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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ovy (蚊子遥遥), 信区: Ghost
标  题: 变人5-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3月18日10:01:58 星期四), 站内信件

<五>陌生人
  
  十月的夜晚宁静祥和,秋风染了月色抚慰过大地,落叶纷纷,在城市间飘舞。
  公交车驶进市区,我努力忘却那乞丐的事,现在我要做好一切准备,回家,不论那
幢楼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可怕事情,我都准备面对它。我要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
是我最终等待的时刻。记得上大学时读过一本书,说人恐惧是因为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但我觉得这话说的并不正确,人恐惧是因为无谓的猜想。如果你有必死的决心,且内心
坦荡,就不会感到任何恐惧。
  我们在市区换乘公交车,等车时我再次想起那乞丐,心底隐隐的恐惧着,朱华握住
我的手,安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知是否该告诉她关于那乞丐的事,因为不能确
定是对还是错。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太过突然,让我有难以承受。朱华还在安慰着我,
她自己却仍有些抖。这让我感到羞愧,朱华是坚强的,而我是懦弱的。我抱住朱华,轻
声的告诉她我没事了,我爱她。朱华感动的泪流满面。
  家在不远的前方,穿过那条漆黑的小巷就可以到达。夜色袭人,我大步走向黑暗中
的九号楼。朱华紧紧拉住我的手,一刻也不松懈,她的目光四处逡巡,不确定的搜索着
熟悉的世界。
  然而出乎我们预料,这一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甚至连楼下养的狗都安安静静。
报纸上说文化路地区因线路改建停电一天,所以我们准备了几包蜡烛。晚饭也没吃,朱
华忐忑不安,似乎就要失去我了。我们先是相拥着躺在卧室床上,窗帘拉开着,外面一
片漆黑。朱华望着那些隐没于黑暗的楼群,问我别人是不是也都这样躺在床上。我告诉
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想拥抱你,即使不做爱也愿意抱着你。只要抱住你,整个世界就
都不重要了。朱华立即紧紧搂住我双肩,依偎在我胸前动情的哭泣。她说:“不要离开
我,你是我的全部!”我抚摸着她腹部,补充说:“还有咱们的孩子。”朱华捶打我,
泪流满面,说:“你就是不许离开我,你要是走了我会死的。咱们的孩子就没有爸爸妈
妈了。”我低头吻她,这种感觉与十年前并无不同。
  下半夜我们到客厅双人沙发坐下,点着蜡烛,静静等待着恐怖降临。朱华的手一直
紧紧搂住我的腰,我们便这样相互依靠着望着烛光摇曳中的门。每过一会儿朱华就会问
我:“你看,那门是不是在动?”我告诉她说:“不是门动,是心动。”朱华就重新靠
在我肩膀上,不说一句话。她的长发顺滑的洒在我手臂上,很轻柔的感觉,我爱这种温
馨的距离。她使我心情平静充满勇气,足以面对任何恐惧的事物。
  清晨我们醒来时,阳光很温暖的照耀在我们身上。朱华的手仍紧紧搂住我,我感到
手脚麻木冰凉。这个姿势坐一夜竟然还有触觉,实在难得。更使我高兴的是自己还活着
。虽然我还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但我想一切都已过去了。我叫醒朱华,她大叫一声跃
起,满脸喜悦,紧接着重又倒在我身上。一两分钟后我们才恢复行动能力。我拭去她脸
上的泪痕,快慰的说:“没事啦,我还活着,永远也不会离开你。”朱华傻傻的又哭又
笑,像个小姑娘。我告诉她昨晚我都有了必死的决心,所以并不担心会吓得尿裤子,但
现在却有些忍不住了。朱华听后又大叫一声跳起来,奔向门外,在门口又停住,回身跃
进卧室拿卫生纸,一阵风似的窜向厕所。边跑边说:“不准跟我争,女士优先!”
