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蛊 变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Dec 17 20:05:16 2003), 站内信件
[未央]
在回清石山路上的客栈里,我侍立在师傅身边。他饮茶,灯光下依旧静定的手势与清
癯超然的面目。这就是师傅,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之后仍然可以不动声色,冷静如初。到
底是见过多少大阵势的卓真人。
我就不行。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总觉得髑髅还在,在某个
看不见的角落里阴阴地窥伺着我,她黑洞洞的眼窝。
真没用。我总感觉背上凉丝丝的,仿佛有谁盯着我看。其实能有谁呢,这里只有我和
师傅。髑髅和它的主人都已不复存在。总是我被吓狠了,心里惊疑不定吧。
疑心生暗鬼。我可不想验证这句话。我要定下心来,切忌慌乱。心乱则神昏,神昏则
气涣,神气一散,外邪才乘虚而入。魔由心生。师傅说的。
什么叫魔由心生?我不打算再像从前一样事事都开口请教师傅了。我得学着自己思考
,自己看,自己听,体会世上的种种。
像那个乞丐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虽然我和师傅至今都不知道他如何得来这邪门的巫
术——制造髑髅蛊。不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灾难的确都已经过去。平安镇真的平安
了,而我和师傅也可以重新回到清石山,继续空灵寂静、无色无味的修道生涯。一切都恢
复原有的轨道。
只是死者永远无法复生。
一个辱骂过他的妇人。一个殴打过他的男子。一个拒绝把吃剩的食物给他而宁愿倒入
阴沟的老者。甚至,一个作弄过他的孩子……他们永远不能复生。
如今他们同他一样长眠地下。
让恩怨与憎恨都过去吧。我不清楚那些没有来由的仇恨……多少年来,在那个从出生
开始就为所有人唾弃的畸零人心中,阴阴地发酵。也许他说的对,他本来不应该存在。他
的苦难与憎恨与生俱来,无可化解。这样的生命本身就是错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理由制
造了他?他要报复每一个欺辱过他的人……这样的憎恨令我寒栗。
他应该恨谁呢?恨生他出来又弃于不顾的父母?恨毫无悲悯之心的人们?恨那所谓天
意的盲目的造物者?……
或者,他恨的是这整个世界。
这,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
我并不同情他。对于他这没有意义。有些时候同情的确苍白和虚伪……天道不仁,我
还是不懂。我不想懂了。
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回想起这件事。关于这个只能用双手爬行的残废如何挖出一百具女
子的骸骨……
那座开满蔷薇花的乱葬冈我愿永远将它遗忘。究竟是地狱之中有仙境还是仙境底下有
地狱,我都不要去弄清楚了。那座遍地白骨开满粉红花朵的、芳香与尸臭交织的山冈啊,
就让这个被全世界屏弃的人在我遗忘了的记忆中永远成为那里的君王吧。磷火是他的王冠
,髑髅,是他的皇后。
他说,只有我曾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人。我的恩德。
因此他还给我一条命吗。
我不能了解当他用胸膛去抵髑髅指爪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师傅,我们回家吧。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终于功德圆满。平安镇又平安了,再也不会
有髑髅蛊杀人。虽然根据我偷偷计算的卦象显示,蓍草组成的图形清晰地告诉我——此劫
未完。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未完。是我本事太低微吧,连起个课都起不好,还说什么
卓真人的徒弟?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洞悉这未知的天机呢?师傅说过的,在结局降临
之前,上天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它。
层层的众生都在蒙着眼睛捉迷藏啊师傅……这场小劫,它完了吧。没完吗?……完了
吧……
师傅不回答我,他背过身去静静地喝着茶。我肯定是太烦了,烦得师傅都不愿搭理我
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不把我赶走带我回清石山就好……师傅是舍不得赶我走的对吧
?虽然这次我险些误了事,以后我不会再这么笨……师傅,我们还有多远可以到家?
