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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挽泪第四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Jan 29 13:44:00 2005), 转信
第四章
“冷二爷,休怪咱们无情!”六名大汉叫道,冲上前齐刀乱砍,被掷在远处的挽泪倒抽口
气。
“冷豫天!你在哪儿!”只恨双脚难立,她不甘心,闻声爬行过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们都不懂!”冷豫天并无痛下杀手的打
算,刀砍他躲,躲得轻松不费力。
“咱们只懂踩着尸体往上爬的浅显道理,杀了你、杀了断指无赦,整个黑龙寨都是咱们的
!还需要看你们的脸色过活吗!”大汉大声斥道。
“就算爬上了顶,接着呢!人间名利浮华转眼即空,数十年后你是白骨一堆。这些名利浮
华能跟着你陪葬吗?”
“啐!老子就是不爽你一堆佛理,老子十年来杀了多少人,如果真有神佛,怎么就不见他
显灵来治我?不如你去死吧,上了天去见神佛,问问他,你这个好人怎么会被我这恶人杀
,那时候你就知遇神佛有没有用!”
“善恶果报终有到,你们无心悔改,神佛也无用了。”
乱刀齐砍,始终砍不到人,山盗心里不住的惊跳。若一举不成,谁知遇他嘴里说着佛言佛
语,回头会不会杀死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是杀人就是破人杀,冷二爷的功夫高不可
测,只有……只有……。
“擒那女人,逼他自尽!”有人忽然说道。
挽泪闻言一惊,从腰间抽出匕首,紧握在手。寒风吹来,吹动山树,茂盛的厚叶沙沙作响
,乌云被风吹动,露出月亮一角,挽泪瞧见两名山贼往她这里奔来。她严阵以待,即使不
便行走,也不要负累他……她轻啊一声,见到冷豫天身形晃来要护她的同时,瞥到强盗们
互使眼神,似乎压根儿无心来捉她,反将六把刀一同砍向他。
“小心!”挽泪大叫。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若被砍了,还有命吗?还有命吗!一时间脑袋
轰轰作响,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等到发现时,她已奔过去。
刀划过他腰际,他淡淡蹙起眉,左手食指向刀锋一弹,立成两半,另个山贼由后方砍来,
他像早已预知,旋身闪过,踢回一脚,脚力不重,处处留情。三把刀同时向他迎面划来,
他过了一步,右手抓住三把刀锋,一抽,往树干飞去。
“小心背后!”
冷豫天回过身,还不及定神一看,挽泪已扑上来抱住他。
她的抱法一如以往,紧紧的从前身抱住他的腰,他直觉要推开她,却见她的身后刀锋已经
顶住她的背心,刹那穿透她的心脏。
“说过要给你剖心,这下还看你的心会不会痛!”强盗叫道,步步冲前,同时扭动刀柄。
火辣辣的血液在心肺中燃烧,挽泪仍死抱住冷豫天不放,一时的冲力让冷豫天跄跌数步,
刀锋用力透刺她的心脏,直接划进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喷上他脸庞。
直到抵上身后树干,他才煞住,双眸难以置信的注视挽泪。
她身子一软,往下滑落,刀穿过二人的身体,嵌在树上,他忙搂住她的腰,怕刀子将她剖
成两半。
“他……他死了吧?”强盗气喘喊道。
“怎会不死?我那刀使了十足的力道,刺进他们的身体,他们要不死,就是神仙了。姓冷
的成天说佛,我倒要看看神佛会不会救他?我呸!让他们一刀毙命,是让他们痛快,不如
就让他们心连心的等死,连作鬼也都在一起,我也算是一时好心肠了。”
“不知道兄弟们杀死断指无赦了没?”
“放心吧,连天都站在咱们这边了,否则怎会让我们轻易解决了冷二爷?”冷二爷深不可
测,能这么轻易杀掉他,是意料之外的事。
强盗们的声音愈飘愈远,显然当他们是必死无疑。
乌云又罩住月亮,冷风更强,挽泪动了一下。
“好……痛……。”她气若游丝,从昏迷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张开痛苦的双眸,“你…
…你有没有伤到?”
冷豫天仍是盯着她。
没听见他应声,她慌张费力的抬起脸,想要伸手摸他的脸,却无力举起。“你……你受伤
了吗?”
“不,我没事……。”他一向能在黑暗中视物,尤其如此接近。她的唇畔不停有血丝流下
。
“没事就好……。”心好痛,痛到以为被活生生的掏出了,可是一想到他毫发无伤,这点
痛,她能忍。
“你却受伤了。”
她挤出个笑,脑袋昏沉沉的,“不怕……我……我不会死……。可是你不一样…… 呕…
…。”血从嘴里喷出来,她的胸口能够感受到那把穿透的刀插在那里,方才强盗扭动刀柄
,活生生的让她心脏的部位翻搅切割,可是她还是不会死,再怎样的痛,她还是活生生的
。
“我……我……很可怕吧?”她边说边流血,唇畔是凄楚的笑。“就算是把我的心挖出来
了……我还是能活下来……你……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再缠你的:你……呕……你快走
,万一他们回来就不好了……。”感觉到他全身紧绷,她真的很可怕吗?他是第一次见到
怎么也杀不死的妖怪吧?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说过,我喜欢你……。”
“人世间的爱短薄而利己。”
“我不懂什么是人世间的爱……我只知道……我曾说过可以为你而死……那不是假话……
就算砍去我的四肢,我也会保护你。你快逃吧……。”她吃力的想要张开眼睛再看他最后
一眼;心痛到连眼皮都不及抬,便昏死过去。
等醒来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一生一世。也许醒来之后,她的心已被掏出。那都无所
谓了,只要他安好,能寿终正寝到百年,就算日日受掏心之苦,她也甘愿。
只恨自己不是人,若是人,就能与他相伴一生;只恨自己不流泪,咬着牙将万般苦咽下。
反正,她已经习惯没有人爱的日子,她不怕了,真的不怕。原来爱一个人的心情是牺牲奉
献也毫无怨由,如果有来世就好,能与他相偕白首,偏偏她是个没有来世的妖怪,永远只
能躲在一旁看他娶妻生子。
也好,跟个人总比跟妖好。
冷豫天看她已然昏迷,怔忡了下,从她背后抓住刀柄,俐落的抽出。她震动了一下,细致
的眉头蹙起,血从她胸口飞溅出来。
刀锋上尽是血迹,有她的,也有他的。
他轻轻托她躺到地上,她的唇掀了掀,似在说“快逃”,他眼底的迷惑更深。
他的胸口尚在淌血,他却毫无知觉,仍处于方才她挡刀的震撼下。
为他挡刀,挡第一刀,他能接受。人挡第一刀会痛,直觉会闪开,要再继续挡下去,会犹
豫刹那,这是人之常情、直觉反应,她却不然,仍死抱不放,甘愿受穿心之苦。
为什么?
