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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风清梅白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Aug  7 16:27:47 2002) , 转信



  天气已入秋,午间暑气虽仍盛,到了傍晚时分于这山中,竟已有些许凉意自地隐隐升
起。路只是依稀可辨,有那么一条窄窄斜径在眼前忽没忽现,露出黄土和青白的草根来与
周遭一眼望不尽的深翠浅绿相区别,表示着曾有过人的足迹践踏于上。
  他放下肩上显得有些沉的包裹站定了轻舒了口气,用已浸得半湿了的衣袖抹了抹额头
的汗。暮色已浓了,在这深山之中却仍丝毫不见人家的踪迹。他不由叹了一声,早知如此
便应该听前面村里人所说留至明日再行上路,只为贪赶数十里路,难道今晚真要露宿山中

  残阳浮于群山之上,染得满山碧绿也似瓢泼般洒了血色,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路上看
到的那被盗贼劫掠过的村庄。墙上,地上,到处是血,到处是死人,到处是火苗,有抱着
财物被一刀两断的男人,有被奸淫后剖腹而死的女子,甚至还有不满十岁的幼童,劫后余
生的人们相扶着回到破败不堪的家园,空气里浮动着肉被烧焦后的臭味和强被压抑的哭泣
,可他在那些人的眼里看不到悲伤,所有的只是痛苦的麻木,因为他们知道,总有一天,
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死到临头,便连挣扎的愿望都已放弃。“生逢乱世,人
不如狗。”他的心里浮起那个瞎眼的老人坐在已成一片焦土的“家”边喃喃吐出的话语。

  他的双亲也是死于盗贼,师父从满地死尸堆中捡到全身染血的他,当时他的母亲为了
保护他把他紧紧抱在怀中,死后僵硬了的双手几乎将他细小的呼吸扼断,还好师父及时发
现,使他成为村子里举家迁移几十口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当时已是景明三十五年,离皇帝
驾崩还有四年。
  他的师父是景明帝时期有名的鸿宿大儒,眼见年青时还颇有做为的先帝到老来宠信佞
臣,杀害忠良,庙堂已倾,国之不国。身边同僚,或以死谏,或附炎势,终于一日,挂冠
而去,隐居桃花源,从此不问政事,每日只是设帐授徒,过起闲云野鹤的日子。山野之人
,本就粗陋,加之远离京师,又有谁曾会想这个终日饮酒做诗,有些疯疯颠颠的老人,竟
会是当年朝堂之上文章锦绣,冠盖京华,京城纵马,观遍群花的人物。他自幼丧父失母,
比同龄人自多了一份乖巧,加之天资聪颖,深得师父的喜爱,竟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及
至弱冠,已是通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加之幼年时漂亮可爱的脸庞
多加了少年的纤细秀丽,虽仍不脱清涩,却也已惹得当地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子芳心可可,
无一不系在这俊俏郎君身上。
  那一年是安泰元年。
  景明帝因生前过于沉迷于女色,加之晚年深信术士练丹服药采阴补阳以求长生的邪说
,早已荒废朝政,又因子嗣过多,太子之位始终悬而未决,纵多王子为求父王欢心,变着
方儿地进献尤物偏方,老皇帝乐不可支,竟于一晚暴毙于新妇身上。噩耗一出,全城皆惊
,不是急着敛葬先帝,而是为了抢夺那谁人都想据为已有的九五之位。太平、新和、安泰
、瑞治,短短六年间朝堂上换了四位皇帝,民间也更改了四次年号。对百姓而言,本已痛
苦不堪的生活并不会因为年号的更改而有所改变,而本就是被皇室鲜血浸红的大殿砖面也
不过是又多吸了几位皇子皇女的血而变得更加鲜艳一些而已。天下盗贼横行,民不聊生,
为官者大盗,为贼者小盗,只可怜了天下百姓,无论何时,都只能是被盘剥掠夺奴役杀戮
的对象。
  他十八岁那年,淮阳帝身登大宝。所有的人都在说,淮阳帝是景明帝所有子嗣中最出
类拨萃的一人,如今他继大位,天下苍生有福了。新帝登基,颁下旨意,恢复科举,收罗
天下人才。榜文贴到村口,他去看了,三天之后,和师父说他要去京师赶考。
  “你亲眼看到师父的模样,还要去淌这混水,追逐名利这等身外之物不成?”当时师
父坐在月下,拿着一杯酒问他。
  其实凑得近了,便会发现师父并不老,发虽已花白,其下遮掩着的容颜却仍可见年青
时的清俊风流,只是那双眼,却已是看尽世事,冷漠如灰。
  “我并非为了追逐名利,只是想尽一己之力救民于水火。”
  “你就如此自信吗?以为凭你之力就可扭转乾坤,解民于倒悬?”
