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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inni (境由心生☆心静则宁), 信区: Ghost
标 题: 华音流韶——蜀道闻铃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4月29日15:27:2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作者:平生不识帝释天
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
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
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床,淡紫的罗帐上银暗色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
,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的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床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
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
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
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唇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
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
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
。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
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
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
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
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
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
,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禁
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根丝线,就从
房顶的蚁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
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
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
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
“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
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
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
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内看太阳
,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
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
,下颚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
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 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
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
:“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
性却很强,他肤色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
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
师练习2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
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
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 脸上都是沙子和烈
日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我他,我亲生的哥哥。
”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
握着半卷发黄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
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阳被他眉宇间
深深的皱折折出一种别致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
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
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
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龟》。”
“麻糖,麻糖——约喂——”窗外穿过货郎的叫卖声,拨浪鼓的的多多,似乎浮着麻
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静静的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父亲,我们都会是顽皮的孩子……”她叹息着说
,“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满了传奇的师父。”
“哥哥那时候,从来没有专心习武,虽然他仍然练习的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一个事
事认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他的师父也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官宦家的文弱
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伤痕,不是为了武功,而只是要听他不时零零散散的夸耀着他当年
的风云往事。
渐渐的,连他的师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知道,虽然我哥哥天赋奇高,学
习也极为努力,但是启蒙太晚,体质太差,是不可能出什么成就的。本来以为只是走马牵
鹰的公子的一种消遣,他没有想到哥哥却如此的认真。
他不再给哥哥出多难的功课,多半时间让哥哥背背拳书,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
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听,拳书
仍然会背得很熟。
一次大醉后,他的师父痛哭起来,递给哥哥一个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丽
得像一个独立于长河落日下的仙女,晶莹的瓶里面装着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这个师父就被父亲赶走了,家法甚严的杨家,是不能容忍这样的醉鬼的,他
的师父什么也没有说,用半张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书,头也不回的走了。不知为什么,他
没有向哥哥要回那个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后来,哥哥把它送给了我。
以后,哥哥常常来窗下看我,他给我讲沙漠上的故事,我给他讲古书里的传奇。
哥哥会在日落前到我的屋子里来,天黑时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床头,更漏落下的沙沙
雨声不让我们在故事中忘记了时间。”
相思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个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经和原来隔却了千千万
万里的距离,它居然还宿命般的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哥哥有时侯会教我书法,他打开我的妆台,找出一本本残旧的书帖。有一天,他在
宣纸的下边发现了一把银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齿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式了。就一直摆
在妆台里,谁也未曾留意,但却是妆台真正的主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的一切都好象是借了别的某个女人的,或许是前朝某个不相识
的思妇怨女,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时侯会用那柄梳子给我梳头。一丝一缕,还是那么认真。
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院门锁了,哥哥回不去了。于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讲仙
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真的,我以后也没有过了,我想,沙漠
中亿万年发生过的传奇都被我们讲尽了,没有讲的也想尽了,直到天亮。雄鸡打鸣的声音
是那么的悠长,仿佛窗外就是万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见人烟。”
她悄然摇了摇头:“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哥哥18岁,我14岁
。那时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的震怒。哥哥并没有辩解一个字,父亲甚至肯定他作
出了有败人伦的行径。我说过了,我家家法甚严,从小我就害怕从堂前走过,因为父亲似
乎总在责打哥哥,母亲哀哀的啜泣和父亲的怒吼让我心惊胆战,哥哥却总是一声不啃的,
让我更加害怕,害怕他会死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父亲是真的想杀死哥哥。
于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后来见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却没有去支它起来,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镂下点浮雕的纹路
,她手中反复着那个水晶更漏,它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水一样的妩媚的流动着。
他问:“妹妹,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长河落日,看黄沙远上白云间。那是她的梦,她少女时代唯一美丽的梦。
她笑了,笑得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轻轻的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了长河落日的地方,就会想念这道门这扇窗,比现在想沙漠还想。
”她从窗格子里看着月光,也许那里没有广寒,其实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断肠是为了对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断肠却是为了对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离开。
“也许你是对的,妹妹,我走了,照顾父亲和母亲。”
她坐在月光里,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脸贴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
着他走,毕竟他让她做了一场有落日、有黄沙的梦。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却被衬得发青,哓风像一群蝴
蝶一样藏进了他的袖中,他背着一个行囊,没有带剑也没有带书,长发在夜风中散着杨家
的人特有的一种幽蓝的光。他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象,他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
能邂逅万千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没有想到的是,我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人。或许是我父母的一生太过平凡
,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注定要还缘分这一世的传奇。”她的指甲泛着幽淡的光,怠倦的
在被子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相思等了等,问道:”你愿意讲你的传奇?”
