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狐 冢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Feb 18 11:53:20 2004), 站内信件
严老爷愤愤地看着面前立着的人影,昨天二太太告诉他荷音怀了她表哥的孩子,直如晴空
霹雳。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穷小子会有胆子做出这种事来!
“郭世昭,你好歹也算是个秀才,读过圣贤书的人,竟然做出这种众人不齿的苟且之
事!你你你……”严老爷说到这里,太过气愤,手指着外甥,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骂他
了,微微发福的脸铁青着,胸前长而细的三缕美髯也有失风度地颤动起来。
郭世昭此刻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憋得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若非这件丑事闹了
出来,心高气傲的他怎能容得下势利的舅父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自知理亏,他只好垂着手
一言不发,眼睛瞄着严老爷颤动着的胡子,只恨不能一把把它揪下来。
“你说你,啊,”严老爷终于想到接下来该说的词儿,“当初你和你老娘穷得锅都揭
不开,要不是我看你们可怜把你们接了来住着,你现今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岗上埋着呢!供
你吃,供你穿,又供你读书,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相待,你怎么报答我的?就这么报答我
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良心都被狗吃了!”
若非面容扭曲,郭世昭看去真的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脸方鼻挺,气宇轩昂。不然荷
音哪会看得上他。只可惜面有菜色,加上大冷天只穿了件又薄又破的青布衫子,自然有些
瑟缩,形象多少要打点折扣。他母亲嫁到郭家的时候,郭家已经衰落了,只得他父亲一个
男丁,而且体弱多病,待得郭世昭出世几个月便一命呜呼。家中的景况自然更加拮据。他
自小到大,便是整日看着母亲愁柴愁米,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外公去世后,两个舅舅搬回
老家,他看舅舅家这般富贵,心下暗喜,还以为自己和老娘终于有好日子过了。谁知道舅
舅竟十分势利,每次都是见他们母子俩实在没有米下锅了,才不情愿地叫个下人送些粮食
过来,他为这事已不知道怄了多少气。偏偏三年前,这里碰上十年未遇的大雪,他与母亲
住的几间屋子竟被大雪压垮。他们母子俩本已衣食无聊,又哪里拿得出费用来修葺房子?
不得已他只好来求助舅父,却正巧碰上二舅母当家,节省用度。二太太见家里还有几间空
房,觉得与其拿一笔钱出来资助他们母子建房,倒不如把他们接到严家来住,反正他们母
子这几年就好象是严家养着的一般,把他们接进来,又不碍着什么,反倒少了一笔支出。
严家上下本就极不耐烦他们母子,这一回搬进严家,景况就越发不堪了。两个人住进
了严家老宅一个不知多少年没住过人的破败小院落,每月送来的粮食才刚够糊口,更不用
说给他们添置衣物了。郭世昭又是个傲气得要死的人,从来不会讨好舅家的人,哪里肯开
口向舅舅要求什么?他两个舅舅也厉害,眼看着他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也不动声色。所
幸严家还肯让他和表兄们一块跟着家里聘的西席读书,郭世昭憋着一肚子气,发奋攻书,
惟愿终有一日考取功名,挺起腰杆,在舅家人面前出尽这几年所受的恶气。
严家家里的人,上起老太太,下至仆佣丫鬟,没有几个对他们有好声气的,可六表妹
荷音对姑母却好得紧,时常来看望,还暗暗地周济。开始是乘他去上学的时候来,不曾与
郭世昭碰面。一日留得晚了些,遇上郭世昭下学回来,两人免不了客套寒暄。郭世昭心里
十分感激她,便与她多聊了几句,彼此就熟悉起来。后来荷音就开始拣他快下学的时候来
,两个人见面次数一多,郭世昭渐渐觉出表妹眉梢眼角蕴着的情意。荷音生得美,性子又
好,他血气方刚,哪有不动心的道理?两个人眉来眼去,情意渐浓。一个是怀春少女,一
个是莽撞少年,情到浓时,终于不顾礼法,乘人不备,做下了好事。郭世昭本是打算待自
己考取功名之后再风风光光迎娶表妹过门,哪里知道春风一度,她早已珠胎暗结,最后被
人发现,闹得合府上下皆知,无法收拾。
事已至此,也无可如何了。他只愿挨过这一段,后面就好过得多。舅父是极要面子的
人,定不会让此事宣扬出去,他自己的声名自然也就此保住。表妹之前并未定亲,事到如
今,也不能另嫁他人,严家少不得忍气吞声把表妹许配给他。待得表妹过门,他既成了严
家的女婿,舅舅也必不愿女儿跟着他吃苦,于他的前程上少不了下些工夫。他的所求不多
,只想等舅舅气消了些之后,让表妹求娘家的人资助他进京赴考。待得他考取功名,一切
就好办了。
且不言郭世昭心里的如意算盘,只说严老爷正在怒气冲冲地数落他,一个小厮偷偷地
溜进来,在严老爷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郭世昭但见得严老爷脸色大变,发了一会怔,便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你好,你好
!你只管等着罢!”说着,一阵风似的望后面去了。
郭世昭看见舅父脸色不对,一把抓住那个小厮:“怎么回事?”
