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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VB (冬儿), 信区: Ghost
标 题: 夜斑斓—迦楼罗之火翼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Feb 25 12:29:01 2003) , 转信
一定是在做梦……
圆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着——喧哗的人群、成串的灯笼、各色招牌的
路边摊,奇妙的音乐声、五彩的锦幡、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招徕生意的卖艺人、拿着风车
跑来跑去的孩童……
快乐像失了控的鼓点一样随处播撒的夏夜集市上,没有一个人发现在灯火的阴影下哭
泣的孩子。我看见自己茫然的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还是童年时候的样子——大约四
五岁,留着及耳的童发,穿着镶了红色滚边白色狭袖夏衣,疏离的表情。
奇怪……这是哪里?我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夜市啊……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来,像充满生气的小小风暴吹过我身边。本来不会和我有任何交集
,然而他们之中却有一个慢下脚步,转过视线;在看清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间,他站住了,
川流不息的人潮绕开他,像流水绕开小小的礁石。
“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他隔着行人的河流直率的发问。结在两边的发髻
就是所谓的总角吧,缀在宽大的白色衣袍领口上的是精致的绿叶折枝花纹。无法看清他的
容颜,但伴随着毫不做作的声音,我闻到了爽朗而温煦的香气。
“怎么不说话呢?”他慢慢的穿过灯影斑驳的街道。不知名的香气氤氲着包围了我,
没来由的让人安心。
“冰鳍……冰鳍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断断续续的陈述着哭泣的
原因。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呢,你也一起来啊!”他指着某个路边摊,有两
三个小孩子正站在灯笼下探头探脑的望向我们这边,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们挥挥手,
回头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来的话,三芳野他们也会很开心的!”
我被他说得有点动心,但却又犹豫的拉起衣角给他看:“不行的——我不会唱儿歌,
还穿着奇怪的衣服……”因为某些原因,我童年的玩伴只有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我们
没去上幼儿园,而是依照祖父的要求,按旧俗被隐藏性别教养,成天穿着不再有人穿的唐
装,所以总是很难融入同龄人之中。
“没关系,今天是中元的聚会啊!你看,大家都和你一样呢!”白衣的小男孩亲切的
笑着,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满街锦带飞舞,翠袖飘扬,在满月和灯笼阴翳的光芒的照耀
下,像乱缀了繁花与云霞的画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广场尽头那一片幽邃无边,不断发出低
沉而巨大的轰鸣声的黑暗中。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看着梦中的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浮泛起陌生的亲切感呢?
梦中童年的我还是不能立刻走入那华丽喧嚷的人群。仿佛看透了我的胆怯,白衣的小
男孩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还犹豫什么呢?面对如此温柔的话语,我向着白衣的小男孩伸出了手,耳边传来他忽
然变得模糊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
从彼方的黑暗里,那低沉的轰鸣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的清晰,路边成串的灯笼那微暗
的光芒忽然炽烈起来,像白刃切开不透明的的夜色,小男孩的影像如风化般化为微尘,瞬
间崩坏了……
——从梦中醒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梦里的轰响依然萦绕在耳边,无休无止。我
明白了——那是海的声音!
我揉着印上了席子痕迹的脸颊坐了起来,却恰好看见在房间的一角翻行李箱的冰鳍,
他拖长声音笑话我:“你终于醒啦!女孩子这种时候在睡觉真是不成样子!这就是你来海
边的目的吗?”
难怪会做这样的梦——原来我在海边呢!
我和冰鳍的同学打算乘暑假在海边好好玩玩,不知怎样的就联系到了这间紧邻海滩的
民居旅馆。市口这么好,店又干净,老板娘又漂亮亲切;可能是因为旅馆前方很近处正对
着一座小岛,视野不太好的关系吧,价钱却超便宜。对穷学生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了,所以本来不太热衷的我和冰鳍也很高兴的加入了这趟行程。不过因为受不了沙滩浴场
的阳光,我们更多时间留在旅馆里,此刻冰鳍收拾好东西向外走:“我要和老板娘她们打
麻将,火翼你不要过来烦我!”
“咦咦?我怎么不知道你会打麻将!”我吃了一惊。
冰鳍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我当然不会,可是会不会不重要吧!”
我瞪了冰鳍一眼:“你还算是高中生吗?这种中年人的腔调!”
“你也很厉害啊,是叫十五夜吧,已经发展到叫乳名的关系了啊!”冰鳍不屑的轻笑
了一声,随即摆了摆手走出房间,“我会为你加油的!”
“十五夜……”我迷惑的重复着这个名字,午后的日光温柔的漫过朴素的格子窗,如
同梦里那不太清晰的话语,这可能是我在梦里下意识呼唤的那个白衣服的小男孩的名字吧
。
透过支起的窗棂看向屋外,苍翠树木覆盖下的离岛就在我眼前,遮挡了广阔的海面,
老板娘曾经讲过这个岛叫沈营岛,也许因为住过姓沈的人家而得名吧。现在虽然还能看见
一些遗迹,但很久以前岛上就没人住了。我在过于强烈的阳光里微微眯起眼睛,光线的变
化却让我发现沙滩和岛之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举手遮挡阳光,我努力的辨认眼前的景象——一道模模糊糊的砂色的细带由沙滩延伸
而出,一直抵达浓绿的沈营岛。逐渐适应了的眼睛清晰的传达着这样的印象——那是海水
退潮后露出的狭长的沙滩,看起来就像凭空出现的道路一样!
好像在异国也有这样珍奇的景象,不过这条砂路非常短,从这里倒沈营岛打个来回可
能一个小时也不要,对于不愿去海滩的我,与其在旅馆里百无聊赖的消磨一个下午,还不
如到满是高大树木,看起来就很凉快的离岛上去摘一点花回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上旅馆里为防晒而准备的长袖夏衣,打着阳伞出门了。
赤足在被晒得滚烫的砂路上走了一小段,我就发现不穿鞋是个极大的失误,更何况上
了岛在树丛里肯定还是得穿鞋的。就在我准备转身回旅馆拿鞋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在我身后响起,那是欢快奔跑的声音。
我第一反应是可能旅馆的女侍给我送鞋子来了,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我身
后明明是松软的砂地,人跑在上面怎么会发出那么响亮的足音呢?疑惑之间,那啪哒啪哒
的脚步声毫不犹豫的越过我身边,向前方的沈营岛而去。
——看不见人影,跑过去的只有脚步声……
一阵诡异的凉意使午后的骄阳也失去了力量,我下意识的握紧阳伞柄,勉强的笑着给
自己打气:可能是听错了吧,要有什么,我早就“看见了”!
可是就像立刻要否定我的想法一样,又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这次比上次更加
清晰,而且,好像有一大群人!
我张惶的四下张望,包围着我的是近海淡薄的水色和低垂着棉花团般云朵的湛蓝天空
。我低下头,伴着纷至沓来的足音,一片杂乱的脚印凭空出现在我身边的海滩上,然后,
不断向岛的方向延伸……
有什么过来了!可是,我居然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状况!
——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那种多余的力量,我和冰鳍时常可以看见来自彼岸世
界的“那些家伙”们,冰鳍甚至可以听见在这个世界没有形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而“看
不见”却“听得见”的状况,在我身上从来没发生过!
因为海边非常干净,让人想不到这凭空出现的砂路居然会这么凶险!我忙不迭的转身
准备逃回岸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明明没有走几步啊!为什么陆地已经在遥不
可及的地方了呢?更可怕的是海水已经漫了上来,一点一点的,蚕食着我身后的砂路……
海浪不紧不慢的向我站立的地方侵蚀过来,将岛与岸之间变成一片深渊,回不去了!
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的我注视着不断逼近的海水,呆若木鸡。
“不要阻着路啊!笨蛋!”我前方空无一人的砂路上传来粗声粗气的抱怨。
“啊啊啊啊!”我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丢开阳伞大喊着回头向沈营岛跑去。
还好岛上有人!小岛一角有一块狭长的巨石,下方被海水掏空了,看起来就像一道天
然形成的拱桥,石桥一端架在岛上,另一端延伸到海里,一群人正从那里上岸,他们并不
直接前进,而是折了个弯,慢慢的走向我这边的窄窄沙滩。
我连忙穿过小岛的沙滩迎向人群,可是没跑几步却又动不了了——这群人,好奇怪啊
……
看起来,像是什么游行的仪仗:穿着一式的朱红色长衣,带着乌帽子的人们一对对的
排成整齐的队伍,每对的手里都举着不同的器具,彩幡啦、纱灯啦、长柄的扇子啦,等等
等等。八对拿器具的人前前后后簇拥着四人抬的表黑里赤的肩舆,形成一组,肩舆上坐着
的有男有女,都穿着清净无比的白衣,每一个的容貌都异常清秀,神态高贵,矫矫不群。
就在我看得出神之际,第一组肩舆的仪仗已经从我身边过去了,而长长的队列还不断
地从海面走上石桥,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我迷惑的看向海面——有些不对啊,那里根
本没有船,这些仪仗,难道直接从海里走上来的吗?
