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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华音流韶系列之海之妖(四)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4月26日08:50:5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作者:生平不识帝释天
四、古墓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号抵达广州港。
广州本是中国烟花鼎盛之地,士女繁华,舟车辐揍,万货俱集。然而此刻,长长的海
岸线上竟然一盏灯火也看不到,一座阴沉的城楼孤零零的立在海边的夜风中。
浓黑的雨云宛如一面丧旗,在港口的上空缓缓拂动。无数面苍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
色中随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切事物都在就在这无边无际的
响声中渐渐腐败。
天朝号微微震动了一下,已抛锚入港。船舱里每间舱房都紧闭着,走廊里只有几只微
亮的蜡烛在风中挣扎。
相思持着拜帖,忐忑不安的站在地字三号房门口。
门没有关,微启的门缝中透出隐约的烛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
乐声极其细,仿佛来自一个辽远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的确已是忘怀多年了
,却总留着一丝欲罢不能的因缘。某时某地,一个动作,一丝冷风,就唤了回来。
她的手刚一触到门环,指尖突然传来一种奇特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是要探望一个阔
别多年的好友,于是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屋里的光线黯淡,暗红中带着一抹陈旧的金色。她似乎猛然回忆起了什么,一抬头,
内间的窗边,小晏面海而立,手中捧着一件紫色的乐器。
海面上浓紫色的波涛轻轻拍涌,新月落日同时悬浮在海天交际之处。小晏闭目而立,
衣带在日月的光晕中缓缓招扬,天地间最后的点点幽光都被晚风汇集到他身上,奉持着他
肃穆的身姿,一如奉持着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团硕大的紫云缓缓从天际飘来,在靠近他身边的一瞬突然散作满天飞花,纷坠如雨
,有几片就轻轻停栖在他的袖上。
再看时,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面对蝶群,袍袖轻抒,双手合于胸前,左手结智拳印,右手结法界定印。那些紫
蝶顿时悬停在空中,在他身边围成一环光环,如顶礼膜拜一般,上下飞动,蝶翼不住开阖
。
小晏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一只巨大的紫蝶从光环中脱颖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颤不已,其间
竟然伴着一种奇异弦音,凄怆无比,仿佛在顾怜天地间一切有情,又仿佛悲叹六界中一切
罪恶。
小晏轻轻将双手合拢,一团氤氲紫气便将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视着手中的紫蝶,
毫无瑕疵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
这一笑,沉沉的夜色仿佛为一种不可见的光芒打开。天地如久沉古潭,似乎已为他等
候了千万年,如今终于涣然开释。
相思似乎已看得痴了。
突然,那只紫蝶双翼上寒芒一暴,离弦之箭一般向她冲来。相思讶然抬头,紫光已到
眼前,相思慌乱中正要躲闪,只听小晏一声轻喝:“别动。”
猛然间,他一袭紫衣宛如张开了一团氤氲的祥光,将她包裹起来。
相思惊魂未定,小晏已经松开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鲜
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漠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
那只蝶双翼铺开,已经死去。一点鲜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来回游走,似乎是紫色莲
花上一点绯红夜露。
相思被这种诡异之美惊得说不出话来。小晏看着她,缓缓道:“只有在死亡之时才是
最美丽的时刻。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是如此。”
相思心中一动,过了好久才歉然道:“风铮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爱之物,实在……
”
小晏微微摇头:“我无所谓心爱之物,它们只是有用之物而已。”
相思看着那弱不禁风的蝴蝶的尸体,疑惑的道:“殿下用它们来……”
小晏叹息一声,道:“杀人”,随即将手中的蝶尸轻轻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后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凛,道:“难
道……”
小晏微叹道:“风冥蝶齿利如刃,咬破肌肤后立刻吐丝于创口,蝶丝内含剧毒,随血
