的河上漂流
,无异痴心妄想。
他们又劫掠了一个仅有七八间茅屋的小村庄,趁着男人们不在的机会,把能够到手的
粮食全部掠走。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一个士兵倒下了。高桥不知道他病了有多久了,只
知道刚才下山的时候他还能走路,而现在,却像遭到毒气攻击一样,突然倒在地上,两手
扼住自己的颈部,拼命地想把空气吸到肺里去。不管他如何徒劳地努力,他的颜面无可挽
回地变得青紫,翻腾了一阵之后,全身软瘫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死去了。
士兵们全都吓得面无人色,高桥本人却感到真正的恐惧。只有他真正知道底细,这是
山下的幽灵。他们奔突,逃窜,从印度一直狂逃到了中国,到了这个边远偏僻的地方。在
这怒江边上,幽灵追上了他们,抓住了他们,他们全都在劫难逃。
他们在离开一条急流不远的山腰上发现了一个岩洞,入口相当隐蔽,但内部却非常幽
深。二三十米高的大洞套着许多小洞,洞道曲折纵横。高敞者火把照不见穹顶,低矮者须
匍匐才能通过;转过一个弯,忽而吹出阵阵阴风;再转一个弯,面前会突然现出直上直下
的陷洞,深不可测;下面看不见的地方,水响潺潺。他们没有时间去查明这个洞究竟有多
深,还有没有另外的出口,只是向里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见到有到头的样子。高桥决
定在这个洞里先隐蔽一下。他们不能再走了,就一会儿功夫,又有两名士兵倒下,他们得
熬过这场瘟疫。如果有人能活下来,再决定去哪里吧。
他在一个大洞的半壁上发现了一个盲洞,人口非常狭窄。入口的一侧有一条巨大的钟
乳石,上面横七竖八地产生了许多裂口,有些好像已经横断了整个钟乳石,似乎只要轻轻
一碰,就会哗啦一声倒塌下来。洞里面倒挺宽敞,有几间屋子大小。原来可能有水流出,
才侵动起来,哗啦一声,几乎把他们从洞口推出来。
高桥命士兵将那13个箱子抬进小洞,码放在一个石龛里面。然后收集起一些手榴弹,
塞在钟乳石的石缝中,用石头卡住,再把细绳拴在保险销环上,一直连到洞口外面。高桥
在盘算着,他们已经没法带走这些宝物了,恐怕只有先把它们藏在这里。他们真能活着出
去,以后再想办法。手榴弹爆炸的震动肯定可以使钟乳石倒塌下来,成百吨的石头肯定能
从里面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那么别人就不会偶然地发现这些宝藏了。
在洞口放哨的士兵进来报告,看见远处的山坳里有烟升起,他带了几个看起来还能行
动的士兵前去侦察,发现是一伙中国人在山中烧炭。高桥忽然心里一动,就带士兵摸过去
,把那几个赤手空拳的烧炭人抓住,用枪逼着把烧好的炭背进洞里,倒在那些箱子的周围
。
高桥对战争的信念早已动摇,他曾不止一次地把亵读天皇的想法写在日记上,但他从
小受到武士道教育。日本的武士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性的特殊集团。他们没有,也不屑于有
任何生活技能,他们唯一能够从事的活动就是战争。在他们的心目中,战争等于杀戮和抢
掠。武士与武士之间的战斗要按严格的规则进行,杀戮平民,却没有任何规则。
濒临绝境,高桥身上的兽性又回来了。他忽然想到,只有这几个中国人知道这些箱子
的存在。当这几个烧炭人最后一次把木炭背过那个小洞的时候,高桥拉动了系住保险销环
的细绳,轰隆一声,那些石头倒塌下来,果然把洞口塞住,可怜那几个无辜的烧炭人,一
个都没逃得出来。
剩下的日本兵们也难逃一死。幽灵谁都不肯放过,在短短的几天里面,他们一个个倒
毙在那岩洞里面。高桥的最后一昼夜是在难熬的垂死挣扎中度过的,周围恐怕已经没有一
个活着的人了。他想快一点死掉,尽管他有枪,有手榴弹,却没有力气使用它们,只得听
凭比死还可怕的痛苦任意蹂躏。死到临头,他才意识到,幽灵是追随着财宝而来,财宝才
是万恶之源,他为什么还要留下这财宝的踪迹呢?就让它永远埋葬在石窟里吧!他摸索着
取出他的日记,撕下几页,揉成一团,想扔进还没完全熄灭的篝火中去,可是纸团却落到
篝火外面,而他也再没有力气去撕那些纸了。
在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中,好像是原田俯身在看他,好像在说,迷了路,真想不到还能
在这里碰上。他想说点什么,就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的头一偏,心脏停止了
跳动。
原田从他的手里拿过那本日记,放进背囊中,回头对身后的竹下说:“走吧,咱们总
得想办法走出去。”在他向外走去之后,细心的竹下踩熄了簧火。他在簧火旁发现了那几
张揉皱的纸,捡起来展开。尽管他看不懂那里面是什么,他还是把那几张纸夹在他捡来的
那本书里带走了,生怕它们会泄露什么秘密。
这三个人终于没能走出怒江河谷,但他们却都活了下来。他们还没走出多少路,就被
当地的少数民族武装俘获。那里的土司搞不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于是他们成了土司的
奴隶。直到1956年,那时民主改革已经完成了好几年,他们的身份才被查明。带着连他们
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他们被送回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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