面孔相似的红衣仆从们簇拥着肩舆,以相同的步速前进着,整个仪仗的行进像机器般
准确,可是他们走过去的沙滩上却没留下半个足印!虽然诡异,但这沉默的行列却散发着
不可思议的华丽与庄严。
为数众多的肩舆从我面前一个接一个的抬过去,让人目不暇接的白衣人中,我惊讶的
发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黄玉色眼瞳——印象中本应是充满活力的阳光少年,灵活的肢体掩
映在林间散碎的金色日光下,像自然之子一般散发着无穷的生命力,而此刻得他却有着令
人不能逼视的高贵威仪。
“天狮子……”这名字在我心里一闪而过,我却无法立刻脱口喊出——我也曾亲身见
证过那辉煌的狮子形神体,“天狮子”是自然之力化身的真名,他守护着距这海岛千百里
之遥的群山啊!
可是,仿佛呼应我心念转动般,肩舆上黄玉色眼瞳的少年蓦然转过头来,在看见我的
那一瞬,他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火翼!”
果然是天狮子!只觉得碰上救星了,我正要欣喜的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喉间却像被锁
住了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队列有条不紊的从我身边通过,肩舆上白衣人们神情尊贵而冷漠,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的存在。走远了的仪仗已经消失在一片不可知的苍茫烟气里了,明明刚过中午,为什么天
空看起来暮色四合?
情形容不得我细想——天狮子的仪仗眼看就要走过了!高高在上的他也无法停止这齿
轮般一成不变的队伍!从肩舆上回过身来,天狮子对追着仪仗跑的我大喊:“火翼,千万
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讲话,不要吃任何东西,等到明天出现砂路的时候立刻回去……”
明明是在小沙滩上缓缓前进的队伍,我却怎么追也追不上,被仪仗远远丢开的我,只
能听着越去越远的声音,眼睁睁的看着天狮子消失在视野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到离岛上来消磨一个普通的下午而已!我沮丧的跌坐在沙
滩上,却被冷冰冰硬梆梆的地面撞痛了腿。真奇怪,刚刚明明是沙滩,什么时候铺满了平
整的青石板了呢?
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地面,出乎意料的,地面软软的没什么
温度,和沙子石板的触感都不同。我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一声尖叫忽然响在耳边:“哟
!干嘛摸我的脚啊!”
我惊恐的收回手,难以置信的瞪着我刚刚出摸过的地方——一双纤细的脚不知何时出
现在石板地上,还穿着精致的红绣鞋,可是,顺着线条美好的脚踝向上看去,那白净的双
腿像融化了一般渐渐消失在空气里,在我面前的,只有孤零零的一双脚而已!
“你从哪里来?很厉害嘛,现在也能保持原形,再努力一阵子也许能做到神舆上去了
!”伴着羡慕的语气,这双脚慢慢向已经吓到腿软的我移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难
看的姿态逃到几步之外的,还没等我站定,背后又响起了抱怨声:“哎哟,撞痛我了!你
的眼睛是摆设啊?”
我连忙回头,转身的那一瞬,视野好像沉在水底一样荡漾起来——天已经这么黑了吗
?我身边的狭窄沙滩,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宽阔的广场,摆起这么多夜市的摊子的呢?成串
的红灯笼亮了起来,照耀着不断飘扬的五色锦幡。夜色中,穿着各式各样的锦衣的人们的
轮廓三三两两的显现了,渐渐变得清晰,街道上慢慢拥挤起来;孩子们提着灯笼、举着风
车,欢快的跑来跑去;一档档的路边摊,有的摆满五光十色的物品,有的飘出食物的香气
,摊主热情的叫卖着招徕生意;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渺茫的丝竹之声,应和着夜市广场尽头
的幽邃黑暗里传来的巨大的轰鸣声……
这个景象……不是我在午梦中看见的夜市吗?它居然出现了!
“为什么不理我啊?你身上的味道很讨人喜欢呢,我们两个结伴怎样?”一个娇俏垂
髫少女向我走来,穿着红色短衣,白皙双腿映衬着她脚上的一双精致的绣鞋,那双鲜艳的
红绣鞋!
我摇着头后退着,转身不顾一切的向没有光亮的远处跑去。
树叶拂在脸上的感觉告诉我已经跑进树林里了,喧闹的人声和音乐声还是能依稀的传
到耳中。确定没有人跟上来,跑累了的我靠在树上,仰头看着从树冠稀疏处漏进来的十五
夜月的姿影——如果看见那个人的话,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吧,可是明明置身于梦中的地方
,为什么看不见梦中的人呢?
“十五夜……”我看着圆月,试探般的,低低的呼喊这个名字。
“咦?”惊讶的声音伴随着我的话音响起,就发自树后!我吓得连忙转身,皎洁的月
光照出一道人影,长长的一直拖到我脚边,不知道这个人他已经无声无息的在这里多久了
!
我吓得都头发竖起来了,扶着树干努力支撑着不致跌坐下来,那个人上上下下的打量
了我一阵,语声里透着诧异:“果然是你,原来你是女孩子啊!”难道……这个人他见过
我?
不管怎样,我不会和任何人讲话,不会吃任何东西!我牢牢抱定天狮子的忠告。而那
个人可能笑了,因为我看见他在月光下反光的白牙,这过于洁白整齐的牙齿让他的笑容不
但不让人安心,反而弥漫着野兽般的的残酷味道。不过他的语声倒还温和:“你不认识我
了,我是阿宝啊!和十五夜在一起的阿宝啊!”
阿宝?我默念着这没什么特色的名字,抬起头去辨认他的脸: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
年肩膀宽厚,显得十分忠厚沉稳,温和的大眼睛则中和他总体剽悍的气质。我不禁感叹起
来:小时候阿宝就是十五夜他们几个之中最高大的一个,现在他已经完全长成大人样了!
我刚要开口说出这种感受,忽然间觉得不对——我根本不可能认识阿宝!因为我不曾
在任何地方见过他,我从来没来过这个海岛,从来没参加过这个夜市,这一切只在我的梦
中存在过!
“你为什么不去逛夜市,跑到这里来呢?”见我不说话,阿宝转移了话题,我静静的
凝视着他并不回答,他有些腼腆的再次露出一口白牙:“我不能去!小时候会去是因为十
五夜拼命来拉我。我必须呆在这里,一直到小浩来接我!”
说到“小浩”这个名字的时候,阿宝锐利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温柔安心,他微微偏过头
,这种可爱的动作本来应该和他的外形完全不衬的,但他做起来却非常合适:“小浩是把
我丢在这里的人,是我的主人。”
主人这种称呼……未免太不正常了吧!我吃惊的盯着阿宝,他却说得很自然:“小浩
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弱,他没人疼,总是被欺负……虽然我一开始能被他抱在手上,但很快
就长的比他高了!谁都说小浩都是个没用的家伙,可是,当我快被冻死的时候,是他把我
抱回家,当我饿的发昏的时候,是他给我东西吃,当别人用石头丢我的时候,是他他保护
我,所以……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小浩……即使全村的人要赶走我,要杀掉我也无所
谓,我会用我的方式,保护小浩!”讲到这里,阿宝忽然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控制即将脱
缰的情绪。他慢慢的坐下来,有些怅惘的摇了摇头:“可是不知道小浩现在怎样了……我
得呆在这里——小浩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很快就来接我的……”
我看着阿宝深刻的侧脸,开始有些明白了——他一直被禁锢在这里,可能力量强大的
人能暂时带他离开,但能让他彻底解脱的只有他自己,因为是他被自己“等待”的执念束
缚住了!
“可是小浩始终没有来。”阿宝低下头,声音里有了不稳的征兆,那宽阔的肩背在此
刻看起来却显得那么孤独无力,“已经忘了到底等了多久了,我也许已经死了吧……村里
人都说我是个危险的家伙,说如果小浩继续和我在一起的话,就把我们都赶出村子。我只
要小浩就够了,我曾经以为小浩也这么想……可对于他而言,没人疼也好,被欺负也好,
始终是同类比较重要吧……小浩送我到岛上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其实他直接赶
我走就行了,根本没必要骗我说他会来接我……”
看着阿宝本来是让人依靠的身影好像想要依靠什么似的,我忍不住想走过去安慰他,
可我又不能开口言语。然而阿宝却突然抬起了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眼神里有洞悉一切
的疏离:“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虽然你的身上有我很喜欢的味道,但实际上你和小浩一
样……是人类吧!”
一瞬间,我惊恐的后退一步,因为此刻阿宝的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绿色火焰!
“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是十五夜的朋友!”看出了我的恐惧,阿宝淡淡的微笑着闭
上眼睛,“但是,我始终不能原谅人类,所以,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平静的语气,却说的那么绝决。的确阿宝有憎恨的理由——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最残酷
的背叛,迷失了生死,却还被执念纠缠着无法去该去的地方,只能日复一日的等待也许早
已经忘了自己的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阿宝,我勉强向他点了点头告别,转身跑向
树丛。
“不要走那边!”身后传来阿宝凶暴的吼声。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改换方向走了几步
,回头确认阿宝的态度时,他的身影却已经从树下消失了。我皱起眉头:未免也太霸道了
吧,也不能因为小浩的关系而迁怒于所有人啊,我走路碍到他了吗?