因为爱他?
她的爱未免太过私情。古有佛祖割肉,为视一律平等,也表博爱之情,所以佛祖割己肉喂
鹰。她呢?只为一个私爱、为一个心爱的男人,忍受穿心之苦,未免太过小器。这是私爱
与大爱的不同,但为何他会受到如此大的震撼?
脑里不停映着她穿心时,她眼里的坚决从未改过,即使是受翻搅刀割之苦,她也咬牙不离
他,为什么?
心里的激汤难以言喻。这就是人世间的男女之爱?以往他处于旁观者,没有走进红尘里,
不知道里头的疑情狂爱有多骇人……他怔忡的望着她半晌,脑里纷乱难解。他有什么好?
好到让她舍命相救?就算不会死,这种掏心之痛又有谁可以忍受?
他额上的汗不停的滑落,沈浸在方才的余震里,难以自拔。
风淡淡的吹拂,耳畔响起轻微奇异的声音。
他一惊,这才发现刚刚由“无我”跌进“自我”的深渊里。
他连忙收敛心神,张开眼又瞧到她全身鲜血淋漓,心一动,心神又纷乱起来。
她是为他而伤,纵使她说她是不死身,但心被翻搅刀割,怎还活得下去?
他抿起唇,将自己胸口淌下的血滴在她的心窝上,随即撕下衣袖,简单的为她包扎起来。
他将她抱起,目光微瞥,心头猛然又震上。
世间少有能让他震撼的事情,偏偏今晚一连数次,令他猝不及防的,料都没料到。
之前没有注意过,只当她是哪里的小妖而已,如今他滴血给她,才清楚瞧见她的双手之间
有手铐,双足之间有脚镣,普通人是瞧不见的。
手铐脚镣多眼熟!眼熟到不敢相信,手铐是长命锁,保人长命不死;脚镣是道德练,被练
者无法伤人,是专制顽劣妖魔的,这两样皆是数百年前他的宝物,而后缠在一顽劣小妖身
上。原来,她的不死身不是天生,而是他数百年前一时慈悲赐予的。
“爷,姑娘昏睡好久了,要不要小的请大夫来瞧瞧?”
“不必,她自己会醒过来。”
“会醒就好,爷,您是知道的,咱们客栈是小本经营,禁不起死人的……我的意思是姑娘
不会死,我只是怕……。”
“我明白掌柜的意思,你大可放心,她一定会醒来,只是时候未到。”
“那……那就好、那就好。”客倌说得太深奥,就算不能理解,也只能装懂。无言的退下
。
冷豫天望着她苍白的睡容。即使在梦里,她仍然蹙着眉,似乎在作恶梦。虽然他有开人梦
境之能,但那算是偷窥旁人心志,非正派君子所为;除非救人,否则他不愿动用这种能力
。
心头略嫌烦躁,为了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撇开目光不再瞧她,缓缓绕着圆桌踱步。
她的痛苦是他造成,若没有当年一时的兴起,她不曾度过漫漫岁月。他一直以为她早修成
正果……不,应该说,他早就遗忘他曾有过的善举,遗忘他曾施恩于她。
那是什么恩?对她来说只是连串苦头的启端。
“应该是心怀歉疚吧……。”不然怎会如此烦躁?
脑里浮现她挡刀的那一幕,不免愈走愈快,愈走愈心烦气躁。
“快……!”细碎的呻吟被他的脚步声掩去。他的双手敛后,一时受不住斗室之小,走到
窗边将窗打开。
“快逃!”挽泪猛然弹起,随即被挖心的痛震回床上,痛苦的翻腾。“好痛……
痛……。”
“挽泪。”
她闻言张开眼,从眼角觑到他倾身靠过来,原来捂住心口的手摸上他的脸,急切的问:
“你……你没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你受了伤。”
心口的痛比火烧还难过,但她的唇溢起轻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闭了闭
眼睛,用力咬住唇,忍住呻吟。
他眼底又闪过刹那间的迷惑。“你不痛吗?”开口问的是他,难道她身上的疼痛是假的吗
?
