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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华音流韶系列之海之妖(一)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4月23日12:51:2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一章 大威天朝
作者: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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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威天朝号躺在碧涛上,就像一个穿上新衣的老人懒懒的晒着太阳,一百年前,它曾
随三保太监七下西洋,布国威于四海,带回奇珍无数。如今被改为客船,依古航程从刘家
港直到安息。首航之日,万人空巷,争睹风采。船身长四十四丈,高十六丈,散着松江油
漆特有的清香,十余丈高的主桅扯开一面巨大白帆,闪闪发光,另外一支副桅也挺立昂扬
,桅杆下头等舱的富商巨贾、达官贵人们一脸喜色,倚在船舷上,向家人挥手告别。船下
更是热闹非凡,有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策马搭车,正在往上赶,有挑担提包,前来送行
的仆丁杂役,也有挎个篮子,往返叫卖的小贩,这些人争着上船,一时不可开交。
幸亏韩青主还算安排得力,从未出过华音阁的步非烟才没有被这么多生人吓到。郁家
一行三人,直上顶层,迎面过来一位老太监,一身朱红的官袍,十分抢眼。只见他嘴角微
微往上一翘,干笑了两声:“郁公子。”
卓王孙知道这位刘公公乃是是东厂第二号人物,从二品身份。近十年来,不少名臣显
宦都栽在他手上,此次由他管理大威天朝,船上只怕必是多事,于是还礼笑道:“郁某一
介布衣,何德何能,劳动刘公公大驾。”
刘公公眯了眯眼:“郁公子见笑了……不知后边这两位天仙美人,和郁公子如何称呼
,免得咱家失了礼数。”
卓王孙一笑,带过相思:“这是拙荆,那是舍妹。”步非烟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窗前
,探身往下看。
“这么说来,郁公子此行就只带了家眷,连仆役也无?”
卓王孙笑道:“人多手杂,反而不便,不才以为,到了天朝号上,自然一切仰仗刘公
公就是了。”
“好说好说,”刘公公点了点头,又笑道:“郁公子五倍价钱将鄙船上所有特等天字
房全订去了,咱家还以为郁家的公子小姐都到了呢,原来只有三位,可见江南郁家不愧为
富甲天下的第一豪门,出手何等阔绰,咱家真是见所未见。”
卓王孙心中暗道,韩青主做事怎么如此张扬,正要敷衍两句,只听楼下一小太监高声
道:“这位公子,你是怎么上来的?有没有预定?”
“没有。”
声音不高,相思却一惊,抬头看了看卓王孙,但见他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不由拉了拉
他的衣袖,轻声提醒道:“先生,这个是……”
“风铮,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你还是先带非烟去屋里收拾一下,一会三层的客人们还
要会个面。”
“是。”她转身去寻非烟,却见非烟倚在楼栏上,抱了帘子,往楼下看。相思顺着她
的目光看去,一人白衣如雪,目光悠然投向窗外的大海,赫然正是杨逸之。
他身后那小太监似乎正压制着怒意:“尊驾是不是认识我们刘公公?”
“不认识。”
“那……小的倒是敢问了,尊驾到底是哪家大人的公子,通报一声,也免得小的有眼
不识泰山,伤了和气。”
“都不是。”他头也未回道。
“咦!这就奇了!这大威天朝号就是宰相的儿子要乘船,也要提前一个月定票,不管
您是那来的神仙,这还只有请您,怎么来的怎么下去。”
步非烟看到那小太监一张白皙的脸都因怒气挤做一团,似乎又有顾及,不好发作的样
子,不由拉了帘子,掩面一笑,却看见那位白衣人回过头:“在下无心捣乱贵船的规矩,
只是有些事务要办,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定票,可否略行方便?”
“哎呀,这个方便小的只怕行不起,您也甭多讲,请回请回,快开船了,别耽误了您
。”
步非烟少见生人,但一见杨逸之,却起了些亲切的感觉,向楼下细声道:“嗯,那个
——”她也不知道如何称呼那小太监,那个了良久,干脆不去管他:“那个,你为什么不
让他上船啊?”
这是刘公公赶了过来:“郁小姐,你这是……”
步非烟放开帘子,直身道:“老爷爷,我哥哥说船是用来人坐的,你们为什么不让这
位哥哥上船呢?”
“这个——”她这么一句话竟问得刘公公无从解释,只得道:“这个,大小姐有所不
知,这个上船是要买票的。”
“不知道在下可不可以补票?”杨逸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得楼来,在刘公公身后问
。
刘公公一惊,他所见大内高手不少,但能如此来去,而自己毫无知觉还是平生第一遭
,顿时后退了两步,干咳一声:“真是不巧,二三层楼的舱房都被人订光了,难道还要委
屈公子您住底舱?”
“那也没什么区别。”杨逸之淡然道。
“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们住在一块呢?”步非烟插言道:“你和我们一起上来就可以住
在一起啊。”
刘公公见她言语没头没尾,心道,这位郁大小姐是不是心智有点问题,碍于郁家的面
子,勉强笑道:“如果郁大小姐肯的话,令兄定下了六间房,应该是可以分给这位公子的
。”
“令兄是谁?”步非烟眼睛中有些迷惑。
刘公公苦笑着,也不知如何回答。
“舍妹自幼身体不好,没有读过书,让各位见笑了。”卓王孙将步非烟带了回去,回
头对杨逸之道:“这位公子既然和小妹有缘,如不嫌弃,就请在舍妹旁边的房间住下,也
好麻烦照应。”
杨逸之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他也知道卓王孙不便示恩于自己,正是要借步非烟的
一派天真,来施这份人情。于是道:“如果令妹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自当效劳。”
两人目光一接,自是心领。这时刘公公在一旁抚掌道:“好好好,难得郁公子与这位
公子一见如故,那么,来人——带几位去看房间,老朽还有几位客人要去迎接,失陪,失
陪……”打个哈哈,转身而去。
那小太监带着几人将第三层船舱看了个遍。第三层共有六间特等舱,十二间头等舱,
围成一圈,中空,可以看到第二层的地板。左半圆是天、地字房,卓王孙,相思,步非烟
分住一二三号房,杨逸之则在地字一号。与对面的玄字、黄字头等舱用两道屏风隔开,每
一字房间之间则隔着一条通道,或通甲板,或到二层。
卓王孙打开房间,这是有客厅、卧室以及梳洗室的套间,门口各有两支落地柱灯,灯
罩状如卧莲,为淡蓝的水晶石整块雕琢而成,流光宛转,精巧绝伦。其他的陈设,亦是极
尽华贵,几乎可让人忘了是在旅程之中。这时,相思在门口道:“先生。”
“进来。”
“有些事情,属下不太明白。”相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是在奇怪杨逸之为什么会和我们同行吧?”