她轻声的说:”我要讲的是传奇,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传奇的。所以—
—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皱折间握了握,似乎要从抓住点什么,黯淡的光线中
她的神色却渐渐鲜明起来:
“哥哥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想我会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居然还活着
,病中的事都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别的多,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密密麻麻的躲
在窗外葱茏班驳的树叶下。母亲说我的康复是仗了东岳大帝的神力,她曾许愿如果我能活
下来,就让我徒步去泰山还神。于是,我去了。
她摇了摇头,贞静的笑容和轻袅的声音,似乎都来自那扇窗的外边: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去还一个愿,一个注定要交换我剩下的年月的愿。
我的脚第一次触到这么软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衣皱上
折住了的点点的金色就是阳光,平板的从树影中漏下来。奇怪的是,和窗外的阳光没有什
么区别,还是那么极近又极远,像哥哥讲起的海市蜃楼,也像小时侯用黑墨滴在毛毛的宣
纸上湿淋淋的太阳,恍惚得有些刺眼。
母亲叮嘱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石阶好象是无穷无尽的,赫然的立在我的眼
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红红的一座小庙,稀疏的浮着几点香火,旁边一个木牌,篆了”经
石峪”三个字,哥哥在学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提过,那里有晋人的题字,无名的书者在泰
山之谷留下了传世的经文,经为金刚,字如金刚,就躺在漫谷而过的流水下面,骨气精神
一如往昔。
我看着分岔的山路,一边是从红庙里延伸的黯淡的石阶,两边森森的古柏向中间辐聚
成华盖,投下满目的庄严来。一边高高低低的草,极淡极淡,顶着金黄的日色,像细碎的
铜子,可以走近了捡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其实两边的风景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却终
于被晶亮的光打动了童心,于是舍弃了大道,像分岔的地方去了。
路上,缥碧的水漫过狭长的池,池中分散着白色的石墩,懒洋洋的,在深山的树影里
,发着白铁一样生硬的光。踏在石上,仿佛能感到热力,越往前走,石墩的距离就越远,
我后悔了,远望经石峪,像一张铺开了的古帖,芊绵的老树都染尽了古黄的光,橙橙的诱
惑着我,我僵在水中,茫然的四下看着。”
说到这里,像微风吹皱了水,她的脸上漾出恬谧的笑来:”你相信吗,初见他的时候
,我只觉得一道清明的白光静静的刺伤了我的眼,那一刻,夹谷中一切都寂灭了,只有那
道白光在高蓝的空气中一闪既逝,如同寒潭度鹤后一支飘坠的羽——我知道,上面真真实
实的反射的正是太阳的光芒。
他青色的剑,白色的衣在水上轻灵的游弋着,薄薄的水面下衬着书者古时候的字……
”她喃喃的重复了一次:”他初见我的时候,正在太阳底下,以水为纸,以剑为笔,摹写
金刚经卷。”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记清他的目光,他的容貌,因为,那白光已经足够灼伤一个在
窗内看了17年太阳的人的眼睛。
我握着手,站在石墩上看他,我想起了我哥哥,不是书法,而是那袭衣,那道光。其
实,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穿过白衣,就那一次。
我知道我邂逅传奇了,也许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得意忘形,于是我照着传奇的规则扮
演下去。
我猜他也许是误入了此地的读书人,而我父亲已经派人封锁了我可能经过的路,如果
被我家的武师发现,他可能被抓住。我想,误入某地的少年也许能邂逅一段奇缘,但是结
局通常是悲伤的,所以,我应该叫他尽快离开。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我略略提高了
声音:”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你不走的话,我家的武师会把你捉走的。”
他收剑回头了,我立刻转开了脸,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跟前的,我听到他在问
我:”小姐,那些是你家的人?”
