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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hiteRose (云中天使), 信区: Ghost
标  题: 鬼妻-第三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Dec  5 13:34:00 2002) , 转信

第三章 流连流连意欲何

瑶光双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还有月华馀光,这一刻四周白茫
茫、雾气氤氲,她整个被烘在苍茫之中,连垂首也瞧不见自己的裙摆。幻术。

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
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著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
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
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
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著。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
儿,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著,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
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
醒目,火蕊还燃著,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
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
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
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著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著眼、
红著鼻头,一面烧著纸钱。老狗来了,他瞥著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
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
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
早知难行,仍妄想螳臂挡车。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著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
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著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
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
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择依然故我。瑶
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
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
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
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
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
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
她?为什么顶著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
阴阳缘分。

多么、多么的难堪啊。她胸口郁抑,不由得恨起自己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
世间人,徒留世间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里,他定是在笑话她,凭一只串铃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对住他说出
许多不庄重的话。可是,没谁能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为她主持,而她的亲人已
逝,经过这许久,那魂魄亦不知何处追寻,说不准,早已投胎轮迥,再不相识。
她主动,也是逼不得已,却未料想结果竟如此不堪。

没谁能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苍白脆弱,想到那个男子,心中又苦又羞
又恼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铃儿,末了,又将它系回原处,他到底将她瞧成什么?他是
阴冥使者、地府来的灵通,而她是无形无体的幽魂,云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
不愿有个鬼妻,为何不把她也一块儿抓了?入阿鼻地狱、上刀山浸油锅,怎麽也
好过受这般的羞辱。

瑶光委坐在岸边,这飘零的岁月,她真是累了。 

夕阳西下,天灰蒙蒙的,远山溪漠。

一顶斗笠随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问弯来转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间,但水
仍冲刷著,极可能下一刻便带走它。

“别跑。咳咳、别、别跑……”老伯有满脸的落腮胡,年纪不好界定,瞧来
该有六、七十岁,身躯颇为高大。他管不得浸湿裤管,奋力地越著河水,对住那
顶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阵子,闹得气喘吁吁。

“给、给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双手撑膝站在河中休息了会儿,
接著挺起腰杆,艰辛地想跨步出去,这一动,底盘不稳,气力不足,身子往河里
栽去。“哇――”他大喊,接连吞进好几口水,手攀到河里石头,原可撑起身躯,
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进去,竟无声息。

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不出手不动情。

瑶光对自己下令,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

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频生。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
河岸,她边掉泪边徘徊,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阵子风,她真脱下花鞋,人朝水里走去,先到脚踝,再来小腿肚儿,
她往深处去,水到了腰际,最後灭顶。

见这状况,还管什么交替机缘,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後,没暇想起长久
以来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说,要後悔再来後悔吧。瑶光冲得好快,往那妇人沉入
的水中一探,硬是将她救上岸来。

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一会儿便清醒了,瑶光不敢再碰她,退开一小段距
离,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忍不住软言相劝,费尽一番唇舌,终将她劝回头。

那夜,串钤子有风相伴,她又尝寂寞,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她不曾见过的脸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
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个大竹篓,来河中捡螺抓青蛙。

他拾得专心,愈拾愈多,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根
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河底石头一多,流速变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
背後的竹篓又重,他摔进水中,偏要顾著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小小身子挣扎著,
再也爬不起来。

瑶光看著,心拧著,想著小豆子,没爹没娘够可怜了,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
命丧於此,与她做了交替,不仅是没爹没娘,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夜里,
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杨树下,她依旧听著风中铃音,轻笑自己多情。

内心不挣扎了,她飘向河中,那冷意已伤不了她。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轻
轻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连带那顶斗笠,也让她抬了回来。

他额际可能撞著了石头,渗出血来,人昏迷过去。瑶光担忧地检视著,先帮
他控水,又抚胸口、又压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乱呢喃,双目陡地圆睁,
刹那间,瑶光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离他远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额上流血了。”缓缓心绪,瑶光试著微笑,以为他
没听懂,她再说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暗自纳闷,怎么这些天救的人,人
人都瞧得见她?她是个幽魂呵……

老人瞪著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不只他的铜铃大
眼,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

“老伯,您、您还好吗?我把斗笠拾来了,您别再涉水,挺危险的。”这话
不对吗?有什麽好笑的?