“好痛……。”她辗转翻腾,黑发凌乱的散在枕上,她的拳头紧握,汗珠直流,流到她气
虚,几乎再度昏死过去,但又随即痛得惊醒。
原来,人没了心不能活,不是因为失去心,而是那种刮心时的痛,超过了人类所能忍受的
极限。
她咬住牙关,鲜血从牙缝里流出来。有人擦着她的脸,她露出眼缝,看见他以衣袖拭她的
汗,苦笑说道:“你……你不要内疚,我……我不会死……。”又咬住牙忍了一会儿,才
再喘息说道:“你放心……就算我一个人,没人照顾……:也能活下来……。”迟疑了一
下,问道:“我……我的心被掏出来了吗?”不敢想像自己将来成了无心人,即使伤口愈
合了,心口的地方却是空荡的。
“如果我说是,你会后悔吗?”他忽然问道。
她的眼神黯了下。“不……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心脏的痛楚拉扯所有的神经,一
时全身痉挛,痛晕了过去。
疼痛仍然在蔓延,她又痛醒过来。挽泪气虚的看着他复杂的神色,勉强拉扯惨白的唇。
“你在为我难过?我可不要。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你走吧……我挨刀,是心甘情
愿,不关你的事……。”
“你有伤在身,我怎么能够一走了之?”
“我是不死妖怪……。”她调开视线,不愿看他的嫌弃。
身受重伤而能活下来,她根本不是人。听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一回事,如今他见了,会
觉得害怕吧?连她自己都害怕,他怎会不怕呢?
“我是不死身,忍几天痛就过了,我还活着,你……你快走吧,免得我再后悔,死缠烂打
的赖上你……。”
迟疑了下,冷豫天说道:“我说过,我要让你有心向佛。”
“我也说过,我一生一世不信佛……噢……!”指甲插进掌心,她抿着唇,合眼忍痛。
“我走了,你不怕再孤独一人?”
“反正任何人迟早都会从我身边离去,我还怕什么……。”她的唇在颤动,他伸手摸她的
脸,是一脸的冷汗;她的手也是冷的,全身冰冷冷,没有温度。
她的身躯这样痛苦,简直是经历由生转死的痛。人死,是刹那间之事,虽然是难言的痛苦
,但也只有短暂的那一刻,但她分明延长死亡那一刻的痛。等醒后,她仍然活着,永远不
会忘掉这令人骇怕的痛苦。
她不会死,却得经历死痛,是他造的罪。
如果当年他没有一时兴起,她也只是条普通生命,跟随着生命轮盘转世,不会到今天这种
地步。
奇异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知觉,他抬起脸来,斗室在他眼里仍是斗室,却再无以往身处斗
室,心在天地之间的豁达胸襟。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我留下来。”他开口。
她身子在抽搐,黑眸半张,无神的凝睇他半晌。
“是了……我忘了你要借寿,自然不能离开……好……你留下来吧,我会借寿给你的……
。”气虚已至,她紧紧闭上眼眸。
修长浓密的睫毛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奄奄一息。
她虽没有明说,方才的眼神却在诉说他的无情。
什么叫无情?
他无情吗?他只是不愿破坏因果轮回,人之生死由天定、由果报,他插手,只会乱了天体
运行之道,瞧瞧他当年一时慈悲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难道他这样就叫无情?
心里烦躁更甚,狠心撇头不再瞧她,走出客房之外。
客房外有庭有院有天有地,比起斗室,应该让人心旷神怡。他深吸口气,自然之气环绕他
的身躯,稍稍平复心头烦躁。
忽地,屋内细微的呻吟让他胃部一阵翻搅,涌至喉口,他嘴一张,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客倌,您哪儿不舒服?”店家端着洗脸盆走进回廊,问道。
他还能吐出什么?
早在数千年前,他就没了七情六欲,他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客倌?”
他半眯着眸子,喃喃道:“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你,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受尽千百煎熬,也心甘情愿?”
“啊,客倌?”早知就不该收留他们,两个人都有病!一个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一个竟然
发起癫来!
“没人为我受过,因为我万能。她为什么这么毫不迟疑的为我挡刀?”脑海不停闪着那一
幕,想起她的激情狂爱。
她像飞蛾,不停的扑火。他不是人,也不是飞蛾,他是水,永远感受不到焚烧的刹那,飞
蛾与火的心境。可是为什么他温和的水流里开始起了波动?
“我愿渡化天下所有不识之人,却渡不了爱我之人……。”他闭上眼睛。
短短几句话,已将天下人与挽泪有所区分。
何谓神?何谓天人?
心中无远近亲疏,皆以大爱奉世。在他眼里,众人皆是一貌,姓名皆是无用,他的心大到
可以容纳天下人,而无分轻重,但如今,他的话出口了,上天在听,诸神在看──看他陷
进万劫不复的天劫里。
七日后他推开房门,见她已醒,半是坐卧在床上。
“还会疼痛吗?”他问道,将洗脸盆搁下,走近床沿,瞧见她正费力梳理她的长发,他伸
出手,笑道:“我来帮你吧。”
她微愕,抬起目光盯着他。“你要帮我梳头?”
他的视□落在她略嫌浅色的眼瞳,仍然面不改色的拿过她手里的木梳,说道:“转过身子
吧,我这辈子还没为人梳过头,你不嫌弃就好。”
木梳极旧,旧到不能想像究竟是多久以前留下的,梳齿断了几根……
“改日,我帮你作个木梳。”他平静的说道,撩起她的长发专心梳理。
她发黑而细柔,如丝绸,教人舍不得放手。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舍不得丢,就留下了。”她□声说道。
“遗物?”
“她不是妖怪,是曾收养我的老妇人……。”挽泪闭上眼,喃道:“她待我很好很好,一
点也不嫌弃我。”
他注视着她的黑发,明白她在说假话,却不戳破,若真不嫌弃她,又怎么会造就今天的挽
泪?
