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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hiteRose (云中天使), 信区: Ghost
标 题: 鬼妻-第十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Dec 5 13:52:28 2002) , 转信
第十章 侬只今生结目前
京畿城南大街。
热闹扰攘是白天永远的景象,大街两边店铺林立,除了没棺材店,几乎啥儿
都齐全了,再加上叫卖的摊贩,沿街兜售的小玩意儿、竹枝糖葫芦,卖艺走江湖
的,比剑耍刀,吞剑吞火,聚引不少人潮。
然後,直直往前走,一直到了尽头,转一个弯,那儿有一幢大红宅第,门上
挂著当今圣上御赐的匾额,黑实木上烫金宇,亮灿灿的,教人不敢逼视。陶公豆
子府。
“俗气。”那名老者刚下自家顶轿,身著官服,应是由朝廷下班,他不马上
进屋,站在大红毛前一脸的鄙夷。“哼,没品味。”不仅宅子的颜色不对,连名
字都取得难听。
“老爷,您回府啦。”与大红毛比邻而居的一幢大绿宅,两扇铜门打了开,
老管家探出头来,他是见轿子都回府了,却迟迟未见老爷,就猜他老人家八成还
逗留在外瞪著隔壁那幢,反正,每天总要来个几回。
两府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我说钟全啊,”他终於甘愿回自己家门了,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他忙著
跟老管家交代:“咱们家的铜门能多亮擦多亮,门前能扫多乾净就扫多乾净,别
落得与隔壁一样,灰门尘地的,没点儿朝中大臣宅第该有的气派。懂不懂?”
“是。老爷,小的为您盯著呢。”
“还有啊,钟全,”他向前几步後又走回来,“我问你,你觉得咱们府上的
那块匾额好看,还是隔壁的好看?呃……我是指颜色方面,你尽管说。”
老管家抬头瞧了瞧高挂的匾额,说出正确解答,“老爷真爱说笑,当然是咱
们的好。又亮又威严。”
“是啊是啊,咱们的好。”他笑咧嘴,捋了捋白胡,自在地进厅了。
“唉……”老管家摇头苦笑,再度合门,而门外那块大匾,黑实木上烫金字,
亮灿灿的,教人不敢逼视。
钟公太保府。
同样是当今圣上赐予,若论有何不同,也只有上头的字了。
他总是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看著她。
原来不懂,久了,还是不懂,不过,倒是习惯了,习惯地黑黝黝的眼瞳中,
静静地映著两个自己,不需任何话语。
“竹青,你又爬墙啦。”她放下毛笔,将爷爷规定的练字课程暂抛脑後,跑
向那名攀坐在阁楼窗子的男孩。“唉,你总是不走正门。”她瘦弱的手臂支著实,
想稳著让他爬进来,可是男孩身手灵敏无比,一个翻身已荡进屋来,双脚稳当当
地站著。
“走正门,只怕进不来。”陶、钟两家的大家长斗成这样,他这个陶家大孙
若是光明正大地踏上钟家大绿宅,指名找钟太保的长孙女儿,九成九被人拿扫帚
扫地出门。他微微笑著,伸手抚过她的嫩颊,见她小脸微缩,有些羞涩,才缓声
道,“颊上沾了黑墨了。”
“是吗?”她赶紧捣住,一手掏出帕儿擦著。
“给我,这儿没镜子,你擦不乾净的。”
他半强迫地接过帕子,一下又一下拭著她莹玉般的脸蛋,专注、又有些温柔,
还有一些……她也说不明白的东西。他每回这样瞧她,自己就忍不住思绪纷飞。
九岁,那是四年前的事,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打出生,她就是个病胎,也不知染著什么怪症,三天两头的发烧,全身热得
烫人。她还记得那些川流不息的大夫们,甚至在朝为官的爷爷和爹爹还为了她跪
求御医过府治病,每天要灌进好多黑呼呼的药汁,苦得她舌头都没其他味觉了,
可是病还是病著,整天烧得昏昏沉沉,而娘亲几乎是终日以泪洗面。
然後,那一个夜晚,风好大,将阁楼外的花草吹得作响,咿呀一声也吹开她
的窗子,她不想唤丫头来,勉强撑起身子想下床关窗,揭开床帷,他就坐在那边
望著她,那是与他首次见面,也是首次有异性闯进她的阁楼里,一个与自己年纪
相同的男孩子。
“你是谁?”她轻问,微微咳了起来。那个年岁的孩子对男女之防尚称模糊,
她心中不怕,只是觉得好奇,不知他如何进得了阁楼来?