  这一瞬间,我明白自己已回到最初快乐的日子。
  我想生活不再有什么能使我困惑,人生不过如此。
  朱华坚持要再请一天假陪我,她还有些担心。我说不用啦,我哪也不去,谁也别想
把我从你身边夺走。正在这时吴知帆打来电话,十分突兀,吓了我们一跳。吴知帆说:
“你今天过来吧!我派张昀婷接待你。”
  朱华要陪我面试,我说:“算了吧,哪有带小蜜去面试的?”朱华终于笑了,轻轻
的咬我的胳膊,说:“臭美吧你!”然后她有些忧郁的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是个
陌生人,因为我感觉不到你的存在。”我愣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朱华终于去上班了,我准备去面试。
  我是个怀疑论者,我怀疑一切事物的真实性。凡是日光下已发生的事,我都要问为
什么,连同自身存在的因由。可是答案太少,没有选择。我们都被迫生活在一个没有选
择的世界里,而这原因是我们大多少人已做出选择,选择我们应该看什么应该听什么,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种种桎梏锁住我们的手脚,向着同一个方向行进,没有其他选择

  十点零五分,当我骑着自行车在青年路前进时,我这样想。
  小时候我常幻想能生活在人人平等的世界里,但自小学时起我就明白这个想法的可
笑性。然后我又常幻想自己有特异功能,可以读懂别人的内心,可以预见事情的发展。
但这也不用人提醒,我清楚这只是幻想。最后大学毕业前我曾加入兄弟会,我祈求命运
之神给我一个认识真实自我的机会,并如浮士德般许下重誓,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可
事实上我是个平庸的人。这一点让我心痛,我没有才华没有机遇,有的只是平庸的生活
,和两点一线的生存空间。正如大多数人毫无理由的来到这世上,又并无理由的离去。

  现在阳光明媚,天空罩着薄薄的雾气,流动在大街小巷的风像是兑了冰水,刺激着
我的每一寸肌肤,使我禁不住的颤抖。我看见法国梧桐宽大的叶片落在地上被人踩过呈
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像是秋日麦田里没躲过猎人枪口的兔子,一种不甘心的颜色。
我向着太阳的方向望去,波纹一般升腾起层次分明的水雾,诡异把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
芒。
  我走着,忽觉毛骨悚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后追来。但在路口停车等绿灯时,回
头又什么也没发现。但细看,那些骑着自行车的人脸上挂着各自漠然的表情,只在眼神
中闪烁着狡黠,仿佛是在冷笑。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衣着并无不妥,很平常,脸
上也并无污垢,他们在笑什么?
  横穿过夕阳街时,路两旁的柳树的叶子还都好好的,可是当我走过之后,再回头时
却发现所有的叶子都脱落了,像被什么人一片片摘下,随手丢在阳光里。有一阵古怪的
风的在那些叶子上飞旋,却并不卷起一片叶子,只将尘埃吸入,我惊恐的望着,看见它
渐渐形成一张人脸的样子,面目狰狞向我扑来。我惊慌的大喊,回头时却发现行人们像
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走自己的路,甚至对我的叫喊都无动于衷。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
般。我从自行车上摔下,看见那张魔鬼般的脸正从街道深处向我扑来,便一边狂奔一边
绝望的大喊,但脚下一滑,跌倒在人行道上。无数尘埃扑打在我身上,沙般沉重。面颊
像蒙了层厚重的湿布,使人喘不上气来。我紧闭双眼,屏住呼吸,跪倒在地,感到渺小
的随时都会被风卷走。
  风一直不停的刮着,我终于忍不住呼吸,顿时被粉状尘埃呛住,剧烈的咳嗽,因而
吸进更多的尘埃,几乎窒息。突然在这时,我听到一声笑,轻脆悦耳仿佛鸟儿在枝头歌
唱,充满纯真。那流动的尘埃刹那消失了,我的耳边却仍有狂风刮过的声响,其中还有
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在说话:“叔叔,你没事吧?”
  我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什么事也没发生。我骑在自行车上,单脚着地在等绿灯。眼
前是夕阳街,阳光灿烂,柳荫如画。
  “叔叔,你没事吧?”