“你的娘真好。”他随口应道。
“是啊,我的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娘。”她的唇畔是酸涩的笑,随即注意到他停下手。
“梳好了吗?等我洗个脸,便能上路了。”她转身欲接木梳,见到他奇异的神态,忍不住
担心,脱口道:“你是不舒服吗?”话说出了,来不及咬住唇,明明要自己不再表露关切
之情的,偏偏人孬,爱他的心意从来没有稍减过啊。他回过神,微微一笑的摇头,“我身
强体壮,不曾有过病痛,哪里会不舒服。”
她暗松口气,垂眼小心翼翼地用布包住木梳。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神色难读:“你该再留
几天的。”
“我好多了。你不是说那借寿之人不能等吗?”她站起来,有点头昏眼花的。
直觉地,他伸手欲扶住她,在见她抬起脸来,双瞳的颜色更淡时,他猛然缩回手。 她没
吭声,咬住下唇,摇摇晃晃的走去冲水洗脸。
水中的倒影好憔悴。他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吗?明知不该着求,但心里总是渴望他不会怕
她。
不会才怪!七天之前,她活生生被人剖心,如今已然痊愈,他没有逃之夭夭,她就该偷笑
。
这几日,见到他时,他像心事重重,也心不在焉。她不敢多问,怕他流露惊骇的神情。
“你刚好,路途颠簸,我雇了辆马车在外头等着。”
“马车?”她吃了一惊。“咱们不是用走的吗?”他过得像苦行僧,一切皆采最原始的方
法──路是用走的,睡是夜宿山间,要不就是民宿,极少住在客栈里,吃更随意,全然是
修道中人的作法;会雇马车着实让她惊讶,但惊讶过后,迅速理解了。
那借寿之人必定命在旦夕,所以才要雇车兼程赶路。她心里莫名的起了妒意。不管是男是
女,能引起他的关心,必定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马车在客栈后门,车夫一见他们走来,连忙将布幔撩开,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的双眸。
“瞧什么瞧,要我将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吗?”挽泪气虚道,想要狠狠的瞪他一眼,却喘得
要死。
冷豫天摇头叹息,将她扶进车内。“若天下人都看着你,你不是得要挖尽天下人的眼珠吗
?”
“挖就挖,我怕什么!谁教他要用奇怪的眼神瞧我!”挽泪恼道。
马车轻轻摇晃,窗幔后的景物在动,她有些头昏,却咬着牙关撑着。
“也许,他是瞧你漂亮。”
她一怔,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在你心中会有美丑之分吗?”
他的黑瞳里映着她清艳的娇容,娇容上是爱恨分明的神态。良久,他才答道:“你很有生
气。”
她略嫌失望的撇开脸,不再看他。有生气有什么用?别说是动心,连一刹那的闪神都没有
过。如果有足以吸引他的容貌,她也就不必爱得这么苦了。她闭上眸子,心头的一时激动
让她头晕,不由得倒下去,随即又摇了摇头,振作的坐起来。
“你休息吧。”冷豫天从车上拿出薄毯。
“不,我不需要。我可不想连休息也听你说着佛家道理。”
“我不说,你睡吧。”他微笑的将薄毯铺在车板上。
挽泪怀疑的盯着他。他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夜宿荒山野岭,他从不曾主动询问她是否冷
了、是否怕山间野兽,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即使她赖着他睡,他也无动于衷。
虽然怀疑,但身子还是撑不住的倒向薄毯上。她低吐了口气,神智昏沉沉的,眼睛不肯闭
,就这样望着他。
“睡不着?”他问。
“睡不着也不要你说佛家道理。”
“我说过我不说了。你想听什么?”他的语气温和亲切,却多了什么。她真恨自己的愚昧
,只能听出有异,却不知异在哪里。
她想睡,但不愿回到没有他的梦里,随口问道:“那借寿之人到底是谁?竟然能让无情的
你有心救他?”
冷豫天靠着布幔之处挡风。他淡笑道:“我跟她,没有多大关系。若真要论,她与我,来
自同一个地方。”
“是同乡?”她不信,仅仅同乡就能引起他关注,那他还算无情人吗?
“我原是黑龙寨二当家……。”见她吃惊的模样,微笑。“我不像吗?”
“是不像,我以为你是修道中人。”否则怎会三不五时把佛理琅琅上口?
见她专注聆听,双颊略有红润,他不由露出浅笑,继续说道:“我也算修道中人,几年前
上山当上二寨主是在等。”
“等什么?”
“等断指无赦的下场。”他解释道:“你少涉世,自然不知京城近年有强盗扰民,官府却
又无可奈何,因为黑龙山上的大当家断指无赦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官府围剿数次皆无功
而返。”
“你在等他的下场?等他死吗?”
他微笑点头。
“他什么时候死?”
“他虽然作恶多端,但脱轨的罪孽之身跳脱因果,他会寿终正寝而死。”
他连人的寿命都能算出来,几乎跟神仙没有两样,这样的想法不经意地在她心里滑过,
但更深的疑惑让她问出口:“他既然罪孽难恕,为什么你只看着他,却不杀了他?”
他含蓄道:“我并非普通人,不该插手人间事。”
挽泪注视着他淡然的神情,他似乎不觉得他有何错误。
“你究竟是残忍还是无情?”她缓缓摇头。“你守着他有什么用?看着他寿终正寝又有什
么用?他照样屠杀生灵,照样死了许多人。你以为你洞悉天机,掌握一切天命,那又如何
?你连条命都不愿意去救,算什么修道中人?”
“天命难改。”
“嗤。”她冷笑。“好个天命难改。我瞧不是天命难改,是根本没有神佛之说,若有神佛
,怎会容许你说的杀人魔现世造孽?”
“人靠己身,神只能看,不能插手,插了手,扰乱人间因果,人人靠佛而不自救,这样天
下将大乱。”
“好个藉口,还好你不是神。你看似温和善良,但压根儿没有慈悲心。”不是存心想要对
他冷言冷语的,只是一想及有多少人挫败在他的无情下,心里就好苦。
她也是其中一个啊。
不求他有多爱她,只求她爱他的万分之一,就算让她再经历一次穿心之痛,她也二话不说
,咬牙忍了!
