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虎 皮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Dec 17 20:06:40 2003), 站内信件
他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英武的男子。
如同天神。他高大身躯的阴影遮蔽着她娇羞的脸,令她感觉安全。她像新嫁娘一样垂
首坐在床沿,心儿砰砰地在胸腔里鹿撞。乍惊乍喜。这般情怀呵。后来她始终清晰地记得
罗帐里幽幽的水沉香薰,与他身上那陌生浓烈的男子的气息,混合成如此难以言说的味道
,蒸红了面颊。
她的下颏被一种温度接触,继而被轻轻地抬起。然后她看到面前锦衣斑斓的男子。他
鬓发乌浓,连着腮上青森的胡碴。他的眼睛寒冷如星,威严慑人,但他望着她的目光,温
柔得化开去。
小姐。他低沉的嗓音。山风过耳。
梦境至此为止。惜香迷惘地倚着缎子靠枕。额上细细的一层微汗,兀自湿润着来不及
醒来的羞与喜。
第五次做这个梦了。夜夜,相同的内容,相同的一个不知姓名的陌生人。
只记得他英武的面容,斑斓的锦衣。鲜明成她欲忘不能的愁思。他多么雄壮。他宽阔
的双肩仿佛扛得起天与地。啊,他是谁?是谁?素不相识的男子,来自何处,为什么要入
她深闺绣闱重重的梦里来?
惜香感到脸颊上火灼的烫。梦已醒,思念却转深。为了一个梦里人。这没有来由的荒
唐的思念。
她知道自己正在沉溺下去。徐徐下陷,姿态优美。有清醒的绝望与自觉的放弃。
她甚至不曾抗争过。梦里的人,他如此威武令人无从抗拒。他是天神投在人间的影子
。惜香为自己心底热烈的倾慕所惊。她将脸埋在锦被里,闻到幽幽的水沉香薰。梦里的气
息延伸到梦外,但缺了一半。
真实与幻想。缺的是哪一半?抑或她其实什么也不曾拥有过。这洁白空洞的青春。
她分不清楚。她抑制住自己悠长的叹息。拨开罗帐,清明的月色里,看到杨柳枯枝在
窗纸上的纷乱投影。呼啸的风声里没有那嗓音。
北方的冬天,如此寂寞。她伸手抱住从帐子缝隙跳上床来的暹罗猫,雪白的小毛团轻
盈温暖。它舔舔她的手,立刻蜷卧成一团呼呼入睡。
玉子,像你这样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她对它说。玉子,你有没有试过想念一个人
?她轻轻推它的脊背。此刻她这样渴望向谁讲述这荒唐的梦境,哪怕她可以诉说的对象只
是一只猫。
但是它的喉管里只发出均匀而满足的呼噜声。惜香环顾她富丽的绣房,感到无边无际
的寒冷。
昼长如年。
写字或刺绣。诗书与丹青。十几年来她就是这样,过着平静无波的闺秀生涯。平静到
死寂。
妾心古井水。每一代,每一个女子都是如此地度过她们的青春。所谓幽娴贞静不过是
空白。惜香想她应当接受它,遵从它,就像她耳闻目睹的每一代、每一个女子般顺理成章
,但是她做不到。
她憎恨这窒息的空白。茫茫流年一如这座边塞城池的景色,荒凉无涯。黄的天,灰的
地。一年里有九个月寸草不生的单调,即便是无病呻吟的春愁也无从说起。没有连天的碧
色或凄迷的落花,只有终年卷着砂石的狂风藐视一切缠绵心事。这是一座贫乏无味的城。
自从父亲被调任于此居太守之职以来,漫长的七个年头令她已然忘记了曾经山温水软的故
乡。那些繁华与丰盈的四季。
惜香的记忆如同这座边城一样索然。宇宙洪荒,唯有梦中的一袭斑斓锦衣证实这空白
之中她韶华的存在。她以最执着的热情抓住这最虚幻的慰藉。
从何说起呢。他只是梦境里的一个陌生人。
小姐。
他对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最寻常而礼貌的称呼,甚至不曾唤过她的名字。但是她忘