攻心……只不过伤人者终自伤,它吐丝后也会立即死去。”
相思道:“那你的伤——”
小晏道:“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丝而亡,否则冥蝶之毒,无药可解。”
相思释然道:“幸好如此。不过方才殿下那声‘别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她身后,道:“这一只不是普通的冥蝶,而是诸
蝶之母,能吐出伤人的蝶丝。前几日,我的第一只母蝶无意中遗失了,刚才才重新养成。
因为时机重要,所以知道你进来,我也没有停止。只可惜它刚刚出世,竟突然攻击你,我
也不得不将它杀死。”
他语调轻描淡写,相思却很是内疚:“殿下费尽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却遭此变故,风
铮情何以堪。”
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责。我只是担心它在飞动的时候已经吐丝,怕夫人躲闪之
中,无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着相思身后。
相思讶然回头,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浮着一丝秋夜月光。
小晏退下一枚青瓷指环,略一抬手,指环划出一道青光,向那丝月光缓缓飞去。
青光从白光中无声无息的穿过,一声脆响,指环锵然落地,已被当中分成了两半。
那道月光只微微动荡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游过,又立刻消逝得了无痕迹。
相思脸色微变,道:“殿下的蝶丝,当真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小晏微微摇头道:“天下无双者,最终是自己的修为,不是靠外物可以得来的。”一
面用手去打落那道蝶丝。
“小心!”相思情急之下欲去拦他,刚一触到他的手,只觉得奇寒透骨,连忙放开了
。
小晏已经将那道蝶丝拿在手中,道:“忘了告诉夫人,我手上有这层迡蚕丝的织物,
可以接触蝶丝而不被所伤。否则又如何用它御敌?”
相思看见他手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紫光,突然想起当天在甲板上他袖底也曾闪过这样的
光泽,道:“当初殿下挡开庄易一箭是否用的就是这种蝶丝?”
小晏道:“正是。”
相思叹道:“随手之间,已挡落庄易的玄铁箭,古时神兵无过于此。只是不知这蝶丝
叫做什么名字?”
小晏凝视着手中蝶丝,流动的寒光把他苍白纤细的手指照得几乎透明,道:“紫尘音
。”
他抬头一笑道:“难道夫人听不到吗?蝴蝶是有歌声的。”
相思被他的幽丽的笑容一怔。世上有蜂鸣鸟唱,但是蝴蝶是没有声音的。
蝴蝶为了那优雅的舞姿,只能缓缓振翅,于是也就永难出声。
无言无歌,就是她悠姿自赏的代价。
小晏看着她,眸子中又凝起那种摄人的笑意:“蝴蝶是有歌声的,只是凡俗之人蔽于
声色,所以才听不到。”
相思回忆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敛翼时发出的那种幽咽的弦音,心中一震,随即释
然笑道:“高山流水,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这样的知己,也可谓死而无憾。”
小晏的微笑却渐渐冷漠下来,道:“冥蝶生性温和,不经主人役使决不会擅自伤人,
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攻击夫人呢?”
相思觉得他的语音有些异样,讶然抬头,正碰上他的目光。
一阵刺骨的寒气就从他深不可测的双眸中透空而来。
相思茫然的看着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种极度荒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冰封,灭度,又重生过了,而自己却仍在空寂无人的雪原上作无奈
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么,慌忙道:“殿下,我这次前来是为了送一
张拜贴给你。”
小晏猝然合眼,相思只觉身上那种沉沉的寒意顿时消散,心中也瞬时归于平静。只听
他道:“请转告郁公子和杨盟主,今夜子时之前我一定会下船拜会二位。”
相思看了一下手中的拜贴,道:“可是……可是殿下还没有打开它。”
小晏转过身去,冷冷道:“不必了。难道郁夫人不知道那上边根本就没有字么?”
夜雨更急。
波涛怒涌,海天相连,宛如一幅被劣等画师涂坏了的泼墨山水。海禁的铜锣一声急过
一声,还在大海上航行的几条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码头顿时凌乱不堪。
杨逸之的房间却十分整洁,整洁到有些空,连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桌上只一坛酒
,已经半干。
相思倚在窗边,微颦秀眉,看着窗外的暴雨。
卓王孙持着酒盏,叹息一声道:“广州风物繁华,烟花鼎盛,本意今夜遥杨兄同游,
赏花踏月,指点风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倾盆,一场美事顿成苦差矣。”
杨逸之淡然道:“与郁公子同游之时多矣,何必非在今夜?只愿今夜能找出真凶,为
郁夫人一洗嫌疑。”
相思回过头,裣衽为礼,道:“多谢杨盟主关心。”
卓王孙道:“不知杨兄是否也和诸人一样,认为内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凶?”