见她一脸悲苦,他不再言语,怕她动气伤身……这个念头微微晃过心头,他倏然一惊,连
忙闭上眼不再瞧她。
马车跑了几天,每过一个城镇重新雇车。冷豫天多半是不说话,连佛理也不再说了。有
时候跟着车夫坐在前头,留她一人在车内。
她少下车,不是不愿下车走走,而是他说她病体刚愈,不该出来吹风,于是连夜晚时
她也睡在马车里。
她的性子本就不是恭顺有礼,她的身子也早好了,会听他的话,是因为他的话让她窝
心。
他关心她的身子呢。
真希望这趟旅程永远不会结束。
只是这是她在奢想。他为了赶路,有时过镇不停;话少,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今晚要夜宿山间,你可以睡在车里。”冷豫天跟着车夫坐在前头,忽然朗声说道。
“你在哪儿睡,我就跟着你在哪睡。”
他不说话了,像在专注赶路。
她抿起唇,盯着他宽厚无情的背。
远方,吹锣打鼓惊动了她,从窗幔之后眯眼瞧丢,望见一抹黑影逐渐接近。
“是有人成亲啦!”车夫笑道。
“成亲?现在?”现在半夜,四周一切黑暗啊。
“是啊,姑娘不知道吗!成亲要选时辰,这方向一定是张家村的姑娘要嫁到李家村去
,赶着破晓行礼,连夜依着吉时往新郎家呢。”车夫边说着,提着灯笼的迎亲队伍迎面而
来,锣鼓喧天。
挽泪疑疑望着红顶大轿错身而过。轿子十分朴实,没有悬挂多余的缀饰,前后迎亲队
伍热热闹闹的,还有人向他们热情的挥挥手。
“咱们就在这里休息半个时辰好了。”最前头的人举起手喊道,身后拉拉杂杂的迎亲
队伍陆续的停下。
挽泪坐在马车里,怔怔的看着迎亲队伍愈离愈远,回头再瞧着他的背影,脑海忽然浮
现她娘曾说过的话“娘早就准备好嫁妆,等我的挽泪要成亲了,一定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
她苦笑,三百年前的话,竟然还傻傻记着。她是不死身,是连娘也不要的孩子,能在
世间遇上他,度过这一段有他相伴的日子,她是该谢天谢地了。
“挽泪……。”冷豫天回过身,瞧见她疑迷的看着迎亲队伍,他叹息,同车夫说道:
“咱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也好,沾沾新娘子的喜气。”车夫拉住缰绳,停下马车。
“挽泪,下来走动一下吧。”冷豫天跃下马车,走到车后,同她伸出手。
她迟疑了下,握住他温暖的大手,跳下马车。
“咱们能过去瞧瞧新娘子吗?”他要抽手,她不肯放,死紧握住他的手。
“挽泪,你先放手。”
“放了手,你就不见了,我明明可以感觉你好像有点喜欢我了,为什么转眼间又对我
无情?”
冷豫天张口欲言,在瞧见她的眼眸之后,冷静说道:“我对众生一向喜欢,自然也喜
欢你。”
挽泪盯着他。“你骗我,你若像以前一样对我无情,我……我会像当初所说的,不再
纠缠你,可是……可是你变了,对不对?你虽然口头不变,但……但你会开始注意我了…
…。”会注意她是否吃饭、是否受寒了。他的言行完全不一致,让她又迷惑又渴望。
“挽泪,你在自作多情了。”他面无表情的,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往迎亲队伍而去,
“神、人、畜牲,为何众生愿修道成仙,正因人的七情六□枷锁在身,是一切痛苦的渊源
。没了它,世间只有大爱,没有战乱。挽泪,你该好自为之。”他说的话彷佛只是在说服
自己。
“我就不当神,当神有什么好?我宁愿……。”挽泪停下追逐他的脚步,一时疑愣的
望着红顶花轿里走出来的新娘子。“如果我是神,我宁愿废去千百道行,只求一夜夫妻。
”
冷豫天震动了下,紧抿着唇。
“你们是外地人吧?”媒婆笑咪咪的走过来,纯朴的脸上有浓浓的腮红。
“要不要过来沾沾喜气?人多热闹。来来,还有喜糖可以吃呢。李家村长娶媳妇,人
愈多愈好……。”定睛一瞧,惊艳道:“姑娘好美!有没有婚约了?若是没有,包在我王
媒婆的身上,咱们村里还有好几个年轻汉子……。”
“我有喜欢的人了,无须你多心。”挽泪避开她,靠近了些冷豫天。
王媒婆见状,笑起来。“我说哪儿来的金童玉女,要是兄妹就太可怕了,原来也是一
对小佳偶。”忽然拉住挽泪的手,说道:“来来,你们既然还没成亲,也不好黏这么紧,
姑娘跟我去瞧瞧新娘子,沾点喜气,保证你也早日与意中人共偕白首。”拉着挽泪往轿子
走去。
王媒婆的力道大得出奇,一时挣不开,挽泪频频回首,瞧见他微笑以对,而后他被迎
亲队伍里的汉子围上聊天。
他真好,随时打进人群,她却尴尬的盯着新娘子,不知该如何说话。
新娘子差不多二十岁左右,拉下红巾后,是圆圆的笑脸。
“好美的姑娘。”隔着微弱烛光看见挽泪,新娘子忍不住赞美,亲切的拉起她的双手
,“你许了人家吗?”
“她有意中人啦。”王媒婆笑呵呵的插嘴““我瞧,八成是私奔,要不然小姑娘眉间
有喜有愁,又在大半夜与情郎在一块,是不是家里人反对?”