“你可以喊我竹青。竹子的竹、青青河边草的青。”
她喜欢他的声音,很温和很好听。但後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不是如他说
的,尚有另外一个,可是,他坚持要她唤他竹青。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软软的问,不知觉学起他的语调。
“我有一件东西放在你这儿,现下,该取回来了。”
这话她不懂,正欲再问,全身却烧得难过,那怪症又发病了,来得极其突然,
她倒回软垫,就觉得热,好热好热,刚开始几年她会热得痛哭,可如今,已懂得
哭是没用的,只有咬牙撑过,撑过,就会舒坦了。
“你走吧……我、我睡了,不陪你说、说话……”
她模糊地瞧著他,纳闷著为何还不走开,她不想让外人瞧见自己痛苦的样子。
可是,他好奇怪,犹记得当时他手掌抚摸她头发时的两道目光,带著了然的神态,
她虽小,却知他其中的怜借。
他的脸凑近她的,“别怕。”他说。然後口对准她的口,一瞬间恍惚了,仅
觉得肚腹中一股热源不住地流向他,有光,好亮,这是她那一次最後的印象。再
清醒时,窗外的天好蓝,阳光这么温暖,小鸟唱著歌唤她出去游玩,她下了床,
在阁楼外的庭园追蝴蝶,玩了一身汗。从今而後,再也毋需饮那些苦煞人的黑药
汁。
为此事,爷爷和爹爹特意做了个大匾额,送给那名御医好生赞扬了一番,可
她隐约地知道,她的病是教那男孩治好的。
“小脑袋瓜想什么?”他轻敲她一记,唤回她悠游的神智,却见到他将帕子
摺妥放入自己的衣襟。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我……”她十三岁,明年就及笄了,况且打一
出生就已订了亲,她知道该将事情说明白,不能再任由他偷偷往自己阁楼里来,
毕竟男女有别,有许多礼节非守不可,可是……可是……每回见到他,她心中是
欢喜的、雀跃的,若他真的不再来……唉……
“怎么可以怎样?”他面容温和无害,精锐的是那一对细长的眼眸,好似藏
著无数的秘密。眉微挑,“怎度可以收起帕子?”他替她说完。
她点头,等著他还回东西,暗暗希望他瞧不出她泛红的脸蛋。
“擦完墨渍,你的脸也乾净了,当然是收起帕子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可是……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手帕。”
“我知道是你的,而且我已经收起来啦。”
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感觉,他愈来愈爱耍弄著她,是什么意思,有时
她是又羞又急,有时则又恼又不知所措,有时却又教她心中紊乱浮动,她细细思
量过了,还是不明白如何解释那股心绪。
就如现在,他明明不该拿她的帕子,偏又不肯归还,他们都长大了,她终会
嫁人,这样的事还能允许多久?思及此,心底不由得惆怅。
“拿去吧,别拧著眉,不欢畅。”一方帕子递到她眼下,声音依旧温和。
她略微惊讶地望向他,耳垂泛著淡淡粉色,红唇动了动,被动地收了下来。
“竹青……你很喜欢这帕子吗?”她仰头,唇边有笑。
他点点头,“喜欢。”因为有你的香气。
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一向待她好,教她习字读书,讲述外头发生的趣
事给她听,怕她闷著,总带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她……他不只待她好,还
有那抹温柔的笑,温柔的眼神,会在自己气闷难过时,温柔地望著她。他们是很
好很好的朋友,而这关系已超越男与女的界限。她咬了咬唇,将手帕递了出去,
笑得甜美。
“竹青,若不嫌弃,我把帕子送你。”
她笑得更欢喜了,因为他收了她的东西,细长眼睛也笑弯了。
“唉,你是头一个送我手帕的姑娘,我定会好好珍惜。”
也就是说,往後还会有其他的姑娘送他东西了。届时,她的这条帕子又会在
哪里?这念头闪过,她不禁一怔,故意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她身子转回桌
边,拾起毛笔,秀腕出劲继续未完的练字课程。
他尾随过去,静静瞧了一会儿,在她写满长开宣纸後,对其中几个笔画提出
意见,如此的相处,这么的自然。
“这一撇该加长,收尾需顿力,以防破尾。”他解说著,提笔写了起来。
“那这个字呢?我一直都写不好,尤其这一捺。”
“要这样写,别贪著想一气呵成,先慢点来。”他又挥毫。
她趋前看著、学著,拿起笔在纸上临摹。“是不是这样?”