  我低下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抱着一个木偶玩具,一脸疑惑。我再次四面
张望,确定什么事也没发生。难道是幻觉?还是做了个白日梦?可是嗓子里还有点痒,
似乎仍有尘埃未咳出。它们像生长快速的藤蔓,几乎是一瞬间便遍布我的内部器官,动
摇了我的意志。但这种感觉却转瞬即逝,只在舌根留有淡淡的甜腥味。
  小姑娘还在自行车旁,我弯腰拉拉她的小手,勉强一笑,说:“叔叔没事!”
    虽然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但我还是决定去应聘。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这一切都
是我的幻觉。只有性格分裂症患者才会有这样的幻觉。也许是生活的压力太大,也许由
于睡眠不足,也许过了这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我强迫自己向前走,只要度过这一阶段
,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
  我这样想,并不自觉的骑自行车绕过夕阳街,去开发区。
  我还是有点怕,怕再经历虚幻中的恐惧。
  
  西陆公司位于西郊开发区人民路,它的试验厂房是本市最大的。我在厂区门口见到
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张昀婷。她的确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光洁的秀发白皙
的肌肤,唇型丰满充满诱惑,鼻翼小巧,眼睛明亮,转身时都给人以盯着你妩媚的笑的
感觉。一身得体职业女装下曲线毕露,笑容也十分职业化,似乎经过高温定型,一颦一
笑都让人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不知为何,我不喜欢她。尤其是她的眼睛,在眼眸深
处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怪异光芒。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她给我感觉,或许两个字就够了:阴
冷。她就像是刚从什么阴冷的地方走出来,虽然笑靥如花,但仍使人战栗不已。
  我强迫自己镇定,试着与她聊天。
  “张小姐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不冷。”
  “真的啊?那可以再穿少点。”
  “干么?”
  “我是男人你说我能干么?”
  “你好色哟!看来我与你同事得小心些了。”
  “嘿嘿,开玩笑,我都结婚了,放心吧!”
  “结婚啦?那我就更不放心啦!”
  “啊?为什么吗?”
  “结了婚的男人对女人诱惑力最大嘛!”
  面试的办公室在九楼,张昀婷在面前引路,我们说笑着向电梯走去。二号电梯刚好
下来,我们走了进去。在电梯门闭上的一刹那,我看见一团黑雾正迅速涌进大楼,阳光
一缕缕的被吞噬,大楼外已是一片漆黑。有个人正走向黑雾而浑然不觉。
  “你看见什么没有?”
  “什么?”
  “刚才电梯门关上时,你看见什么?”
  张昀婷被我古怪的表情弄得不知所措,她侧头思忖,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你是
指大往楼外走的那个人吧?他是副懂事长李学鹏,真没想到你还认识他,看来你的后台
也蛮硬的嘛!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啦!”
  “客气客气,以后还得你多多关照我。”
  电梯到了九楼,我一步迈出,左边玻璃幕墙外阳光灿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再转
身时,张昀婷的目光深处也不见了异常光芒,她朝我微笑着走来,十分暧昧的模样。
  “请跟我来。”张昀婷说。
  一定又是我的幻觉。我对自己说要镇定,那里什么也没发生,不应该这样疑神疑鬼

  面试的房间里有四个人,连同我在内。其中两位考官是外国人。吴知帆坐在豪华办
公会议桌后面,一脸正经的提问题。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财会……”
  就在这时,三位考官身后的窗外忽有浓雾升起,铺天盖地的从远方涌来,像是一场
雪崩。我睁圆眼睛望着,有点窒息。我甚至听到气流涌动在耳边的啸声,这些都真实无
比。
  “有几年从业经验?”
  “六年,证件齐全。”
  我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又回头望向门的方向,黑色的雾气已从门缝及一切缝隙中渗透
进来,四面八方的将我们包围,这样的幻觉让人发抖,我忍耐不住恐惧的心理。吴知帆
旁边的外国人低声问吴知帆这个人怎么啦,我回答他说:“魔瘴,从黑暗里飘来的黑色
雾气,在门外,徘徊,试图涌入。”外国人哈哈大笑,说:“你应该去应聘演员,但你
更像是个诗人,而不是行政助理!不过你很幽默,我们决定聘用你!”