“我……。”挽泪支支吾吾的,不由自主的脸红一大片。难得有人对她这么亲切,她
反而不适应。
新娘子见着她垂下脸,掩嘴笑道:“还好咱们今天正巧撞上。棒打鸳鸯,叫你们回家
的事,咱们做不来,不如王媒婆做个顺水人情,别讨红包,趁着这半个时辰,解决他们的
婚事。”乡下人多纯朴,也不会分亲疏,只要是好的,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新娘子忽然将红头巾盖在挽泪头上。
挽泪吓了一跳,直觉要挥开,左右手臂分别被王媒婆与新娘子紧紧拉着,钻进迎亲队
伍里。
“来啦,公子,您的新娘子来啦!”
冷豫天怔了怔,随即便了解他们在说什么、想做什么。
“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新娘子笑嘻嘻的问道。
“在下姓冷。”
“姑娘呢?”
“挽泪,我叫挽泪……。”她声小如蚊。
“好啊,没有高堂在上,就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吧,今天你们私自成亲固然不对,但
有个名份在,回家后父母也不会再说什么。”
冷豫天看着盖着红头巾的挽泪。头巾盖住她的面貌,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她的衣裙也
是红的,乍看之下确有几分喜气。她的双手紧张的交握在一块,一撮长发滑落胸前。
夜晚是魔,削减人的克制能力,他不是人,所以日与夜交迭,对他并无影响,但在方
才那一刹那间,他暂时失了神。
看不见她的容貌,但能想像她的娇羞,还有她的……眼眸,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
“这里有皇天后土,却没有成亲的人。”他的语调是温和的,温和到感觉不到一丝的波动
。“你只求一夜夫妻,有没有想过为何世间毫无相关的二人会有姻缘线?”
挽泪缓缓拉下头巾,心寒的望着他。
“是相欠、是因果、是偿债。”
“胡扯。你要拒绝我,我早就预料,不必找藉口。”挽泪□牙道。
冷豫天不理她的抗议,继续说道:“三生石上订鸳鸯,莫说你我无情无分,石上鸳鸯
只不过是转世间的偿债,到头来一切虚空,你该是最明白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
何苦执著!”
冷风吹来,吹麻她的脸颊,最好连她的心也吹麻了,就不必大感心痛。真恨当时那山
贼没有将她的心挖出来;挖出来了,虽然从此无心,但总比现在心痛如绞要好许多。
“我偏要执著,偏要看不开!”挽泪气恼极了,狠声一字一语的说道:“我偏不修行
!我偏要七情六欲缠身!我偏要爱你一辈子!爱到你白头,爱到你入土!等你转世了,我
会继续爱,生生世世的,我要让你看,什么叫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我可以爱你
,爱到就算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这不叫偿债,这叫作我爱你!”
他凝目注视她,她也不示弱的盯着他。无法用言语让他了解她的真心真意,就用眼神
赤裸裸的表达吧。
不管她再怎么说,他总是坚待人世间的爱不会长久,她也确实经历过像娘亲那样转眼
烟消云散的母爱,但那又如何?她不是天下人,她叫挽泪,拥有自己的个性,也许在他眼
里是顽劣不受教,但至少她能确知她付出的感情永远不会改变!
良久,他先撇开视线,微微眯起眼。
“莫要迷惑,人心最迷人之处,在于激烈的情感光采引人夺目,不由得让人陷进其中
。但等日子久了,激烈的情感降温,进而舍弃,那也是人心最残酷之处,你待在世间岂止
百年,怎会看不破这一点?”亲切的声音响起,酷似他。
冷豫天心头一震,转身一一扫向迎亲队伍里的汉子。
新娘子、媒婆与汉子们皆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彷佛不曾听见方才的话。
他闭上眼睛,是“他”吧?世上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能了解他心思的转折?
差点,他就陷进自己的心魔里,幸而有神点醒。是万幸,绝对是万幸。
他张开眼睛,清朗之声响遍树林,“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即使有……”眼里不是
无情,而是绝情。“也只是同情。”
“同情?”挽泪沙哑重复。
“我同情你,同情你的遭遇,同情你孤身一人在世间,同情你的所有,所以才会让你
跟着我修行,盼望有一天你脱离情之枷锁。”
他的话一如以往的残忍,她已听惯,但心里仍被刺痛了下。
“你现在同情……也许将来由同情生爱……。”她拉下脸皮,厚颜喃道。
“爱?”他耻笑,摇头。“我就算要爱,又怎么会爱你?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值得
我来爱?你的貌美?你的年轻?你的才学?还是你的才德?你忘了你自身的身分吗?蛤蟆
怎与天鹅配?你是自抬身惯、自作多情了。”
新娘子见挽泪将脸撇向一边,似乎极为痛苦。她瞧不过去,举高灯笼对着他们正要劝
说几句,远处白光骤闪,彷佛打在眼前。
新娘子吓了一跳,脱口道:“是要下大雨了吗……?”挽泪无心地抬起脸,藉着近照
灯笼,新娘子亲眼瞧见挽泪的双眸。
“啊!”她放声尖叫,灯笼落地,冷风猛力吹来,雷电打在近处。“……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
“挽泪。”冷豫天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回马车上。”
“我的眼睛怎么啦?”
“……妖……妖怪啊!”
又是一阵白光闪电,照亮了树林里的景物,也照亮挽泪,众人朝挽泪的眼睛望去,皆
惊吓不已,轿子也不管了!媒婆扶着新娘,扛轿的苦力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的奔离树林
。
挽泪迷惑。她的长生不死怎会从外貌看出来!
“我……我的眼睛是怎么了!”她立刻转向冷豫天,奇怪问道。
“没什么,赶路要紧,咱们不留作休息了。”
“你骗我!我的眼睛若没有什么,为何他们前一刻视我为人,待我极好,下一刻又吓
得鸟兽散?”