“不是,”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摇头道:“尊夫人近来真气外泻,内力大损,就是
以前,也根本无力完成此案。”
卓王孙笑道:“杨兄果然好眼力,连内子那点薄技也了如指掌。”
杨逸之看着他:“一个人若是身怀绝顶武功,还逃不过在下这双眼睛的。”
卓王孙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那么杨兄是否怀疑在下?”
杨逸之道:“郁公子若要杀人,不必用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
卓王孙将酒坛推给他,道:“世事难料。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我辈?
”
杨逸之脸色微沉,道:“不管如何,今晚之后船入远海,一月不会靠岸,这是唯一的
机会。若凶手真在我们三人中,第二支天祭的预告就会落空。”
卓王孙道:“只怕凶手不在我们三人之中。”
杨逸之道:“其他的人,岳阶足以应付。”
卓王孙把目光投向窗外:“既然如此,戌时将至,我们都应该下船了。”
雨夜的广州港显得阴森而狼狈,狭窄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密密麻麻的的两层民
居门窗紧闭。酒楼、店铺的幌子,灯笼早已收起,连备用的窗户都已用粗大的十字木条封
死。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浓黑的雨色之中,宛如一个就要沦陷的城池,处处透露出
濒死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更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恶狗似乎受了惊动,发狂般的号叫起来。
瞬时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满城都是犬吠。
没有想到广州城的居民竟然养了这么多恶狗。而那些恶狗似乎色厉内荏,凶恶的叫声
中隐隐透出些惶恐,到后来居然呜呜咽咽,就像是鬼哭。
风雨之声席卷而来,很快就将这些犬吠淹没了。
相思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王孙的手。
卓王孙抬头看了看死气沉沉的夜空,道:“看来非但是游览风物,就是要求一席避雨
之处只怕都不容易。”
杨逸之站在雨中,冷冷道:“不必,请郁夫人到屋檐下避雨,我们就在这里等。”
不远处出突然现了一盏灯笼。
红光在风雨中晃晃悠悠,后边跟着一串脚步声。一人粗声喝道:“什么人?”
透过摇曳的灯光,雨地里站着两个巡夜。
他们手提着灯笼快步走来,两人虽然撑着雨伞,身上的官服却已湿透。前边那个提起
灯笼,虚着眼向卓王孙这边张望,后边的那个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拉扯着手中的铁索。
相思透过朦胧的雨色,恍惚看见铁锁的那头还铐着一个人。
那人也不理会巡夜的催促,只不紧不慢的跟在两人身后,还不时抬起手打个哈欠。
为首那巡夜见三人没有回答,又提高了声音喝道:“什么人!”
卓王孙答道:“外乡人。”
巡夜道:“有夜行令牌吗?”
卓王孙道:“初到贵地,没有令牌。”
后边那个巡夜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道:“老大,今天运气好,又抓住三个,看
来这雨没有白淋。”
前边那个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现在倭寇扰事,本省海防告急,所有夜
行的人都必带令牌,你们三位没有,就跟我衙门走一趟吧。”
卓王孙微笑道:“到县衙做客,倒是比在大街上淋雨好些。”
那巡夜一面抖着锁链,一面嘿嘿阴笑道:“这位朋友倒是想得开。不错,等到了县衙
,我们那帮兄弟必定拿出全副手艺,好好招待三位,尤其--”他呵呵一笑,指着相思道:
“尤其是这位姑娘。”
杨逸之微一皱眉道:“郁兄,惊扰地方终是不妥。”
那巡夜上下打量着杨逸之,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回头道:“还真拿出贵客的架子了。
老大,你看这两人莫非被雨给淋傻了?”
“的确是淋傻了!”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声音不大,但在狂风暴雨中仍是清晰
之极,倒吓了两位巡夜一跳。
循声看去,居然是锁链上拴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两个巡夜一愣,为首那个挥起灯笼向那人脸上照去,骂道:“找死!”