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坏了脑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条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远的
帕子,伸长手递了去。

他没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著白帕,扯开胡中大嘴,“难得啊难得,
阴冥与人世,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简单,做个好鬼更难,
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遥轻松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声音带著愉悦。

“您、您――”瑶光瞠目结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呆愣呆愣的。

“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他立起,原地半转身躯,眨眼间,哪里还有老
人踪影?!在瑶光面前,是一位身著红衣大袍、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他两眼炯
如火焰,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前胸厚实鼓张,气势凌厉无比。

她识得他,民间将他著彩得十分传神,专要避邪,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

“怎么?!真吓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瑶光恍惚思忖,世间人有谁能知,向来严肃面世
的他也是会笑,笑声比雷还响。

这便是她的机缘吗?也好……也好……让他收了去,连鬼也不必做,魂也无
魄也无,不会想也毋需有情,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
念,为别人椎心哀伤,她无法超然、无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许多苦果,
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骞地,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小脸微仰,眸中含泪。

他甚是惊奇,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

“瞧来,我真吓坏了你。”铜铃眼中黑瞳滚动,肃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趋前
要扶她。“我长得丑恶,是天生皮相!你莫要惊惧。”

瑶光摇头不起,静静地说:“天师,您是来收我的吧。”她单纯的叙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声若洪钟。“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扰乱阴冥地府的秩
序,我、我还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满兴味。“呵呵,是魑魅魍魉。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

“赢了还是输了?”

瑶光迷惘地瞧著他,仍是乖乖回话,“输了,输得很惨。他们牙好利,咬得
我好疼,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

“哈哈哈,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他们牙利有啥儿紧?!往後,我教你拔牙
的手段,再遇上他们,你便可好好雪耻。”他两手支於腰间,快意爽朗。

奇怪,话题怎地扯到这儿来了?瑶光不懂,也不想多懂,双膝跪行两步,直
挺挺立在他跟前,坚决地道:“天师,求您收了我。随便该怎麽处置就怎麽处置,
可以将我一口吞了,或者以铜钱法剑穿破胸膛,或者、或者……”她并不清楚他
如何收鬼,说的都是民间传闻,顿了顿,绝然语气杂著祈求,“无论如何,只求
您收了我。”

呵呵,不仅世事无奇不有,阴间也有奇事。

他打量她的神态,眼眸认真,一张脸白苍苍的,瞧来顶可怜。

“给我个非收你不可的理由。”往常,孤魂野鬼教他撞见,无不吓得四处窜
逃,跪下来讨饶的他见多了,而跪下来求他收拾的,今儿个还是第一遭。

“我方才说过了,我阻挠鬼差――”

“你说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师的管辖内,一律不予追究。”他打断她的话,
撇清关系。“若要讨罚,你得同文老弟要去。”

文?!瑶光心一促,不由得问:“他是哪位?”

“呵呵呵,阎罗殿上两位判官,文判笔堂生死簿,武判严督地府十八层,方
才你招认的事儿不归我管,要嘛,也得文判官出面。呵呵呵,本天师说得对不对
啊?文老弟。”他最後一句恻头过去,对住空气道出。

瑶光尚未意识,虚无中,一抹人形现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温和依然,依然
……情淡。

“天师真爱说笑。”他淡淡出声,双手惯然地负於身後。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

瑶光双眸与他对上,再相见,那份难堪浮上心头,早知他神通广大,却未猜
出他如此位高权重,这般,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眨著眼,瑶光硬不让眼眶
中的珠泪掉下,持著一股怨,视线倔强地锁住他。

“说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吗?”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他炯目一整,
单手握箸瑶光上臂,将她扶持起身,又边对文竹青道:“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
的、芝麻绿豆大的罪状,本天师管不了,若你硬要处置、非管不可……可以!但
本天师告诉你啦,文老弟,现在起,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立马叫底下的小鬼
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长,她的错,我来背,呵呵呵,文
老弟,你倒评量评量,该怎么治我?”