  我有些茫然,因为突然间眼前的幻觉又消失了,一切恢复正常。蓝天白云还有飞鸟
,而我则站在室中央,两个外国人正低头在签署文件。我在心中暗暗思量:是幻觉,一
定是幻觉。你要相信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吴知帆对我微笑,说:“有一套啊!”
  我不懂他的意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有了一份工作,我要过正常人的生
活,我要忘掉这一切,从头开始。
  “释明,你先去三楼人事部登记,我待会就到。”
  我神情古怪,从他们看我的目光里能察觉出。我的内心像一个酒醉的浪人,踉跄的
保持着平衡,以及对眼中荒诞变形的世界的世俗理解。而这一切都像梦境中的某个片断
,不停的重复,试图把我诱向错误的彼端。而现实情况是,我神情麻木眼光呆滞的起身
,与吴知帆握手,保持一定距离,礼仪周全。
  “好的,吴经理。”
  我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那根理智的神经随时都可能
崩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可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像个疯子。从童年起我
就惧怕出风头,排队会不自觉的站在中间,看电影时会跑到后面,在大学里虽然很扎眼
,但那也是在有两个比我还扎眼的人中间才忘乎所以的。我这样想着,大脑里乱作一团

  当我走出办公室时,见到的所有人都向我点头微笑。吴知帆从后面追上来,笑着对
我说:“释明,我觉得你今天十分出色,人也精神,刚进来时我都没认出来!对了,你
在哪儿补习的英语?流利的很啊!”我转头疑惑的问:“什么?”吴知帆顿时尴尬的愣
住,对我说:“对不起,我认错人啦!”他向后退去,一脸的困惑不解。我更加疑惑的
问:“什么?”吴知帆狐疑不决,向走廊另一头张望,那边只有两名保安在向这看。“
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吴知帆茫然不解的摇头转身走开了。我追上前,对他说:“
吴知帆,你不会是变卦了吧?”吴知帆不知所措的望着我,说:“我都说过对不起了,
你这人干么啊?”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我是释明。”吴
知帆顿时变得有些惊悸,他挣脱开我的手,说:“你这人有问题啊?我又不认识你,你
怎么可能是释明?保安?保安!”我还要解释,却被不知何时过来的保安架住胳膊,强
行带离西陆公司。
  吴知帆怎么不认识我啦?我茫然的站在马路旁,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
  有一部小说里描写过一个精神病患者,他能同时出现在两个空间里,同时爱两个女
人,但他并不快乐,最后失去形体消失了。那个故事并不精彩,甚至有些拖泥带水,每
个人物都平庸至极,但合上书时,却总被莫名的恐慌笼罩,仿佛这种事随时可能发生在
自己身上。我们都是平庸的人,都可能随时从世上消失。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精神崩溃,我并不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除了恐怖的幻觉,我一
切正常。但是现在,我认为自己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不过还是先和朱华商量一下。
  中午时我坐出租车回家,在楼下遇到连昊,他手中握着把血迹斑斑的菜刀,神经质
的冲我大笑,扬起手中滴血的菜刀,畅快的大喊:“痛快啊!痛快啊!”我往后退了几
步,盯着连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喊道:“放下刀!有话慢慢说,你这是干什么
?”连昊一边挥舞菜刀一边叫喊:“我杀人啦!我把老婆杀啦!我把自己也杀啦!痛快
呀!真他妈的痛快!释明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也会杀了你自己的!哈哈……”我惊疑
的盯着他,看见楼道里有人叫喊着向外张望,远处有警车声,连昊哈哈大笑,几乎喘不
过气。正午的阳光下,连昊的目光四面扫荡,一脸的不屑,仿佛这个世界太过肮脏,只
有他是干净的。连昊用刀指着楼上窗口探出的每个头颅大喊:“龌龊!龌龊!龌龊!”