相思点头道:“是。”
卓王孙道:“这也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愿只是巧合。他可能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历,但
是,只要他一天不说明,我这郁青阳就还要做下去。”
“属下会尽力协助先生。”
卓王孙摇摇头:“依你的习性,只要不捣乱也就够了。”
相思也低头微笑道:“真的捣了乱了,也只有请先生担待着。”
她上前了几步,突然好似发现了什么,从卓王孙的床桌上拿起一个更漏来:“好别致
的更漏。”
卓王孙伸手接过来:“这种样式来自高丽,传入中原不到十年,漏杯状如水滴,支架
是银质的,整个晶莹剔透,每个时辰又水色不同,每滴到六个时辰,漏杯会因重力原因自
动翻转。也可以称得上巧夺天工了。”
这时,有人推门,却是步非烟笑盈盈的站在门口:“哥哥。”
卓王孙示意相思走开,笑道:“你收拾好你的房间了?”
“相思姐姐说她晚上会来帮我的。我想去看看海。”她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表达,于是
微微笑了一下:“我想晚上的海会很好看。”
卓王孙轻轻拍拍她的头:“以后有你看的时候。好吧,我们走。”
卓王孙带着步非烟,向对面十二间房走去,房间几乎一摸一样,门内也有两支落地莲
灯,只是水晶灯罩的颜色有别,地毯的式样也略有不同。房客们都在摆弄自己的物件,门
口堆了不少垃圾。前面灰灰暗暗,似乎是一道屏风,两人才知道已经走到了尽头。
卓王孙只瞥了一眼,便觉得这座屏风有些古怪。走到近处,但见屏风上共七面,上面
画着竹林七贤图,漆色尚新,笔法说不上恶俗,但总觉得有些刺眼。
怪就怪在屏风那些天竺古檀的沉香座架上。座架雕琢得法,纹理精致,看上去已是百
年古物,却依旧光彩可鉴,沉香扑鼻。无论如何,也不是屏画的配套之物。卓王孙正要找
个杂役询问屏风的来历,回头步非烟却不见了。
刚才走廊上还一片朝阳明媚,一走到屏风面前,整个就阴沉了下来,寒气森人,步非
烟了无声息,似乎也和阳光一起,平空消逝了。卓王孙皱了皱眉,正要去找,只听屏风一
侧一声尖叫,似乎是步非烟的声音,循声看去,屏风前面有一间客房,门是虚掩的,透出
一点微光来。卓王孙推门进去。
客房里窗帘紧闭,一片漆黑,只有东面墙上,隐隐一点烛光。步非烟一身白裙,面墙
而站,一双手不堪重负的撑着墙边的一张桌子。桌上时明时暗的红光,映出她神情恍惚,
目光也因恐惧而显得呆滞,茫然凝视着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血红色丝织曼荼罗图。
图中花纹繁复,似乎无穷无尽的纠缠在一起,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在哪里终结,只
觉得色彩诡异无比。多看一会,似乎那些线条又是有规律的,正朦朦胧胧,汇聚成一块巨
大的图案,缓缓凸现。
步非烟似乎已经看得痴了,桌上红烛的烛蜡,正一点一点滴到她苍白的手上,像血一
般耀眼,她却毫无知觉。
卓王孙猛地将她的手挪开:“非烟,你怎么了?”
步非烟如梦初醒,哇一声哭出来,扑到他怀中:“有妖怪,那里有好多妖怪,在叫我
的名字,还有好多蚂蚁一样的东西,在咬我的手,都咬出血了,我却动都动不了……”
卓王孙怜惜的拾起她的手,将上边的蜡轻轻拂去:“别怕,是蜡烛,这幅图是印度的
曼荼罗,对不认识它的人有很强的催眠作用,看来,这间房子的主人是曼荼罗教派的人,
行事古怪,以后千万不可以乱闯别人的房间,如果见到这种东西,更要马上走开。”
非烟抬起泪眼:“我真的是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才进来的,你要相信我啊。”
“好了,好了,我们上甲板去吧,否则,这里的主人回来,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非烟被他拉着往外走,还不停的回头看:“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住这么黑的
房间啊?”
卓王孙淡淡的回答:“以我的推测,应该是一个孤僻嗜洁,取不义之财,肤色苍白的
印度女子。”
步非烟点点头,又问道:“哥哥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屋主把所有的帘子都放了下来,又将入门处两座莲花灯罩都取走了,白天还在桌上
点着蜡烛,可见和你秋璇姐姐一样,习惯了昼伏夜出,可能还怕见强光,所以肤色多半苍
白。”
“啊,灯罩被取走了吗?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刚才……而屋里物件虽然简单,但井井有条,整洁异常,连最小的东西,放起来自
有规范,可见屋主孤僻嗜洁,可能不想任何人打扰。这个又有点像你楼姐姐了。”卓王孙
微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只是这样的人,出去的时候居然不锁房门,倒是古怪了。”
“不义之财又是什么意思呢?”