“天师――”瑶光错愕惊喊,双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麽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变得凶恶,大掌架住她,每根发须皆
会咬人一般张扬。“我说收你当妹子,此话既出,即为真言,你再说些浑话,可
要令本天师大大不快。还有你――”他忽地转向白衫男子,神态豪放,“该怎麽
罚,说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从容,扬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地道:“天师是为难小弟了,这
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回阎罗殿请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著。”他颔首,调回视线,对住一脸仓皇茫然的瑶光,语
气响亮亮的,不过已温和许多。“妹子,你名唤如何?”

她颤著唇儿,眸中菁满冰珠泪,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瑶光……”
妹子?!有人唤她妹子?!她有个兄长,怎么会有个兄长?!还要替她扛下一切
的过失,不教她受罪。若是梦,她永远不要醒来呵……

“什么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骂著。

话传到瑶光耳中却觉万分温情。

“莫非你是嫌我丑?”

“不、不!”她急得猛摇头,心中震动,唇一咬,冲著他轻喊:“瑶光是太
欢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试著笑,怯怯唤道:“大哥…
…”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个妹子嫁了人,现下再收一个,你很好,
我接连三次试你,你不忍那怀胎妇人一尸两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丧河底,又
不忍我这捡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总归,
傻得很好。”他绕口令似地道。

“原来、原来是大哥?!”瑶光小口微张,眼眸瞪得圆大,嗫嚅著:“唉,
我正纳闷,为何这些天河岸这儿好不平静。”

天师又是大笑,精光闪烁,双目扫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师说好,定是不差。”他四两拨千金,微笑道:“恭喜两位。”

瑶光悄悄抬头,恰巧与那对细长的眼接触,心乱,涩然之情不止,愈要压抑
愈是奔腾。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给予的耻辱,想学他一般无谓、永远的淡然,
可是,好难,思绪就是同她作对,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学不来他的一切。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无芥蒂,一派温和,双眸微微眯起。

瑶光瞪著他,持礼勉强道:“谢谢……”

天师抚掌大乐,正待说些什么,暗处轻烟微现,一只尖耳育肤的小鬼跳了出
来,单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师,鬼怒山群妖作乱,伤了不少
人畜,开路与打伞两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无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闻言,铜铃大眼怒瞠,面泛银光,他双手结印,口念咒术,
“天眼通!开!”河面跟著幻化,如明镜,显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是远在千里
外的鬼怒山,黑云密怖的山顶闪烁妖异红光,整座山笼罩在玄青的雾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复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铜钱剑。

“我与天师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跷。

“大哥,瑶光也去,可助绵薄之力。”

“万万不可。”他回绝瑶光,继而对文竹青道:“我暂将妹子寄托於你。”
道完,红袍大袖一扬,瞬息间,河岸仅剩两者。

“大哥!”瑶光朝他原先站立处飘去,可哪里赶得及?!东西南北早没了天
师的身影,倒是地上还留着那顶斗笠。

她咬着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脸烧烫起来,外表虽是苍白无血色,那滚
滚的情绪只有自己暗尝。

不知所措,一半是为之前的难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么话也没说,
掉头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没察觉,两只莲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
自然而然朝柏杨权的方向走去,速度缓了许多。她不知心为何提得高高的,仿佛
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身后无一声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瑶光突然间觉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
师出无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缓步,眼眶中有了湿意,她没忍著,任由泪珠儿滴
在草地上,颗颗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忧虑,天师法力高强,又有神器相助,不会有事。”

瑶光猛地抬首,见柏杨树下已有一人,他没尾随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
移形换位立在树下等她。

这儿向来是她的地盘,如今教他随意侵入,见他白衫飘摇、自若自在地伫立,
脸上神态惯有的温和,正是因为温和,反显得感情淡薄。对照之下,瑶光内心波
涛汹涌,怒气、怨慰、羞涩、黯然,种种滋味翻来覆去,更道明了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伤,难道就连一个疗伤的地方,他也不愿给吗?