灯光下,只见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不仅年轻,而且相当英俊,一身青衣已经湿
透,却仍能看出质料的华贵来。那人又打了个哈欠,眼中的神光却渐渐明亮起来,似乎看
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
他感兴趣的却不是相思,几乎看也不看她一眼,却注视着卓王孙和杨逸之,缓缓道:
“两位看来也是雅人,却偏偏不作雅事,真是可惜,可惜。”
卓王孙微笑道:“雨夜之中,何来雅事?”
少年叹道:“风雨之夜,当然更要歌板红牙,夜光美酒才可以消乏解闷。否则就算对
满天暴雨,闻遍地犬吠,也比去什么狗屁县衙看这些俗人嘴脸,听其聒噪要好。”
卓王孙笑道:“如果阁下有一处歌板红牙、夜光美酒的地方,我们当然愿意前去拜会
。”
少年眼睛又亮了几分:“那两位不妨立刻就跟我走。”
那两个巡夜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一个人被别人用链子拴住了脖
子,在雨夜里拖着满街走,居然还要请别人去做客,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后边的那个巡夜突然大笑起来:“去哪里?鬼门关么?”
那少年皱着眉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风流快活的去处,你
们这些俗人又哪里知道。”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相思更是不知所云。卓王孙却微笑道:“莫非是万花楼?”
顾名思义,万花楼当然是有无数鲜花的地方。
据说万花楼所在的万花谷花丛锦簇,四季如春,而且还有比鲜花更诱人一百倍的东西-
-一百八十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这一百八十位女子各以一种鲜花为名,其中每一个都倾国倾
城、色艺双绝,而且传说她们的房中秘术亦是天下无双。
然而更让人心猿意马的是,这些女子都是妓女。
也就是说,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身份就可以买到她们。
江南自古为烟花世界,民风本是淫糜,多有人家自幼调教女孩儿弹琴吹萧、吟诗写字
、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人物稍稍长成,又有专人教授她梳头匀脸
、点腮画眉,一颦一笑,一行一坐,俱有美人图一定的脚色。到了十四五岁,又教她房中
秘术,枕上风情,背地里演习出各种娇态。只待日后王孙公子一夜卖笑,千金缠头。时人
称之养瘦马,南方民风如此,难怪所以古来诗人才子,美人名妓多生于江南之处。
万花楼中的姑娘多半也是自幼从江淮一带搜罗来,在万花谷中接收极其严格的训练挑
选,最后能在万花楼中挂牌卖笑的不足百分之一。
另一些则是附近几省成名的名妓。
江南四省烟花行中每年花魁娘子的三甲之选都会被万花楼以重金买下。无论那些名妓
以前的名气有多大,到了万花楼,都会争先恐后的换上以花为名的新花名。因为这些看似
俗不可耐的名字才是这些风尘女子一生中真正的荣誉所在。这种荣誉正是万花楼这块金子
招牌赋予她们的。
到了夜间掌灯之时,万花楼的门外的万花墙上挂满了各种牌子,第一层是十二面翡翠
牌,上面是十二种名花,也就是万花楼这一届最出名的十二位姑娘,以下还有七十二面金
牌和九十六面银牌。
这些牌子看上去都十分精巧,然而如果有男人想把这些牌子翻过去,他付出的金子不
是以天来计算,而是以分秒。然而每天还是有无数的车马鞍舆停在万花楼下,因为这里已
经不止是一个销金窝、温柔乡,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然而那两个巡夜听到“万花楼”三个字脸上的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
为首那个巡夜目不转睛的看了他一会,道:“你去万花楼干什么?”
那少年道:“去万花楼当然是找认识的姑娘。”
那巡夜突然冷笑两声,道:“我看你是去找死。”
那少年打了个哈哈,道:“就算是牡丹花下死,也比被两位拖着四处淋雨要好。”
为首那巡夜冷笑道:“万花楼现在姑娘却没有,孤魂野鬼倒有不少,不知道有没有几
个是你认识的?”
