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Jinni (境由心生☆心静则宁), 信区: Ghost
标 题: 天使和魔鬼做姐妹(二)D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4月26日15:39:10 星期六), 站内信件
梦里依稀听到歌唱声:“只求得四季衣裳三餐饭,两个人儿一样痴……”
这样唱着求着的女子,是淑女?还是妓女?
苏三们住在莳花馆的正屋,枝叶披离的桐槐树掩映着暗紫的门,时时被领家妈妈或者
大茶壶叩响:“姑娘哎,见客了您呐!”唤三声,姑娘方懒懒地应一声。不会立刻现身,
总要停一会儿,补补妆,也磨磨客人的性子。直到茶已换过两水,客人等得不耐烦站起身
要走了,绣花门帘儿才轻轻挑起,姑娘半露了脸,用绢子向客人一招,未语先笑:“您来
啦?”
那是恨事,也是春情。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姥姥最好的时光给了许多个男人,她活在那些男人的记忆里,那些男人也活在她的记
忆里。她的生平与男人分不开。
有妓女是因为有嫖客,这和鸡与鸡蛋的关系一样,亲密不可分。
我从不曾刻意打听姥姥的故事。
可是她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仿佛亲眼见过,并在每一个寒夜的梦里重温。
她薄薄的身子压平了的花瓣一样毫无遮拦地透过阳光和凉风,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落花
满地的石子路上,一个脚印儿也不留下。
可是我依然嗅得出她特有的芬芳。
我的血管里淌着她的血,无可改变。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一个妓女的血。
这也许可以解释了我为什么同母亲对立了十几年,最终还是要选择做歌妓这一行。
姥姥在十七岁那年认识了我姥爷——宅门子弟云三爷,一个正红旗家族的遗少。
那天是个有雨的黄昏。
姥爷雪白的鞋帮上有泥,连袜子也沾了泥点儿。
脱下鞋时,白袜子上的泥点儿十分醒目,我姥姥跪在炕头上帮他擦拭。他抚着她黑鸦
鸦的一头好头发,忽然便有了几分属于家人的那种温情。
他说:“你要是生在好人家,准是个贤妻良母。”
后来他便娶了她,娶她回家做贤妻良母,成就了莳花馆又一代花魁传奇。
姥姥进门时,穿着十斤重的湘绣礼服,一身花团锦簇,千针万线密不透风。
那是一种惊艳,目眩耳鸣的惊艳,在座人的眼忽然就盲了。
枯朽的窗格里镶着不相配的盛妆少女,是一幅异样生动与亮艳的绣活儿,少女衣裙上
的花鸟鱼虫,每一针每一线都是鲜活的,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波光流动,嘴唇紧闭,锁着
千言万语,可是随时像要张开;眼睛张着,眼光却是死的,没半分生气。
她不是人,是一幅画儿。
她本来就是被当做一幅画买进府里的。
虽然只是纳妾,却大肆操办,婚事热闹了三四天。
那是云府里最后的盛事。
在云府,姥姥看到一个更大的妓院。远比莳花馆更肮脏,更混乱,更没有节制。
第一次窥见天机是在午饭后。
姥姥在多年后还津津乐道当年云府午饭的场面。
吃饭在云家是一种仪式,盛大,庄严,冗长,沉闷。云家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同
时养生学要求他们要细嚼慢咽,女孩子的胳膊肘不能拄在桌子上,喝汤不能发出声音,虽
然满桌佳肴,可是只能取食自己面前的那碟菜,佣人每隔一会儿会将所有菜碟位置倒换一
遍,终于轮到自己喜欢的那盘菜时,往往已经凉了。这样子,一顿饭往往要吃半个时辰。
但是午饭后是小息时间,那种餐桌上井然的秩序会立刻消失不见。
如果你有机会在这个时候悄悄到每个房间转一转——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云府
里有规定在午睡的这段时间里,就是一只苍蝇也不可以打扰各房太太,佣人们这时候都呆
在下房里,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午睡时间过了才可以回。所以午睡的这段时间,是云府里
最安静也最热闹的狂欢时分,连时刻挂在嘴边的道德礼教也都睡去了,每个人都活在春梦
里,而梦是不受控制的——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机会走进太太们的房间,或者不如
说是走进她们的梦乡里,你会看到世界上最刺激最香艳的画面。
你会看到大太太私招了管家在不该议事的时间躲在床闱间窃窃密议,你会看到三少爷
手把手地教新来的丫环如何侍寝,你会看到嫁不出去的老姑奶奶扭捏着僵硬的身子向师傅
学戏,你会看到寄宿云家的远房护院侄少爷给姨太太烧烟泡的时候烫了手,你会看到蝴蝶
懒懒地,被太阳晒得昏头胀脑,飞得摇摇摆摆的,蜻蜓立在荷花苞苞上一径地颤,鱼儿将
嘴浮出水面无意识地接喋,三太太厚嘟嘟的嘴唇上撮起一朵恍惚的笑……
姥爷在半年后死于中风,死在牌桌上,手里抓着一张白板,而身后丢下三房妻妾和十
数个子女,包括还没有生出来的我妈妈。
后来这几房人分了家,各不往来,就是在街上见了面也不会点头,眼睛对在一起了,
眼光却是岔开的。
妈妈是姥爷过身后半年多才生下来的,由姥姥独自带大,先靠变卖家当,后来解放了