我只是想逃走,却觉得自己好象是站得太久了,就像一个被塑在了石上的人像。周围
熠熠的浮起清清泠泠的水波。
他又说:”很抱歉,是他们动手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如果知道是小姐的家人,
我下手也不会这么过分的。”
他的语调既疏散又礼节周全,我心中渐渐的冷了下来,我抬了头,目光却只敢停在他
的下颚处,天的蓝和水的绿仿佛窜了色,混乱着衬出他醒目的轮廓,多少又显得有些诡异
。我想起了那些书中记载的山魈鬼魅的传说,我颤抖着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冷,脚下的石墩也开始一点点沉
下去,我猛的转身逃走了。
我逃得飞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平安的跳过那么多的石墩,等我抬头的时候眼
前是一片密林。虽然我耳中没有一丝声音,但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速度在追着
我,就要冲进密林的一刹那,他就在我耳边说:”站住。”
声音不高,却闷闷的在我心中重击了一响,我余光一瞥,他白色的袖就在我身边飘荡
着,像钻进了风做的鸽子。
他在对我说,你不能进去。
我只迟疑了一瞬,向林中撞去。
他的衣袖绕到了我的眼前,雪色的光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拼命挣扎着,好象故意要把自己撕碎一样。他只好放手了。惯性让我倒在地上,我
看到了碧绿的草上暗红却又发着光的血。
班驳的阳光透过了树叶,冷冰冰的淌开了,是微红的一道裹尸布。18具尸体像蜡像一
样冻结在我的意识里,寂静的定格了,好久之后,我才失去了知觉。”
……
她叹了口气,眉宇中有种恐惧消散后的疲惫。
相思的插言有点不合时机:”那时,卓先生的剑法还只有3、4成的功力,所以出招虽
然潇洒,但伤人时看上去残忍了一些,如今,是不会见血的。”
杨静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在听。她只是说下去:“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尸体
也已经掩埋,地上一行行草,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树林外。恍惚一看,还以为在我脚腕上
系了一条黑色雕绣的带子——他是留着字离开的。”一种温婉的笑纹又一次从她嘴角一纵
即逝,这是相思所熟悉的,那一刹那,她回到过去里。当笑容黯淡后,她会摇着头,让自
己醒来。
“他大概说,误杀了我家人,十分抱歉,日后必定偿还。我揉着脚站起来,缓缓用鞋
尖抹平了字迹。笔笔画画,就像儿时描红一样。
后来,我倒回了碧霞元君祠,一路行来,风风雨雨,不乏佳境,却也平常得很。到了
东岳大帝殿,还了愿,却觉得心中越发的空,神像前静静的跪了一会,决定回去了。
真巧,这时,外边下起了雨。我等了很久,却没有停的迹象。天色沉沉的压了下来,
神殿里留宿一夜,冻得要死。
早晨,我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山了,奇遇,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中午,我才动身,十八盘的石阶很陡,又加了些积水,走起来让我心惊胆寒。
两旁的岩石巍峨的堆着”五岳独尊”的刻石,雨水从前朝显贵们的字迹中匆匆的流着
,把那些英雄气都流尽了,滋养着岩脚初生的青苔,青苔下边浅淡的也有些文字的痕迹,
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落拓文人们不甘寂寞的留名。我一排排念过去,郑名佩,高卓然,…
…平凡的不能再过的名字,都在苔迹下无人问津的不朽着。最边远的地方,有着工楷的两
个字——马念,我突然渴望看清最后的那个字,是“祖”“父”还是“孙”字?我伸了指
尖沿着岩脚一路摸索过去,越来越困难,真的没想到,我冒了生命危险,居然只为了看一
个杳然无考的陌生人的名字。那个叫马念的人,九泉有知,也会发笑吧?
“马念?”相思问道。
是的,她的笑容有点苦涩:“就叫马念,没有第三个字。”
就在我的指拨开青苔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这样向不知道的地方坠去。
我再也没有了知觉,但是,是他救了我——因为他一直跟着我,也许是为了等一个还
债的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来了。
他在火堆的那边看我,我也在这边看着他。没有了熠熠的阳光,我终于可以直视他。
我们之间透明的烟雾像是一块水晶,疏懒的流动。青色的火花不时跳起来,作出热闹而冷
清的点缀。
他的眼睛像从时空的另一端看过来的。似乎我们是相对在一本发黄的残卷里,彼此看
出了前生的因果来。我很害怕,害怕他身上那种杳漠遥远的熟悉。
我脱口问道:”你是谁?”
