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飞天梦魇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Dec 17 19:51:50 2003), 站内信件
抱着迦香的颈子,埋首在带了密密匝匝颈链的脖子伤上,孩子的瞳孔忽然变成了一线,
开口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叫卡莲!”
“卡莲?那可不像汉人的名字呢……”舞姬抱着孩子,微笑。但陡然间感觉有什么不
对,回头看去、只见紫电在半空发出凌厉的光,急切地挥动着,似乎想冲到她身边来——
然而被无穷无尽的蝙蝠缠住,一时间居然无法脱出重围。
“啊……我的剑。”迦香看着半空中的紫电,喃喃,迟疑着想要不要过去拿回那把可
以自己在半空飞舞的长剑。然而卡莲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撒娇般地:“不嘛,我要找我
的猫咪,姐姐答应陪我去找猫咪的!”
“这个呀,”迦香虽然心下意动,然而记着灵修的嘱咐,却坚持,“等一会儿灵修脱
身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去找吧?”
卡莲抱着舞姬的脖子不停撒娇,听到对方居然不听自己的劝诱,湛蓝的眼睛里陡然闪
过一阵冰冷的光,将脸贴在舞姬的颈部,微微张开了嫣红的小嘴——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就在那个刹那,迦香再度听到了那个呼唤声!不再
像以往那样远在天边,而是近在耳侧。不仅那个呼唤声、拍击声、甚至剧烈的喘息和指甲
刮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罗莱士!”低低地,舞姬脱口应了一声,神色一恍惚,再也不迟疑、拔脚向着殿后
的支提窟狂奔而去,“我来了……我就来。”
“他身体里的你的血,召唤你返回。”合上了嘴巴,舔了舔牙齿,卡莲低低说了一句
。然而小孩子那样诡异的低语,根本没有被狂奔中的舞姬听见。-
大佛寺后,矗立着两座废弃的佛塔。
一座是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另外一座是供僧徒居住和坐禅用的毗
河罗窟,底部为两层方形台基及一层圆形基座,上为圆形塔身。塔身上部已坍塌,然而砖
雕的飞檐斗拱极尽繁复华丽,看得出这座丝绸古道上曾经盛极一时的古城的昔日繁华。
在暗夜里奔走,迦香却仿佛对这个地方熟极,根本不辨路径、甚至不用怀中灵珠照明
,也没有在两座佛塔前迟疑片刻,想也不想地选择奔入了支提窟。
支提窟中窟室高大,窟门洞开,正壁塑立佛的大像;主室作长方形,中心设有石柱支
撑,围绕着中心柱、四壁上布满了各种雕塑的佛像和壁画。迦香抱着卡莲在黑暗中奔走,
动作迅捷,体内的血似乎要沸腾起来,不停的听到呼唤声和拍击声——心神恍惚的舞姬、
甚至没有感觉到此刻怀中的孩子重量轻得奇怪、几乎等于空无一物。
支提窟中木制的楼梯已经大半朽坏,迦香踉踉跄跄地爬着,一口气上到了第三层。
黑暗中,她急奔过一面墙,忽然间心中一动——那瞬间闪现的幻象是如此强烈,以至
于刹那间压过了血液中一直呼唤的那个声音。舞姬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掏出了灵珠——柔
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面墙壁。
彩画剥落大半的墙壁上,一个舞者立于莲花座上,左肩稍耸,右臂抬举,足部在踏节
应舞,身上缨络旋舞之势犹在。那个瞬间、迦香不自禁地比拟着壁画上的姿势,做了一个
一摸一样的动作——看见过、看见过的!