师傅不看我。
[情毒]
之所谓髑髅蛊乃蛊中至毒极恶之物,其原由另有一端:欲蓄此蛊,其施术者必为男子
。推其本源,髑髅蛊者,乃集百名未嫁夭亡女子骸骨而成。夫女子未得室家而逝者,其未
及发扬之情、未可解释之怨、无托无告之思、渺渺茫茫之意,痴魂怨魄,耿耿长恨,百人
而集于一身,则其情深可知也,其情妒亦可知也!故一旦蛊成,必视施术者为其至亲至爱
,为其百事可为,百恶可作,忠贞赤诚陨身不恤。其情深乃若此。
然情深者必专,专者必妒,不二之理。蛊既情专于术者,则术者亦必专于蛊而后可。
否,但生异心,则蛊必杀术者及新欢不令其背情而已。此髑髅蛊虽奇威慑人,而古来敢试
之者甚少之由也。夫白骨骷髅,其形可怖,问谁能终日相对而恋慕欤?但生别情,杀身之
祸立至。然一朝蓄蛊即为终身之累,此蛊一成,再无他方可解矣。故此术流传千载,而历
来除自恃心如铁石能终不动情者,亦或实有啮髓之恨、为报仇雠万事皆可不顾之人,向无
敢轻试者。
髑髅,固深于情而至怖者。其情可敬,亦可足畏。世间万事当适度而止,若不节而至
于极,则善亦犹恶,爱可成魔矣。正爱之足以杀之。故曰髑髅之毒,情极之毒也。
闻,此蛊有别于他蛊者:虽云养蛊贻害,术通神鬼,终入邪魔。百蛊蓄之不当,皆受
反噬之祸,此固不独髑髅为然也。然他蛊噬主之后皆能犹存且不可复制,独髑髅与术者共
生共灭。一杀术者,其人气绝之时,亦蛊灰飞之刻。立地烟消,不延须臾。此髑髅一可敬
可悯处。
[无明]
师傅对我说起的时候我知道没有别的选择。这个巫蛊太强太毒,连师傅也不能相敌。
或者那是魔由心生——但那强悍到底是恨还是爱的力量呢,最终我竟也迷糊了。
是他的恨,还是她的爱。
我分不清。那恨是没有源头的,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而那爱,竟也是这样的无
从说起么?为了什么,这无缘无由的深情。难道只因为,是他缔造了她。
再也说不清楚的了……这混混沌沌的因果啊……一切的一切看不见从哪里开始又从哪
里结束,就像这场懵懂的爱恨。万事万物的因缘流转,那轮回永没个尽处,两头都望不见
边……不要追问了吧。一如不要追问轮回是从何时开始,世界又是从哪处起源。我们能够
拥有的从来只有混沌……这无始无极的混沌,很久以前师傅曾经告诉我,那,就是无明。
生命的无明。原来它能够给予我们所有的答案都只是一个笑话。游戏还没结束。游戏
是不会结束的。
不要再追问了。因为我们都身在无明之中。
我们都是众生。
可惜了。她的爱。
当他恨的是全世界,而她爱的只能是他一人。我们都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生命的题
目没有给出任何其他选择。存在过的一切都是真的吧,虽然那么短暂。
虽然她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而他和她,又是谁人手中的两颗棋子呢?
恨爱总无端。
那晚的月光之下,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如果会有眼泪,也早随那曾经的肉身腐化了吧
?她的眼窝里只是一片黑洞洞……黑洞洞的平静,深不可测。髑髅,她只是一个被反常地
延长了的已死生命啊。终不过是行尸一具。当六欲七情,早就应该与她的皮囊一同消逝。
谁人让她注定要被挽留在这不属于她的世界?谁人让她留得一点不死的爱情却再也没办法
向谁去证明。髑髅髑髅,她红粉已逝,只余骷髅。
这个天地间的笑话。游戏中挑选出来的试验品。我看到她张开森森的齿。
——你是我一个人的!
谁能相信,那晚,我亲耳听到髑髅开口说话了。
然后她在我眼前化为飞烟。连同深深插在他血肉中的指爪,刹那间消散得一无痕迹。
只余五个孔洞在心头。空的。
剩下我。竟然落下眼泪来。
劫波已过。魔障已除。师傅,我们大功告成了。
可是师傅的脸上,怎么也没有欢颜呢。
师傅站在磷火之中,竟没近前一步。他看着我掰开死尸的手臂艰难地爬起来。
除掉了啊,这应劫的妖蛊。魔由心生。师傅,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就是他心里的魔吧。仇恨里种出来的花朵开成剧毒。师傅,我懂了。我们回去吧。
[蛊变]
我们回去吧。回山里去。遗忘这一切,师傅。
我想念那口水井了,它是多么的清凉。
你还要教我许许多多我没有学会的东西……
师傅……师傅?师傅你在哪里……不要赶我走啊,不要丢下我……师傅!