他用手中的剑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意,没有回话的意思。
我低下头,火堆里半焦的木偶的残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绯红的血泊里,油彩时而
爆出幽幽的火舌,蓝得凄紧。而其中一块俨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顶礼膜拜的东岳大帝的
金身。
我的脸色变了,我问,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惊惧的看着他不经意的眼
神,我想,也许真如传奇中所言,会有山魈鬼魅化为少年之形,侯在路中,摄人魂魄,而
且,就连东岳大帝也镇他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有了专注而清婉的笑意:“他问我,小姐
,你害怕了?然后他说,当年丹霞禅师烧佛取暖,反得正道,为了救小姐这样的人,东岳
大帝舍弃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说话不同常理,于是固执的问:“你是谁?”
他将剑从火堆中拿出来,懒懒的伸伸腰:“凡人。”
“你到底姓甚名谁?”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权,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绿华。”我瞥见他手
中正在翻着我的那册《太平广记》。
“萼绿华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许,上下青衣,颜色绝整。本姓杨,不是吗?”他的
目光穿过火跳曜的姿态,懒懒的,深深的递了过来。我转开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杨的
。
他将书平平一推,稳稳的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点东西,你全身的湿了,不妨烤
烤衣服。”
这个时候殿外的雨和着山谷的回响,卷去了又抛回来,我问他:“你现在出去?”
他微笑着说,羊权见了萼绿华,已经长生不老了,一点雨又算什么。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剑,他的衣。
我想叫住他,喉咙痒痒的,没有出口。
确信他走远了之后,我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剑和衣。那是普通的剑,凡人的衣。一年
后他再见我的时候,他带着那柄名动天下的紫天霜钰,穿着华音阁主华丽而飘逸的衣,但
他始终不知道,我传奇中的主角永远是当初的一柄青剑,一袭白衣,因为那些第一次真真
实实的将太阳光反射到了窗后边的眼睛里。
我没有勇气披上他的衣,只是用手紧紧握住它一只轻飘飘的衣袖,让雨在身上慢慢干
了。
早晨,他带了野物回来,今天我们却没有什么话好说,默默的吃了,他起身说:“走
吧。”
“去哪?”我惊讶的问。
“雨停了,送你下山。”他一把推开窗,清晨乳白色的雾气被放了进来。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阶一道如练,就挂在水气中,云蒸霞蔚的曙色让它晃
晃荡荡起来,只是一幅写意的山水,却不象我来时的路。我似乎已经忘怀了来路很久了,
就像传奇中恍然一悟的人一样——仙缘是已经结束了,自己的那份世事也早就沧海,于是
只能犹豫的,在两个遥远地方之间做无所着落的看客。
我的目光游移着,似乎要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檐上一个古铜色的风
铃。它廖默的待嫁风中。朝霞和露水给它披上华美的袍,就这样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少年
。一袭嫁衣的等,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燕去燕往,人来人归。
我当时心中想:原来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内看太阳的。
他看到了我的神色,他说,小姐如果喜欢,我送给你。
我说:“不必了,它是神殿的东西,我怎么有福分带走。”
他说,人间所有的东西,都是在等缘的,这个风铃在这里等了几百年了,就是要让小
姐看见,让我在这个时候将它送给小姐。
他说着,轻轻从窗口跃出,如同穿花的蛱蝶,了无痕迹似的,他伸手把风铃摘给了我
。
我将它捧在手心,
我觉得它就像一颗铜做的心,有着静默的,守侯的光,不知是谁的心化的,在这里风
风雨雨的等,好多世之后,它知道它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所以就成了风铃。如今,却被
我握在手中。
我却不相信它是在等我的。
我知道,不是世间的事在等着缘分,而是缘分在等着我们。我想,这风,这雨,这风
铃,是缘分早就搭好了的戏台,我无意中来到了戏台后,拣起了仙女华丽的戏服,情不自
禁,扮演了这段传奇。没有我,戏还是会开演的,因为道具可以朽了、烂了,戏子可以老
了、死了,观众也可以换了、散了,戏台还是会一直都在的。我知道,一百年,一千年以
后,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还会有另外一个少年,在这里将这个风铃送给别个的少女,少
女也许还会想:不知这曾经是谁守侯的心。
如果那时我埋头看看自己,就可以知道,那时的戏服和采妆都太夺目,大家看到的不
是演员,而是传奇、是仙女。杨静可以死、可以不在、可以换了别人,但是缘在,仙女就
在,萼绿华就在。
没有我,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
没有她,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谁又会握住这颗守侯的心?