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她曾在这个画像前久久注视,然后摹仿着翩然起舞。
“姐姐,怎么了?”卡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出声惊破了她的遐思。身体里
那个声音再度呼喊,让她神智开始慢慢恍惚,只是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往某个方向跑去。
一路上,青色的灵珠间或照出不同的壁画,那上面的人物姿势、都有说不出的熟悉感
觉,一一催醒她的记忆,仿佛无数个片断在这延绵的一路上跳跃出来、闪亮在她模糊一片
的往世记忆中——
空城。古塔。夕阳映射的暖黄色的佛窟,粗糙的土壁前,一名紫衣女子临风起舞。
有谁在旁边看……有谁在一边静静地看?
迦香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支提窟的第六层——六层以上已经倒塌,月光从七
层破碎的楼板中间射落,淡淡笼罩住她。然而那个声音却依旧在远远近近地呼唤着。
已经无路可去。
舞姬惶恐而焦急地在破败的支提窟中四顾,手中的灵珠照亮四壁的佛像和神龛,也照
出飞天壁画的各种绝妙舞姿,忽然间,她的目光在一处暗褐色的墙壁上停住——那里本来
也应该绘有飞天的女仙,然而却被不知道是什么的暗褐色液体浸染了,那些女仙的面目登
时变得诡异而扭曲。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
她……她已经到了这里,却不知道该继续往哪里走。
迦香惶恐四顾的时候,抱着她脖子的小女孩嘴角蓦然泛出一丝诡异的冷笑:记不得路
了么?……如果记不得路了,罗莱士会有多么伤心啊。他的罗莎蒙德居然记不得那条他们
一起对舞过千百遍的路!
所有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浮浮沉沉,或明或暗地发着光亮。
迦香感觉不能呼吸,心跳的越来越快,血仿佛要涌到脑子里。她一遍遍地茫然四顾,
青色的珠光照彻了支提窟,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记忆中那个紫衣女子在这里独自起舞,从日出到日落,从月出到月落……远处克孜尔
塔格山宛如红色火焰跳动,大漠无边无际,只有荒野的风不时造访,吹动女子的鬓发。
那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绝世之舞。
那个紫衣女子的眉间是淡漠的,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只是一段又一段的临风起舞
。然而,总似无法达到心中所想的境界,慢慢的眼里就有了空洞和茫然——那种茫然,是
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绝望。
那样的绝望、透过时空依旧散发出冰冷的寒意,让手握灵珠的迦香打了个寒颤。
有谁在看着的……记忆中,她隐隐知道,那一场独舞、是有谁在侧静静看着。
从上而下的视线,隐秘而喜悦,带着如获珍宝的闪亮。
舞姬忽然一震,抬起头,用灵珠照亮了支提窟墙壁最上方的一个佛龛——一丈多高的
墙上,挖有一个很大的佛龛,而龛中佛像早已不见,从底下看上去,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
外面风吹了进来。“吱呀”……轻轻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微微摇响。
就是这里了!
迦香眼睛忽然亮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毫不犹豫地从凹凸不平的墙上挣扎着
攀爬了上去。她甚至忘了颈中还有个小女孩抱着她,就咬着牙翻身爬上了一丈多高的神龛
。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便是一阵恍惚——
什么都没有。风轻轻吹来,神龛宽阔的平台上摆放着一把木制的摇椅,在风中一前一
后地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主人刚从椅子上欠身站起,离去。然而,椅子上厚
厚的灰尘、表明主人离开这里已经不止一载。
让迦香如遇雷击的不是这个,而是佛龛侧壁上的一幅画。
正对着那把微微晃动的摇椅,侧壁上居然画着一幅颜色艳丽的画——无论色调、笔法
和内容,都不像支提窟中原有的壁画。画面上,夕阳西下,大漠如金沙绵延万里,而画中
有一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子,径自在古塔中翩芊起舞,曼妙无双。光线从支提窟顶上的破
洞里射下来,笼罩住那个紫衣女子,让那个起舞的少女全身都在微微发着光。
不同于中原的那些画,墙壁上那幅画并非毛笔勾线白描、也非工笔填色,不知道用了
什么法子、近看是一块一块凌乱的颜色堆积,然而稍微退开一看、那些颜色在视觉中便奇
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勾勒出女子和古塔。特别是空间的感觉极其逼真,看着画就像人真的
站在那里,看到了底下起舞的一幕。
迦香在酒泉郡多年,也算见多识广,隐约猜测这便是传说中西洋的透视画——据说那
种画非常费功夫,不比中原的水墨画,泼墨成形于一气呵成之间。
夜风还是继续吹进来,晃动那把摇椅,椅子边上盒子里盛放的颜料早已凝固结块。
是谁……是谁一直在这个神龛上、静静看着底下那个对着壁画起舞的紫衣少女?看了
很多很多年,然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画下了这幅画?