  “学生个人之力固然绵薄,但如人人都做如此想,又怎能改变世道?老师教我毕生所
学,学生不愿埋没,唯愿献己力于社会。”
  看着学生年轻而坚毅的脸,心中不由一颤,杯中酒就微微洒了些出来,那分明就是三
十年的自己,自信能凭自己的力量改变一切,然而意识到当年理想的荒唐可笑,他花了整
整二十年。二十年,亲眼看着好友一个个惨死身边,朝政依然腐败,自己却一无可做,个
人的力量与国家社会的陋习恶例相比,微薄地连那挡车的螳臂都不如。
  “那么,你又想如何做呢?”
  “我当效当年韩非,以法治世。当今盗贼四起,唯有严之以法,方可治天下……”他
慷慨激扬,侃侃而谈,没有注意到身边师父若有所思的神色。
  “你就不怕被人责难吗?”
  “以法治世必遭世人贬薄,然学生亦早有准备,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
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我愿做那受怨憎的修罗。”他结束了话语,清亮的眸子毫不游移地
注视着师父。
  “那么说你已决定?”
  “是。学生已打定主意,纵然受师父责骂,学生之意仍不会更改。”
  师父长长叹了口气,一口喝干了杯中水酒。手中杯啪地一声碎裂在墙角,他转身向屋
内走去。“去吧,去吧……我很清楚你,你杀气太盛,若是强留也是不妥。包裹我已为你
收好,就在房内。明天亦不必向我辞行,走后,也不要再回来。”
  他想叫师父,话到了口边又停住了,耳边隐隐传来师父呤颂的声音:“且夫天地为炉
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树影斑驳落在身上,月光清凉如水……
  天色已越来越黑了,无边的山林中,似乎可以听见有野兽的叫声,他不知不觉地加快
了脚步。转过一个山脚,眼前居然出现了一线昏黄的灯光,心中不由欣喜若狂,快步上前
拍打柴门。门里传出女子嘤嘤细语。“是哪位?”