……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应的地方,就走了,我说要报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说那只是
补偿,现在,债还完了。
他说他看着我回去。当我跑到屋里,要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
父亲很生气,说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样放肆的人找出来,我悲哀的,觉得有点滑稽
,他不会再来了,谁也找不到的,传奇的结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个在窗边看太阳的女孩,现在,多了一颗铜色的心在陪我,它还是住在窗
上,永远的唱着单一的曲子,一颗守着太阳的风铃。
那年,我17岁,已经知道了太阳真正的颜色。”
她低下头,窗外的日色被风吹得薄薄的,房梁灰败的阴影和她纤长的眉纠缠在一起,
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怕别人打断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经凭着有限的线索去寻找他的下落,父亲和别人谈起,说从武功
上来看,他是华音阁的人,而且是罕见的高手。也许很多人都会惊讶的,但是,对于我来
讲,这些东西都淡得没有颜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阁近来易主,人事诸多变动,于是那个少年就更加杳然无考。”她将脸埋进了手
中的被子里,静静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开什么。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来,挂在了窗棂上,连雪落,都像能把它扣响,她知道
他会出现的,父亲的天罗地网又怎么拦得住。
好久好久,这座楼阁晦暗的屋顶在闷热的空气里被压得极其的低,似乎连长年的蛛丝
与尘土都扑到了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更漏声兀自在的屋子里曼声洒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这份廓落与烦闷,只有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他说他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总是骗我——”她
认真的停顿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继任华音阁主了,按照规矩他要到这里
来接受一个叫步剑尘的——也许是阁中很重要的前辈吧——的礼节性的试探,但是,他们
一直不合,所以也许也有点危险。”
“他知道我担心他,他说:‘看见了萼绿华就已经长生不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
我苦笑了,我想说,我不是萼绿华,我只是个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结果,那天,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讲,静静的相对,听窗内的更漏,窗外的雨。
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场,我在回忆中预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说的,要听的都演过了,
演够了,演倦了。
我看着他,他无聊奈的翻转着我床头的更漏,修长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
丝的暗淡的褶皱着,贴着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么也沾不上。烛光浮雕般出他脸上的倦意
,我这时才看清,原来他的脸上有一个笑靥,浅浅的,但却使他的笑容整个虚伪了起来。
他似乎一直微笑着,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为我怕这个陌生的人会突然走过来,抱着我,结果就不由分说的撕
碎我的传奇。
他终于起身告辞了,我没有留他,我心里想,我原来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虽然我还
是会想那个青剑白衣的少年。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风铃终于呻吟了一声,雨和风穿过他的衣衫,扑到了我怀
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湿湿的花。那淡紫的窗帘惊起来,和他的衣袖缠绵在一起,像
是往四边流着,漂着,飘到了我的眼里来。遥远的风铃嘶哑着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我十
指紧抠着椅背,决定着该不该哭——或者,应该冲过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
,让他也痛,让他也流泪,这样他的债才还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缓缓拉住了暗红的被子,折着,塞在下颚瘦削的阴影里,低头,似
乎在嗅这丝帛沉淀下的温暖。
那个时候,紫窗帘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张蚕织成的柔软的网,猛的就将她整个罩在
了里边,就是当年氤氲的雾。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两颗遥远的星星,骄傲而温柔的停驻
在她的空气里,她隐隐感到,他正在从她头上、腮上将那层网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
花上栖息的蝶。亘古不变的铃声从天上倾泻下来,从天河的桥上,从牛郎和织女相挽的手
镯里。
相思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暗中咬了咬唇,她涩声问:“那天,他是留了下来?”然
后就明白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或者干脆就在自言自语。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会让他走,但是他终于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
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么的。”
“那一月,我们相会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从挂着风铃的窗口进来,深夜风铃的每
一声响,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时候,他会帮她梳头,昏黄的铜镜,映得两个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丝绕在他手
臂上,像一些美丽整饬却又无关紧要的流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着那把尖利
的银梳,他总说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的梳子,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她夺过来,说:“如果我要出嫁,你会不会用它来帮我梳头?”
他笑着说:“会的,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的话。”
谎话,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却是喜悦的。就连如今想起来,也是一样。
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的坐起来,打量着她单薄的身躯,欲言又止的说:“静儿——
”他的目光犹豫着,突然转身拿过她床头的更漏:“知道吗,就是它,让我感到你房中总
是在下雨。”
她驯顺的睁开眼,直直的注视着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说,里边还没有漏下来
的沙子是将来,是看不清的;落进瓶子里的就是过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欢拿一种?”