上个月的十五日,花好月圆之夜,前往万花楼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别的多。
然而次日凌晨,雕梁画栋、藻麝涂椒的万花楼竟然如同传说中的狐媚之宫,随着早晨
第一道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那些珊瑚碧树,红罗紫帐,就连一片瓦砾都没有存下。
只有上百具尸体摆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们的尸体有坐有立,栩栩如生。恩客们穿得整整齐齐,各种华丽的袍子和
饰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那些女子却一丝不挂,宛如刚出生一般。她们有的躬身侧坐,
十指分拂,似乎还在抱弹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边,似乎正要畅饮;有的仰卧在男
子怀中,贴身迎凑着,甚至还保持着男女欢会的姿势。尸体脸上或娇嗔或妩媚的笑容凝固
在最美丽的一刹那,依旧动人无比。
四周万种奇花异卉似乎开得更艳。青绿的坡地上触目皆是雪白的肉体,宛如一群炼狱
雕塑,又宛如一幅铺开的密宗欢喜道场图。
然而当官差赶到万花谷,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恩客的
尸体被凌乱的垒在一起,远看过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颜六色的人墙。
而唯一看到过那幅欢喜道场图的老樵夫报完案就已经疯了。
此案一出,立即京师震动。嘉靖帝已指派了钦差,赶赴广州调查此事,一个月来却毫
无头绪。现在附近几省百姓谣言纷起,万花楼几乎已成鬼门关的代称。
四周风雨之声更盛,宛如群鬼夜哭。
而那少年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着也只是弄脏了万花谷的
地方。如今妖瘴既清,仙子临凡,万花楼已经换了新主人。”
为首那巡夜一惊,道:“万花楼现在片瓦不存,哪里有新主人?”
那少年皱眉道:“你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明白,我正要带这两位公子去拜会那位仙子。
”
为首那巡夜嘿嘿冷笑几声,道:“我看你病得还不轻,仙子临凡?我看莫不是阎王爷
的亲妹子思凡,正好到这野鬼坡上开了个鬼窑子?”
那少年摇摇头,也不再理他,对卓王孙两人一抱拳:“不知两位是否肯屈驾去万花谷
走一趟?”
卓王孙笑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郁某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这边走。为首那巡夜高声喝道:“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认识万花
楼新主人,莫不是和这桩血案有关?李霸,把这些人全部拿下了,带回县衙好好审问!”
后边那巡夜答了声“是”,一手一抖铁链,一手从腰间抽出水火棍,劈头盖脸向那少
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只听锵的一声,那条铁索已断为两节。那巡夜大惊,水火棍举在半
空就再也劈不下去!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顿足,身子飞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为首
那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声惨叫,全身顿时缩做一团,手中的灯笼在雨地里转了几圈就熄
灭了。黑暗中就听两声闷响,两个巡夜重愈百斤的身体竟然被斜斜抛了出去,直挺挺躺在
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那少年若无其事的从地上拣起两把雨伞,抖了抖,一把递给相思,一把自己撑着,回
头对卓王孙和杨逸之道:“两位可以跟我去万花谷做客了。”
万花谷里港口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幸喜那少年的轻功也非常可观,不一会已经只见两
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似乎已远离了人烟。
又过了一会,道路一转,远处现出两道断崖来。
崖上树木繁茂,在狂风中摇曳呼啸,两道断崖中间隐隐透出一条羊肠小道,浓重的雨
气就从那里蒸腾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脚步,转身微微一笑,道:“几位觉得万花仙谷的景致如何?”