“嗯,还不错,可以再好。”他的掌心好自然地握住她的软荑,这举动对他
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你别施力,感觉我的笔触。”然後在纸上写出完美的一字。
还想继续,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一惊,抛下笔赶忙冲出去迎接,顺便档架,挡不
了架就拖延。
“娘,您不是陪常家大娘饮茶吗?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
“什麽大娘小娘的,过几年把你嫁了,她就是你婆婆。”钟氏生得福态,笑
时眼睛眯成细缝,有股可爱劲儿,“哎呀,他们当家也大方,这次过访,还特地
为你打了一对纯金耳坠子,还镶著什么……红宝石的,唉,我瞧跟玛瑙挺相似的,
带过来让你瞅瞅。”她回头对婢女道:“小翠呀,那盒子呢?”
“在这儿哩。”小丫头捧了出来。
“咱们进屋去瞧,也教你戴上来让娘看看。走、走。”
“娘啊,我对这个没兴趣啦。”她亲热地挽住娘亲的手,甜甜地说:“今天
天气这麽好,我们在庭院逛逛好不?”
“嗯,天气是挺不错的。”钟氏望了望天,回头对女儿笑,“好啊。待戴完
耳坠子,咱们到庭院赏花去。”不由分说,人已进了屋。
里头已空无一人,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收拾著桌面,明知留下他的字可能不
好,仍是舍不得丢弃,只得偷偷收了起来,告诉自己,可以用来临摹练写。
“来来,乖女儿,快戴上。”钟氏招她过去。
小翠替她戴了起来,另一名婢女则捧著薄铜镜,让她映照著。
“小翠、小红,你们瞧,小姐这么著是不是很美啊?”
她任著娘亲摆怖,一会儿站侧姿,一会儿要螓首微垂,还得手捏莲花指。唉
唉……
“是啊,美得不得了。”两个小丫头笑咪咪的,八成让当家主母传染,眼睛
全眯成细缝儿。
“我告诉你们呀,你们小姐出生时,房里银光照耀,嘴里好似含著一颗银珠
子,伸手去探却是一空,当时,老太爷和老爷都在怀疑,她就是王母娘娘身边的
瑶池仙子,才给她起个名,叫瑶光。”
这事她从以前说到现在,也会从现在说到将来,乐此不疲。唉,瑶光不由得
叹气。
而附在窗外的身影也在叹息。
本来要走的,却听见常家的事,那是一根刺搁在他胸口上。
他对转世前的记忆是四年前取回银珠元虚後才完整恢复的,可是她已由父母
作主许给了别人,而自己也陷入这好笑无奈的境地,尚是婴孩,便与一家的小姐
订了亲。他与她,各有各的婚约,而他并不打算履行,也不会让她去完成。另一
根心头剌是自己的名字。
那颗臭豆子,白白教了他读书习字,枉费他当上朝中大官,竟给自己的大孙
取个恁俗的名:陶宝铃。
只因他出生时,手中拽著一串铃子。
春夏秋冬过三年。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一清早,瑶光在庭院里剪下几株含露花儿,插在长颈白玉瓶中,阳光由阁楼
窗外流泄进来,将花瓣上的珍珠水露镶上璀璨。她想,他从窗子进来时,第一眼
便能瞧见。