“屋主所带事物不多,大都简朴实用,却有一些毫无用处的装饰品,是天下的奇珍。
比如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琉璃烛台,是大明宫旧物。加上昼伏夜出的习性,多半是来路不正
了。至于印度教,那幅挂画足以说明,只是从这副挂画的年代做工来讲,屋主绝非普通教
众,而她的司职,就在这幅曼荼罗隐含的意义中,这我却没能看得出来了。”
非烟听得直点头:“哥哥好厉害。”
卓王孙笑道:“从桌前陈设的七面镜子来看,屋主通常孤芳自赏,也许还很漂亮,本
来让你见见她也无妨,只是你这么莫名其妙的闯了进去,以她的性格,只怕要结下仇怨,
所以还是叫你赶快出来,去甲板晒晒太阳为好。”
待到他俩来到甲板上,那里已经有人了。
木质甲板被当中的日光涂得金光闪耀,碧蓝的海面上不时跃起雪白的波涛,栏杆前面
,一个大红衣衫的女子正凭栏临风。海风扬起她黑的幽蓝的长发,像一蓬张扬的花绽放在
海天之际,和她身上缠着的一匹红纱彼此撩逗,华艳得有些令人头晕目眩。
步非烟一时不知做什么好,只呆呆的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知道有人上来,也不回头,更扶着栏杆像海空中伸展了一下身子,脚腕上的金
铃随风响了起来。只见,她手臂做了个姿势,蓝发一扬,将一声穿云裂石的歌声也抛向空
中。
歌声古老迷离,难辨其辞,只觉一刹那就已回到了远古。那时人类毫无机心,只知与
神共存,受神庇佑,在敬畏与虔诚之下,用自己的歌诗来颂扬诸神赫赫功勋。天地间似乎
一切都凝结成冰,只有这一曲歌声,任意游荡,所行之处,海波也震荡而起,卷来丈高的
碎雪,纷纷落到她的长发上。
“好。”卓王孙不禁赞了一声。
这时,那女子猛然回头,一脸怒意。她的肤色略深,眼睛比中原人更大更黑,迎着阳
光一眯一睁之间,透出不少的野性和坚韧来。那宽阔的额头上,不是照例点着一颗吉祥痣
,而是嵌着半轮鲜红欲滴的月牙,隐隐光彩,眩人耳目。
她的眼睛从步非烟身上一扫而过,久久停留在卓王孙身上:“是你叫的好吗?”
卓王孙道:“姑娘一曲,在下如谛仙音,方才打断,实属情不自禁,还望见谅。”
她摇了摇头,眸子深处宛如火焰浮动,一步一步向卓王孙走来。
步非烟倒是吓了一跳,轻声道:“这位姐姐,我哥哥已经给你道过歉了,你还这么过
来干吗?”
她并没有答话,直站在卓王孙面前,眼睛半步也没离开过他的脸。
很多年都没有人敢如此正视卓王孙了,他觉得几分有趣,静待那女子下一步的举动。
那女子突然作出一个虔诚的笑容,唇中吐出两个圣咒般的音节,红纱一扬,她已经深
深的跪了下去,用额头触到卓王孙的脚背,五尺长发,就在甲板上散了一地。
遇到一个印度教徒向他行触脚礼,饶是卓王孙也略觉惊异,只见那女子缓缓站起来,
灼热的目光仰视着他:“我的天朝公子,我主湿婆大神,居然赐给了您一张和他一样的面
孔,您是被诸神祝福、崇拜的,神的化身。”
卓王孙神色不变,问道:“这位姑娘是曼荼罗派教徒?”
她结了个手印:“感谢尊贵的湿婆神。我是大神搅拌大海时升起的天国歌伶,阿卜罗
婆兰葩,等候您的命令,为您献舞。”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并非印度教徒,也不曾见过湿婆大神尊容,姑娘这礼行得有点
冤枉了。舍妹身体不适,不能在风口呆久了,在下要送她回房,告辞。”
兰葩还要说什么,这时船上的大钟敲响,卓王孙对步非烟道:“是开午宴的时间了,
刘公公要为三层的船客们作个介绍,我们还是快点回去。”
兰葩一揽衣带,倚栏而立,笑道:“午宴上我会有礼物献给您。”
一见到他俩,相思便道:“先生,我正要四处找你,你们走后,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
卓王孙道:“哦,看来这船上怪事还真不少,说说看你看到了什么。”
“开船前的一刹那,我看到一个女子上了船,她一身日本贵妇的打扮,神色非常倨傲
。”
“大威天朝沿着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路线,历行十余国,自然有外帮人上船,也没有什
么可奇怪的。”
“奇怪的不在她的身份,而是她走后,我闻到一种奇异的冷香。香气非常淡雅,但是
冷得诡异。”
卓王孙略加思索:“东海名花流有一种筑紫龙涎,香味幽绝天下,难道这个女人是名
花流的人?”
“属下以为她是,但名花流中虽多奇术,也不是十分了不得的门派,让属下惊疑的是
,那香气不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而且比筑紫龙涎要来得高贵纯正许多。”
“那倒真是有点奇怪了,香料于冷幽一种,筑紫龙涎世号极品,那么你闻到的是……
”
“属下也不清楚。”相思摇了摇头:“当我顺着香气的来源看过去,只觉得眼前寒光
一闪,一团月白色的幽光飘然而逝,属下连那是否是有人走过也不敢肯定,只觉得四周奇
寒刺骨,很久才恢复过来。”
卓王孙道:“且不论那异香奇寒,如果方才真是有人从你面前走过的话,那也算是神
乎其技了。”他转而对步非烟笑道:“非烟,你那天下轻功第一的头衔只怕就要挂不住了
。”
步非烟道:“轻功什么的本来只是爹爹怕我病中无聊,让我学着玩的,什么第一不第
一,本来也没什么要紧。”
“如果是那样,先生倒是要留心。”相思抬头道。
卓王孙道:“不错,说不定你看到的根本不是人。”
“先生——?”相思讶然。
卓王孙悠然一笑:“也许是风华绝世、体具异香的光源公子之鬼魂听说几百年后中原
出了你这样的人才,特在天朝号上会了你一会。”
“先生不要取笑。”相思皱了皱眉头。
“好了,不要猜了,到午宴上去看看就明白了。”
宴会在一张椭圆形的圆桌旁举行,座位也正是房间序号。由于一些人是中途上船的,
黄四、六,玄六都还空着。
相思一眼停到玄二座位上,一位身着杏黄色绣花裙的少女正满脸嗔容,对身边的男子
发脾气,那少女睫长眼大,若不是火气太盛,倒是难得的美人,却不是唐秀儿又是谁?身
边的男子,也算的上清秀,正低声下气的为她收拾桌前的果盘,样子颇有点难堪。
相思道:“唐秀儿也在?”