,就靠在街道领了火柴盒来糊,赚些油盐钱。
姥姥糊火柴盒的手势同嗑瓜子儿一样利落。街道管分派活计的老王常常会帮她糊,据
说他喜欢用舌头舔那些贴花来代替糨糊,因为糨糊是面粉熬的,要省着用。
妈妈痛恨那些火柴盒,比痛恨姥姥嗑瓜子儿还要强烈。
有一天她放学回家时打不开门,鼓捣了半天才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她抱着书包坐在门檐下,看惨白的冬天的太阳慢慢西斜,半天不肯挪动一步。
并没有等太久,门便开了,老王低低地戴着棉帽子从屋里走出来,姥姥没有出来送,
但是隔着窗喊女儿进去。
妈妈这时候知道姥姥是知道她已经放学了的,明明知道她在门外还要让她等这么久,
这使她觉得无可原恕。她走进屋,看到堆了半床的火柴盒旁边放着一包瓜子,怨气忽然就
爆发了。
她抓起一盒火柴点燃起来,把火柴掷向那堆火柴盒中间,企图制造一次火灾,烧尽所
有的耻辱与痛恨。
在姥姥的眼皮底下酝酿这样的放火事件当然不能成功,姥姥以嗑瓜子和糊火柴盒同样
的麻利手势扑灭了那点点火苗,抓住女儿的长发将她从床上直接摔到了地下,指着鼻子痛
骂起来。
她骂得很脏,是八大胡同里妓女撒泼时的口吻和调门儿。
妈妈从来没经过这些,几乎被骂傻了。然后,有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使她清楚过
来。
姥姥说:“我做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我何至于这样惨?你这个累赘
,废物!”
妈妈忽然看清了自己在姥姥心目中的位置和价值,她整个人都呆住了,时间仿佛静止
。这之后,姥姥还说过些什么更难听的话,还有没有再打过她耳光,她已经都不记得了。
她看着地上被姥姥扯掉的自己的一缕黑发,在心中默默地反复地念着一句话:这家里
呆不得了。这家里呆不得了。这家里呆不得了。
妈妈是在那天夜里十二点多离家出走的。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个日记本儿。
她一直有记日记的好习惯,到现在也一样。
但是记过之后从不翻回头看。
她记日记,不是为了记住,而恰恰相反,是为了忘记。
发生过的事与情变成墨迹留在白纸上,事情也就算结束了,过去了,有了交代。
她曾经跟我说过:我死之后,烧骨灰时,别忘了连这一箱子日记一起火化,那是我一
辈子的脚印。
我常常想:那个在雪地上没有脚印地行走的梦,会不会也曾经同样地出现在属于妈妈
的夜里。
但是我没有问过她。
我们母女之间不交流。
语言是用来传达命令和执行命令的。
母亲跟我说话时,脸上从来不带任何表情,就像记日记一样,没有喜怒哀乐,只是在
完成一个过程。
妈妈带着她的换洗衣裳和日记本儿出走了。在一个寒冷的夜里。
那个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至少在妈妈的记忆里没有看到任何光亮。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次出走成全了她。因为“文化大革命” 很快爆发了。姥姥挨批斗
,妓女的身份被揭穿出来,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红卫兵小将们来命令妈妈与姥姥划清界
限,邻居说:她们早已断绝母女关系了。云岫觉悟得早,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妈妈去参加了姥姥的批斗会。小将们要她向自己母亲身上吐唾沫。妈妈做不出。
她虽然痛恨姥姥,痛恨她的瓜子和火柴盒,可是毕竟她们血脉相连。
就算世界毁灭了,时间和空间全可以颠倒,黑白是非都没有清楚的界限,但是母女的
血缘关系是不能改变的,是真理,也是永恒。
口号声一阵响过一阵,有人在推搡妈妈。姥姥在大堆破鞋的重重羁累下艰难地抬起头
来,叫:“岫儿,吐吧,冲我吐唾沫呀,妈不怨你。你不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吐吧,
吐吧……”
妈妈忽然就崩溃了。她发出幼狼一样的嚎叫声,冲上台对着母亲吐了一口唾沫,然后
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十个耳光,转身冲下台,旋风一样地跑出了会场……
要说妈妈的革命态度其实是很不彻底的,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些人竟轻轻放过了她,
没有逼她再做进一步的表忠心行动。
第二年春天,妈妈报名上山下乡,成为北京城第一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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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ぃ 你还记得吗 记忆的炎夏
我终于没有选择的分岔 最后又有谁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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