忽然想超自从她受伤之后,他未曾让她见过其他人,通常都是留她在马车上,即使是
夜宿荒野时,他也是先让车夫到别处去睡她快步奔向远处等候的车夫。
“挽泪!”冷豫天大惊叫道,温和的面具破裂,流露在脸上的是担心、是不忍,远方
传来低低的叹息声,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跟着追过去。
挽泪走到打瞌睡的车夫前摇醒他。
“你给我醒来!”
“啊?”车夫揉揉眼睛,抬起脸。黑夜里瞧不清来人,依声可以辩认。“又要上路了
吗?姑娘。”
她俯脸逼向他,等着再次的白光骤现。
当白光一闪的刹那,车夫对上她的双眸,猛然倒抽口气,要往后退,挽泪紧紧抓住他
。“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妖……妖怪啊!”
“我哪儿像妖了?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容貌被毁?”
车夫颤抖的指着她的眼睛。“你……你的眼色是银白的,好像……好像是狐眼……放
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小……。”
狐眼?她曾照过铜镜,她的眼睛细长而具有野性,但……怎会是银色的?
“挽泪,你吓到他了。”
她立刻转向冷豫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第一滴雨打在她的眼皮上,刺
痛她的眼,随即大雨倾盆而下。
“这不是你的错。”
挽泪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他这句话,她难以置信地说:“就这样?不是我的错?这算
什么?这究竟算什么?你说天上有神,那我要问,到底我是做错了什么,要他这样来惩罚
我?我已经是不人不妖了,他还来玩我?是存心要我远避世间百姓吗?我不害他们,为什
么还要让我变成这样?”她怒叫道,白光打在她身后,远处山林道电击,冒出浓烟来。
为什么不乾脆打在她身上,从此一了百了?
“挽泪,世间有种种苦,你受的只是千万种中的几种而已。你跟着我修行,迟早会脱
离这些苦难。”他不忍见到她受折磨。
“我不要!”她挥开他的手,退后几步,盯着他的银眸几乎要凸出来了。“我受够了
!这世间要真有神,就直接将我劈死吧!留下这种眼睛……这种眼睛……不如不要!”她
尖锐叫道,抽出怀里生绣的匕首,往双目刺去。
“挽泪!”冷豫天大惊,疾步上前扒住她的双手。“你这是干什么?”
大雨打在她的眼上,让她张不开来,身子好冷,心头更冷。每一个待她亲切的人总是
转眼就走,让她怀着希望,却又绝望。
“我不要了!我再也不要这样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多寂寞!我长生不老,我总不
敢在一个地方久居,现在我有了妖怪的眼睛,不要说我去看见他们了,他们见了我就跑!
你要我怎么活下去!你放手,放手!”她死命挣扎,又踢又咬的。
“挽泪,你还有我!”
“有你?你是谁?你不过同情我、要我跟着你修行而已!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在这
世间,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同情?是同情吗?若是同情,那表示他还有一丝的慈悲心。偏偏什么叫同情,他早遗
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多了人的生死,他变得无情了?
她说的没错,他压根儿一点慈悲心也没有。为何会对她动情?那一刀活生生的插进她
的心,也穿透他那颗无情的心。
世间男女能无怨无悔,在于他们的缘分,是累世因果订下今生的作为;但他是天上的
神,身心皆是;不似天女孙众醒,有神心却有人的身体。一个普通的人或妖怪怎会与一个
神有缘分?没有缘分、没有因果,她怎会义无反顾的为他挨刀?
就算当年他给她永生的性命,也勉强算是恶作剧下的缘分,她也该是跟着他修行的缘
而已。
怎会有爱?怎会有生死相许之情?
他一时松心,让她趁了空,夺回匕首。“挽泪!”
她举刀刺向双目,他不再抢回,反而为她挡刀。
她下手极快,原意是要让他连阻止的机会也没有,却不料狠狠地戳进他的手骨之中。
雨水顺着他的伤口流下,迅速散漫出血泉来。
挽泪盯着他的伤,缓缓摇头,颤抖的说道:“你不爱我……就不要对我好,不要再让
我心生期待,让我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把匕首给我,挽泪。”
“不。”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为此自残。”
“那是谁的错?是神仙的?还是你的?”她失魂的嗤笑一声,跄跌的踩在泥水里。
她低头,疑傻的望着脚下泥水洼,喃喃道:“只有混浊的污水才不会照出我的眼睛,
难道我这一生一世就得永远身处在污水之中,没有翻身的一日吗?”
“是我的错,挽泪。”
她猛然抬起脸,“你的错?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为什么?”
冷豫天静默不语,双眸里是难以掩饰的心痛。他怎能说,她的眸色渐淡,是因为当年
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渐退?
法力与施法人本身息息相关,法力渐退表示施法人出了问题。
他是神,他的法力从未有过错,而现在她的眸色变淡,是因为他的神心开始崩溃,五
脏六腑也逐渐脱离无我之中。
他身上传出七情六欲的味道,他心头虽然明白,却不愿承认。
他是个神啊,怎会动情?怎能动情?她挡身的那一幕,不停浮现,让他迷惑。
世上之事,少有他难解的,偏偏他难解她的情。
“走吧,走吧,远离她,时间沉淀之后,便会忘了这一段情劫。”脑海里再度浮现熟
悉的警语。
他怎能走呢?走了,留她一人,岂不是要她寂寞的死?
“这是怜惜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有了怜惜之心?你原是无情之神,看尽世间生死喜
怒,一个小小妖女也能影响到你的心神?”警告之语是亲切的,但带抹严厉。
冷豫天脑中纷乱无比,手骨的疼痛微微刺激他的神经,他低下视线,看着血流不止的
手背,沉默良久。
随着他待在人间的时间愈久,对于人世间的情感愈来愈麻木,他显得无情,但偶尔对
于脱轨的命运,他会扶上一把,那是对人的普世之爱,没有待别的情绪;而现在他为挽泪
受了伤,不觉得痛苦,不觉得平常,心里甚至有一抹奇异的甜蜜。
这是什么?