“据传她是去江南省亲,从水路回四川去,随行的还有她表兄,是云南谢家的子弟。
看样子是对唐秀儿有情,可惜……”卓王孙含笑不再讲下去。
这时,刘公公在首席举杯道:“各位俱是四方的英才,大明的栋梁,今天汇聚在天朝
号上,实在是咱家三生的缘分。大家不必拘束了,作个介绍,也好交几个朋友。”
人人都答应着,喝干了酒,黄五座上一位官宦打扮的人起身道:“就从下官开始吧。
下官方天随,海南人士,今科侥幸及第,奉主圣恩,放职海南知州,此番则是去赴任的,
路过下官地界之时,还望诸位赏脸去作作客。”但见此人四十岁上下,朗眉长目,倒似有
几分官运的人。
黄四座空缺,黄三座上就是相思所见那位日本女子,到了她,旁若无人的整了整和服
,起身淡淡的来了一句:“千利紫石,亲王殿下的侍女,还请诸位关照。”又坐下了。
接着座上其他船客一一起来介绍自己,大多数都吞吐隐瞒,相思轻声对卓王孙道:“
先生,这些人似乎都有意隐瞒,难道他们上船都各有目的?”
“所以只有自己查看了。”卓王孙拿出一卷书册:“韩青主做事,虽然不太稳妥,但
是终归比听那些人胡说要好些。”他信手翻开,正好是方天随那一页,上边密密麻麻记录
了他的家世背景,几岁启蒙,几岁中举,哪科进士,何人门生,还附录他高中的大作,看
来这个巡抚大人,倒是货真价实。
相思点点头,另起一页,念道:“玄五,空蝉——嗯,这个倒是久仰大名,只是想不
到是个女人。”空蝉是当时江湖上最负盛名的独行神偷,武功平平,但技艺妙绝,十五岁
那年就曾经独身潜入大内,于祭天典礼的前夜,盗走嘉靖的礼剑。只是此人生性孤僻,无
亲无友,见过她的人可谓少之又少,所以就连男女年龄都是个迷,如今她虽和相思隔了不
到一张桌子,但却蒙着厚厚的面纱,全身上下,一点肌肤也看不到。
相思还要翻检下去,猛然觉得那种奇异的寒香从身后传来,她一回头,目光却再也无
法移开。
相思眼中是一个平生未见的美少年。身上一袭月白融和淡紫的薄衫透出逼人的寒气,
衣袂间冰魄般的光泽一带而至,仿如黑夜也随他降临。
众人顿时自觉置身月下冰池,恍惚不定中,那位少年已翩然而至桌前,举止之间,更
是清幽绝尘。
卓王孙也审视着这位少年,平心而论,眼前这人容貌眉目可谓造化钟神秀,完美无缺
。尤其双眸澄如止水,幽不见底,淡漠中,一种难以言传的忧郁与伤感似要逸出。回想所
见之人,称得上风标出世的不少,但休说男子,就是女子中精致到了如此境地的人也是难
作第二人想。如果要硬挑毛病,只有他的肤色和唇色过于苍白,似乎终年不见阳光。难怪
满座震撼,就是源氏公子复生,也断无如此风仪。
在众目注视之下,那位少年微微颔首,轻抒博带,在黄四位置坐下。
卓王孙手上的书册已经翻到了黄四页,居然是一张白纸。再往下翻,已经是玄一的燕
脂,上边注明,广州府名妓燕脂,连续七年南方四省花魁娘子,去年输给广东万花楼姜杏
雪,五月从良于海南巨富。
卓王孙把书册丢开,冷冷道:“韩青主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这样的人物,却连她哪
一年入户,哪一年梳拢,哪一年从良,见面要多少谢金,接过哪些贵客都写得清清楚楚,
黄四这边,却一张白纸。”
步非烟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袖子:“对面那位哥哥好漂亮,他到底是谁呢?”
卓王孙道:“非烟,你是最爱问的人,这次不如你自己先猜上一猜。”
步非烟托了腮,想了片刻:“他应该来自日本的。”
“对,还有呢?”
步非烟皱起眉头:“这个,实在想不到了。”
卓王孙淡淡一笑,回去拍了拍相思:“你来帮非烟猜一猜,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想
来应该有所得。”
相思如梦初醒,猛然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脸上微微一红:“我……”
卓王孙没有去看她的表情:“你只用把你认为的讲出来就是了。”
相思低声道:“是……属下以为,他来自东瀛,无论气质举止,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
,但是从他的目光内蕴,行止的姿仪上看,我肯定他是绝顶高手。或者说,也许……”她
抬头看了看卓王孙,吞吐道:“可能不在先生您之下。”
步非烟吃了一惊,看看卓王孙,但见他只是微笑点头,竟似乎默认了。
相思又道:“身份,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举世罕见,三者具备,世上只一人而已。
他定是十四岁继承家业,十六岁统一天下已指日可待的尾张国少主,织田信长。”
卓王孙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相思,你的推理都是对的,但结论却完全错了。”
“不知道属下错在何处?”相思轻声问。
“织田信长统一大业未竟,战事缠身,为何要到中原乘坐大威天朝号?”