我正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突然一阵刺痛从脚踝处传来。我连忙弯下腰,借着月光,
我看见自己正站在苔痕斑驳的旧石道上,路边生满细小倒刺的的葎草正疯长着,漫漶到石
道中央,黑暗里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石块呢!我正是不小心被它割破了脚踝。
重重叠叠的葎草间,只有着一条狭窄的石道……刚刚如果不改变方向的话,赤脚的我
一定吃尽了苦头!难道……阿宝那么凶的吼我,不是他憎恨人类而翻脸无情,而是因为他
知道那里有葎草,他知道身为人类的我,绝对无法穿过那片生满倒刺的草丛!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没有发现阿宝居然这么傻——明知被骗,被一个人丢下来,在
孤独和不会兑现的诺言中死去,他还是在等啊!即使被人类最残酷的背叛,他还是固执的
,怀抱着近乎执念的等待!
——说什么始终不能原谅人类,阿宝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转回身,沿着石路飞奔,跑向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树下——有些事情,须传达给阿宝
知道!
“我警告过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的!”迎接我的是阿宝冷酷的声音。还没等我站定,
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就将我撞向树干,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两排白亮的利刃停在了
我眼前——那是野兽的獠牙!
那是一头强悍的狼犬,不知道混入了什么血统,体形格外巨大,说不定,它根本就是
一头狼!看着锋利的犬齿在眼前落下,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挡,利齿没入手腕的剧痛让我几
乎在一瞬间失了神,奇怪的是虽然痛得让人无法思考,但却没有半滴血从伤口溅出来。
——是犬神!怀抱着强烈的执念死去的犬类化成的精魅!和其它一旦死去,就会完全
抛弃生前一切的死灵不同,犬类即使死去了也还是会记住,甚至保护自己的主人,所以,
犬灵才会被尊称为“神”!它的攻击虽然不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精神上的冲击却是致
命的!
我知道这犬神就是阿宝,因为我认得他那双温和的眼睛——即使被无情的背叛,还期
望着能信任人类的眼睛!哪怕此刻,这双眼睛被憎恨所浸染……
看着再度落下的利齿直切向我的咽喉,不顾一切的,我伸手用力环抱狼犬的颈项,不
能开口说话,所以我只能这样传达我的心情——自私也好,残酷也好,狡猾也好,欺骗也
好,人类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这并不是全部啊!
如果只有自私,只有残酷的话,阿宝怎么会将身为人类的小浩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部
分,当成从生到死唯一的挂念呢?小浩说的“还会回来接你”的所谓谎言,难道仅仅是欺
骗那么简单吗?他一定也怀抱着这样的期望吧!明知道是永诀了,却还认真的诉说着不可
能实现的梦想的小浩,他一定也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珍惜,两个人的离别,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人感到悲伤?
只是无法传达而已,只是不会传达而已——人类以为自己最聪明,所以对任何事都要
考虑周详,因此人类反而有更多的束缚,妨碍着他们传达内心真正的感受!
抱紧狼犬那生满粗硬的短毛的颈项,承受着利齿刺入肩颈的剧痛,我想这回也许会被
暴怒的犬神撕成碎片吧,可如果能分担这么多年来他所忍受的痛苦就好了。我只希望能让
阿宝明白人类真正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点点,我想让阿宝明白渺小而可怜,却又那么自
以为是的人类的心情……
眩晕的昏黑在意志极限崩坏的声音里降临了……
身体失重般轻飘飘的,好像小船在乘风前行。那是渡向彼岸世界的航路吗?我真的要
葬身在这莫名其妙的小岛上吗?这怎么行!如果我真的成了彼岸世界的人的话,冰鳍一定
会嘲笑我是个大笨蛋的!
被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忙不迭的睁开眼睛——难道还是晚了吗?我好像……
呆在一片发光的白云中啊……
再仔细看,那是大片大片有着丰润的十字形花瓣的白花——月见草!不是常见的同种
的黄色霄待草,而是真真正正的洁白的月见草呢!我半醉半醒似的看着错落的花瓣间轮那
朦胧的满月……
我身上那些痛得让人无法呼吸的伤口居然完全没有感觉了,留下的只有闪烁着莹白柔
光的花瓣羽毛一样轻软的触感。这一定是天国花园吧!最好的证据是,我的身边,有一位
流泪的天使呢!
只是专心一意的哭着,这个女孩子就已经夺取我全部的心神了!真是一位罕见的适合
悲伤表情的美人,她低眉的一瞬间呈现的幽艳的姿影,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夷则啊!小时候她就又漂亮又害羞,这么久不见,居然美丽到这种程度了呢!
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不知道好了没有……我自然而然的感慨起来。
对于自己怎么知道这全然不可能见过面的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情的问题,我都已经没力
气再去深究了,梦里的一切接二连三的成为现实——阿宝也出现了,夷则也出现了,接着
就是十五夜了吧……
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夷则剔透的侧脸,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银色
的长发从一侧肩膀上流泻下来,流淌过白雾般的纱衣,一直拖曳到花丛间,像清冷辉煌的
瀑布,掩映着从月影般幽深的双瞳里不断滚落下来的泪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那簌簌
落下的眼泪,透明的泪滴在我指尖散发出寂寥的幽香……
和十五夜身上那爽快明朗的香气不同,夷则眼泪的香气让人领略到泠然而寂寞的香甜
,像中了某种蛊惑般,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将那眼泪送到了唇边……
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的夷则慌乱的抬起眼睛,也并不擦去泪水,她用哭得微微沙哑的
声音冷淡的说:“你已经醒啦……阿宝把你背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定没救了呢!”
是阿宝背我过来的?太好了,他已经能自己离开那棵树下了!以后,就算去再遥远的
地方也没问题了吧,因为他终于从等待的执念中,解放了自己!
“……”我刚要说太好了,却连忙抬手捂住了嘴巴——是阿宝送我过来的,这么说,
我还活着,并且,还在这古怪的沈营岛上!我怀疑的看了夷则一眼,抬起手查看犬神咬的
伤口,又动了动饱受折磨的肩膀和脖子,果然没事了,别说伤痕,就连一点感觉也没留下
。可是,我的处境仍然很奇怪啊!
——仔细的侧耳倾听,还能听见远处飘来的海潮声和音乐声,海岛上不可思议的祭典
还没有结束。那么,天狮子的忠告还应当有效——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不能吃任何东西!
可是……我刚刚不小心吃了夷则的眼泪啊!不过,那又不是什么食物,而且只有一点
点,应该没关系吧……
“你是来见十五夜的吧……”用衣袖遮着泪痕,夷则沉静的发问,“你居然是个女孩
子,我记得以前你明明是个男孩子的?”
我以前是男孩子?这奇怪的论调使我疑惑的看着那张清丽的脸孔,的确阿宝也曾对我
是女生这点表示惊讶,难道,童年时代曾和他们在一起玩耍,一起在这个奇妙的岛上度过
这个奇妙夜晚的,是个在他们的眼中和我极端相似的男孩?
——和我相似的男孩子,可能是冰鳍!我在中午梦见的,也许是冰鳍经历过的情景!
那么,经历这一连串怪事的人,本来应该是他!
一想到这里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一边在心里暗骂着冰鳍一边站了起来,无边无际的
初雪似的月见草原就这样展现在我面前,迎风摇曳的花瓣间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芒。我环
顾四周,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沈营岛到底有多大啊?
“真好……阿宝决定祭典一结束就去找他的主人,而你是女孩子的话,就可以和十五
夜在一起了!”身后传来夷则幽幽的叹息声。真受不了,这些妖怪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费
了好大劲才控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抗议声。
衣袂悉窣的声音响起,夷则冰冷的呼吸突然间吹拂在我耳边:“如果不是你还要还十
五夜的债,我早就把你做成花肥了!你看我的花开得多美,人类……只有这点作用而已,
不是吗?”
原来她已经知道我是人类了!而这里的花,居然是用人类作肥料的!夷则的话让眼前
美丽的花田也染上了阴森的气息。我顿时毛骨悚然,捂着耳朵退出了好远,月见草的花瓣
被踩得四下飞扬,但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并不凋落,而是飘扬着,慢慢回到花萼,
在轻柔的闪光之下重新恢复完整。
怎么会这样,童年的夷则明明又腼腆又温柔,现在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么可怕的
话!
踩着月见草的花蕊,夷则乘风般飘到我面前:“好像有谁教过你这个岛的禁忌,你才
能活着来到我这里,可你是人类,永远战胜不了本性的贪婪,这种贪婪已经让你……变成
我的东西了……”
变成了……她的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夷则月华般皎洁的容颜上浮现出冰一样的微笑:“我的眼泪……味道不错吧……”
被发现了!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连一点小小的疏失也不会被忽略,禁忌就是
禁忌!