瑶光愤然地抹掉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小手往他胸膛猛
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来做什麽?!这是我的树、我的地方,你走开呀!我不想见
你、不想见你!你羞辱得我还不够吗?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这样骂过人,会激动如此,她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她的力气怎推得动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无情无绪,包容地凝视
著瑶光,待她稍稍平静、靠著他胸口细细喘息,才轻缓启口――

“我答应天师看顾你,既已承诺,岂能食言。”

“不要你管!”惊觉掌心还贴著他的胸膛,瑶光心一动,赶紧退开,又恼恨
起自己来了。“一个无主的魂魄还需要什么看顾?!我没那么娇弱,从来的岁月,
单独一个不也能过得很好。”她说谎,不肯示弱,小脸发倔地偏开。

空气沉寂片刻,他看著瑶光白玉般的侧颜,说的话极温和、又极残忍,“我
记得你说过的话……”好静,连声音也静谧谧的。“你有个姊妹冥婚出嫁,有一
夜月色昏黄令人寂寞,你在柏杨树上系著串铃,许了心事,因为害怕孤单。”

“你――”不提还好,他、他竟敢主动提及?!

瑶光又气又苦,登时说不出话,感觉内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这么的狼狈。

而夜风不识相,偏在这时拂得枝丫乱颤,阵阵的音韵随即响起,每一声清脆
都要命地穿透瑶光,比魑魅魍魉的尖牙还要锐利,痛至极处。

忍得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她不愿哭、不愿在他面前落泪,终是艰难,当第一
声啜泣逸出唇,什麽都顾及不了了,她任著泪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铃
儿,想也未想,冲动地掷入河中,气苦地喊著:“对,我是孤单、是寂寞,我不
要脸、没羞耻心,才会

同一个陌生男子说些不庄重的话。“她吸吸鼻子,此时模样跟凡人无异,为
情所伤。”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细长的眼仍是静静地看著她。“既不在乎,又为何要哭?”唉,他总是这样
不给退路,爱在伤口上撒盐。

“你走开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这会儿,他懂得相让了,身躯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而已。见她
哭得凄惨,他白袖轻扬,将东西递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会将它系在树上等
一个姻缘,表示它有著不同的意义,若因一时气恼而将它丢弃,事後定会万分不
舍。”

瑶光泪光盈睫,怔怔瞧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不知他便了什麽法术,明明教
她抛入河中,却又出现在他手上。

她赌气,抢过来串铃儿又要抛掉,可是手举得高高的,偏偏丢不出去。是不
舍呵……这串铃儿陪著她多少岁月啊?真的、真的舍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则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当著他的面,瑶光重新将它系回
原处,末了还故意拨动它,流泄出成串的音韵。

“不将它收妥吗?”他静问。

她拭净颊边的泪,心情稍稍平缓,不瞧他,只痴痴地望著串铃子。

“我想听它的声音。”她自嘲一笑,语调还略带沙哑,“说不定……有个男
子将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随著,好好服侍他。”

静默了下来,仅留钤音,片刻――

“以你资质,若能循序渐进地修行,往後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说,天师
已认你为妹,许多道法请教於他,他必倾囊相授,可为陶姑娘之良师。现下你所
受的寂寞孤单,皆是修行必经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欲不尽,你想寻伴,无可厚非,
可是陶姑娘……这样的人间情爱又能多久?到头,终归是空,你又何需执著?”

瑶光抿著唇,内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恶性。

他愈是温和不动,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资质?!呵呵,一个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修
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弯唇角,苍白脸上强忍苦涩,微微一笑。
“人间情爱是短暂,我就要这短暂的感情,总胜过从未拥有。至少我尝过,会懂
得爱人是怎么一回事,会了解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会知道好多好多我从不知晓
的事、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或者……会在其中受伤哭泣,然後,我会懂。”

他愣了愣,无意间竟受她的话语和神情所牵引,温和的双眉淡淡蹙著,又无
痕地放松。“百年来在这水域,你流连不走,救过无数条性命,不知不觉中,你
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会逐步地转虚为实。

瑶光还是笑,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毙於这川溪
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来,却不忍世间人轮替她的命运。

这百年来的岁月呵,从来,都是她情多。

“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欲,然後……就如你这般吗?”她顿了一顿,幽
幽又说:“若连男女间的感情都不曾尝过,又有何资格谈那些空泛的大爱?!毕
竟情爱为何,从来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点
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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