“属下早听说日本觊觎我国疆土甚久,近十年来,传说上至皇室,下至幕府,更是定
下了诡计,图谋非小,也许织田此来,正是为了这个天大的阴谋。或者,织田此来,也是
冲着先生和杨盟主的约定而来,意图从争夺武林下手……”
卓王孙摇了摇头:“织田信长,少年得志,所行离经叛道,自恃天上地下,唯他独尊
,当真遇佛灭佛,见神杀神,你眼前的这位少年眉宇之间却多忧郁之色,似乎不忍行事又
不得退于事外,绝非是织田的态度。”
“属下以为,到了织田的地步,喜怒哀乐俱可内敛,一点神色,似乎说明不了什么。
先生此番扮演郁家公子,不是也同样惟妙惟肖吗?”
卓王孙道:“那好,你再仔细看看他的衣服。”
“轻如灵风,寒于玄冰,并非一般的质料。”
“衣角的绣花呢?”
相思顺眼看去,但见他衣衫的衣角,用银色的丝线隐绣着一丛九瓣菊花纹,顿时哑然
:“这……”
“他是皇室血亲,当无置疑。你只注意了他的容貌衣饰,却忽略了真正重要的特征。
”
相思心下一沉,回道:“是,相思知错了。”
卓王孙似乎没有在意她的认错,淡然道:“他是后奈良天皇第十四子,馨明亲王。他
此来的目的,也许倒正如你所说,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他的第二种身份。这,只怕连那个
和他同行的名花流的女人也未必知道。他还是东海幽冥岛的传人。”
“幽冥岛?”相思的脸色微变。东海幽冥岛是日本武学中阴柔一派的极致。武功轻灵
幽冷,怪异奇绝,也算的上深不可测。历史上也曾几度派人参加中原武林大会的角逐,更
有一次力压群雄,折桂而去。无论中原还是日本的习武之人,都视同蓬莱仙岛,欲往求学
,但此岛隐于碧涛之间,微渺难求,那些强渡而去的人,都是一去不返,近几十年来,再
无人敢问津,也有人传说此岛本非存于人间,而是来自冥界,每次要等到地狱开启的时候
才会现于海面,也有人说幽冥岛百年之前已随火山喷涌而永葬海底,等等奇谈怪论,不一
而足。唯一可证的是,幽冥岛弟子现于人间已是百年之前,如今江湖上只存传说而已。若
说幽冥岛传人正坐在自己对面,实在让相思有些不敢相信。
卓王孙继续道:“我也只是从他的武功,行止上推断而已。十四皇子出生之时,体具
异香,容光绝世,当天便于宫禁中神秘失踪,二十年后重返皇宫,若说是其间在幽冥岛上
学成而归,也难说得很。”
相思点了点头,一旁步非烟微笑道:“哥哥好厉害,但是,哥哥是否也知道,那天和
我们一起上船的那位哥哥的身份呢?”她说着悄悄用衣袖指了指一旁的杨逸之。
“他是当今武林盟主,杨逸之。”
“这次又有什么理由呢?”非烟认真的想了想问。
“只有一个——”卓王孙微微一笑:“我认识他。”
正在说笑之时,一阵清脆的铃声由远而近,仿佛是从海面浮了上来,而后一道绯红的
光从门口一旋而入。兰葩已静静的站在大厅中央,人们还是无法谛视她的脸。盛装的她身
上穿着无数叠的各色纱衣,每一层都缀满金铃。举动之下,檀香乱散。她的目光倨傲的从
屋里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一触到卓王孙身上,顿时变得无比谦卑,伏身下拜,长久不起。
大厅中鸦雀无声,只听到她低声念颂一些句子。她的衣衫和长发都在地板上微微颤动
着,让人觉得有些森然。
卓王孙问相思道:“你能通梵语,知道她说什么吗?”
相思回答:“她说,她方才在甲板上遇见了湿婆大神的化身,现在按照神的指示,献
歌舞于这位化身面前。”
相思话音未落,兰葩一扬裙裾,已然起身,手腕一抖,铃铛哗哗作响,眼神四下一转
,一种神之舞者的自信顿时从她的额头蔓延开来。她向卓王孙一笑,微启朱唇,一个旋转
,那繁华中透着苍凉的歌声顿时从远古的海中升腾而起,又被兰葩奇炫的舞姿抛入天际。
她越旋越快,那绯红和幽蓝交织的光带就笼罩在她灵蛇般舞动的身体上,她似乎已不在人
世之间,你透过炫目光环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天竺的古画中飞动的魔女,众人屏声凝气,
连叫好也忘记了。
卓王孙对相思道:“你也是个中高手,不妨品评一下她跳得如何?”