他疯了,彻底疯了。
  警车驶来,冲下全副武装的警察,连昊舞着菜刀原地打转,最后向着天空深处狂喊
一句:“我操你妈!”然后突然把菜刀劈向自己的颈部,我看见一道鲜血喷涌而出,溅
在纯棉的衬衣上迅速浸透扩散开,像油一般流动。最后,连昊倒在自己的血坡里,那些
在水泥地上的血便围绕着他流动,像是在进行血液循环。我感到窒息,血腥的气息直冲
脑髓,整个人都禁不住颤栗。警察们仍把枪口对准着连昊,似乎他还能站起来。我紧贴
在墙壁上,惊恐万状的盯着地上倒着的连昊,菜刀在他脖子上劈入一半,血泡不时破裂
又鼓起,那细微的声响在我听来却是如此剌耳惊心。
  我看着警察们把连昊的尸体抬上车,又从楼内抬出一具女尸,她的一只手臂僵硬的
伸出白布,中指略伸,像是在做一个下流的手势。出楼道口时被杂物刮开裹尸布,露出
一张血污的脸,她的眼睛瞪的浑圆,向外突兀,面部还有未散开的笑意,似乎是在笑时
被连昊斩杀。我紧贴墙壁,一动不动。
  有一些人出来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而天色已晚。我仍然不敢动,低声的呼吸。
似乎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很多熟悉的身影,那是我的左
邻右舍,其中甚至还有我的影子。我战栗的望着地上残留的一滩血痕,听任他们在我面
前高声议论今天的谋杀案,说什么凶手是氓流,据说在东边还杀了一个人,听说和死在
这的女人是夫妻。我震惊的听着,像做梦一般不真实。
  天黑了,朱华还没回来。我贴在墙壁上,感到十分疲惫。
  四下一片漆黑,看不见来时的路,及将要去的路,连同周围的低矮的灌木丛,和远
方的高楼大厦,还有吵吵闹闹的人群,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死寂无声,仿佛从未存在
。只剩下这一片漆黑,和未知的世界。
  他们都没发现我的存在,我是个被遗忘的陌生人了。
<六>午夜的回忆
  我紧紧贴在墙壁上,仿佛等待猎物出现的壁虎,警惕的注视着眼前的黑夜。我已不
记得白昼是如何度过,有许多人从我身边走过,还着一天的疲惫或烦躁,甚至无望的表
情,在最接近家的楼道口松懈了伪装,显露出最为人性的片刻,片刻之后仍要再次伪装
成好丈夫或好妻子或好儿女。这样想时我不可避免的绝望了,对生活,对人生。
  现在天已经黑了,总有也九十点钟,天空不见一片浮去,也不见一点星光,没有月
亮的大地呈现出死寂的氛围。看惯了的小巷和楼群隐入黑暗,水泥铺就的街面也仿佛沉
入水下,让人不知深浅。我站在墙根,像是踩在冰面上,神经紧张,惧怕自己会随着冰
裂声落进大地下的黑暗,那里或许就是地狱。这让我想起尼采在一本书中说的话:‘往
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睢望也是危险的,战栗不前进都是危险的。
’到处都是危险的,那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是超人,超人也根本不存在,没有人能拯救
我,我只能犹豫着,立在原地不动。
  远处近处的灯光给了我些许安全感,我已渐渐从巨大的恐惧中挣脱,并试着回想这
一天所发生的种种怪异的事情。我发现这些事情之间没有本质关系,却又有蛛丝马迹相
连,甚至在记忆深处还有点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经历过。我仔细的回忆,从小学到大
学直至今日,并无任何不妥。平庸如我这样的人何止亿计,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庸人被
选中,来亲身体会今天这样的事呢?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每个人的出生都是有
原因的,为了将来的某一天或某一片刻,为此而生而死。
  不知谁家的钟当当的响过十一声,朱华还没回家。我贴靠在墙壁上的身躯已僵硬不
堪,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张沙发和一杯热咖啡该有多好。我突然又想到朱华,她不会是
出了什么事吧?中午连昊杀妻,那个时候正是朱华回家吃午饭的时间,心下一惊,冷汗