他微微一笑,将更漏翻了转来,过去和未来就混淆不清了:“傻丫头,过去也不是你
的,也许就只有现在这粒,看,从通道中滑过的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
原处,扳过她的身子,亲吻她的肩。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有点发凉,害怕他的手会像
那一粒沙一样,从她生命中晶莹的长廊里漂走,或成为遥不可知的未来,或堕入杳不可追
的过去。她想,生死契阔,古人犹能与子成说,然后的事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他
们之间,却连一个约定也没有。
就是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就这样把他们那样两个世界的人连在了一起,而就是这样
,她还是爱他。
于是,她指着乱了分秒的更漏,说:“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他一边拉着衣服,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她微弯的睫毛:“静儿,我今天走了之后
,再也不会回来,你怎么办?”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这样,我会笑着看着你走,然后——”黑
暗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定格成一个半握的拳:“然后,把你忘了。”说完这句话,
她手一松,撑着床,背上空空荡荡,不知往哪儿靠似的。
“这样很好,”他倏的从她身边将衣袖抽去,套上,然后俯下身子,目光潇洒而温柔
:“缘分不能用尽了,静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几分嘲讽:“我会笑着忘了你的。”她静静的保持着这个姿
态,突然肩膀一抽,泪水默默的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进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着她的肩,目光中有些胜利后的自得:“傻丫头,我骗你的,何
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她终于死死的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着,
中间喃喃的夹杂着一些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
杨静终于从丝帛中抬起头,她漠然的用下颚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户打开。”
相思走了过去,伸手一推,一种雨前特有的腐败而又不失清新的风若有若无的扑了个
满怀。沉闷的云脚扫着院子里湿湿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颜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
石像上显得茂盛而颓翳。南方的院落总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凌乱衰败却又最蕴涵生
机的。
风铃细碎的声音中,她似乎叹了口气:“其实,我喜欢风的,但是我却不能在太阳底
下闻风的味道。总是如此,像深屋里的瓷瓶。他也说我的身体越来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
的休息,说再这样下去,抱着我的时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时
候我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来的前一刻,用脂粉来掩饰我越来越苍白的颜色
。”她轻轻的摇着头,耳上兰色的坠子惶惶的颤抖着,好久,相思总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泪
,兰色的胭脂的眼泪。
那一年,她妆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们长久的发出涩涩的香味,和谎言一样亲
切的掩盖着她的一切。
虽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很害怕。她做梦梦见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一条小
路上,青草的颜色浅浅亮亮,有点刺眼,他走得飞快,她渐渐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
的袖。路到了尽头,是比她还要高的落叶,整整齐齐的码在那里,像一堵墙。墙浓浓的阴
影下边,是一个黄色木条钉成的箱子,有一颗生锈的钉,狰狞的突出来,她想,为什么不
把它定得好一点呢?
他的笑容有点神秘:“你看,这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是墓,是杨静的墓。
她在梦中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惊讶:“不,杨静还没有死啊?”