相思摇头道:“她的舞蹈本来就不是来自人间的。”
兰葩身上的纱衣就在她的飞旋中一件件如火焰般燃烧、落地,她象牙色的身体也一点
点裸露出来,卓王孙脸色微沉,道:“相思,你现在带非烟进去。”
“为什么?”相思似乎很想看完她最后的舞蹈。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她猛地想起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不该问的,立刻拉起了非烟,往屋
里走去。
“最好连耳朵也堵上。”卓王孙一面向相思交代,目光却半寸也未离开兰葩的身体。
兰葩在光影中对卓王孙嫣然一笑,一步舞到他面前,五指如兰,从他眼前滑过,越发
渺相纷呈,歌声却从极高处一折,转入低靡,只听她念念有词,越唱越快,似乎只有一句
,又逐渐连成一片,再也分不清音节,众人只觉那些节奏就击在心上,越来越沉闷,头晕
目眩,几乎不堪之时,突然她扬手出漫天飞花,至高处的歌声和舞步同时戛然而止,身上
最后一层薄纱就飘落在圆桌前,她全身寸缕不着,脸上带着神圣的傲慢,打量着众人。
众人不由自主一片惊呼。她光洁的背上是一块浓墨重彩的曼荼罗纹身!一个不知意义
的怪诞图腾,大家的目光都被那色彩斑斓的神秘力量所吸引,再也挪不开去。而那些无边
无尽的线条中夹杂着许多圆点,仿佛都在蠕动,突出,挣扎升腾,化为铺天盖地,向你扑
来。仿佛是那世界重生的时刻。
五色氤氲在神的光照下散开,清者上升为烈焰,浊者下沉为寒冰。火焰和海水交界的
地方,隐现着六根与天同高的祭柱。风雷隐去过后,海面还在不安的动荡着,突然,一声
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长空,仿如从地狱中传来,立刻又潜归海底,了无痕迹。霎时,海面
充溢着绯红的光彩,千声万声的哀嚎齐响,震天动地。
大厅中已然有人不看忍受这种折磨,拼命堵着耳朵,更有人狂叫出声。
“啪”一声脆响,邻座一盏酒杯碎在地上,卓王孙目光一扫,但见杨逸之已经起身,
他沉着脸,随手一拉,圆桌上那张白色台布应手而落,满桌杯盘,并未受丝毫震动。
这时,有一人大喝一声,端起凳子,向兰葩砸来,杨逸之一挥手,台布已平平传到卓
王孙手上,卓王孙心领神会,抢前一步,将台布往兰葩身上一裹,顺势横抱起来,躲开了
来人的一击。那人皮肤幽黑粗糙,似乎刚从沙漠之地回来一样,跌倒在地,只是抱头呕吐
。
“既然这位姑娘是为您献舞的,还请您将她送回房间去。”馨明亲王站起身,向卓王
孙摊了摊手。
卓王孙道:“这里就交给两位了。”抱起兰葩,向玄三房间走去。
之所以肯定她住在玄三房间,是因为她背后的曼荼罗纹身和那房内的挂画完全一样。
卓王孙把她放到床上,又巡视了一下四周,想不到自己对房主身份的推断竟然完全错了。
难道真的如月梦非卦相所见,此行的危险竟会超出自己的掌握之外吗?
兰葩这时似乎从入神的状态中醒转,睁开眼睛,木然的看着他。
卓王孙道:“姑娘的舞姿妙绝天下,只是曼荼罗纹身太惊世骇俗,惊吓到了一些船客
,所以先把你送回来。”
兰葩的眼神中渐渐恢复了当初的神采,她低声道:“曼荼罗花纹,每一块都代表一个
神圣的意义。”她猛然翻过身,让卓王孙看清那块纹身:“我的天朝公子,用您那湿婆大
神赐给的双眼,您知道它的意义吗?”
卓王孙又瞥了一眼这块图案,道:“不知道。”
兰葩坐起来,火焰般的眸子就在卓王孙眼前:“是情欲!”
卓王孙淡然道:“久传曼荼罗教派教主之下有天、阴、欲、死四魔护教,姑娘就是天
下闻之丧胆的曼派第三魔尊,郁某能得到姑娘的献舞,真是幸如何之。
“我们都是湿婆大神的仆人。”她低头结印。
“姑娘没有事的话郁某要告辞了。”
“等等!”兰葩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贴于胸前:“天朝公子,请你听着,我是湿婆大
神最忠实的奴仆,我的一切,都是神的。我额上的宝石就如同您尊贵的容貌一样,是神的
恩赐,仅有它能荣耀我的躯壳。如果我违背了神的意旨,大神会收回这一恩赐,也就是收
回我的罪恶的生命。
在你面前的这具肉身,是风暴的女儿舍衍蒂守护的,她证明它只献给过神,而纯洁无
暇。神让我在遥远的天朝和他的化身相遇,他的旨意要我如同我的守护神一样,不惜用永
恒的生命换取您片刻的快乐。就请您在我卑贱的身体上纵情燃烧您的欲望,这是您对我最
大的恩赐。”她恭敬的跪在床上,将卓王孙的衣袖捧到额前,深深低下头去。
卓王孙皱了皱眉,没想到她此时自荐枕席。他注视着她背上的曼荼罗,缓缓从她手中
将衣袖抽出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天朝公子。”她惊讶的抬起头,似乎不相信他的回答。
这时,门响了,杨逸之站在门口道:“郁公子,令妹身体不适,尊夫人叫我来找你回
去。”卓王孙点头一笑:“告辞。”言罢转身离去。
兰葩冷笑着看着杨逸之的背影,台布如一片白色的枯叶,飘落在地上。
卓王孙径直进了步非烟的房间,良久才出来,脸上也略有倦意。正好看到等在门外的
杨逸之,于是拱手道:“多谢杨公子,若郁某来迟一步,舍妹又是一场凶险。”
杨逸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当初郁小姐行在下一个方便,如今理当效此绵薄
。”他顿了顿,“不过,郁小姐似乎病得不轻。”
卓王孙叹息一声:“天意如此,已非人力所左右。”
杨逸之看了他一眼,道:“哦,世上还有让你也要叹这声天意难为之事?”
这句话似乎触动卓王孙的心事,良久没有答话。
出行前,月如是跪在他面前,啜泣道:“属下罪该万死。”
“有没有罪不是由你来说,你只要告诉我到底怎么样了。”
“先生,非烟的药,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下去了。”
“为什么?”他心下一沉。
“步剑尘前辈在仙逝之前,将治疗非烟的药方交给属下,也告诉了我这种病的来由。
人的心脏中间有一层心膜隔开,才使阴阳两种血液不至于混杂,可非烟天生下来这块心膜
就有裂洞,不能供给所需之血。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药力强行遏制她的成长,让她永
远都只是小女孩,让少量的血液能维系她的生命。加上先生的内力,才使她多数时间内宛
如常人……”
卓王孙挥挥手:“够了,这些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了,问题是这几年来,你到底找到根
治的办法没有。”
月如是泣道:“属下已经竭尽全力,只是心膜位于心脏中心,除非大罗金仙,人力无
法弥补。”
卓王孙没有答话。
月如是暗中窥探他的脸色,却也根本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有硬着头皮道:“而且
,那种逆天而行的药物已经用了十余年了,弊端越来越大,只怕……只怕再用下去,会有
生命危险。”
卓王孙脸色一沉:“照你的意思,从今之后又该怎么办?”