夜半,我辗转着重重的梦魇,醒不来。我梦见我找不到了师傅,急急忙忙的奔跑,摔
落悬崖……梦醒了,竟然还是梦。
一个套一个的梦魇我醒不来。一层一层……每一层的梦里头都没有师傅。每一次的摔
落,醒来,奔跑,再摔落,再醒来……这无终无始的梦魇让我发疯。我的身上,全都是湿
漉漉的汗水。但我就是醒不来,醒不来……师傅,救我啊……
师傅,你在哪儿?救我……
救我……
我听到奇怪刺耳的声音。它刺激着我的沉沉睡梦,将我往外拉扯。我攀缘着这声音,
如一根绳拼命地挣扎想要爬出来。
格……吱……啊,好刺耳的声音。那是什么?是什么?
格……吱……
我攀缘着它,爬,爬,爬出梦魇。师傅……救我!
我清醒过来。
灯光底下师傅手里的银刀。格……吱……如此专注地刮着,刮着……
刮着我的骨头!
我身上湿漉漉的鲜血。我拼命地抬起头瞪视着……向下……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胯
,我的腰……啊!
竟然,都只剩骨头。
白花花的骨,湿漉漉的血。师傅……
师傅抬起头来。他手里的银刀开始剔除我最末一根肋骨上的皮肉。
师傅说:铮铮,你醒了。
[秘闻]
其实,关于髑髅蛊,有另外一种制作的方法,根本就不用那么麻烦。只要用一个女子
的骸骨就够了。但是要求太高了,你得让这女子一直活着,直到最后剔出她的心脏。要完
成这样的任务,你就得设法让她感觉不到痛,否则她会早早因疼痛和失血而死。这比剐刑
困难一万倍。因为剐刑从来不要求在刺心之前让每根骨头都干净得不挂半点皮肉,甚至其
他所有的脏腑。对人来说,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必须精通法术。符咒、巫魇或其他的什么,使得你能够让她被掏空了脏腑、
剐除了皮肉、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颗心的时候还有思想。过程中她不会痛,一点都不会。
这个方法其实并不实用。谁也不会这样去制作髑髅蛊,宁可去挖掘一百副骨架子吧。
只不过如果凑巧你能够掌握这个方法的话,你就可以拥有一个你自己所选择的髑髅了,而
不是由一百个陌生人的碎片拼凑起来。不一样的地方也就仅此而已了,其他的,真的没什
么分别。
有什么分别呢?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还不是都一样。你也不会舍得把心爱的女子活
剐成髑髅的吧?呵呵,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听听也就算啦。这是族里的一个传闻,我
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一桩。老弟,你不会这么干的,就算你想,你也做不到。如
果你做得到,那……除非你不是人。
老弟,你听得这么入神做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想试试?没理由吧……我不是说过了么
?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还不是都一样。心爱的女子,到了那地步还有什么可爱的。红粉
骷髅,红粉骷髅啊。
……喂,别这么认真好不好?……恩,我替你想啊,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人这么干?
想不出来,除非……你想把一个女人永远留在你身边。
永远永远,留在你身边。因为髑髅蛊,它只能属于一个人。
[结局]
铮铮,这是很久以前,我在苗疆遇到的一个老人对我说的话。那时候,你还要再过很
多很多年,才生到世上来。
师傅手中的银刀刮着我的骨头。他的话语混杂在那刺耳的声音里。我不能动,犹如梦
魇。眼睁睁看着师傅就这样剔除了我的皮肉,慢条斯理地,掏空了我的脏腑……啊,他的
手势就像从前替我梳头时一般的轻柔。
湿漉漉的血水蜿蜒成河,我看见自己的白骨沐浴于血水。在这回家途中的油灯之下,
滴答滴答……这是无间的血池地狱。
我的骨头还能感觉到那刀锋,在师傅的手中,温柔如梳……原来我真的不会痛的。苗
疆那个老人说的对。
我一点都不痛。
铮铮,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和那个周员外的儿子……还有那天晚上,我看着你向那
个乞丐投怀送抱,那个肮脏的乞丐……我受不了啊,铮铮。你是我手心里这么干净的小女
孩!
你不会是我的,我知道。十三年前我收留你的时候就为你卜过一卦,你不是修行的命
。命数里,你要相遇良缘,二十岁那年,你会嫁人生子,就此一生……良缘?什么良缘!