那小厮一摔袖子:“六小姐给你害死了!”
郭世昭懵了:“胡说!”
“鬼才胡说!里面的人说,今早就断气了。”小厮说完就走了。
郭世昭木立在那里,只觉得这消息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四)花园
瑶心抱着孩子,沿着石子漫的小路走去。花园中央的石桌上早已摆好了茶炉和各色点
心,丫头香儿正拿了一个小小的团扇对着茶炉轻轻扇着。
瑶心抱着孩子在凳子上坐下:“别扇了,小心让烟熏了少爷。”香儿停了扇子,倒了
一杯茶给瑶心。她拿着杯子,细细地饮了一口。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是同县的罗家从原产
地带来送给二太太的,二太太又给了她一些。她平日舍不得喝,今日心情好,特地叫香儿
拿了出来尝鲜。
“三嫂你可真会享受啊!”瑶心没留神身后的脚步声,待得人到了面前才觉察,原来
是五弟妹。她穿了件嫩黄的纱衫子,耀眼生光,存心跟满园的花红柳绿一争高下似的。衣
服有点宽大,越发显得她腰身的窈窕。瑶心暗叹,毕竟是还没生养的人。
瑶心抿嘴一笑:“还没入夏呢,就穿得这么单薄,当心冻病了。”
五少奶奶大剌剌地坐下:“管它呢。”
瑶心叫过香儿替五弟妹倒茶。五少奶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
瑶心把孩子换到右手,笑道:“当然是好茶,我留了好久都没舍得喝。”
“我那罐早喝光了。”
“我那里还有,你拿些过去吧!”
“哟,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家姐妹嘛。”
“那我就不客气啦!”
五少奶奶说完,就搛了些瓜子来磕,十指尖尖,柔嫩雪白,指甲上细细地涂了蔻丹。
她随手将瓜子壳抛在地上,笑道:“不晓得太太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瑶心掖了掖孩子下巴下接口水的巾子,随口答道:“谁知道,怕是要住几天吧。”
罗家老太太做七十大寿,摆酒唱戏只怕要热闹几天,大太太二太太都赶过去祝寿了,
瑶心没去,乐得悠闲自在。家里没了婆婆在,心里轻松很多。
“在那里住到过年才好。”五少奶奶笑着说,声音像只黄莺般轻快。
瑶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五少奶奶又坐了一会,突然凑近来说道:“你听说了没,郭世昭中了状元呢!”
瑶心一惊:“什么?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这么传,听说近日就要衣锦还乡呢!”
瑶心怔怔地:“他可好了。”
“可不是?唉,当初要不是荷音她做了傻事,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是状元夫人了。”
瑶心低头看着孩子,没有答言。
“老爷后悔得跟什么似的,那时候急赤白脸地把人家赶了出去,还说什么永不许他上
门的话,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这回看他怎么办,嘻嘻。”五少奶奶笑着说,耳朵上两
只红宝耳环晃荡着,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她说的这些话,瑶心半听不听的,心思有些恍惚。
荷音死了四年了。严家对外说是得病死的,可附近的人都私底下怀疑着。当初事情闹
得整个宅子都知道,尽管这里是乡下,外人多少也能听到点风声。
“哎,还有件事你听说了没?”
瑶心抬头:“什么事?”
五少奶奶看了看四周,神神秘秘地凑近了瑶心的耳朵:“墓地又闹鬼了!”