远处传来的尖锐的丝竹曲调像细针直刺我的耳鼓,海潮发出沉睡的巨兽的鼾声。那诡
异而欢快的夜市街道依然熙熙攘攘吧——天狮子随着神舆的队伍不知去了了处,阿宝也许
已经踏上了寻找主人的行程,而梦中那个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的的十五夜,居然完全没有出
现的征兆!身陷在这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无意间触犯了禁忌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竟然如
此的孤立无援。
十五夜的圆月散射着柔和的光芒,八月斑斓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风不断的灌进喉咙,但肺叶却因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着,想要逃出那片
一望无际的月见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闪着萤光四下扬起,然后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
样,紧紧尾随在我身后,无论怎么逃避,仿佛有意志一般的花瓣都将我的位置准确的暴露
在追踪者的面前。
冰凉的满月悬挂在空中,硕大的月轮里镶嵌着一道披着纱衣的轻盈人影,裹挟着花瓣
的风将她的衣襟鼓荡开来,像白鸟舒展开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丽的景象,却暗
含着冰一样杀意!
怎样也想不通啊——平静的午后,在便宜的海边民居旅馆里度假的我,因为好奇而走
过了退潮后露出海面的砂路,到了离海滩不远的沈营岛上,却莫名其妙的深陷在一个正在
举行祭典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红灯笼、五彩幡、路边摊,还有似曾相识的童年玩伴。说
是“童年玩伴”可能不太恰当——因为我从来不曾到过这里,这个世界只是曾在我午寐的
梦中出现过!本是空花泡影的人们真切的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对我表现出了最自然的熟稔
,虽然这熟稔里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善意。
我不明白这应验的梦境究竟是被我遗失的记忆,还是我的堂弟冰鳍童年时代的经历,
阴差阳错的再现在我身上,然而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岛上的世界绝对不属于人间——
守护着千里之外的群山的自然之灵“天狮子”就出现在岛上威严的游行仪仗里,正因为他
叮嘱过我这岛上的禁忌:“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我才能逃离奇怪的祭
典夜市,并从几乎反目的童年玩伴,犬神阿宝的利齿下全身而退,来到这片月见草原。
然而在月见草间哭泣的夷则,那个在我梦里曾经是害羞的小女孩的夷则,她的泪珠有
着和美貌一样蛊惑人心的香气,我这个人真是始终学不会谨慎,居然毫无防备的吃下了她
眼泪!为什么当时没有想起来呢?各国的神话传说里都有类似的故事——被吃下的东西会
融入血肉,变成强制的契约啊!夷则要控制我的话,这一滴眼泪就足够了。
跑到脱力的我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随形的月见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层层的覆
盖下来……
如果那就是濒死的感受的话,倒也并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梦境降临在不太清醒的
头脑里一样——我又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可能离沈营岛尽头岩石自然形成的狭长拱桥很近吧,海浪冲击的回声清晰可闻,小岛
沙滩上的夜市正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一排排红灯笼摇曳在远处,海风不时送来人们的欢声
。我看见年幼的我和阿宝、夷则挤作一团,茫然的看着前方——月光像纯净的白漆均匀的
涂满一座高大的牌坊,确切的说,更像神阙,有两个争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浓郁的阴影
里。面对着我们的是总角白衣的十五夜,这个似乎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却至今没有
露面的孩子;另一个则背对着我们,发出尖锐的指责:“这是人类吧!十五夜,这样的东
西怎么能到岛上来?”
“人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十五夜为难的咬着嘴唇,“而且那件事……只有人类才
可以啊……”
“谁说可以的!”对方的语气苛刻而坚决,完全不象儿童的态度,“如果你坚持和人
类在一起的话,我就走!”
“三芳野!”十五夜拉起和他争论的人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看我们这边:“阿宝,夷
则,你们也劝劝他啊……”然而他话音未落,对方就激烈的甩开他的手:“我决不和人类
在一起!十五夜,我看你怎么向青之宫交待!”这个有着超越年龄的高傲的孩童断然丢下
泫然欲泣的十五夜,头也不回的穿过白色神阙,走上一条包围在浓雾中的道路,路的尽头
燃着一点小小的火光,如同篝火般的火光。
这火光渐渐晕染开来,我的视野呈现一片橙红,吞没了梦境里的一切,我看见还是孩
童的自己站在这淡薄的火光中,踌躇的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向一个方向跑去……
——有的时候,还是会梦到许久以前就已经过世的祖父啊……我又看见他静静的坐在
那里,像以前那样面对着无垠的黑暗。梦里只有四五岁的我还不及他一半高,战战兢兢的
跑过去依偎到他身边。祖父温柔的抚摸着童年的我的头发,慢慢的转向我这边,一瞬间的
诧异之后,他露出了久违的慈祥笑容……
我环顾四周,身边没有别人!难道祖父看见我了?身为梦中幻象的他,看见了我——
梦境的主人?
祖父单手遮住童年的我的眼睛,不让我们视线交会;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指
向某个方向,我慌乱的看看那个方向,又回头看看祖父,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
影子……
祖父,是让我向那个方向走吗?为什么任何时候他都能这么镇定呢?直到现在我也常
常会想,要到哪一天,在凝望黑暗时,我才能拥有和祖父一样沉静而温柔的眼神?
朝向未知的彼方,我毫不犹豫的奔跑起来……
“你居然醒过来了?”伴随着夷则惊讶的语声,意志像冰凉的水灌回了我的大脑,我
沐浴在满月熟悉的光芒中。夷则似乎很不满意:“一点也不好玩,我还想让你再吃点苦头
呢!”还好她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挣扎着从一堆花瓣里坐起身来,心里暗骂着:我是
你的玩具吗?不讲理!
“真不讲理!”仿佛呼应我的心思一样,一个声音在头顶附近响了起来,真是骂出了
我的心声!我忍不住点头,夷则脸上顿时罩上一层严霜,瞪着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
瞪我干什么啊?
不过,这说话人的语调还真熟悉啊,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我自己的声音!我立刻感
到不妙,知道自己已经破坏了“不食”的禁忌,我怎样也不可能再破坏“不语”的禁忌的
,然而怎么听也是“我的声音”在无视意志自顾自的说话:“我原来以为你的心就像你的
容貌一样美,没想到完全看错了!你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类!”
我下意识的捂住嘴——我根本没开口,这也不是我想讲的话啊!我的体内有夷则的强
制契约,怎样也不敢惹恼她的!可是,这个声音怎么听也是发自我的喉咙,不,确切的说
应该是从我额前发出来的,就好像耳机的音量过大一样,震得我的脑门嗡嗡响!
“你没有资格说我!”夷则果然被激怒了,一瞬间我被一股大力牵引而飘浮起来,又
无法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摔得七荤八素的我回过神来,身体就再一次被凭空提起
,可“我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欺负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类你快乐吗?真残忍!你已经
不是我认识的夷则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拜托,别再用我的声音激怒这发狂的美人
了,被摔的人,疼的人可是我啊!
“我残忍?你可能不知道人类对我做了什么吧!”只觉得领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
我身不由己的滑向夷则面前。可“我的声音”还是口不择言:“你以为有人那么喜欢你是
因为你的美貌吗?他喜欢的是你的善良啊!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
我吓得紧闭双眼,居然讲这么重的话,夷则一定会杀了我的!我自暴自弃的等着她的下一
步行动,可是意外的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我忍不住偷偷从眼角窥看,却在顷刻间瞪大
了眼睛——夷则冷酷的表情崩溃了,像我刚看见她时那样,大滴大滴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
出,她把脸庞埋入双手间,泣不成声:“别人喜欢我又怎样……我再也见不到萦廻了!都
是你们人类害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萦廻?”“我的声音”语气有些微妙,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对啊……萦廻,是一种小小的南风……他是最温柔的一种风,从来不会吹伤花瓣,
只有每个月的望日他才会经过这个岛,我离不开月见草原,能见到他的机会也只在这区区
几天……所以在一整年里,我都会努力的开花!”夷则用力的擦着眼泪,把眼眶都揉红了
,“可是人类却在岛南边的海岸上造了很高的旅馆……要知道……要知道风的通路比任何
道路都复杂精确,只要地形微微改变,就可能改变好几条风的通路……萦廻不能来了……
以后我开花开得再漂亮也没有用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身为月见草精灵的夷则怨恨人类的原因——因为新建造的豪华观
光宾馆改变了海边平坦的地形,使得许多风不得不改道,无法再经过沈营岛,其中就包括
名叫萦廻的南风。
这温柔的南风就是害羞的夷则最重要的人吧——虽然她没有说过任何喜欢他的话,但
为了等待与他一月一次的聚会,娇嫩的月见草甚至拥有了永开不败的力量。然而夷则的坚
持就这样轻易被打碎了——只是一座建筑而已,人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对无法离开土地的
花朵和倏忽即逝的微风来说,这可能就是永远无法逾越的万重关山!
被她讨厌也是正常的吧,谁让身为人类的我也许也曾经在不经意之间,因为自己的任
性而剥夺了与世无争的精灵们那渺小但绝不卑微的幸福……
毫无征兆的,“我的声音”问出了我想问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今天是中元
的祭典,萦廻他说不定也在这个岛上!”