跟爷爷、爹娘请安後,她跑到後院廊房去,在那儿磨著厨娘学做糕饼点心。
“哎呀,小姐想吃什么告诉李妈一声就行了,何必这么费劲儿?更何况,今
天是小姐十六岁诞辰,厅外来了几位老太爷和老爷相熟的贵客,都送礼过来,别
待在这儿,去厅前玩玩。”
“李妈呀――”她拉箸她的手,又摇又揉的,“求你啦,我虽笨,可是会好
好的学的,只要教我几样便足了,好不好嘛?瑶光知道你最疼我了。求你啦――”
“唉唉唉,我的好小姐,您这么著求李妈,李妈能不答应吗?好啦好啦,你
这软腻儿,别再揉了,李妈心都成酥油啦。”她笑著。好奇怪,好似除了瑶光,
钟府里的人都是一副福态相,笑起来就瞧不见眼睛了。
“谢谢李妈!”她一高兴,环手抱住妇人胖胖的腰。
“哎呀,都大姑娘了还改不掉这爱撒娇的性儿。”
这一日,瑶光就窝在後院,在李妈细心指导下,做出几样小糕点,虽不完美,
瑶光自个儿试吃,还觉得挺能入口的。
她想,往後她得再多学几样,将来好做给他尝尝……他是谁?心思不由得一
顿,她想著常家公子的长相,却是虚无的轮廓,而心中另一张男子的脸,竟是无
比清晰,她熟知他唇上的笑、习惯他温和略沉的嗓音,还有那对眼眸中若有所思
的含意,她去猜,从九岁时见著地,便试著去解读他细长黑眸中闪烁的意义,而
自己……似懂非懂呵……
端著亲手做的糕点回到阁楼,瞧见瓶中的花,心情些微振作起来。今日是她
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从相识後的每一年,他都会偷偷地抽空跑来同她说些话。
过午,他还没来,娘亲过来她这儿坐了一会儿,谈话间,她总是心神不凝,
眼睛不时往窗外瞧,教钟氏也随她瞧了好几回,什麽也没有,窗外的天很蓝。
“唉,女儿养大是人家的,你爹老想要你早些出阁,可我心头舍不得啊,怎
么也得再留个两年!等你满十八了,身子骨成熟一些,再谈婚嫁也是好的。”
“娘,瑶光会陪著您的。”她脸微赭,听到身子骨成熟的事,因那明显地发
生在她与他之间,男与女差别这么的大,以往身高相同,他却在短时间内抽长许
多,现在与他说话,总得仰著头。
还有许多地方,比如……她的胸部是柔软的,而他又宽又硬,那一回不小心
脚下一绊,他为护她,双双跌在地上,她趴在他胸脯上,有一瞬间脑中是空的,
只觉得他紧紧搂住自己的双臂和胸上的坚实温暖。还有他的脸,有棱有角,轮廓
愈见分明,以前就觉他的气势像个大人,如今更觉他深不可测,在他面前,总感
觉自己好小,唉……他们是同龄,不是吗?
钟氏没注意到她的神思恍惚,自顾自地谈著说著,好一会儿才由瑶光的阁楼
离去,转而到别的院落串门子。
少了人语,房中顿时清冷起来,瑶光摊开宣纸练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思,
写坏了好几张,她幽幽一叹,人倚在窗边怔怔望著,也不知瞧些什么,直到小红
丫头来唤她用晚膳,才由梦中惊醒。
“小姐,老太爷他们在前厅等著呢,您怎么还不下楼来?”小红探头进来,
苹果脸颊红通通的,笑嘻嘻地说:“今天全是小姐爱吃的莱色喔,李妈还烤了一
只乳猪,上头插著小腊烛,好可爱喔。”
她缓缓转头,幽然低问:“小红,什么时辰了?”