瑶心倒抽一口凉气:“真的?”
五少奶奶低声道:“我骗你干什么?”
“这回是怎么回事?”
“我也没听太真,只说老梁头半夜起来,就看见一个女人在荷音墓前站着,穿着一身
大红衣服……”
瑶心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寒,急着追问:“后来呢?”
“后来就更吓人了,老梁头胆子大,叫了一声,那女人回过头来,竟依稀是六小姐的
样子!” 瑶心打了个冷战,几乎抱不稳手里的孩子:“他怎么知道是六小姐?”
“荷音上坟时他看到过。他还看到她眼角的那颗泪痣了呢!”
“真的是荷音?”瑶心颤声追问。
五少奶奶刚要开口,瑶心手里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几乎不曾把她吓死
。她急着安抚,只听得香儿走过来说道:“太太们回来了。”
妯娌两个相视一番,只得站起来去迎接。
“真是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五少奶奶嘀咕着,瑶心心思却还在刚刚那件事上,这
时又不好细问五弟妹,左思右想一回,只得放下。
这不是头一回了。听说荷音刚下葬不久的时候,老梁头每夜都听到有女人在哭泣,声
音凄凉入骨,有时出去,还会有女人的身影在墓地闪过,穿的就是大红衣服。
还有,出殡的时候,抬棺的人都觉得不对劲,棺材好象轻了许多——荷音用的并不是
上好的棺木,所以棺材本身并不重。可是棺上的封漆却是好好的,停灵的晚上也没出过什
么事。
另外,给荷音办后事的时候,才发现她所有的首饰全都不翼而飞,一件不剩,二太太
整整查问了一个月,那天看守莲苑的两个婆子被打了个半死,下人的房间也统统翻过,严
家上上下下几乎被找了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二太太给这些怪事闹得筋疲力尽,大病一场,请了和尚做了一场大法事,放了焰口才
好。关于荷音的死,女眷们多少明白跟二太太有关,这样一来,大家私下都说荷音冤魂不
散,缠住了二太太,后来二太太再没什么异状,这谣言才慢慢平息下去。
真的是荷音死不瞑目,冤魂不散吗?瑶心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有些惊恐地想着。
(五)墓地
严家墓地旁的小屋静静伫立着,窗口忽明忽灭地透着些亮光。老梁头死了,他的儿子
接了守墓的班。
小屋里,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桌上的酒壶和酒杯。小梁端起酒杯,有滋有味
地喝了一口,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猪头肉放到嘴里嚼着。他老婆边往灶里塞着柴火边说道:
“快喝完了睡觉罢,二两酒喝了一晚上了,有完没完?”
小梁喝得一脸红光,瞟了他老婆一眼,说道:“你懂个屁。”
他老婆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舀了一桶热水去洗脚。
小梁喝多了酒,忍不住话多起来:“你说那女鬼今晚会不会来?”
他女人只顾洗脚,懒得理他。
小梁自己说下去:“我说她也该满足了,状元爷不忘旧恩,特特地请了旨,封了她个
一品诰命夫人,坟墓修得跟宫殿一样,还替她做了那么大的法事,她有多少怨气都该散了
吧?”
她女人低着头闷声闷气地道:“什么诰命夫人,她压根没进过郭家的门。”
“话可不能这么说,圣旨上都说的明明白白,她虽没进门,可是有三媒六聘,只差拜
天地了,于情于理,都该称她一声郭夫人。”
“放屁!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你是在严家长大的,还能不知道?她是未
婚先孕,没法见人,才寻了短见死的,亏那姓郭的还有脸请什么旨立什么碑!”
“你小声点!”小梁惊恐地制止老婆。
“你放心罢,这个时候,除了鬼,谁能听见我说什么?我就看不得那郭世昭的嘴脸,
中了个状元,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以为自己放个屁都是香的,以前做的丑事都变成美事
了!还搞出那么大的排场来封一个死人。哼,诰命夫人,我呸!”
“啊呀呀,你怎么能这么说状元公呢!”
他老婆冷笑一声:“世上就因为你这种没出息的人太多,才会让郭世昭那起人得意得
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自己觉得自己放屁香就算了,你啊,人家一变成状元,他拉泡屎
你都当金子!”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在严府你看我对状元公口气稍稍重点都要骂我一天,现
在你怎么自己反骂起他来了?”