“罗莱士……”梦呓般地,迦香吐出了这个名字。缓缓走了过去,坐到了那把积满了
灰尘的摇椅上,椅子吱吱嘎嘎地想着,前后摇晃——每次晃到前面的时候,伸出手臂便正
好够的着墙壁上斑驳的油彩;晃到后面的时候,那样的距离正好能让视觉里的每一块颜色
融合,幻化为画面上那个紫衣仙女寂寞空茫的眼神。
“罗莱士。”舞姬迦香坐在摇椅上,转过头,看着底下空空荡荡的楼板,喃喃自语。
——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她用和当年画这幅画的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时,恍然间所有记
忆都苏醒过来了。百感交集地、舞姬迦香一转头,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蜀山梦华峰的剑仙迦香。
飞天舞-
不知道在这广漠之中独自起舞了多少年,依稀只见支提窟外的胡杨树绿了十几遍,月
升月落,日出日没。时光以百年计的流过,但对于飞升千年的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知觉。
这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所有喜怒哀乐,痴嗔妄想都不过是过
眼云烟,兴衰成败不过是一场幻梦。
她已心如止水多年,一无所恋,唯独放不下的、只有这舞蹈。
她知道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如灵修般做到太上忘情,所以才迷恋上这样的飞天之舞
——从万里之外的蜀山迢迢赶来,独自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面壁。
风定,舞衣轻扬,紫衣女子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涌现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不对,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舞出碧霞元君寿筵上飞天女仙的那种神韵来……步法和姿态全部都没有
错,身态的轻灵甚至在那几个女飞天之上,然而,不知道为何、就是没有那样撼动人心的
神韵和风采。
紫衣女子有些烦躁地抽出紫电,执剑起舞,仿佛借着练剑平息心中涌动的愤怒和失望
——她不惜一切来到西域,却居然连一场舞都学不好!千年来,漠然的心里第一次有这样
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为和定力还不够,不能像灵修那样,做到物我两忘
。
千年的修行,居然还是无法平息内心深处那一点执念?
已经百年没有开口说话,习惯了沉默的紫衣女子只是以剑舞来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种种
愤怒和不甘,紫电如同穿梭的光一样环绕在她身侧。
拔剑起舞的刹那,支提窟暗处的神龛里,高处观望的湛蓝色眼睛里闪过惊艳的神色。
摇椅无声无息地晃动着,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金质的雕花酒杯,杯中红色的美酒随
着晃动微微荡漾。黑色的猫咪静悄悄地爬到了椅子扶手上,娇媚地将脑袋蹭过来,喉咙里
发出诱人的呼噜声。
“嘘……卡莲,别吵。”极轻极轻地,一个声音吐出了几个字,奇特的发音,仿如梦
呓。金色的发丝垂下,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子看着怀中撒娇的猫咪,抚摩着黑猫柔软的毛,
大拇指上套着一个尖利的金指套、上面镶嵌着的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暮色中那个紫衣的舞者,轻轻抿了一口红色的酒,无比景慕地吐
出了一口气——那便是东方的天使吧?还是沙漠中的精灵?