“啊?”夷则慌乱的抬起头来,还挂着泪珠的脸上一瞬间染满红晕,我只觉得童年时
代腼腆的她又回来了。夷则慌慌张张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敢见他……每一种花都
喜欢萦廻……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萦廻也许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真的这样怎么办
……我不敢见他……”
“怎么会!”“我的声音”忽然慌乱的大喊起来,“我才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只
有夷则啊!”
——我终于明白了,之所以会有戴着音量过大的耳机的感觉,是因为有人潜伏在我的
头颅里借我的嗓音讲话。可是……不要用我的声音告白啊!
一阵凉风从我眼眶里吹出,还悬在半空中的我被这反作用力推得跌落在地上。从揉着
眼睛的指缝间,我看见气流使周围的景物微微扭曲,无形的空气慢慢凝结起来,聚成半透
明的人体,只不过腰部以下仍保持着流体的形状,五官也不那么清晰。“萦廻!”耳边响
起了夷择又惊讶又害羞的声音。原来这就是风的形体啊!
萦廻好像刻意避开夷则似的转向我,身形因为不太固定而像水面的倒影般荡漾着,他
的声音则像树叶在轻唱:“谢谢你,本来我没法穿越别的风的通路过来的,正好你要上岛
,我又只看得见你的眼睛,所以就失礼了。虽然这样会让你一时看不清,但我的气息至少
让你人类的身份不会立刻曝光。”
果然是夷则说的最温柔的南风,我居然一点也没发现萦廻藏在我的眼睛里!难怪在砂
路上我连普通的灵体也看不见,直到上岛后才看见一点,天黑才完全恢复;而岛上的那些
家伙们说我身上有他们喜欢的味道;并且声音又被控制了,原来是因为萦廻的关系啊!总
不能若无其事的说“谢谢”吧,我尴尬的挤出笑容,开始担心他下岛时是不是还要借用我
的眼睛。
“我不离开这个岛了!”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萦廻的形体波动了起来,“我要和夷
则在一起。”
“啊?”本来红着脸看也不敢看萦廻一眼的夷则抬起头来,却在接触到萦廻的视线时
又害羞得低下头去,“那别的花怎么办,你要帮他们授粉吧……”
“很快会有别的风接替我的,虽然这样有些任性,可是……我,我还是比较想和夷则
在一起……”萦廻的形体波动得更厉害了,我明白了,那是他在害羞啊!
“不过……”萦廻的语气使我和夷则有些担心的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似乎在考虑措辞
,萦廻犹豫再三后正色说:“……夷则你以后可不能再用人肉作肥料了……”
“你怎么也相信了?”夷则的脸更红了,她从眼角偷看我:“我是吓唬她呢……自从
几十年前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类来过我这里,我从哪里找人做肥料?”拜托,我再
怎么看也不像已经几十岁的样子吧,居然说我离开岛已经几十年了!没办法,妖怪总是没
什么时间概念的,就原谅她吧。
在这种情况下,夷则可能已经顾不到吃下眼泪,和她定下强制契约的我了。我看准机
会准备逃跑,可这月见草精灵居然丝毫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我刚抬脚,她就倏忽飘来拦
在我面前。
她还想怎样?我下意识的想挣扎逃脱,身体却被契约拘住不能动弹。夷则不顾我的反
抗,只是低垂眼睑将手放在我胸口,慢慢的,一点银色的微光出透过她洁白的手背映出来
,她轻轻收回手,那点微光便随着这动作脱离了我的身体,停在夷则掌心,那是一粒小小
的水滴,荡漾着柔和的光芒。
“契约,我帮你解除了。”夷则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慢慢合十双手,当她再次打开
掌心时,一盏月见草形的小灯漂浮在我眼前,夷则手指轻轻划过,月见草灯上凭空出现了
一条长长的银线,夷则将银线送到我手边:“这盏灯,也许对你有用吧……”
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惊讶的看着夷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夷则轻轻的合上我的
手:“去找十五夜吧……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要忘记过去他对你的好……现在,是
你还他的时候了……”
随着夷则纤细的手指拂过眼前,带着荧光满天飞舞的洁白花瓣旋转着改变了颜色,化
成了参差排列的红色灯笼!刹那间,周围的月见草原以我站立之处为圆心,潮水般的向四
周辐射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着醉狂般欢乐的祭典夜市的景象,我的耳朵里充斥了
激昂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声!
锦衣玉饰的人们的脚步蹒跚,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却完全是一种健康的放浪形骸,
原来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祭典已经到了高潮!
手里握紧细细的银线,我被夷则给的月见草灯牵引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
灯光笼罩里的我——原来这就是夷则说这盏灯对我有用的原因,它可以遮蔽我身上人类的
气息!灯光像要发出清脆的鸣响似的频频闪耀,风筝般在人们的头顶上蜿蜒的悬浮游动,
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知穿过了第几簇人群,在因为嬉游而蓬乱的了钗光鬓影间,我闻到了,那熟悉的爽
朗的香气……
这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远处海潮低沉的澎湃充斥于我耳中,五光十色的
人群也好,斑斓眩目的街市也好,一切都在我的感官中退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有伫立灯
火阑珊处那白衣的身影——结作总角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所以整个人显出了少年的蓬勃生
气,但那绣着精致的绿叶花纹的白衣还是没有变啊,不变的还有溢满我胸口的,爽朗温煦
的清香……
阿宝也好,夷则也好,和他们重逢只是一种梦境应验了的惊讶,所以我一直怀疑我所
经历的实际上是我的堂弟冰鳍童年时代的经历;因为阿宝和夷则曾经对我是女生这点表示
意外,毕竟在彼岸之物的眼中,我和冰鳍是非常相似的,然而在看见这个白衣少年的一瞬
,我的决断力再次拿捏不稳方向。
这种心情难道也是冰鳍的吗?我竟然,如此的想见这个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的人……
“十五夜……”等我发现时,我已经拉住那白衣少年的衣袖,喊出了他的名字。即使
触犯“不语”的禁忌也无所谓吧,十五夜,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是你?”错愕的表情爬上了那依稀还能看见童年影子的眉梢,十五夜顺手拉
住了几乎从我手中飞掉的月见草灯的银线,“你……你居然是个女孩子!”
十五夜的惊讶和阿宝、夷则是一样的,就算曾经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小我一个月的堂弟
——冰鳍,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我啊!我的情绪没来由的浮躁起来,好在十五夜及时
表现出他的关心,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围专心一意玩乐着的人群:“你一直在这里,没有人
发现吗?”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只碰见阿宝和夷则呢,没有别人发现我!因为有人告诉我岛上
的禁忌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不过还是有一点点触犯呢,我有些
不好意思得摸了摸头。
“真是太好了!”十五夜长长的松了口气,“是谁告诉你的?”
“是天狮子,狮子村雷渊的天狮子。”能见到十五夜,我还得多谢他呢!
“是吗?原来是天狮子啊……”为什么在讲这句话时十五夜给人的感觉有些异样呢,
我不解的抬起头,却看不见他藏在灯影下的表情,但他的语声是陌生的,“胆子还真不小
呢,天狮子!只不过领有区区的几座山而已,就敢包庇人类……”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五夜和梦中的十五夜不太一样啊?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的我
呆呆的注视那褪去了童年的稚嫩感的侧脸。“还有阿宝和夷则也是……不可原谅!”面前
的白衣少年缓缓的回过头来,一瞬间,他的面容和梦中的某个身影重叠了——月光里高大
的神阙下,和十五夜争吵的孩子,那个高傲的,永不愿接纳人类的孩子!我怎么会忘记呢
——他有着和十五夜如同镜像一般的容颜啊!
“你是……三芳野!”颤抖的声音从我的喉间逃逸出来。
“你到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了吧……”嘲讽的笑出现在那张和十五夜一模一样的脸
上,“可怜的十五夜,不知道他看到你连我和他都分不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我后退一步,却发现月见草灯的银线还握在三芳野手里,需要这盏灯隐藏身份的我一
时进退两难,三芳野的笑意更深了:“你知道在这岛上为什么不能说话吗?因为一旦说话
,表示你承认对方存在,而如果对方答应你的话,你们之间的联系就达成了,你也就,无
法再隐蔽自己……”伴着毫无情绪波动的话语,一道金色电光突然从三芳野的掌心流出,
在清脆的爆裂声里,夷则给我的月见草灯散成了碎片。
灯的爆裂声一下子切断了欢快的音乐和人声,人们的动作不自然的停止了。眼前突然
暗了下来,因为夜市的灯笼一盏盏的接连熄灭了,一切渐渐失去红光的矫饰——怪异的形
体,尖锐的爪牙,灼灼的眼瞳和戒备的动作取代了人们的仙姿美貌与烟视媚形,我沐浴在
贪婪的目光的豪雨中。
“人类……”“人类的味道!”窃窃私语像水波一样滑过静止下来的人群,又被百倍
的增幅放大,化成让人毛骨悚然的欢呼,涌回我身边。
会被怎样呢?被吃掉吗?这些念头还没有在脑子里成型,就已经被三芳野带着冰冷笑
意的耳语打断:“不会够的,怎样也偿还不了你欠十五夜的千分之一……”从我耳边抬起
头,这位与十五夜有着相同容颜的少年用一种绝然而冷漠的爽朗语调,“她是祭品,用她
来平息青之宫的怒火吧!”