刹那喷出汗毛孔,浑身上下冷冰冰的。我转身奔进漆黑的楼道,跌跌撞撞的冲上五楼,
颤抖的手不论如何也不能将钥匙插进锁孔,一心急便用力撞门,只一下,门居然就开了
。我站在门口,握着一串钥匙,喘着粗气,心跳不止。屋子里很静,气味芬芳,期间还
夹杂着淡淡的鸽粪臭,朦胧中家具都在原来的位置,每一样东西都不曾改变,这个家好
像一切正常。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遥远的地方有车队行进。我定定了神,在钟声滴答
响中迈进家门,打开灯,明晃晃刺目的光线使人眼有些不适,我眯起眼睛,扫视屋内的
情况,正像气味所显现的那样,熟悉的每样东西都未曾改变。我关上门,倒坐在沙发里
,长长的深呼吸,似乎已把所有恐惧关在了门外。
  在墙根站了一天,人相当疲倦,也很饥饿,我在厨房翻出些冷饭吞下,并给朱华单
位打电话,居然有人接,语气颇为恶劣的说加班正烦着呢,找人明天再说。然后就挂掉
了。我倒了杯凉开水,靠在沙发里,全身酸痛,从肌肉深层泛出拉伤般的痛楚。我放松
身心,对自己说没事了,朱华只是加班。我要先休息会,然后再去接她。这样想时我几
乎已要睡去,却又忽的惊醒。我告诫自己不能睡,起身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美国
九一一事件的专题报道。我木然的看着听着,在世界的那一头死伤惨重,可这跟我有什
么关系?我甚至幸灾乐祸的笑了声,面部肌肉有种陌生的抽动。我不确定那是笑,正如
我不确定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希望那全都只是一场梦,在梦里恐惧懦弱不是件可耻的事
情,人总有脆弱的一面,但我希望它从未示人。
  记得就在不久前,也就是昨天,朱华对我说起她的梦,她说梦里有我给她生存的勇
气。其实这样的梦我也做过,那是在小学到中学期间,那个时候算是我一生中最风光的
日子,连跳两级进重点中学,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我记得自己甚至还狂妄的想不能总
这样,人要经历些挫折才会更加不凡。如果我知道所有不凡的人都是在十七八后才经历
挫折的话,我就不会急于想着结束短暂的不凡,挤进永恒似的平庸。在骨子里,人人都
渴望着不凡,但不凡却只属于少数人。很显然,我不在其中。
  现在见到我的人,无人能想像出十岁时我的模样,我自己也不能。那仿佛是两个时
代,隔阂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用现在的我的目光重新审视那些重复不断的梦境,我发
现它们在对我暗示什么。其中有一个梦的场景是这样的,我与一个女孩也就是现在的朱
华,我们两个人在迷宫一样的林间小径上走,转过一弯又一个弯,眼前永远是灰褐色的
碎石小路,总也走不到头。路两旁的树是绿的,高大挺拔,在头顶上合拢,把天空遮拦
在外,使得小径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光线,直线般链接着天空与大地;草是碧翠如玉般剔
透,一棵棵连成片铺盖着大地,那些光又像是从地面升起的般,一根根细碎的光柱捅破
林荫,直冲苍穹,在那里与明亮的云汇合;在树与草之间,密林中还弥漫着芬芳的雾气
,很淡,只有在经过那些光柱时才会被人发现,它气味飘逸着绿,像是一个答案。我在
梦中总是兴高采烈,追逐着那气味的源头。可每次朱华都会哭,说咱们怎么还没走到头
啊?于是梦便会醒来。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寻找什么,那就是我亢奋的源泉,是它给我
以生活的动力,使我看起来像个神童。本来我应该告诉朱华这些,但是我没说,因为在
那纷繁荒诞的梦里还发生一件事,我找到那气味源头,知道了答案。这可能是我唯一记
得完整的梦,却从来也未明白它预示着什么。
  那是一片白桦林,落叶铺满道路,一眼望去是干净的树与大地,宽阔的天空在头顶
上,没有风,树叶静止片片垂下,并不时飘落,叶柄断裂的声音轻脆仿佛音乐。大地上
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一个人,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嘈杂的声音。鸟儿也不见踪影,我