看他的表情,俨然不是指着一处狰狞阴森的荒谷,而是向客人夸耀他新落成的花园。
或许三人眼中所见的荒谷在他看来真是一片锦绣仙境?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战。
卓王孙笑道:“果然有趣,比那些芳草落英的地方有趣许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这时一道闪电猛然划天而过,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闪
,四周随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没了。
隆隆雷声夹杂着他笑声的回音,在山谷上方回荡。而那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半空中一
柄撑开了的雨伞兀自在大风中回旋着,越飘越远。
无边无际的雨水宛如一幅围帐,迅速的合拢来,将三人的视线隔断了。相思努力睁大
眼睛,似乎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卓王孙和杨逸之已不约而同的纵身跃起,相思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的跟着。
还不待第二道闪电出现,三人已来到谷中。
谷中空空荡荡,不要说屋舍楼台,连一席藏身之处都没有。
山谷的正中是一道缓坡,斜斜的延伸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遥远的天边不时投来
雷电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让人不由联想到那天在这里摆布着的一百八十具雪白
的肉体。
而坡脚处是一片花墙。这数万枝名花已落光了花叶,宛如从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
狰狞的横挡在三人面前。
相思讶然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就站在花墙的另一头,微笑着看着她。暴雨从他精
致的脸上流淌而过,而他依旧在笑,似乎毫无知觉。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样,全身却笼罩在一层黑色之中,电光映出他脸上的
表情--那种表情就像是想哭。
他和那少年并肩站在雨夜里,仿佛原本只是他的影子,却被刚才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
了。
相思被这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她脸色苍白站在雨中,手里的雨伞缓缓坠落在地上。
两个人突然向他们躬身一礼,向缓坡的尽头伸出手去,齐声道:“万花谷黑白仙使恭
迎两位大驾。”
缓坡的尽头隐隐有些幽光,又似乎没有。这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热情而谦恭
的做着邀请着,姿势却僵硬得古怪。
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无常使者,而他们指引的路正是通向地狱?
杨逸之冷冷一笑,对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那少年没有抬头,笑着答了声“是。”
相思止住了颤抖,截口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少年叹息一声道:“月黑风高,仙使远迓,良辰美景,二难并臻。这也不知花费了
我兄弟多少心血。几位不赶快进万花楼与我家仙子寻欢作乐,却在这里刨根究底,未免也
太不解风情。”
相思没再说话,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位主人迎接客人的方法虽然古怪,但这一
番布置也是颇费心血。何况主人到现在仍然没有丝毫恶意。
卓王孙突然笑着问:“我们正要求见那位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不会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顶的微光,诡秘的笑道:“她
在地下。”
卓王孙点点头,叹道:“原来这位仙子将整个万花楼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
广州城也找不到一点蛛丝蚂迹。”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会五鬼搬运之术,才能在一夜之间,将万花楼数重楼台
完好无损的挪到地下。”
杨逸之冷冷道:“她在地下做什么?你又在大街上干什么?”
那少年笑道:“万花楼无论在哪里都是一种地方。我家仙子到了万花楼中做的也是一
种营生。所以在下才会冒雨在大街上四处寻找客人。”
相思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少年道:“说得明白一点,这里是妓馆,而我们兄弟两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谓的龟奴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说着一件极其自然又极其体面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相思一眼,打了个哈哈道:“这位姑娘不必这么看着我,在下头上又没有
真的戴着绿头巾。”
杨逸之喝断他,道:“够了,你现在就带我们进去。”
那少年笑着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负责将诸位带到这里,我们
还有别的客人要找,可没功夫陪着诸位。”
卓王孙道:“现在万花楼里有多少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只有天上地下无双无对的一位,”他眨了眨眼,道:“只要两
位公子见到我家仙子,就会知道别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烂泥。”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一位倒也不少了,只是需要不断找来许多客人么?”
那少年长叹一声,道:“客人虽然多,不过进去之后就不见有再出来的。我们连赏钱
也收不到,只得多找些。看什么时候走了运,能赚点钱糊口。”
杨逸之道:“那些客人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又是诡秘的一笑:“这个就只有仙子才知道了。”
卓王孙笑道:“你把这个告诉了我们,就不怕吓跑了客人?”