“祭品!”“是祭品!”发自千奇百怪的身体里的千奇百怪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句
子……
逃吗?在被他们撕成一千片之前先逃走吗?可是……到底逃向哪里呢?
“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了我乱作一团的脑海,我只觉得有人冲过来握住了
我的手腕,这个人给我的第一感觉意外的矮小,但行动却非常果断,他空着的手迅速挥动
,被三芳野震碎的月见草灯立刻飘浮起来,只听见他低喝一声,就像火堆里被投进燥烈的
燃料一样,灯的碎片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间,我身边的异形者们难以自持的遮住了眼
睛。
“就是现在!”手腕上传来强大的拉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景物已经以不可
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我像趁着疾风般前进着,直到视野里闪过一道白影——原来眨眼间
我已停在一座高大的白色神阙下,那就是我梦中曾经见过的神阙啊!
“现在不要怕了,他们是进不去神阙里的!”沙哑的声音惊回了我的思绪,我这才注
意到把我带离险境的人——他竟然是一个幼小的孩童!刚才的奔跑让他喘不过气似的大声
咳嗽起来,我连忙过去帮他拍背,却在靠近他的时候停住了手——虽然这样讲自己的救命
恩人太失礼了,可是,这家伙未免也太脏了吧!不仅全身沾满泥灰,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
洗了,连本色也看不出,不成型的头发更是像海藻一样油腻而污糟,因为咳嗽,眼泪鼻涕
糊了一脸,喉间还不断发出痰液混浊的声音。这家伙看起来简直像个痨病鬼,那里像个小
孩子!
“你没事吧……看起来好辛苦的样子……”我弯下腰就着他的高度发问,他摆摆手示
意我等下再说,那只手看起来黑黑粘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忍不住偷偷擦了擦
被这家伙拉过的手腕。
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复下来,这孩子毫不在意的顺手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朝我露出了
笑容:“老毛病了。”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我尴尬的点了点头,这安静下来的间隙,海潮
的轰鸣声传进了我耳中。
“神阙里就是青之宫的禁地了。”那孩子突然冒出的话让我顿时惊出了身冷汗:“什
么?原来你也是要把我送给什么青之宫做祭品啊!”
露出和外貌不相称的老成表情,那孩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向神阙之外。难怪会有
海潮声,趁着满月,一道狭长优美的弧形浮现在夜色里,那是我熟悉的形状——沈营岛尽
头的礁石自然形成的拱桥!包含天狮子在内的自然之灵的仗列,就从这里登上这奇妙的沈
营岛。
“每隔几十年,青之宫都会从那里上岸,来这属于他的领地。”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
是清亮的,和他沙哑的嗓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到青之宫驾临的时候,大家都会举行
祭典庆贺,甚至各地的神明都会千里迢迢的赶来。那个时候每个人都真的很开心,不管什
么身份。可是……青之宫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无论我们怎样营造欢乐的假象也没有用
,我们,也许已经等不到下一次祭典了吧……”
“……怎会的……”也许是那不清澈的音色天生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吧,我在不知不觉
见竟被那孩子的情绪感染了。然而那孩子并不直接回答我,而是指向了神阙之内,一条洁
白的石路贯穿了属于青之宫的圣地,而那本应渐渐融入黑暗中的路面,却被一团微弱的橙
红火光截断了。
这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我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个肮脏的孩子,为什么他也会知道
这里?这个人……究竟是谁?然而情势不容我多想,涨潮般的喧嚣声渐渐的向我站立的地
方涌过来,神阙之外,红灯笼熄灭的夜景里,一对对的绿色光球幽幽闪烁,慢慢起伏着移
过来,不可计数。突然间我恍然大悟——那是异形者们的眼睛啊!它们……已经追过来了
!
“这个世界的两条禁忌,你已经全部打破了吧!”不顾我的惊恐,那孩子满不在乎的
笑了,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禁忌就是禁忌,你打破了就要受惩罚。可能让你立刻信任
我还有些困难,可是请听我说:虽然它们进不来这里,但如果不能把握这个机会的话,你
也许永远都要被困在岛上了——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青之宫
那边,去请求他的原谅!”
去……青之宫那边?茫然的,我转头看着那燃着火光的白石路:“那么……你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对一个小孩子说出这么依赖的话?
只是一瞬间,复杂的笑容闪过被泥污层层覆盖的脸,那个孩子摇了摇头:“那里……
已经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我怎么忘了呢,他也是异形者之一啊!
也许,我只能相信他了。压制住回头再看那个孩子一眼的念头,我转身跑进了神阙之
内……
声音,消失了……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寂,神阙里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感和时间感
的世界!白石路从浓重的雾霭里延伸向那团橙红色火焰,我回过头,发觉身后的道路,不
知何时已被白雾吞没。
已经没法回头了!花了比意料中更长的时间,我站在了那团火之前。即使相隔有一定
的距离,我还是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火焰本来应当是最圣洁的,具有净化之力,可是这
团火却完全不给人这种感觉,说是地狱之火也不为过吧——火焰中隐隐约约的浮现出扭曲
的脸孔、挣扎的躯体,燃烧的哔剥声好像无数人在尖叫一样刺耳。我低头不敢再看,不要
说去见什么青之宫了,这种状况根本无法前进啊!
“太好了,等了那么久,你终于来了……”熟悉的温润嗓音让我蓦然抬起眼睛,一个
超然绝尘的身影慢慢在火光前浮现出来,被加热的空气更殷勤的传送着他身上的清香——
缀着绿叶花纹的白衣,剪短的头发,又出现了,此刻这么温柔的少年……他究竟是三芳野
,还是十五夜?
“谁让你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快从这边回去!”白衣少年指向路边浓稠的雾气,
露出了我在梦里看惯的和煦笑容,“没法过去的,这是人类设下的火焰的屏障,连青之宫
也无法穿越……”
他的话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我后退一步,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人:“你是……
三芳野吧!”这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像祭典夜市里的其他家伙那样,他居然能进入
禁地?我转念一想,在梦中他也曾丢下十五夜,断然穿过神阙的。
身份被识破,三芳野换回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居然没把我当成十五夜,你学
乖了嘛!”
“你和十五夜根本不一样!十五夜才不会像你这么冷酷无情!”
“冷酷?”三芳野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你也见过阿宝和夷则他们了,应该知道真
正残酷的是你们人类啊!你们甚至为了一己之私,把青之宫囚禁在这个地方!”
“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听了救我的那个孩子的话,我还以为是青之宫放弃了这岛
呢!
三芳野看了我一眼,嫌恶的扭过头去:“这座岛上有青之宫的御座,每到生辰之日他
就会驾临这里。可人类很快就发现这岛附近的海有与众不同的的恩泽,不仅风平浪静,而
且每次出海他们都能满载而归。人类为了独占这种恩泽而修建庙宇镇住青之宫的御座,还
点火困住他的行动,要知道青之宫一族最害怕的就是酷热啊!”
这么说……青之宫不从石桥神道上岸,不是因为他不愿驾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被困
在这个岛上!“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吗?”我掩饰不住惊讶,越说声音越大。
“只有我和十五夜知道,因为我们本来就侍奉青之宫,负责指引御座的方向!”三芳
野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但这表情下一秒就湮没在悲伤里,“没有主角的祭典已经举
行过好几次了,大家还完全被蒙在鼓里,以为青之宫不驾临是自己的过错。没有青之宫是
不行的!大家已经只能在黑暗中维持形态了,也许不久大家都会消失吧,以为自己会被放
弃,大家都那么战战兢兢维持着快乐的假象,希望能唤回青之宫的眷顾,却不知道无论怎
么努力,青之宫也不会出现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凛然的少年如此排斥人类的原因了,所谓的“青之宫”,可能就是守
护这片海的精灵王者,和守护群山的天狮子一样是自然之力的化身。低级精魅要汲取他的
灵力才得以存在,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就是切断了精魅们的生命线!一直认为三芳野太冷酷
的我,突然间再也找不到讨厌他的理由和立场……
而三芳野压抑着悲伤的声音进一步瓦解着我讨厌他的心情:“人类……统统不可原谅
!可十五夜这个傻瓜,他居然说人类也许并没有恶意,还说只有人类才能解放青之宫!我
们的确没有办法触碰这火焰的屏障,可十五夜居然寄希望于你!上次祭典时你根本还是小
孩子,怎么可能破除这存在了上百年的屏障?弄到那样的结果,十五夜有没有替我想过…
…我只有……只有他一个人啊!”
“十五夜……到底怎样了?”我想走到三芳野的身边,却被三芳野露骨的厌恶眼神逼
得停在原地,他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青之宫长一岁的时间,在
人类算来也只不过是几十年而已,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还真心狠啊!”