月如是将目光逃向地面,仍觉一种寒意从脊梁处升起,她犹豫了一下:“——天意如
此,人其奈何,只有停药,任非烟长大。能支持多久,全看非烟的福分……先生,今后希
望你常在非烟身边,以内力缓解她的痛苦……”月如是几年来陪伴非烟玩耍,劝她服药,
大半青春才智都花在了如何搜集奇方,延缓非烟生命上边,华音阁中,实属她和非烟感情
最深,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属下无能,甘受一切处罚。”
卓王孙一挥手:“不必再哭了。”
月如是顿时止住了哽咽,含泪抬起头来。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属下若还有一点希望,也决不敢对先生说这样的话。”
“那你下去吧。”卓王孙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承认天命难违。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
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步非烟当然也一样。
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没有他不曾尝试,只有他不曾想到的办法,事情也毫无进展,
但他也从不认为步非烟终有一天会离他而去。而今天为什么会在杨逸之面前说出天意难为
四个字,他自己也不清楚。
杨逸之见他不答,也没有追问。两人无意之间,已行到船尾屏风处。这时,一个小太
监正在打扫船尾,却似乎十分忌惮,匆匆扫了两下,就要离开。
“站住。”卓王孙道。
小太监吓得全身一颤,抬头道:“两位公子,叫小的有什么吩咐?”
他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你打扫船舱就是这么打扫的吗?”
“这个,公子是说……”
“那座屏风已经落满灰尘,你为什么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张张,唯恐躲避不及,难
道是偷了东西?”
“小的冤枉啊!”那小太监苦着脸一叠声的叫冤:“不是我不打扫,是这座屏风邪门
,好多年别说扫,就是扔都没人敢动手啊。”
“哦,我倒要听听,这屏风是怎么邪门的。”
那小太监眼睛转了转:“这个,小的也是听说的,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卓王孙将一叠银票递到他手上,道:“讲。”
那人立刻眉花眼笑,小心收了,道:“其实这屏风,是当年三保爷爷一下西洋的时候
,从天竺国重金买来的,不过,说是买来,传说中间的经过却很离奇,还为此死了不少的
水手,上边原来是七幅天竺古画,那画工,可真是神了,依我看,就这画画这道道儿,咱
中国历朝历代,就没出过这么好的。虽然人都说中国是天朝,也总有些好处让别的邦国占
去了不是,要不说那唐三藏怎么要去西天取经呢……”
卓王孙打断他:“你且说那画工到底是怎么好的。”
“人家说顾恺之爷爷的画,一点上眼睛,龙就会飞,吴道子爷爷的侍女图,能让人爱
得吃不下饭,但你们可听说过一幅画能把人看疯了不?”
“有人看过这些画之后疯了的吗?”
“嘿,那可不是有人,无论是谁,只要看这屏风一眼,就像被人用钉子给钉下了,再
也挪不开眼,而只要对着这屏风站上半个时辰,就能失心疯了去。”
“上边画的是什么?”
“这小的哪里知道啊,小的要是看了那屏风一眼,不早就疯了?三保爷爷在的时候,
屏风上搭着万岁赐的黄缎子,还好好的,啥事没有,三保爷爷走的时候,那御赐的缎子就
跟爷爷一起归西了,哎呀,这下那邪气,谁能镇得住啊,可害了不少人,还有的水手当时
就吓得投海自尽,这船都成了鬼船,没人敢上。当时大家就合计着,这屏风害人,想干脆
扔了去,可这屏风真是邪门,十几个彪形大汉,愣是没抬得动,还有一个把腰给拧折了。
最后再没人敢动。后来干脆是一个画师,他哥哥就是这屏风给吓死的,他悲愤之下,就用
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用厚漆在这七幅图上盖上了竹林七贤图。到底是邪不压正,这画师
这样的勇气只怕感动了上天吧,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出过事。只是大家心里总有个疙瘩,
这么多年,打扫船舱,都不敢去碰它。”
卓王孙看着那有些古怪的竹林七贤图,若有所思,转而对杨逸之道:“天色已晚,杨
公子还是回去休息吧,我一会还要去非烟那里看看。”
杨逸之似乎也无意在屏风前久留,辞别后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一夜海上略有些风浪,空气十分潮湿,海风的声音若有若无,有时竟婴儿在啼哭。
月色却分外明亮,水面就像结了一层冰。
刚刚就寝,杨逸之似乎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开始以为是
有人在走动,后来发觉是在敲击什么东西。一瞥更漏,已经是子时三刻,谁还在不紧不慢
的敲着东西呢?
杨逸之披衣而出。向声音的源头走去。
黄六房间前边有一点灯光,一个女子扶着门栏背对他站立着。
杨逸之道:“这位姑娘是谁?”
那女子似乎有些惊惧,回过头来,却是相思。
“原来是郁夫人,夫人这么晚了到这里来干什么?郁公子呢?”