不了他天神般伟岸的容貌,还有他的大手,这样小心翼翼地捧她的脸在掌心,好象托着一
枚珠玉。
一睁眼,他就不见了。
惜香日渐消瘦。
一切情节就好象名为牡丹亭的那出戏文一样吗?有时她这样想着,红潮顿时笼罩了脸
庞。但眉梢春色只是一刹,继而濛濛的愁云压下来。半透明的雾霭,使她的容颜一天天黯
淡缥缈,由鲜艳到苍白。
怎能不怨。回想那本禁止闺阁入目的戏文。她自比丽娘,随即又嘲笑自己的狂妄。即
使是为了一个梦境相思憔悴而死的丽娘她亦无法相比,不是么。她的梦中人并不曾给过她
任何绮丽的情节,甚或几句稍稍绸缪的对白可供回味。
她的孤单比单相思还要单。是薄纸剪成的人儿,形与影,彼此都单薄到不堪相吊。
惜香坐在案前。濡霜毫,纤手轻提。
……论人间绝色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打灭起离魂舍欲火三焦,摆列着昭容阁文
房四宝,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
脑海中袅袅缠绕的唱腔。鬼歌般凄怨。
不。她不是丽娘。少年人如花貌,即便画下了,也没人可给。
没有人等着在她百年后拾得她的画像,谱一段奇诡的恋情。她笑了笑。她很清楚。惜
香小姐拥有的只是寂寞的幻想与幻想的寂寞,再无其他。
那些不过是戏文罢了,岂会是真的呢。她喃喃自语。凝眸注视纸上新墨迹。剑眉浓髯
,阔背宽肩。巧丹青描的是那梦里的男子,斑斓生动气象。她端详半晌,蘸浓墨轻轻两点
,他一双炯炯的眸子,凛然生威。精光如欲破?缴涑觥?br> 惜香满意地叹息一声,忽
而满面羞?背过身去。
玉子,你看我画得像不像?她低声对身后蜷在锦墩上睡觉的暹罗猫说。他的眼睛多么
明亮,我……我甚至不敢面对画像中他的注视……我觉得他似乎会伸出手来托起我的脸…
…
惜香用冰冷的手指掩住自己火烧般的面颊。她轻轻踢了踢锦墩。玉子,你说他是不是
很威武?我不喜欢柳梦梅那样的书生。这样的男人才值得依靠,他好象天兵天将……呵,
我忘记了你又没有看见过他。他只出现在我一个人的梦里。
她的眼泪没有原由地,忽然间就这样扑簌簌地往下掉。玉子把它琥珀色的眼睛睁开一
条线,极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翻过身去继续睡。它把头扎在两只前爪中间,蓬松的
尾巴覆盖着身体,憨态可掬。
梦里人到底是梦里的人。
我不是丽娘。我连个寻梦的花园都没有。你看外面,这个鬼地方只有黄沙与岩石。天
神不会到这里来。
她对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自言自语。
……苍天垂怜……
夜深红烛掩。这是北国的严冬。窗缝糊着绵纸仍不能挡住窗外呼呼吹过的大风,一缕
缕,像不甘心的鬼影钻进来。她感觉不到冷风的吹袭,却看到九枝连盏的烛台上,一朵朵
娇艳的火苗兀自颤抖。被看不见的细微气流摇曳着如同欲坠不坠的花。
惜香跪在书案前。膝下是丰厚的织花毡毯,隔着绸子寝衣微微刺痛她的肌肤。案上三
炷香火,细细的清烟袅娜升起,越往上越淡薄,红灯影里淡到没有了颜色。
苍天垂怜……
她的声音与香烟一起扩散消失。这夜的寒冷是有份量的,沉静而沉重,如同深潭。她
叹息,激不起半点涟漪。低垂的头颈漆黑额发覆落,阴翳把那尖尖脸庞笼得模糊苍白,一
如上升中最后残余的烟炷。惜香仰起脸,却惊诧地瞥得案上铜镜里,斜斜映出一张精致面
孔。瘦怯了容颜,浅淡愈似水琉璃般干净。烛光一逼透明透亮的绯红,隐流着几分妖冶。
她突然别过头去。心里头颠山覆海般翻搅着的不知是何滋味。羞耻而骄傲,热烈或惆
怅。夜半香烛祝祷,她求的是什么?