我也不是故意不记得的!“这难道能怪我吗?也许参加上一次祭典的并不是我,说不
定是我的堂弟,说不定是别的什么和我很像的人!”我大声抗议,不要说这些妖怪一个比
一个没有时间概念,就算他讲得没错,几十年的时间在人类看来已经够长的了,长到足以
忘记一些事情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能在祭典之日上岛的人又有几个?更何况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
”认定了我的薄情,三芳野更加不顾忌了,“你果然是人类,自私,冷酷,为了你而死,
十五夜真是不值!”
十五夜……死了!这一刻,我的决断力再次混乱:曾经以为来过岛上的人是冰鳍,但
是此刻我前所未有的确定,曾经在这里的人就是我自己!不然,听见十五夜死讯时那真切
的悲伤,它又从何而来?
——好像心里突然空出一个大洞似的,这种感觉,难道会是虚假的吗?
三芳野越发不屑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我:“祭典结束的第二天,人类上岛来找失踪的
你,发现你睡在十五夜身边,问你怎么会到岛上来,你居然把十五夜让你破除屏障的事全
讲出来了!人类认为是十五夜作祟,你离开之后就破坏了他的正体!失去了正体十五夜根
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还……”三芳野忽然止住了越来越激越的语调,深深的吸了口气
,“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明明是你害了他,现在居然说……忘记了!”
我的确忘记了啊!我记得的只有曾经梦到的,和十五夜他们在祭典夜市上的欢乐回忆
——那明媚的香气,那清朗的声音,那指尖的温暖,真是不可饶恕,我竟以为这些就是我
曾经历过的一切……
“回去!”三芳野再次指向晦暗的浓雾,“从那里回去!我会让大家放过你的,不要
再往前走了,你又不懂破除屏障的方法,来这里根本没用!”
走吗?离开青之宫的禁地,我……可以回去吗?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只会伤害十五夜而已!”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吗?可是……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请求……青之宫的原谅……为什
么这个时候,那个毫不起眼的肮脏小孩的话,这么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不能回去。”低着头,我一字一字的说,“我是来见青之宫的,我要请求他的原
谅!”
不可以迷惑也不可以畏惧,忘掉了过去也好,触犯了禁忌也好,这一切,我必须自己
承担!向着眼前惨叫着的火焰,我奔跑起来,三芳野惊呼着想拦住我,可是一瞬间,我穿
越了他的身体——是灵体,三芳野的正体,不在这里!还没有细想,我已经置身于火焰中
。
完全不热,置身于火焰的中央,反而没有刚刚的灼热感,与其说是火,还不如说我包
围在一望无际的冰风暴中!肆虐的火焰化作无数不成形的头颅飞舞着,贪婪的彼此吞噬,
垂涎的嘴里还不时发出不成腔调的呼喊,吞噬者的狂笑下一秒变成了被吞噬者的哀号。永
无休止的,风暴的中央回荡着这样的嘶吼——还不够,还不够,永远不够……
这火焰……是贪念!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丑恶的欲念在飞旋着!我抱着头,慢慢的蹲
了下来,否认也没有用,我也是这样的!还是……回去比较好吧——这样的我绝对不可能
得到青之宫的原谅,继续前进也没有用的啊……
“明明有那么好的眼睛,为什么就是看不见真相呢?”盖过了风暴的呼啸,带着笑意
的责备响在我耳边,好像是对待淘气的小孩子的语气。记忆里,曾经有人用这样温暖的语
气对我说过话的;可这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不敢相信似的,我慢慢抬
起了头,那个本应不在这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就站在我眼前……
“祖父……”我用犹豫的声音确认着。祖父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好像对我的笨
拙无可奈何一样摇头微笑,渐渐的,他的身影消散在火焰冰冷而狂暴的洪流中。
直到今天祖父也很挂念吧,挂念着如此不灵巧,怎样也学不会看清真相的我。
然而看清真相,也是他唯一无法传授给我的东西——要认清一切,我只能靠自己的心
。注视着面前丑恶的贪念之火,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了高亢的歌声,那节奏铿锵的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我住的民居酒店的老板
娘曾用月琴试着弹过一段的——是海上渔工用来礼神的曲调。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
十五夜的明月照耀着黑色丝绸一样大海,挂着彩灯插满红旗的渔船剪开平滑的海面。船上
唱着礼神乐,敲着锣鼓的人们穿着式样古旧的礼服,簇拥着船上绸绢覆盖下的圆圆的东西
,向沈营岛上驶来,即使相隔遥远,我还是能感觉到那圆东西上但发出的滚滚热流。
人类……要上岛吗?一瞬间,五色的光流从岛上喷薄而出,火树银花般照得海面亮如
白昼,船上的人们欢呼着看见了神迹,可是我知道那是正在举行祭奠的精魅们化作灵体四
下逃逸的样子!人类究竟要送什么上岛?为什么自然之灵们唯恐避之不及?
我沿着礁石拱桥的神道向岛上看去,只见长长的神道通向半山腰上的平台,那里有两
枝巨大的青绿色火炬,但这两枝火炬的光芒非常淡薄,因为在它们之间,徘徊着一团更加
炽烈的神光。这团光芒无法离去,也无法降落下来!难道……这就是青之宫,身为这个岛
的主人,他必须等客人走完最后离开!
然而人类的船已经抵达了!人们欢呼着扛起放置着那圆圆东西的肩舆,放起震耳欲聋
的鞭炮,敲锣打鼓的走上神道,来不及逃走的精魅们一靠近人们的队伍,都惨叫着化为清
烟,可是人类依旧欢快的前进者,根本视而不见!
那圆圆的东西在人们的歌声与欢呼里被放在了平台中央,人们开始对它顶礼膜拜,青
绿火炬间的神光无所适从的曲扭着,仿佛被烧灼一般的痛苦,而人们有条不紊的祷告着,
终于将覆盖在那圆东西上的红绸绢揭开了,从圆东西里喷射出的火焰立刻高涨,这就是包
围着我的冷火的最初形态吧。虽然视野在一瞬间被遮蔽了,但我还是在看清了那圆东西的
真面目——那是,巨大的香炉!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给捆住了,青之宫的神体剧烈的收缩起来,像要抵抗束缚的力
量,神体爆发出一团激烈的火光。人们顿时惨叫起来,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捂住了眼睛。
光的乱流里,精疲力竭的青之宫的修长的神体伸展开来,在深黑的夜空里曳起一条无力的
弧线,顷刻间没入了火炬间黝黑的阴影中。几乎与此同时,那两枝绿色火炬黯淡了,一切
慢慢从黑暗中浮现出自己的形状——恢复了平静的岛上,只留下一座崭新的飞檐翘角的庙
宇,两株枝叶婆娑古树默默的守候在这囚禁了自然神明的建筑边。
原来,这就是真相,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发生在这个岛的真相……
高贵的精灵里,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类,的确没有恶意啊!修建庙宇,奉献
香火,人们只是想表达对赐予恩泽的大自然的感谢与尊敬!可人类将自然之灵当作神来供
奉,却忽视了它们真正的心情——自然也许并不需要我们的崇拜,它们想做的,也许只是
人类的朋友而已!
期望更加接近,却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屏障,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呢?明明这样
唇齿相依,却总是彼此互相伤害,人类的心情,自然的心情,为什么总是无法相通……
去青之宫那里……去请求他的原谅……这一刻,救了我的那个孩子的话再一次回响在
我耳边。可是我能做什么?渺小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
能怎样,我能得到原谅吗?我根本知道我心里的声音,是不是真正能传达给青之宫!
人类的心与自然的心也许已经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作为人性的人类中的一员
,我也许已经忘掉了和自然相处的方法了吧……火焰嘶鸣着,无法控制的眼泪滚过我的面
颊,落在火焰中……
像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地面忽然摇晃起来,脚下升腾起清爽的风,我惊讶的睁开眼
睛,只见圆筒形的的巨大风壁强有力的将火焰屏障撕扯着向外推散,悬挂着明月湛蓝的星
空出现在我头顶上方——难道一滴眼泪就能让这火焰的炼狱化为了轻烟?难道自然想要得
到的,只是一滴人类真正的眼泪而已?不,也许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类与
自然,看不见真相的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吧,这悲哀的屏障……
包围在白石路两边的浓雾被强劲的风鼓荡开去,神阙内的景象渐渐呈现在我眼前,我
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那个救了我的孩子嘱咐我一直向前千万不要分心,因为包围在浓雾
里的狭窄的白石路的两边,根本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头皮发麻的看着海浪喷出白沫拍击着
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的是恨到要杀我,如果听了他的话绕路回去的话,我也许已经掉
入大海,葬身鱼腹了!
艰难的喘了口气,我转头向着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挡的道路中央,就是那座铜
香炉!如今它已绿迹斑斑了,苍白的灰烬堆积在炉内,有几处还着残存的黯红火星!