他冷笑着说:“死了。”
不对,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我就是杨静,杨静没有死。”
“死了,”他有点不耐烦:“你是萼绿华。”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的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
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
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的坐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丧失厚度,
越来越薄,最后变成一个纸人儿,大红的长袖被风吹成了金色,苍老而透明的漂着,最后
和她一起被夹在古老的书页里,成为《太平广记》中女仙寂寂的插画。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
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
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
窗内看太阳的女孩对窗外的传奇,他的是一个厌倦了太阳的寻觅的男子对窗内的传奇。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内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的做一副插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
她变薄了,她就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
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亲吻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
我和他身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
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怛,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压不住底色了,可
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我和母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郎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的敷着粉,端座在椅子上
,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母亲出门,此时,夕阳的光正好从镂空的窗格
子里透过来,投上她的脸,透明的金黄拖出一个长长的菱形,从眉间直到嘴角,一种掩饰
不住的湿湿的疲惫,就这样懒懒的散发出来,我猜,她透过这种金黄看我们的时候,一定
也是这样金粉飞扬的颜色。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柔来:“杨小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
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
人,青春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
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欢这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有一种水一样的
温柔。”
相思隔着阴沉的暮色,看着那个女子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欢这个时候
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也一定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满了花。她抬头看着繁
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零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座在遥远的广寒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
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斯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白,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
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谣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
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日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
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母亲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2更,终于来到高墙下,我明白自己
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风铃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会真的那么做。我
只能在湿湿的土地上,依着墙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艳的笑着,看
着我。风铃就是它无人过问的眼泪。”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踟
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的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
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高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
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着,心
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白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
知不觉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
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白传家,
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侯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什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
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父亲棍下,他也许会伤心,会后悔,但那也只是一两天的
事,之后我也解脱了,他也解脱了。
父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的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
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入山谷,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
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日子。
从那柄长剑上,父亲打听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听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讲卓王孙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这才是真的华音阁
主卓王孙。而他对我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那个白衣青剑的少年无论如
何,总是递给了我一袭衣袖,让我把握,而这个风云的华音阁主才让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样在我血液中流着,我知道我还活着。奇怪的是,我
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边,而是想如去年那样,他走了,在门外守着我,留给我他白色的
袖,让我用一生的力气去抓……”
她舒了口气,换了一种语调:“隐约之中,父母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默默的答应了
,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张纸,或者被自己夹入古书,或者被人们关进妆匣,又
有什么相干。”
“——只是,谁又会要我呢?”她的笑有点凄凄的,“我失贞的事不可隐瞒,以前满
门的媒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我被我的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角落里。哥哥说过,看传奇
的人是傻的,写传奇的人更傻,费尽心力,也不过给世人一段谈资,一段可看,我却是一
个用生命写传奇的人,我的读者,只有他一个,他都忘了,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记得。
也许,我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是闺阁中的训诫,兵部员外郎的女儿杨静的风月故事
,也许会流传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个
落魄文人写成不朽的故事。让后代的小儿女们捧在手上读半辈子。那也已经和我的传奇无
关了。”
相思知道,到如今,这样的传奇还是她妆匣中最宝贵的珠玉,虽然她已经知道把生生
世世的赌注赌在它们身上,实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这一次的停顿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说要娶我,说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见的,说他要
等他的月宫仙子。”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帖子就
发了出去,爹爹还是不愿委屈我,所有的礼节,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样。”——如
果没有这些事,她将永远是窗户里边的闺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没有水了吗?”她突然问道。
相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盏,有些尴尬:“是的,好久就没有了”
“我不习惯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温柔的微笑着。
“不,不,我只想听你讲下去。”相思将盏放回桌上。
她说:“恩,我会一直讲下去的……父亲为我筹备婚事,却防备着他会来找我,我虽
然已经从传奇中醒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我的窗前。
结果,他果然来了
我听到院子里有刀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华音阁主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但是,
我还是没法听那尖锐的金属的声音。我怕他会去找我父亲,于是跑到楼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于是我扶着柱子哭了。
我听到他说:“杨继盛,我不想杀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为了捉你!”父亲平静的说。
他冷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带走你的女儿。”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娶她,按你的规矩,明媒正
娶。’”
她脸上的微笑也许和当年一模一样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还一样。
当时,杨继盛怒道:“我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嫁给你这样的人。”
剑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止在杨继盛的咽喉:“你不要逼我,也不要逼她
。”
青苍的华采在他的衣袖上流着一种诡异的波光,她从柱子后边看着他,好象他们之间
隔着一层雾,一扇窗,一堵墙。
“你动手。”杨继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父亲不会让步的,因为,杨家的男人,都很倔强。她站了出来,说:“住手。
”