她知道远远地逾越了规范。但离了的经叛了的道之外,等她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
看不见,摸不着,追不上,忘不了。寒冷与炽热交相鼓荡于胸中。这就是韶光吗,寸金的
华年。眉目间,连忧伤也鲜艳。
烛台上。铁树枝梢开着九朵火红的花。红到极处,心子里反是寂静的冰蓝。一个一个
小小的湖。她看着它逐一烧到尽头,那些花火噼啪一声于它心中的湖蓝熄灭了它自己。
她深夜不眠,设香案,所欲求的却终不曾出口。是什么,对她自己也模糊。欲祷天听
,怕天知。袅袅余音,只这一句。
苍天垂怜。
怜取眼前人。
那夜。眼前的人仍是这梦里的人。剑眉浓髯锦衣郎,清晰得赛过纸上崭新墨色。他在
她氤氲浮动的梦境里,轮廓如此遒劲。
感小姐垂怜,终得相见。他说。笔酣墨饱的一双浓眸,龙虎精神在她眼底融化成温柔
的谦卑。
好象她就是他的苍天。
她看见姹紫嫣红开遍。
她依然坐在窗下无所事事地出神。白昼是个虚词,平沙大野,窗外的世界滚滚风尘将
窗纸染成昏黄。她将耳朵贴在窗上,怒风呼号亦是天籁。
她习惯无缘无故,浅笑轻颦。游仙枕,镜花缘,再离奇的话本也想不出可以换上一双
仙境般的眼睛,穷山恶水独她看得见春风十里扬州路。十里的柔情。步步生繁花,催开一
路豆蔻。
她是太守的小姐。德容言工,体态尊重。不离闺门半步。
惜香轻轻将双手放在窗间的光线里。十指缝隙游移,一缕缕梦幻般的光阴。
她坐在这里听时光流过。没有人知道,寂静的流年改变了颜色。滔滔的,寸寸都是金
。
镀一身光华。此刻,她就是佛,万缘常满,欢喜无量。
她的满足不能再多一滴。
他是猛虎的精灵。
她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夜他第一次出现在梦境之外。突如其来的狂喜,再不能相信它能
成真的幻想落于实地,幸福的重量当头劈下,竟砸成恐惧。
她失去一切反应。
空白。永恒的塞上风,背景音急急奔忙,无处可停留。那尖利的呜咽。
然后她看到面前斑斓的颜色。他明黄的锦衣。黑缎披风。
混沌月色中,她梦游般触摸到那衣袂。体温与气息。他牵着她的手掌如此阔大而真实
。他说,惜香小姐,是我。
我是你梦里的人。
我真的来了。
她眼里落下泪来。
他真的来了。
白额。
他说:我叫白额。
那是他生前的皮囊。她驻足在父亲书房门口,半悲半喜,忐忑张望。明黄深黑,斑斓
夺目。她试图从那色相中温习昨夜他的强大与灼热,红潮早满双颊。
他的目光冷然投射,依稀是那双凛冽的眸子。他的皮囊完好,须眉戟张。额上王字标
志山林中的九五之尊。曾经有多少岁月,他跳涧生风,一啸百兽慑伏。她神思昏昏,揣想
不出他鲜活的气势,吞日月,吸百川。
虎死,犹有余威。
她不能相信他已经死去。缠绵五更,昨夜他的抚触分明还存留在她的肌肤。七尺铁骨
,来去间百兽之王的柔情。他是有温度的,这样真实。
白额。她心底里默念着他的名,一声唤心尖上一阵抽搐,甜蜜凄苦的疼痛。她的裙摆
徘徊在门槛外,湘纹百裥,如一只柔弱的蝶。手心里攥着汗水。
她望着他斑斓的颜色。悬在壁上的,那便是她锦衣的良人。她要跨过这生死分野,不
管那是咫尺,或天涯。
这风沙的北国是他的家。往昔记忆深植着无敌的骄傲与纵横天地的优游。高冈回首,
一声呼啸振落飒飒的木叶。他枕松踞石,几丈宽的深渊一跃而过。出没于这塞上山水,他
就是此地的君王,睥睨百里生灵。
云从龙,风从虎。她相信他每一次出现四野风生。
他十年前死于冷箭。留一副余威逼人的皮囊辗转来至太守府堂庑之中,留一点不灭的
精魂,入她春闺梦来。
我十载修得幻化人形。惜香小姐,你是金玉之质。我不能冒犯,只在梦里方得现身。
我是幽魂,在生时也不过是一只虎。若非小姐今夜祷于天听,白额怎能与小姐对面相逢。
她一跌身坐在床沿,嗫嚅着深深低首。
我……我方才并没有说什么……我只说了……我只说了……
她脸上的红晕烧遍脖颈。
瞥眼,他高大身躯的阴影遮蔽着她娇羞的脸。心儿砰砰地在胸腔里鹿撞。乍惊乍喜。
这般情怀呵。啊,这般情怀,这一刻她闻到罗帐里幽幽的水沉香薰,与他身上那陌生浓烈
的男子的气息。这情景太熟悉。重复了多少次的,曾经还以为,终究是个泡影——
她的下颏被一种温度接触,继而被轻轻地抬起。
疑幻疑真。