“你以为我像你一般趋炎附势么?那时候我看他还算有点骨气,所以叫你别太折辱人
家,如今看来,他也不过如此。当初严老爷怎么对他的?今天你看他对他舅舅殷勤成那个
样子!”
“人家是记着六小姐的情分,才对老爷殷勤……再说了,大人不记小人过,那是状元
公宽宏大量……”小梁还没说完,就被他老婆鼻子里喷出的一股冷气给打断了。他不明白
,为什么每次吵架总是他输?
“他是看六小姐的情分?我看他是看人家二老爷被皇上重新起用,想找个靠山吧?现
在来攀扯这翁婿关系,早干什么去了?去年他衣锦还乡的时候,连严家的门都没进呢!若
那时候他对二老爷也像今天这般殷勤,说他宽宏大量还象话。”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吵了,睡觉!”小梁理屈词穷,喝酒的兴致也没了。
他老婆走出去倒洗脚水,边走边抱怨:“这鬼天气,把人皮都冻——”话到半中间,
突然噎住了。
小梁觉得奇怪,她老婆向来说话都不带岔气的,怎么突然话没说完就停了呢?
“怎么,见鬼啦?”他把头探出去,看见外面的景象,一时间连血都凝住了。
他发现他老婆的确见鬼了。
今天是十四,月亮很亮,如霜般撒在簇立的坟茔上。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是他们家六
小姐荷音的墓,被修缮一新,用白色的大理石圈起来,气派之极。正中的墓碑足有一人半
高,上面写了一串大字,只可惜他识字太少,只认得“一品诰命”、“郭门严氏”几个字
。严老爷本打算让郭世昭将荷音迁葬到郭家墓地去,但状元说荷音入葬已就,自己不忍打
扰她安眠,不如就地修缮一番,严老爷不忍拂状元公之意,便答允了。
现在,这墓碑前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穿大红衣服的女人。漆黑的发髻上,有一只金色的展翅凤凰,正幽幽地闪
着光。她背对着守墓人和他的老婆,正在用手去抚摩墓碑上的字。
“哼,把我封做一品诰命么?”女人的声音悠悠地飘进两人的耳朵里,凄凉幽怨,直
让人毛骨悚然。
小梁的老婆怪叫一声,扔下脚盆冲进屋来,把头埋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小梁定定地站在那里,他已经怕得动不了了。当初他爹把这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他一
点也不信,一笑了之,如今亲临其境才知道有多么恐怖。那女人缓缓转过头来,对着他一
笑。小梁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角那粒痣,像一滴眼泪凝在那里。
小梁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那古怪的声音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再也受不了,瘫坐在地上。
女人冉冉地离去,守墓人和他的老婆都未曾看到月光下她投射在身后的影子。
荷音没有死。
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那天晚上,她的母亲支开了看守的婆子,走进房间,在她的
面前坐下来,她的表情冰冷坚硬,用一种令她浑身发冷的语气告诉她,全府上下都知道她
做下的丑事了。她说到严家世代为官,已近百年,家中不论男女,行止都整肃端严,是多
么体面的一个家族,但她却做出这种苟且之事,令家族蒙羞,扪心自问,她配不配做严家
人?她还说到自己出身的那个显赫的家族,和那个家族的女子贞烈的传统,就连她的外家
的名誉都会因她的所作所为而受到影响。她说到自己是如何的疼爱她,对她抱着多大的期
望,但她却这样地令她失望甚至寒心。说到这里,她流下了眼泪。她还问她,她拿什么脸
去面对她那些举止慎重得体的嫂子和姐妹?她的姐妹可能因为她所做出的事而嫁不到好人
家,她的嫂子们也会为自己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丧德败行的女子而羞耻,在别家的女人面前
抬不起头……
她说了许多。
最后她留下一条白绫,面无表情地离去。
荷音不想上吊死,因为她听说自经的人死后会很难看。
她知道吞金能坠死人,她的梳妆盒里就有一大块生金。既然她自己的母亲都不想她再
活下去,这世上已无可留恋。她换上了自己最华丽的衣服,最昂贵的首饰,最用心地化了
妆——既然她不能体面地活,至少她要体面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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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侬细语就在耳畔
你是离我最近
最静
最温柔的那朵
从水中升起的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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