“嗯……咱们家都是酉时开始晚膳!老爷要我过来请小姐,一耽搁,现在差
不多过一刻了吧。”
“喔……”
“小姐,怎么啦?好似……不开心?”她小心翼翼地问,眼睛睁得大大的。
“呃,没,没有不开心,是倚在窗边让沙子进眼了,有些疼。”
小红毫无疑虑地笑,边催著:“对嘛,今天是好日子,小姐怎会不开心。呵
呵呵,偷偷同您说一件事,今天老太爷吩咐得买长寿面和红蛋,还指定要长兴号
的,今早小红去到长兴号店铺时,就见三项大轿子挡在门口,好不容易挤进去,
您猜我瞧著谁了?嘻嘻,是隔壁陶家的孙少爷,和两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姑娘也
在店中,其中一位还嚣张地说要包下长兴号今天所有的面线和红蛋,这可急死我
啦,可那陶家孙少爷好似认得我,竟要夥计包妥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要给小姐添
芳龄。奇怪啦,他怎么知道小姐今天生辰,唉唉,我可不懂啦。啊,这事千万别
教老太爷知道了,他要是知道桌上的面线和红蛋是陶家送的,准要气得吹胡子瞪
眼睛,小红就惨啦。”
“小红,你、你知道……那两个姑娘是谁吗?”猛地一阵心酸,听他与别的
姑娘同游,气息闷在胸口,压得难受。
“我当然打听了,是与陶家孙少爷有婚约的沈家姑娘,长得还真不错。另一
个扬言要包下长兴号的是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长得是漂亮啦,不过那性子,唉
……总之,谁娶她,谁倒楣。”小红边说边皱眉,“小姐,您没瞧见哩,这个潘
姑娘脸皮可厚啦,当著表姊的面前黏著未来的表姊夫,拉著他的袖,摆著爱娇模
样,我想,她八成看上陶家孙少爷,唉,可怜……唉唉,小姐,我是来请您下楼
的,怎么扯起这些来了。快快,老太爷等久了可要不高兴了。他疼小姐,只会凶
我,快快,别耽搁。”她一惊,拉著瑶光小跑步朝前厅去。
瑶光没有拒绝,乖乖跟著她走,感觉心和体好像分开了,她咬著唇,心好痛,
怎么会心痛?怎么会心痛?她有什麽资格心痛?
早知两人会走到这个岔口,可她一直不愿去想,如今,这一刻来得突然,她
完全没有对应的能力,她终於知道,原来自己这么自私。不要他对别的姑娘好,
不要他对别的姑娘笑,不要他用那对温柔的眼瞧著其他姑娘,不要他用那种温和
低沉的嗓音对其他姑娘说话,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他走出她的生命。
只要他属於她一个。
天啊,瑶光,你是个自私鬼。
强颜欢笑地结束家人为她办的生辰宴,将一箩筐的礼物搁著,又无情无绪来
到窗边,颊上好凉,她伸手去摸,竟是湿润的泪,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她收到
好多好多的贺礼,府里每个人都对她说了好些祝贺的话,可,她竟在哭,是伤心,
是酸楚,是委屈,是没来由的。
她终於关上窗子,回到内房褪下外杉,她对著铜镜怔怔瞧著。
……与陶家孙少爷有婚约的沈家姑娘,长得还真不错……沈姑娘的表妹,姓
潘,长得是漂亮……
那自己?!她瞧著镜中玉白的脸庞,弯弯柳眉,眼如波。唇如樱红,还有一
头及腰的长发……她应是长得不错,是好看的吧?
镜中人对自己苦苦一笑,她吹熄烛火,放下床帷,在胡思乱想中睡著了。然
後,像极数年前那个夜,风吹开窗子的声音将她唤醒,睁开迷茫的眼,她想下床
关好它,小手揭开床帷,她瞧见他坐在床边,正微微地笑凝著自己。
乍然见到,瑶光方寸又喜又惊,一时间不知说什麽好,却瞧他一派自若的模
样,而自己这一日的苦候,揪心揪肺,情何以堪?想到他与别家姑娘同游,自己
还兴匆匆做了糕饼点心等他来前,顿时,漫天的委屈罩来,她拧著软被,对他哭
了起来。
“怎么?!”这还不哭掉他脸上一贯的温和。“瑶光,别哭啊,你怎么了?”
他倾向前去,一把揽她进怀,大掌拍抚著她的背脊。“别光哭,乖,谁欺负
你了?”
她还是哭,小脸埋在坚硬的胸膛上,也顾不得男女的礼节,拧著被子的两手
改成拧著他的衣衫。她转为低低抽噎,可怜地说:“我以为你、你不会来了……
我等了好久,等不到你,小红跟我说……你和别的姑娘乘轿出去玩了,我还、还
亲手做点心……可是都不新鲜了……”
她埋在他胸口,没瞧见他在笑。
“那沈姑娘来送礼的,礼尚往来,我得送姑娘家回去,我没有同她们出去玩。
糕点很好吃,我方才进内房时,在桌上拿了三个,已经吃到肚子里啦,待会儿,
我会把它吃光光。”
“真的吗?”她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珠,却是期盼地问:“你真觉得好吃?”