那不过是个蠢笨男子霸占了你,玷污了你……他配不上你的!……也许就是那姓周的小子
也许不是……管他是谁,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是我的,你长大了就会离开我。铮铮,这是
命数,我算出来的。
我不能想象你会和任何男人在一起……那天晚上看到你在那乞丐的怀抱里,我怎么能
相信将来你就会真的这个样子的……被任何人占有。不行,谁也不行……谁也不能抢走我
的铮铮!啊,你可知道你的身体有多么干净,多么美……我看到它了,铮铮……
我要你永远陪着师傅!
师傅忽然磔磔地笑了。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抚过我早已被刮磨得洁白光滑的腿骨。
你看,铮铮,你的身体。它这么干净。你是师傅的小女孩,永远不离开我。
这样你就再也不会长大了,铮铮。
……师傅。我说不出话来,也不必说话。
我已经不用再告诉你,师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我唯一的心愿只是跟你回去。回家去。
师傅。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师傅的手中片片解离。啊,第五根肋骨,第四根肋骨……第
三根……第二根……一点一点,掏空掏净。
血水相沐。血水流尽后,是我雪白的骨。
师傅说的,这样干净的身体。师傅,你这么温柔地,带我到这血池地狱。
相遇良缘,嫁人生子。师傅啊,我的师傅,你算的这是谁的命数?谁的?是个玩笑吧
。你从来不肯告诉我的命数……不肯告诉我的结局……轮回流转那世间的原由,荼毒的理
由。那层层的层层的众生因果。
谁的良缘?师傅,你在开玩笑。你就是我的上天。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你要它怎
样,就怎样。你算错了师傅……其实也用不着这样……
那是谁的命数。反正不会是我的。
原来结局真的是要到了降临才会看到它啊……已经没有用了。
原来,平安镇,真的就是我命中一早写好的劫数。它等着我。
在劫的一切,终于是难逃。你没说错,师傅。可你跟我到底是谁手心里的两颗棋子?
我知道你也看不见。哪怕你是清石山的卓真人。
大家都得蒙上眼睛做游戏。算了吧,我倦了。
我本来就想永远陪着你啊师傅。说了,你也不信……
我看到地上堆积着越来越高我的血肉与脏腑。它们支离破碎。银刀的声音,肋骨,第
三根,第二根,第一根……依次往上,越来越响。
我想你带我回家。师傅。这地方是你带我来的。
可是我们回不去了。
原来我那一卦倒是卜对了……髑髅蛊的劫数果然未完。
那就是我。
师傅提起银刀,把刀尖对准我的心脏。骨架里仅剩的曾经属于我的东西。它还在跳,
我有感觉……师傅脸上的神色如此温存。
铮铮。你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轻声说。那话,我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我张开嘴巴。
——师傅!我终于懂了!魔由心生,原来是我……我就是你心里的魔。我还以为这场
劫数里那魔只会是他的仇恨。不。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魔。师傅,原来恨能成魔,爱,竟也可以。
我是你心底不能实现的爱里种出来的花朵,开成毒蛊。
我懂了。
但是我没有说出声来。师傅的手势,始终轻柔。
轻轻的一刺之后。
我终于只余一双头上漆黑的丫髻。
[奈何]
青灯夜,我候他于路畔,粉墙东。
我的背影袅袅柔美,在墙根阴影中,拦住他的去路。这个害羞的少年啊,他十指规规
矩矩地交握在长衫之前,多么招人疼怜的老实。他绕不过我,长头发飘卷在柳丝里,春风
煦煦熏醉他的青涩。只听得他嗫嚅着羞窘的声音。
姑娘,你……
公子,你不用怕。
我只是想还你一件东西。
我……我不曾借过东西给姑娘……
有的。我说。我欠你一个名字。
我叫铮铮。玉骨铮铮的铮铮。
我还给你了,公子。
我向前走去。我都还给你了不是吗?公子。
那暮春黄昏里的一刹那。
缟袂绡裳裹着一握纤腰,好一副娇袅身段……他从身后追上来,泼墨般长发,风中历
历吹拂到他的脸上。
姑娘!姑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你到底是谁?谁是铮铮?
月光下我缓缓地转过身来,伸出衣袖。
白骨的手里,递过一枝初开的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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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侬细语就在耳畔
你是离我最近
最静
最温柔的那朵
从水中升起的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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