脑中之声传来幽然的叹息,随即警语不再出现了。
冷豫天抬起脸,凝视她的银眸,那双银眸里燃烧着对他的爱、对世间人的恨,还有深
沉的悲哀与寂寞。她美丽的容颜凄楚而憔悴,如果不是他动情,她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你不是神,不会让我变成这样。”雨中,她疲累的嗤笑。“你不过是个修行道士而
已啊。”
“谁说我是道士?”他的声音清冷而残忍,不再迟疑,存心杜绝他与她的毁灭之路。
“你不是道士?那你怎么会有法术?”她讶然叫道。
他叹了口气,轻言道:“因为我就是你嘴里的神,挽泪。”
雨一直在下着,像是流尽天下人的泪,诉尽所有人的悲哀。
那么她呢?
她流不出眼泪,谁来为她而悲呢?
“神……?”匕首落了地,她恍惚地喃喃着:“我没见过神,世间怎会有神呢?”至
少,她没有见过啊。
“我就是你所见的神,挽泪。”
他的黑瞳深不见底,即使下着雨,也能感觉他温暖的气流。
“你骗人!”
“神不骗人。”他微笑,是温和的笑,对她却是格外的刺目。
“世上没有神!我没见过!”她的声普开始拔高。
“世上何止你没见过神,有多少百姓转世上百回,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神。”
“不……!”挽泪摇摇头,凉意袭上心头,一点一滴的结成冰。“你只是人,是个我
爱的男人,普普通通,只是信神的念头比旁人强了些,除此外,你什么也不是。”
“我是神,挽泪,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他一字一语,异常清晰的说道。
“你胡扯!”她尖锐叫道,嘴里不承认,脑海却一一浮现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
句佛理。
他是天上的神!
人与妖已经难以相恋了,何况是神与妖?
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撑地。
“挽泪?”他上前,直觉想要扶起她,手臂已举在半空,却硬生生的停下。
她的一生,算是他毁的,如果再沉溺在人间情里,不但他会完,连带害她于万劫不复
之地。
“何不让我发疯?何不让我就此失去意识?”湿透的发服贴在颊上,她的双肩不停的
抖动着,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悲哀能在何处发泄?
“挽泪,拜我为师,跟着我修行吧。”他轻柔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不忍:“将来等
你得道成仙,你我师徒之义流传后世,也算一桩美谈。”
挽泪缓缓抬起脸,空洞的望着他。“我拜你当师父做什么?我要你当师父做什么?一
个师父会爱我吗?用男女之爱来爱我吗?你的地位太崇高,我连亲吻你脚趾的资格都没有
!”她发狠的猛捶地,污泥溅上她的脸,冷豫天上前半跪下地拉住她的双手。
“挽泪,你可以的,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自己还抛不开这
种包袱?”
挽泪叫道:“我不行!我就是爱你!”挣脱他的锢制,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
,脸颊靠上他的胸膛:“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听见你的心跳,我摸到你的体温!”脑中纷
乱,一狠下心,将自己的衣裳撕开,露出雪白的玉体,又靠向他。
“挽泪!”他要推开她。“你这是什么举动!”硬生生将视线撇向他处。
“我的举动是无耻!反正我也不算人了!人有道德、有羞耻,我没有了,我为了你甘
愿什么都没有了!”赤裸的身子紧紧附在他身上,隔着他的衣衫,可以感觉到她的曲线震
汤在他的知觉里。
他赶紧闭上眼,五脏六腑在翻搅,全身僵直如尸。
“你这是犯贱。”他费力的吐出牙缝间的字,他的双拳紧握在侧。“我不要你,你以
色诱我,就算有露水姻缘又如何?我还是不爱你。我在你身上没有心;没有心的男人,你
要吗?”他的额间在冒冷汗,混着豆大的雨珠。
他看过多少女体而心如止水,但如今即使强压下急促的心跳,也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
。
什么叫男女私情?这就算吗?想要独占她一人?要得到她?不!他是个神,她是由他
□的生命,一旦他毁灭,连带她也会死,她的银眸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他的微微动心,害
得她的眸色褪回原形之色。
他双掌用力,狠狠的推开她,她全身跌在泥地里,他瞧也下瞧上一眼,走离几步,与
她保待距离。
“你是神……。”她的声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也不爱我……我只求你一件
事,把我杀了吧,我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
“我不杀人。”
“不杀我?因为怕沾污你的双手吗?神下杀人,是因慈悲心,但我活下来不是神的慈
悲,而是残忍;你杀了我,是造福,我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来世为你作牛作马我都甘愿
。”她的声音失了生命力。
“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我怎能罔顾天理动手?”
“到头来,你还是只顾你的天理、你的因果……。”
接下来的话没了。过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冷豫天转过身,赫然发现挽泪昏倒在
泥地里。
“挽泪!”他疾步奔前,抱起她。“挽泪?”想也没想的,迅速脱下外衣包住她冰冷
的身子。
“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昏迷里,她悲苦的梦呓着。
冷豫天凝视她苍白痛苦的睑,突然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只要你肯爱我!
她的誓言不停地在耳际回响,动摇他的心智,他闭上眼,终于明白他的天劫到了。
他的天劫共历三次,每一次他无心无欲无我,所以安然无恙;而如今,天劫是情劫,
情关难破,神也堕狱,他怕是离死不远了。
人死,不过转世;神死,魂散。
他一死,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全部收回,一个没有修行的妖还能活下来吗?
是私心吧,宁愿舍弃她的爱,也要她活下来。
是他数千年来唯一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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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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