那少年摇头道:“我看公子是误会了。风月场所,当然是要让客人风流快活,怎会强
留诸位?诸位如果要走我们立刻恭送出谷。不过--”他双手在胸前一合十,道:“我已经
将一切如实相告,如果诸位还要进去,一切都怪不得别人了。”他叹息了一声,转身往谷
外走去。那黑衣人也一言不发的跟着。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在风雨声中依稀听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
们已将把他们当作死人了。
坡顶架着一柄雨伞,下面有一盏灯笼。刚才的微光就是从这盏灯笼里发出来的。旁边
不远处是一个洞穴,用于掩饰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块三尺见方青石板已经揭开了,
里边黝黑的洞穴寂静无声,仿佛是一只盲目的独眼,失魂落魄的张着。
相思望着洞口,有些犹豫。杨逸之知道她害怕,于是站在洞口,没有急着进去。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着他,突然来了勇气。
的确,只要在卓王孙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
跟你们去。”
地下是一条曲折狭长走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用手触到墙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
潮湿的石壁散发着霉臭腐败的气息,让人想起古代的墓室。
走道的顶部非常之矮,三人必须躬身才能走过。而且那些石板似乎都陈旧不堪,随时
可能坍塌下来,冰凉的液体就从头顶的石缝中不停坠下,滴在脚下的石板上。湿滑的石壁
把这种轻微的滴水声放得无比巨大,似乎四周都是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道猛地一个急转,眼前的路似乎开阔了些。不远处隐隐有些灯光
,似乎大门就在眼前。杨逸之却突然止步道:“慢!”
相思惊魂未定,道:“杨盟主有什么发现?”
杨逸之伸手扶着石壁,缓缓转过身去,道:“不是这条路,有岔路。”
杨逸之在石壁上寻探了片刻,果然发现了另外三条岔路。那三条岔路看来比来路更加
黑暗狭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处。
杨逸之道:“这些是墓主为了防止盗墓者而修的复道,选错了就会走上歧路,在同个
地方无休止的绕下去,而且路上还很可能有机关。”
相思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杨逸之没有回答,转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着,他突然住手,挥掌往顶、壁交界处一击
。
轰然一声巨响,那块石壁的上端整个粉碎,而周围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居然丝毫未受
震动。杨逸之轻挥衣袖,将石屑拂开。
石壁里边居然还嵌着一块小石碑。
杨逸之手指缓缓在碑上一拂,道:“上边有一个左向的箭头,刻着:‘此石至金刚墙
前皮十六丈深三丈五尺’。”
相思疑惑的道:“墓主刻这样的石头,不是为盗墓者指明方向么?”
杨逸之道:“古墓中多有后死合葬者,工匠为了预备封埋之后重开墓室,才秘密留下
这个标志。”
卓王孙笑道:“看来杨盟主对这种地形相当的熟悉,难道以前曾经在古墓中住过一段
时间?”
杨逸之顿时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边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红光。
其实光线也不是很强,然而在黑暗的墓道里呆得太久,这些红光显得十分刺眼。过了
一会儿,一道长长的石阶渐渐清晰。石阶的尽头赫然正是一面几丈高的金刚墙。
墙顶饰着暗黄色的玉石,墙身自底及顶布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檐楣上雕饰着十八只
造型古异的怪兽,半身犹在墙中,首爪却已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相向。
卓王孙道:“看来这间古墓已有千年之久,那万花楼的主人一夜之间重启此墓,实属
难能。”
杨逸之点头道:“的确难能,但终属人力可及,比那些五鬼搬运的话要可信许多。”
三人来到墙前,仔细看去,光滑的墙身下部有一个不显眼的呈山字形的痕迹,里边的
石块好像有松动的迹象。
杨逸之道:“宫门应该就在里边。”他骈指一扣,两块巨石轰轰作响,缓缓向后移开
。又是九十九极石阶之后,一座高大、神秘的石门便出现在眼前。
石门浑然一体,毫无雕饰。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青铜怪鸟,鸟嘴中吐出两轮妖红的火
焰,鸟腹鼓胀,里面似乎装着上千斤的灯油,看来是守墓的长明灯,。
赤红的石门上挂着许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银牌。
那些写着牡丹、玫瑰、杜鹃等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红的丝线倒悬了起来。在诡艳的火光
下,仿佛一具具被倒挂在血海中的尸体。
只有一面木牌规规正正的悬在最顶端,宛如一个骄傲的君主俯视着脚下的奴婢,漠视
她们的垂死挣扎,颤抖乞怜。
上边也写着一种花名。
曼陀罗。
摩诃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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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 正爱你呢! 看天是透明的!
女孩! 正爱你呢! 我心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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