“嗯。”他点头,手指帮她擦泪,笑著说:“往後我的娘子要是天天做这麽
好吃的东西,我就有福了。”
“沈姑娘……她会做吗?”
那对眼如雾如梦,双颊红通通,有一般诱人香气,还不懂吗?他瞧著,心中
长长地叹息,微笑问:“你说谁?”
“就是你的――”话忽然截断,有人在外头敲门,然後是推门而入的声响。
“瑶光啊!还没睡?房里怎麽了,娘怎么听到你在同谁说话?”
钟氏步了进来,走到床边撩开床帷,见女儿一脸睡眼惺忪,“咦”地一声。
“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您找瑶光有事?”
“没事没事,路过,顺便进来瞧瞧。唉,我这耳朵愈来愈糟了,近来总听到
一些奇怪声音。乖女儿睡吧,娘吵了你了。”她喃喃自语,持著灯又要离开。
“瑶光送您回房。”她起身,又被娘压回床。
“不用,外衫都脱下了,睡吧。娘会替你把门关好。”
是的,她外衫都脱下,略微紧张地躺著,直到听见关门声,她微微一动想要
爬起,身子便碰到被窝里头另一个身躯,来不及慌,腰让人搂了过去。
“我娘……我娘她、她离开了……”她纳纳地说,脸蛋好红,一直泛到耳垂。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气息拂过她的颊,撩动几根发丝。
两人同枕一个枕头,虽是无语,两颗心却相互激荡著,眼光在彼此的面容上
穿梭端详,在对方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许久许久――
“我不娶沈家小姐。”他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出。
瑶光方寸猛跳,身子轻轻颤抖,感觉他将自己搂得更紧一些了。
“为什么?”
“她不会做好吃的糕点等我。”
瑶光合上眼,眼泪由睫毛间流了出来,她终於明白这患得患失的情感为何;
终於懂得他眼中的光芒,她想他永远这般抱住她,不要理别家的姑娘。
然後,她睁开眼眸,透亮而温柔,缓缓的、清晰无比地道:“我不嫁常家公
子。”
他笑,“为什麽?”
瑶光不回答,只是将头靠在他的心窝,双臂环抱住他。
这两年发生了好多事,对陶、钟两家来说,真是个多事之秋。
树大招风,官场上人生百态,再如何正大光明,总有人瞧不顺眼,总爱在皇
帝耳边进谗言,而皇上不一定是圣上!他一样是人,有人性的猜忌怀疑。
因此,陶钟两家便这样不明不白的被牵连至一连串的贪污、行贿、鬻官,甚
至是谋反的阴谋中。
这两年好乱,大红宅和大绿宅里的人各个心情低靡,两边的老太爷和老爷全
遭拘禁,等待事实查证,但人人心里头都清楚,事实是等不到了,就怕等到的是
“秋决”或是“斩立决”两个答案。
然後是一个少年,他年仅十八,却凭著超凡的智慧和沉稳的气势主持了两家,
为两边所受的污蔑和羞辱向皇帝上书。正是陶府孙少爷。
又然後,无人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日醒来,京畿大街小巷传单满天飞舞,连
在路旁摊子唱碗豆腐花,也会被三、四张传单飞来裹住脸,教人不去注意也难。
传单上,正是那几个进谗言的官员历年来干下的苟且歹事,写得详尽无比,
还能佐证,传单边分上中下三版,像官场现形纪,闹得街头百姓们追著传单跑,
要是少漏了一段,还懂得赶上茶坊,因那里已有说书客将三版分成二十章节,加
油添醋,讲得口沫横飞,说陶府如何忠义、说钟府如何清廉,说那些污害他人的
官员如何男盗女猖、不知廉耻、趋红踝黑、望风梯荣,将圣上捏在手心里把玩,
做了影子皇帝。
又再然後,人言可畏,光是说话,就能把人逼死。
那几名官员遭了罢免,抄家,流放充军。而原在牢里的人放了出来,消息传
遍京城,当天,不少民众夹道迎接,大放鞭炮,热烈鼓掌。茶坊中再加开十个章
节,讲述当今皇上如何圣明,不听谗言,圣断天明,是不世出的天之骄子。
总之,事情都过去了。大红宅和大绿宅的争执也都过去了。陶豆公和钟太保
公还三不五时便聚在一起谈论时事政务,也常听到两个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但学
过教训,由鬼门关走回的人到底是不同了,争该争的,争不过,就别争了。
今天又是个特别的日子。
陶家老太爷精神铄铄地来到长孙书房中。
“爷爷,找孙儿有事?”他正想去爬墙找一个姑娘。
“宝铃好孙儿,爷爷想知道的事,你偷偷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麽事啊?”他无辜地眨眼,虽然心中万分清楚。
“就是那件事啊,你是怎么拿到有关那些官员干下龌龊勾当的证据?”