相思定了定心神,答道:“外子今夜在他妹妹房中,不知道刚才……杨公子有没有听
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杨逸之一指她身后的房间:“就是那里。”
“我听说这间应该是客人定下的空房,但是前半夜却一直传来奇怪的声音,于是过来
看看,但方才我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应。”
杨逸之点点头,看了一下门锁,轻轻一带,门应声而开。
一阵冷风旋来,相思手中的蜡烛被吹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
相思怔了怔:“杨公子,我回去拿蜡烛。”
“不必。”杨逸之点燃随身火折。
微光之下,四处阴气沉沉,哪里有什么客人,反是连家具陈设一切俱无,只有房间正
中横放了一个半人高的长方形柜子,上边搭着黑色的罩布。
杨逸之走近一把揭开,灯光移近,相思倒抽了一口凉气:“棺材。”
杨逸之没有答话,仔细将这尊棺木照了一次:“夫人刚才听到的,也许是钉棺木的声
音,但是,这些钉子,却不是刚刚钉上去的。”
“那么……”相思想到了什么,讶然失声:“难道是开棺木的声音?”她四下望了望
黑沉沉的房间,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背后升起。
杨逸之又看了一会,一掌推出,似乎要揭开棺材盖。
“不要。”相思抢先一步拦住他:“杨公子……无缘无故开棺,对死者是大不敬,人
死为大,我们还是不要造次的好,何况如果尸主知道,恐怕也不会甘休。”
杨逸之收回手:“既然这样,郁夫人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还有——”他犹豫了一下
道:“最好还是多和郁公子在一起,这艘船上有些古怪的东西,要多加小心。”
相思淡然一笑道:“多谢杨公子关心。”说着两人退出了房间。话别后,相思向舷梯
口走去,听到身后又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她以为还是杨逸之,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黑衣
女子提着灯笼,缓缓往甲板上走。
灯笼擦身而过,那女子神色漠然,自顾向前行,看都没有看相思一眼。相思隐约觉得
那背影与兰葩有些仿佛,但看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如做梦一样。
梦游?相思担心她深夜一个人到甲板上会有危险,也不敢惊动,于是悄悄跟在她身后
。
上了甲板,那女子倚着船舷,站了一会,突然掩面抽泣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借着月
光,相思看见她带着厚厚的面纱,却是空蝉。她哭了一会儿,抬头眺望远处森黑的波涛,
将手中的灯笼扔下海去。灯笼就在夜空中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球,转了几圈就熄灭在海上
。这时空蝉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拉着栏杆,似乎要跃下海去。
“空蝉!”相思喊出声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空蝉瞬时已经把手抽了出来,掩住面纱,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
字?”
相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笑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妙手空空,在我不知不觉中
,就抽回去了。”
空蝉哼了一声,侧开脸去,良久才道:“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此人。”
相思道:“我是不明白,有什么样的事情是非要靠自尽来解决的。”
空蝉冷笑道:“我看你是富贵日子过得太无聊了,管这么些闲事。”
相思温和的一笑:“天底下所有的人和物,没有不能被别人关心的。”
空蝉久久注视着她的笑容,不知不觉中,四周无边月色都变得温柔了起来,只叹息了
一声:“我本来是不想上这艘船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要来?”
空蝉看着远方,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下去:“我听说杨盟主帖约华音阁主,决战雪域神
山岗仁波吉峰顶,这是武林中二十年一遇的大事,我无亲无友,乐得看看热闹。来到刘家
港,住店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位赴会的高人。”
“谁?”
空蝉摇摇头:“我也不认识,那人戴着面具,身旁有两个弟子,武功都不弱,而他自
己却让人看不出深浅,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身上带着的一把匕首。”空蝉的眸子透过层层黑
纱,也放出光泽来,“我一生中经手的宝物无数,却还没有见过这等的利器。我生性好强
,越是难得之物,越要它归为己有,于是夜晚就偷偷潜藏在他的房间,准备下手,无意中
听到他和弟子的对话。一个弟子问他为什么不乘坐大威天朝号,而要坐慢了十几天的另一
艘客船。他却回答,此番大威天朝号绝无善终。他还提到船上有一扇怪异的屏风,屏风后
边藏着七张天竺古画,传说凝结着无数冤魂,蕴涵着一个非常恐怖的秘密。我还待要听下
去,他一挥手,隔空掀开了我藏身处的帘子,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
“这样的人……当今江湖上应该找不出几个。”
“所以我很明白我不是他的对手。哼,我这样的生涯,被人捉住了就该当任人宰割,
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却对我说,要和我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就把那匕首送给我,
如果我输了,就自己废了这双手,我若是想逃,无论躲在那里,他都能把我找到。”
“他要你做什么?”
“偷东西。”
“什么东西?”
空蝉的声音里流露出几丝怨恨:“屏风。”
“他要我住到大威天朝号上,伺机把那七幅古画剥下来,下船的时候交给他。他会在
终点等我。”
“那你真的去偷那屏风了?”
“是的。”她长叹一声:“可惜我没有料到,这艘船上不仅有恶鬼邪魔,还有更可怕
的东西。”
“你是说什么?”相思有些不解。
她咬牙切齿的回答:“衣冠禽兽!”
“难道说……”
空蝉的肩头抽动了两下,好久才平静过来,道:“刚才我去屏风那边,正全心思索如
何才能完整的把原画和那竹林七贤图剥离开来,结果被人用了迷香……醒来的时候已经在
自己的床上……”
相思沉默了一会,问:“那人只怕是在一旁窥探了你好久,才伺机下手的。你的行止
有人知道吗?”
空蝉道:“这种偷东西的事情,当然要尽力瞒天过海,只可惜,空蝉自负绝技,却一
连两次被人折败,而且……”她突然哽咽难以出声。
相思知道,空蝉此人心高气傲,嗜洁如命,逢到这种羞辱,真和杀了她没什么两样。
相思轻轻握住她的手,道:“这双手天下知名,却只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用它
找出真凶。”
空蝉怔了怔,一时没有推开她。她看了相思一会儿,转开脸去:“我也许真的应该会
尽去找凶手。”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和外子都会帮助你的。”
空蝉突然甩开她,高声道:“谁要你们帮忙?管好你自己吧!”她言罢飞一般的跑下
了。
冰凉的月亮,照着相思孤单的身影,她将目光投向海天深处——这艘古船上到底还有
多少事情要发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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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 正爱你呢! 看天是透明的!
女孩! 正爱你呢! 我心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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