独自一人满怀喜悦的踏在落叶上,追逐着那淡雅的气味,走近一间用干净木板钉成的小
屋,原色的木头,有着好闻的香气。那所有芬芳的气味都是从这间小屋里飘散出来的,
我伸手推门,笑容满面,仿佛是要见到圣诞老人般开心。然后门开了,我见到了什么,
但却刹那间醒来。醒来后的我更加喜悦,却不知为何喜悦。我心中飘着淡淡的惆怅,手
上附着着淡淡的清香,欢喜的保守着这个秘密。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呢?我猜,
我看见了一个人。
  如果我对朱华说给我以生活动力的人不是她,她会怎样想呢?我不敢设想,这样的
伤是致命的。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秘密,是秘密就应该保守。
  
  
  时间过的飞快,已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起身关闭电视机,上了趟厕所,开着灯出门
,手里握着手电筒。在楼下我回望家的方向,那里亮着灯,玻璃透明不反光,却又似乎
是张网,把屋里的光线拦挡住不溢出。我站在胡同口,用手电筒向黑暗照去,冰冷的大
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黑暗把手电筒的光线挤压成一道光柱,由此端伸向彼端,中间照不
亮任何东西。那黑暗勾起我恐怖的联想,使我裹足不前。我从未像今天这般惧怕黑暗,
一定是潜意识里还在思索白天的事,那些没有理由的怪事一件一件的发生,难道就没有
过预兆吗?我退靠到坚硬没有生命的水泥墙上,关掉手电筒渐渐微弱的光亮,强迫自己
回忆。
  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情,因为有太多的断章。可我一定要回忆,因为未来隐藏在过去
之中。
  一切的恶梦都是从下岗开始的,与朱华吵架,甚至还打了她一耳光,虽然她也打还
了我,而且事后我也道过歉,但心中却还是有了裂痕。说不清那是怎样的隔膜,仿佛金
刚石般坚硬,并疯长不息。
  就是从那时起,我渐入平庸的生活突然间全面下滑,到处碰壁,所有用人单位都对
我说不,甚至不给个理由。我是一名有执照的会计师,居然找不到工作,沦落到在大街
上与民工抢零点工的活,我不懂出了什么事,是我的问题还是社会的问题。我甚至怀疑
自己从未上过大学,也从未考取过什么会计师证,再或者那些证件是我从贩子那买的假
证,不然无人能解释得了一个注册会计师竟然找不到工作,要扛着毛刷给人刷家赚苦力
钱。现在想起来,我忽然察觉出命运女神正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把我推向西陆公司
。她想要干什么?再或者是我真的精神崩溃了,因为找不到工作,被生活的压力压垮,
成了精神病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像我这样已习惯两点一线生活方式的人,骤然
改变生活模式,多少总会有些不适应。但今天发生的事太过诡异,决不是用幻觉就可以
解释了的。可能还有别的线索,被我忽视了东西存在,散落在回忆里。
  夜色漆黑,胡同口的梧桐树忽的哗哗做响,起风了。丝丝寒意扑面而来,刀削般刮
过面颊。我噤若寒蝉的立在风里,等待着朱华的归来。
  
  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时,有一天和几个朋友出去玩,在荒山野岭。那天我
兴奋异常,连自己都觉得反常,像在在表演给什么人看。我们找到间破败的庙,里面没
有神像,窗棂都被卸了,可是却还立着庙旗,旗子是新的。伙伴们说这里有鬼,那鬼被
庙旗镇住,不能动。据说是清朝的鬼,是他们的爷爷奶奶说的。他们越说越像真的,我
却不信,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鬼这样的东西存在呢?我爬上庙旗,仰望着天,云是白的而
且透亮像白色的丝绸迎着光,底色也湛蓝得仿佛一整块大玉盖在上面。我望了很久,眼
睛都有些酸涩,然后我一伸就把飞虎图案的旗子扯了下来。低头看,他们还在争论谁的
话更可信,已抬到老师了,再抬就该抬出毛主席他老人家了。我向他们大喊:“嗨!”