抬头看去,满月的光里,一座几近颓圮的建筑伫立在眼前,飞檐翘角已经松脱断裂了
,门楣上金漆剥落的匾额依稀浮现出“龙王庙”的字迹,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分外可笑。庙
门的一边笼罩着浓密的树荫,绿得近乎墨黑的树冠上缀满星星一般的白花,传送着我所熟
悉的爽朗明快的香气——那是不应在这个季节开花的巨大橘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三
芳野的正体!
作为为青之宫指引御座所在的侍从,这棵树就是那放出青绿光芒的“火炬”吧!三芳
野在这里,那么……十五夜呢?我转头四顾,在离三芳野不远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断的树
桩……
——可能也是橘树吧,残留的树皮是光滑的薄绿色,但那凄惨的断面已经在风雨摧残
之下,变成毫无生气的灰黑。我跑过去跪坐下来,抚摸着那冰冷的树桩——这就是十五夜
,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为我被发现睡在树下,因为我的无心快语,而变成这样的十五
夜……
比起青之宫的原谅,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谅!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突然起
身奔到铜香炉旁边,不顾残存的温度,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推倒;巨大的铜器发出沉闷的
响声,曳着香灰滚入深邃的海渊。这神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
能净化它!我默默的看着月光照映着香炉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也许我的行为毫无意
义,可是无所谓,身为人类,我只能做到这些!
从地底发出的轰鸣声,仿佛无数的巨兽发出苏醒前的低吼一样,我惊讶的抬起注视海
面的眼睛,衰朽的庙宇像被看不见的手摇撼着,渐渐崩坍,石块和朽木不断落进深黑的大
海里。指引御座位置的仅存的神木——三芳野的正体上,无数洁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灯一样
燃起,呼应着神木的变化,海面上亮起了无数的萤火,辉映在天地之间——迎魂火,那是
中元的迎魂火啊!
一瞬间,代表禁忌的白色神阙消失了,像被展开的画卷一样,狭窄的白石路平铺开来
,转眼间化为光滑石板修成的广场,成串的红灯笼亮起来了,这曾是囚笼的地方,再一次
变成了祭奠欢乐的舞台!
我看见阿宝、夷则、萦廻甚至天狮子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人潮涌动里我无法靠近他们
,环顾四周,身边的“人们”一看就不是人类,但却完全没有骇人或怪异的感觉,反而是
那么美丽。“人类!是人类!”每个看见我的人都这样说着:“这本来是大家一起参加的
聚会,你们总是缺席呢!”
这世界从来没有排斥我们,本是整个自然界的欢会,只是人类,总是缺席啊……
我被脸上满是焦急期待的人们推挤着,沉浸于毫无隔阂的温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
却不由自主的寻找着一个身影——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又瘦小又肮脏,还不停咳嗽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见他,难道仅仅因为是他让我此刻能站在
这里?
海面突然沸腾起来,迎魂火像不断爆开的水泡,朝空气里抛洒着光之微粒,三芳野正
体的橘树燃烧起来似的瞬间笼罩上一层青翠的光晕,看到这景象,人群欢声雷动:“时辰
到了,青之宫要回正体里去!恭送啊……”
我曾经看过雷渊的自然之灵天狮子的神体,此刻领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宫的神体,又会
有怎样的神光?就在我揣测之间,从庙宇的废墟里,一道强光以压倒性的力量喷薄而出。
这光芒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经在刹
那间化作了五颜六色的光流!
无数精魅的光流穿越了我的身体,奔向那闪射着神光之处,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样,我
因为膝盖无法支持体重而坐倒,甚至连闭上眼睛的余力也失去了。突然眼前一黑,有人从
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睛,一个不那么动听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太不当心了!青之宫的神
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总是在时刻才出现,这奇妙的孩子的奇妙的声音。对于这声音,我的记忆是那么新鲜
,而那孩子指尖熟悉的温暖,却分明来自更遥远的时空……。
神体……经过了!我只觉得一阵温柔而暴烈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呼啸渐渐消失在
远处。
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松开了,但那种温暖却从我的心底被唤醒,我怎么会忘掉呢,那曾
经让我这么安心的温暖!这回,我再也不会弄丢了!
我急忙站直身体四下寻找——那脏脏的背影很快就要隐没在朝向大海欢呼的人群中了
!
“等一等!”我追着他跑了起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
边,然后任性的一个人承担着一切默默消失,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逃掉!
在岛的尽头那狭长礁石形成的天然拱桥上,无路可走的他终于停了下来。即使因为奔
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还是固执的不愿回头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为奔跑吧,我的心跳那么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复自己
紊乱的气息,“没有了正体,所以无法再长大,也无法在维持过去的样子,很辛苦吧……
”
那瘦小的肩头轻轻震动了一下,这细小的动作随即淹没在一阵更剧烈的咳嗽里。
“为什么不牵着我的手呢?你不是说过的吗: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
…”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强背影,虽然没有了那清爽的香气,那超然的美丽,但是我记得他
手指的温暖,那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过来!”他那沙哑的喊声几乎是粗暴的,从咳嗽的间隙传出他断断续续的语声
,“你为什么要想起来?我不想见你!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控制自己艰难的声音,我弯下腰从背后轻轻握住他沾满泥
垢的小手,“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正体是橘树,即使被砍断也会再次发芽的啊……”
突然间,十五夜激烈的甩开我的手转过身来,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无比:“不行
!我不能重新发芽!如果重新发芽生长的话,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就会……忘了你的
……”
我想去拥抱那颤抖的小小肩头,却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动作猛地推开,但下一秒,他又
依恋似的抱住了我无所适从的手臂:“三芳野说我是傻瓜……我果然是个傻瓜……等你有
什么用,你明明,已经忘了我啊……”
是的,我的确忘记了!来到这片海滩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十五夜的记忆,这样
的人,为我遭受了这么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彻底的忘掉了!背负着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我
只能抱紧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即使被我忘记,十五夜也没有放弃我啊!那肮脏的外表下
,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橘花般的灵魂。
这一刻,十五夜因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响在我耳边:“你终于回来了,讷言……”
讷言吗?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鳍一样,我们的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
而为我们取名的人,他却拥有最谦逊的名字,面对着彼岸世界,他总是讷于言辞,静静倾
听……
原来我错怪妖怪们了,他们的时间观念比谁都好。没错的,是几十年了,我也根本不
必为我没有这段记忆而自责——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们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
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讷言。
“是的……我回来了。”在体认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着抱紧十五夜,因为我不知
道此刻的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祖父也在怀念着十五夜吧,这深刻的思念一定强过我百倍;也许因为不愿再次打扰这
岛上的平静,也许因为更多我无从知晓的牵绊,祖父封存了这份思念。但这焰火般的一夜
一定频频在梦回时叩访他的灵魂吧,以至于那份思念在传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灵深处复苏
。
尖锐的呼啸声划过了天空,伴着短促的爆裂声,一朵硕大的烟花绽开在十五夜身后的
星空里,五色斑斓的花瓣瞬间熄灭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坠入大海,像灿烂的眼泪。无数华
丽的光柱争先恐后的投向大海,接着,焰火接二连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腾的声音里,
绚烂的颜色倒映在沉寂的海面……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松开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开,身后是不断飘落的金色疾雨,我
的视线微微模糊了一下,骄傲的三芳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已经……是最后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体上,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荧光,从指尖
开始,他们渐渐变得透明,“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讷言……”
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坚定微笑着的十五夜话里的意思——这斑斓的
长夜已经走到了尽头,祭典即将结束,所有的一切,将重新开始。用力点头的动作能让我
暂时忘掉思考:“我会想你的。”虽然十五夜永远不会知道,但我会怀抱着传承自祖父那
里的最深刻的思念,两人份的思念。
水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久违的光明——不同于黎明那切开黑暗的锐利的光芒,那是夕
照温暖的橘色光晕。只是经过一个下午吗,还是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呢?这个岛上,连时
间的法则也不再绝对了……
“火翼!”站在石桥上,我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镶嵌在天边的日轮里渐渐出现一
团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了,那是海边民居旅馆的老板娘摇着小船,船头上,还坐着我的
堂弟冰鳍。
“你没事吧!今天时七月半中元啊!听说以前在这个时候上岛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
呢!”老板娘一边把我接到船上,一边感叹。原来还是在同一天之内啊,我还真会挑日子
,中元时出现的道路是给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走的啊!
见我露出后悔的神色,老板娘抱怨得更起劲了:“你也太胆大了!这个岛可是用来迎
神的,所以叫神迎岛呀!”
“神迎岛?不是沈营岛吗?”我终于受不了老板娘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了,如果知
道有迎神之名的话,我是怎样也不会上这个岛的!可是这样……也不会遇见这斑斓的长夜
了吧……
“火翼你知道吗,据说从前在中元这天上岛的人,只有一个小孩子能毫发无伤的回来
。”冰鳍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从座位上递来一本古旧的册子,“这个旅馆保留了他的照片
呢,你猜是谁?猜对了的话,今天逛夜市我请客!”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泛黄的照片里,还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沉静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前方无尽的虚空与
黑暗;那从彼岸世界里回望着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样沉静而温柔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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