前缘后世,一霎都到眼前。若有轮回,她愿生生世世重演这一幕,永不厌倦。
若是注定要这样才能遇到你,死在箭下我一点也不后悔。
白额锋芒凛凛的眼睛。温柔得化开去。他那昂藏身躯轻轻蹲下去,在她脚下,如仰苍
天。
感小姐垂怜,终得相见。
不。他这样高大,她怎能垂怜于他。他是她的天神啊。她不准他这样说。他是虎王的
黄金骨,生前死后,不可以向任何人屈膝。
惜香阖上双眼,轻轻仰起头。
她只相信他与她,他们都是被苍天深深眷顾的幸运儿。
修百世方可同舟,修千世,才得共枕。
她多么感激自己来到了这座风沙荒凉的城池。
白额。她低声呼唤他的名字,无限恋慕。
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那斑斓的皮毛,就像在夜间他的手在她身上。白额。白额。白额
。这是他的锦衣。有他的气味。她唤不够,看不够,摸不够。
是边塞防军的将领送给父亲的虎皮。她托言体弱难抵塞外风寒,向父亲讨了来。如此
丰厚的虎皮,确属难得。爹爹怎的早没想到呢,白白让它挂在墙上这些时日。我儿拿去作
衾褥,不会再着凉了。父亲这样说。他将虎皮解下来拂拭端详。这头虎活着的时候一定凶
猛得紧,你看它的牙齿,爪子。如今看来还凛然有威,怪道人说,虎死留皮。难得我儿竟
不怕它。
白额。
惜香将发烫的脸颊贴在虎皮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放在紫檀箱中,亲手加上铜锁
。白额的精魂依这虎皮而存,她要牢牢地把它保存好,不能允许一点点的可能让它流落或
伤损。不。她连想都不敢想那样的可能,比死更可怕的恐惧深刺骨髓。
她不能失去他。她紧抓着箱子上的锁。她要好好地保护它。
苍天垂怜。她是贪心的。她要他在她身边。这一夜,每一夜,永远。
她想笑。每根头发,想要歌唱。坐不摇身行不见履的闺秀躯壳似个端庄偶人,渐裹不
住飞扬的青春与爱恋。惜香只觉她的喜悦漫天漫地,日掷千金也挥霍不完的豪富。
小姐越来越美了。真真是画上的人儿一般。
每个人都这么说。惜香揭开镜袱,看到如花盛放的容颜。夭桃灼灼。遮也遮不住的欢
喜,周身焕出来。她是光彩万千的珠玉,有双阔大的手,捧她在掌心。
那锦衣的良人。他给予她百兽之王的柔情。纵使他夜半来,天明去。纵使他生为异类
,死为幽魂。阴阳人虎之间,她感觉不到尺寸的阻隔。只要,他在她身边。
白额。你在这里,多么好。
我配不上你。我甚至连人都不是。
不。不准再讲。
惜香,你知道我爱慕你多久?
不会比我更久。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很久很久以前,我梦到一个天神般威武的男子…
…
后来呢?
后来就是后来,后来的后来,还是后来。我们的后来没有尽头。
她紧紧地抱住他。啊,白额,我不管你是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
寸寸如金的流年。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唱腔依然袅袅缠绕
在风沙里。她心中,这韶光,只是恩情美满。
寂寞的思念。寂寞的欢喜无处可诉说。她抱起总是蜷成毛茸茸一团的玉子,絮絮地告
诉它,关于她的白额。他有多么好。他在她的身边。
她不再同任何戏文中的女子比较。她确信她们哪一个都没有她这样无边无际的欢喜。
甚至不去厌倦漫长孤单的白昼。她希望一日十二个时辰增多一倍,有更多的时间跟他在一
起,另一半更多的时间去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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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侬细语就在耳畔
你是离我最近
最静
最温柔的那朵
从水中升起的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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