自从她来到这个破败的古城,他就发现了她——然而,出于谨慎没有打扰。
然后,每一天,他都能看见这个女子在支提窟中跳舞,观摩着每一张壁画,慢慢从一
层走到了第六层。那样的尽心尽力,丝毫不关注任何外物,也没有发现作为这座洞窟现在
主人的他的存在。而蛰伏在此的族人已经订立了誓约,也没有打扰这个贸然的闯入者,他
只是静静地好奇地看着那个女子,年复一年——
壁画上的飞天吸引了紫衣女子,而旁观者却被紫衣女子而吸引。
他放下了酒杯,抓起笔,在对面的石壁上抹上了一笔金黄——那是淡淡的金色夕照,
笼罩住画面上那个紫衣的舞者,仿佛那个起舞的女子身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来。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那只黑猫无声无息地溜下了神龛。
“唰!”紫色的长剑仿佛有灵性,迅速指住了那只闯入者。紫衣女子旋转中的舞姿停
了下来,转身看着缩在一边的黑色的小猫,眼神淡漠。也许因为多年无人居住,这座空城
里来往着很多奇怪的生物,有些带着妖气——然而虽然身为剑仙、她却毫不在意,心无旁
骛地只管自己的飞天之舞。仿佛多年修心养性的生活,已经将她心中最初那点作为剑仙的
道义准则都消磨了。
“咪呜……”仿佛被剑气所逼,黑色的小猫不敢走近,畏缩地蜷伏在了角落里。
“抱歉,打扰了。”紫衣女子刚要转身,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带着奇异的卷舌音
——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居然有人对着她说话!
紫电剑唰然回指。然而,不知道为何那把灵剑居然无法进逼,停在了空中。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猫。”修长的身子弯了下去,抱起地上的猫咪,剪裁得体的黑
色外袍中露出暗红色的衬衣,完全是不同于中原的打扮。来人的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五
官轮廓分外清晰,纯金色的卷发和湛蓝色的双眸、显示出不同于中原汉人的血统。
初起的薄暮中,紫衣女子淡漠地看了来人一眼,虽然明知这样的空城里蓦然出现这样
的陌生人、着实可疑,然而她依然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
既然舞蹈被打断,她便收起了剑,漠然地看了来人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小姐,你
知道为什么你的舞蹈始终无法现出壁画上的神韵么?”然而,在转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
背后的金发男子忽然开口了——那样的话语,让她忍不住微微一怔:这个人、竟然在旁观
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时?以她的修为,居然不能发觉他的存在? “因为你没有投入感情——
不会笑,也不会哭,甚至没有表情。”虽然不见对方回头,却已经成功地留住了这个美丽
的女子,异族男子嘴角泛起了一个笑意,语声里有一丝讥刺,“那样的舞蹈、即使动作再
优美再准确,和提线木偶的表演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样肆无忌惮的冷嘲,让紫衣女子霍然回头,眼眸起了变化,不知道是恍然还是恼怒
。
“你是谁?”终于,她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一百年的沉默让她的话音起了不准确的
扭曲,听上去居然和对方卷着舌头的发音一样奇怪。
“罗莱士。”抱着黑猫,金发的男子微微笑着躬身一礼,“美丽的小姐,愿为你效劳
。”
“你懂舞蹈么?”依然惊讶于对方方才的见地,紫衣女子追问。
“略微懂一些,在我祖国的宫廷里曾经学过。”那个叫做罗莱士的人保持着恭谦的身
姿,微笑着,“美丽的小姐,能否有荣幸知道你的名字?”
“迦香。”那样奇怪的问话方式没有让紫衣女子感到惊讶,她只是低下头,脸上带着
一贯的淡漠,回答,“我从蜀山梦华峰来。”
“家乡?”显然是误会了,罗莱士略微诧异地扬起了眉,抱着猫咪,“小姐的家乡是
蜀山么?从这里再往东、更接近太阳升起处的地方吧……”
“家乡?”剑仙迦香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然而脑海中却想着另外一个词——千年来
,她得道成仙,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名字有这样有趣的谐音,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不,不是家乡——是迦-香。”
她伸出手指,在剥落的墙上划出那两个繁复的字——然而,看着自己的名字,她陡然
间又是一阵恍惚:她是迦香?那两个字,就是她在这个天地间的代称?如果有一日她消失
于这个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两个刻入墙上的字证明她存在过么?