“你——”他收了剑,没有说下去。
她看看他,然后把脸转开:“父亲没有逼我,我愿意嫁人的——”她渐渐觉得好笑,
怎么这一切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自然而然的,她笑着对他说:“卓公子,我是杨继盛的女
儿,不是萼绿华。”
“我知道!”他猛的打断她:”你要是萼绿华我还和你父亲谈什么婚论什么嫁。”不
久,他的平静恢复了,他说:“静儿,你如果愿意嫁人就嫁给我。”
她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里边亮亮的,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这种机会
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多年以后,他还会对另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也许,但对她,就这么
一次。
她伸出手去,却仿佛被夜空中的露水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凄凉的弧。她说:“不
……你不能娶我的,我不会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传奇的主角,娶了,传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
油盐之中了。他无所谓,游子的传奇很多,但思妇一生就这么一段。将来是要用来坐在妆
匣的金粉里回忆一辈子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带你回华音阁,”她明白,他是让她永远生活在传奇之中。她凄
凄的笑了,她比谁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了,只是传奇死灭后干枯而
猩红的一抹血痕。
她说:“走吧,我笑着看着你走。”
他明白了,其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才是更好的结局。于是他点了点头,转了身。
身后,她嘶哑的喊了一声:“七天之后,我出嫁,你答应了,要来给我梳头。”
他回头了,他看见了她满面泪痕下面一生中最灿烂的笑。
好多年以后,她反反复复重现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后是他的每一
处停顿,每一点气息,还有当时第一片落叶划过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泪流淌的轨迹,这
些,是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但现在,她知道,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实实的。
她不后悔,虽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机会就是机会,一旦去实现,
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迟早会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化做风铃,于是,她宁愿筑起一扇窗,
让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内,也让他一生一次寻觅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传奇本身。
一只暮禽忘了时间,自得的啄着花蕊,突然一啼,飞去了,过了墙头再也不见,被搅
动了的空气缓慢的又沉到墙里来,仿佛外边就是沙漠,残阳已快要落尽了,落寞的霞光等
候着萧疏的星辰。
雨似乎还没有下起来。空气闷得让人只想站起来到处走动。
她默默的坐在暮阳里,脸上苍黄的色,像残了胭脂。过了好久,她说:“那时侯我就
想好了,我要毁了自己的脸,然后,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实
没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样放在大堂
上,所以,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你是自己弄瞎双眼的?”相思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是的,用药”,她轻松的说:“其实,瞎不瞎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一生中要看
的东西,几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着说下去:
“那几天,我几乎是在镜子前面度过的,一次一次预演着我的笑,我的颦,我的低头
,我的忧伤,一切都应该是完美的,他应该看见最美的杨静。
她没有穿上嫁衣,她一袭明媚的绿裳——湖水一样的绿,浮萍一样的绿,绿得青青的
。她触目的站在闺房中,那里已经被红色的绸裹成铺天盖地的喜气,铜色的风铃也染红了
,像一盏过了气的灯笼,低低的照着,照得人想哭。
他说:“静儿,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时一定会更美。”
她也笑笑:“会的。”她解开了衣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赤裸着站在红色的灯晕里,
脚下是她翠绿的衣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玉,她说:“每一次,每
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
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
,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
像折断一支玉色的花。他将她按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
,她突然反抗起来,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的重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窒
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的贴在床角,隐隐的痛。就这样僵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却
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的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的松了
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
沫。
“那一天……”她冷静的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
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
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红晕中被蒸的了
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床头的更漏翻过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
,我们只有2个时辰,破晓的时候,花轿会在楼下等我。”
“好象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的听,听那些
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妆了,来帮我梳头吧。’”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
静静的体味着,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颗一颗存在水晶瓶里。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
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
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艰难的去抚摩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
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白,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的走入了一条小径,
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
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水水,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
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日的印象,远远的回想起,也是天长
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身去抱住她,她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黄的金色。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从水晶的弧里纷纷扬扬的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
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艳的金色。也许,沙漠也不过如此……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懒洋洋的少
女时代。我的手缓缓用力,让带着发油的暖意的齿锲入我的脸。用力一划,皮肤撕裂的声
音轻轻响起,就像被风吹了太久的丝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悦耳。
我感到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床头绵绵的下了半生的雨,终于停了。于是时
间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们之间,流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白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
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
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的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色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白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
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的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
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的笑着,白露还在,初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侯了一夜的
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阴霾里,她的笑安详而古老,仿佛是从远古的湘水中
打捞起来的思妇昏黄的倒影,漠漠的,有些凄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缓缓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
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缝中流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来的时光的预言,
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将那只手收了回来,一起紧紧握住劫难后
的水晶瓶——那里边盛着的是过去的分分秒秒的见证。
也许是水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
、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将瓶子紧紧握在胸前——不,这是她永远要回忆的,这一点点的的凄艳的回忆,这唯一
的凄艳的传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饱了雨气,地上也云蒸雾腾的配合着,植物
在郁热中腐败膨胀,却总透着清凉的新生的线索。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色暗淡,只
是响,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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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的路 若是只能 陪你风雪一程
握你的手 前尘后路 我都不问
就值得了爱 就值得了等 就算从此你我红尘两分
我不怨缘分 我只愿你能 记住陪了你天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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