“爷爷,”他拧著眉,状似十分为难,“圣上要我绝不可说出。而且孙儿在
他面前对天起誓,若说出让第三者知道,会家破人亡、遭天诛地减。”
“喔喔……喔,这样子啊。”他捋了捋胡须,有些落寞,“唉唉,那就算了。
没事啦。”正转身要走,眼角却瞥见桌面上成叠的字墨,登时,两只老眼瞪得大
大的,抖著音问:“宝铃好孙儿,这、这书法,这些字是谁写的?”怎么这麽像,
那是数十年前的记忆了,他还在陶家村,每天夜里小河流过,那个爱穿白衫的哥
哥就来教他习字读书,还有一位美丽的好姊姊,能有今日,也是他们给予的启发。
而这笔感、这字迹,明明就是……
他知道他想起什么了,笑著说:“爷爷,是我写的呀,您忘啦,以前您就是
教我这样写啊。我每天都练,练一百个字以上,现在我写得不错了吧。”
“你写的……”有些恍惚,他重新坐下,一张一张的看,眼角有些湿润,
“你写得很不错,真的很不错……我真高兴……”
他看得征了,沉浸在回忆中。竹青没扰他,一个人悄悄步出,轻快地翻过墙。
自两家出事後,常家和沈家都派人来退亲,如今风波已过,陶钟两家却结成
儿女亲家。其实,他可以光明正大走钟家正门,可攀墙爬楼有其难以言喻的乐趣。
未到窗口,就听见串铃儿的声音,那是十六岁生辰的那晚,他离开时为她系
在窗子上的,风一吹,就唱著曲儿。
他往内一跳,无声息地落地,见到姑娘忙碌的娇美背身,将几盘的点心、素
果和糕饼摆在桌上。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忽而拦腰横抱起她,吓得人家惊声尖叫。
“坏人,你、你真坏――”瞧清来人,瑶光又笑又骂,小拳头捶著他的胸。
“唉,你喊我坏人,小生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坏到底了。”他说著,吻住
她柔软的小嘴,瑶光半推半就,最後是软软的投降了。
一吻结束,他的额抵著她的,调整气息,暗暗发誓明日就要说服两边的人准
备婚礼,今年,一定要抱得美人归。
“放人家下来啦。”她踢了踢小腿,脸蛋红得好可爱。
他长长又哀怨地叹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她,待她站稳身子,又忍不
住倾身去啄她的嫩颊,啄著啄著,就啄到嘴上来了。
“竹青……”他停不下,她只好伸手按住他的嘴,娇嗔著:“停,听话。”
另一手则揉著他的眉心,温柔地说:“今天是好日子,不准皱眉。”
是的,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他们俩的十八岁生辰。
“来,我准备了一些素果糕点!要一起烧香许愿。”她拉著他的大掌走到桌
边,又点燃两束香,一束交给了他。
持著香,两人对著窗跪下,双双合眼视祷,香烟枭绕著他们,虔诚而真意。
一会儿,两个心有灵犀地睁开眼睛,转过头彼此凝视。
“你许了什麽愿?”
“你许了什么愿?”
两个人竟是异口同声。
竹青望住她,无限温柔地望住她,缓缓放唇,“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瑶光唇边展笑,一朵无限温柔的笑,轻轻回应,“也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窗上的串铃儿,唱出动人的歌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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