然而,这两千年无喜无怒、几乎忘了自身的岁月里,她真的是“活着”的么?
“我的家乡,在拜占庭以西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看着纤细的手在黄土墙上划过
,仿佛有些感慨地、罗莱士轻轻叹了口气,怀中的黑猫发出咪呜的应合。
“那为什么到这里来?”紫衣女子问,却是漠然而没有任何好奇的语声。
“因为我们想回到阳光底下,我们想得到救赎……”金发的男子语声依然是带着奇怪
的腔调,眼睛望向东方黑色的天际,“我们不想在黑暗中这样腐烂下去——传?担?果朝
着东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极东的尽头,我们便会得到救赎。所以,我立下了斋戒的誓
约,带着族人跋涉了几万里、来到了这儿。”
迦香抬头看了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对那一番坦言没有丝毫的惊讶。从那只黑猫一出现
,蜀山的剑仙就感觉到了出现在这座空城里的、并非普通人,然而她只是漠然:“你不是
人,是吧?”顿了顿,沉吟着,剑仙的眼里涌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体并不是虚无的
——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那样的问题让对方沉默下去。蓦然,罗莱士微笑起来了,露出一口
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只是来教你舞蹈的人。”-
初见的画面渐渐湮没淡出,墙上“迦香”两字依然存在,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不断有新的记忆浮出水面,宛如激流冲击着她的脑海。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摇椅在夜中吱吱地晃着,一前一后。前后的晃动中,记忆的碎片
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跳出来,晃动在她面前。那些泛黄的记忆片断。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极远西方的、似人非
人的男子,并且听从他的指点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这个奇怪的人给她奇怪的感觉,依
稀间居然觉得熟稔非常、却又觉得极度陌生。每到夜来他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
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居然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修长的肢体,举手投足之
间英气逼人,却同时交揉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他也曾给她看过他们西方宫廷中的舞蹈,那样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见过的。
那是需要两人对舞的舞蹈,他领着她旋舞,一路舞过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廊子。金发飞
扬起来,合着她漆黑如瀑的长发,那一瞬间,似乎时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
全平静了,安宁而欢愉。那条长廊他们来去跳过无数遍,旋舞中,身体轻盈得似乎升上了
苍穹,无数灿烂的星辰从身边掠过……
那一刻,她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
。
在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静静地交谈。古藤从颓败的窗
口垂下,带着刺的藤蔓爬上来,簇拥着窗口的两个人。金发男子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
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唯一纪念:这种叫做玫瑰
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其实,你这样
美丽的女子,应该叫做‘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么?”她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
别人赞扬她的美貌,就像飞升后的剑仙一样、所有人都漠视外在的一切。但是她还是个自
诩容色的女子……她始终未曾勘破色相。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
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一群群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利害的剑客
和最优秀的舞手,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希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问东问西。
她惊讶于自己的唇中居然还能吐出如此多的话语——蜀山梦华峰上的数百年来,她甚
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一句话,因为对天与地之间的任何东西都断绝了感知和回应的欲
望,向着所谓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炼,直至忘记自身的存在、将自己融合在这
无始无终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内心一直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喊,仿佛不甘于这样投入到洪荒的熔炉中去。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
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
里偶遇的这个叫做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
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
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
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
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
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
“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
—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情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
感觉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蛎骰蛎稹?
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那个念
头她也有过,隐约带着几分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几乎成功地让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实。但
是那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
吴侬细语就在耳畔
你是离我最近
最静
最温柔的那朵
从水中升起的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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