顿时,他们都哑了般惊诧。我至今还记得他们跑散的样子,像是真的见了鬼。一群胆小
鬼。这世上哪里会有鬼啊?当我下来时只有一个女同学没跑,她笑嘻嘻的模样让我感到
陌生,因为她平常从不笑。她问我上面风大吗?我说没有风,在上面能看见树顶的叶子
,是墨绿的,新叶子长出来像嫩绿色的兰花一样,这样的景象仿佛一片兰花的海洋。我
不停的说,并不时比划着,她就一直浅浅的笑,目光迷离。我感到一种冲动,要永远让
她微笑,每一天都有温柔的目光,和好闻的气味,因为她的微笑好看,很美,整个人就
像是天堂里的花,让人情不自禁的喜欢。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人性的觉醒,知道爱了。但年纪小,还不懂得珍惜。当我们在庙
门的朽槛上坐下聊天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从林中走来,远远的向我们笑着招手
,他说:“小朋友,怎么跑到老道的家里来啦?”我对他笑,挥了挥手里的旗子,老道
一笑,只说淘气,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签筒让我摇,我让女同学先摇,是下下签,
道士说真是个顽皮的小东西啊。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子,都坐
在门槛上,又怎谈得上顽皮呢?然后我摇签筒,只一摇,一支签便跃出签筒,老道拾起
看,脸色顿时惨白。那天的天很蓝,我凑上前去看,是无字签,再抽,还是,老道脸色
蜡黄,有点抖。他说:“啊……啊……” 我问怎么啦,老道士自言自语似答:“无字签
,没有未来。”这意味着死,可那时我还小,不懂这些,也就无从惧怕。我只看见,天
阴了,有一团云飘来盖在破庙上空。
  我说咱们走吧,然后拉着女同学的手往来时的路跑,回头看时老道士还站在庙旗下
望着我们出神。出了树林,女同学松开了我的手,又是一副冰冷的面孔,好看的微笑不
见了。于是,我明白到,那莫名的欢乐消失了。
  大学时再去那个地方,庙已重建,道士也还是原来的老道。但当我说起那件事时,
他却说不可能,因为他是九四年才到这里的,之前一直在武当山,更何况那时已是老道
士,现在该有多老啊!他还查出最近的庙祝也是在民国时死去的,之后这间庙便荒废了
,根本不可能会有道士住过。所以,毫无疑问,我是见鬼了。我哈哈大笑,几乎笑死。
交了钱后,我去抽签,还是只一摇,一支签便跃出签筒,道士拾起看,脸色也还是顿时
惨白,不用凑上前去看都知道,是无字签。我说:“无字签,没有未来是吧?”道士越
发惊讶,甚至有些惧怕的神情,我说:“你看,天一会会变阴,有一团云会飘过来。”
道士跑出去看,一会大叫着像个疯子似的跑回来喊:“变啦,真的天阴啦!”我嘿嘿一
笑,说:“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看来的确不是一个人,可哪一个说的是真的呢?还是
真的没有未来?”那个时候的我还年青,天不怕地不怕,根本没想到过自己也会恐惧。
道士已在身后拜神祈祷,我大步离开那个地方,走回我的世界。
  我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但实际上是一切看透了我。
  那么,我又是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似乎从中学后我便一直受挫折,不论任何
事情都不遂愿,像是有人在暗中与我做对。我倒希望有这么一个人,那样至少还有一个
目标。可是事实上无人与我做对,整个社会到处都密不透风,我像是在大海中与巨浪搏
斗,微弱的不能站稳脚根。这样说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我在与正统的文明社会为敌
,不自量力,其结果也只能是处处碰壁。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太晚了,很多事都已无
法改变。
  我站在墙根胡思乱想,可我怎么会想起这些事的呢?怪诞,又像寓言。既然是寓言
就一定有寓意,可我又看不出这件跨越十多年的事有何寓意。但这样荒诞的事情又怎会
没有寓意呢?我被这个问题缠住,乱了思绪,忘记了其他。
  现在已是下半夜,冷的要命,我呵气搓手原地跺脚,所以纷乱的思维渐渐收回,我
想我已回忆的太多,而人想的太多并非是件好事。时间一分一秒的度过,也许我该做些
什么,打开手电筒,一道光射了出去,照亮我脚下的蛋丸之地,我向前走去,走进那黑
暗之中,我要去接我的妻子回家。
  不能逃避时,只能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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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的日子想念你的笑
     林深处愿为你祈祷
          想忆陪你走过的岁月
               你我是否能再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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