  没有想到会在这荒山野岭中听见女子之声,他不由得一愣,然而已全黑了的天色让他
不容细想,整冠正色道:“在下仍赶考之学生,路过贵舍,天色已晚,前后又无人家,虽
知冒味,仍求留舍一晚,明日一早便走,还请小娘子方便则个。”
  里面沉寂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没有希望了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即是赶考
的先生,那便请进。寒舍简陋,无以待客,还请见谅。”
  门吱地一声开了,灯光下看见的是任何人一见之后都无法忘记的清冷容颜。紫白相间
的衣裙轻裹着纤细单薄的身体,在暮色下竟象非人间的存在,只要轻轻一口气呵去,便会
就这么化了去,散了去。
  他却心中坦荡,胸中无鬼,便不会犹疑惊惧。“如此就多谢了。”他一揖到地。女子
忙伸手来扶,纤细雪白的手却是出了奇的凉,衣衫翻动之时,便闻到隐隐有白梅香气传来

  屋中摆设虽少,却别有一番雅致之处。那女子倒也落落大方,令小婢取来饭菜款待,
自己坐于一旁做陪。
  相谈之下,方知那女子原是官宦之女,只因家道中落,官场又多反复,父亲几年前辞
官迁居至此,未料数月前身染重苛,一病不起,只留下小女一人孤苦渡日。女子谈吐不俗
,于时事亦颇有见解,不少看法竟于他不谋而合,感叹之下,不由引为知已。灯下美人,
更加秀丽脱俗,只是无论如何谈笑欢畅,竟无法见到那脸上流露出一丝笑颜。他心虽无俗
欲,但仍感到些许遗憾,不知她笑起来又会是怎样地绝世倾城。
  第二日一早,他果然如诺早走,离开之前,小婢追上他,递给他一支白梅,说是小姐
所赠。白梅开的晶莹剔透,娇嫩的花蕊上还染着淡淡的绿,当时正是八月,小姐却从何处
得来这支盛开的白梅?他没有问也没有想,只是将它小心收入袖中,向屋内人长揖做谢转
身离去。衣袖拂动间,隐隐飘出的,正是那晚无时无刻不荤绕于鼻端心上的幽香。
  十月官试,他果然高中。再而殿试,语惊四座,文压群儒。淮阳帝亲自下座,执其手
连呼爱卿,官拜四品,无人不慕。此后一切如他所想,皇帝深宠,他得以大力推行其法治
的思想。推行新政,强调法令,如有违例者,严惩不贻。十数年之后,朝政大有改观,百
官人人自危,不敢不廉。这些年来,经他之手被处死之人已是不计其数,其中纵多是穷凶
极恶之徒,贪官污吏之辈,却也免不了有些罪不致死之人。对此他倒也不曾有过迟疑后悔
,法之厉行,强法则薄情,要怪也只能怪那些人不该受一时之惑,成了法律的牺牲。当年
山中女子所赠白梅被他植于屋外居然成活,每至冬日,便开了满树。如若一人之魂便化一
朵白梅,那枝头茎上不知要生多少梅花方才可罢。
  推开窗子,看着月光下如雪白梅,他便总会想起那白梅般的女子。那一夜也如今天一
般有着好月色,只是那天的屋外,不曾开着白梅,那相同的梅香是传自对坐着的从不笑的
人。十年来,拒绝了所有前来提亲的人,加上他如女子般姣好的颜色,甚至因此有了宰相
大人好男色的传闻,他却从未上心过。是为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那一夜,那风清
梅白的一夜,纵只是相对而坐,纵不曾看见一丝笑容,却已如此深地烙印于他的内心,使
得其他一切的女人在其之前都化做了粪土。
  解开束发的丝绦,长发如血丝般轻覆于清华容颜之上。几年之前,他得了一场怪病,
病好后其他一无所变,只是一头乌发径自慢慢从根部染出血色,无论如何服药染色都不能
解,日久年深,原本泼墨也似的青丝竟化做夺命厉鬼般的鲜红。原本还有帽子可遮着掩着
,到后来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了他干脆也就做罢。有对他心怀不满的,便传出谣言,说那
是杀孽太重的报应,赤发鬼的名号便在朝下人后不胫而走。满朝文武对他多是畏大于敬,
就连当年宠信有加的天子也开始对自己畏忌起来。放眼天下,人海茫茫,竟无一可解语之
人。倒是曾杀过的一个江洋大盗或许是这些年来唯一可例的知己。那人身形瘦削却极为强
捍,身怀绝技,凭手中三尺青锋,杀人劫货,如探囊取物。只不过所劫必为巨富,所杀定
是大奸,在民间居然还有义侠之称。当年他法之初行,自容不得这等以侠犯禁之人,设下
了天罗地网,终将大盗擒获。当他命人撤去罗网之时,那狼一般的人眼里所露居然不是怨
恨也不是恐惧,而是平静的孤傲寂寞,倒似早知会有这一日般。那晚他拿了酒去大狱之中
与那盗贼做谈,盗贼信奉恶即斩,所谓正义,只在人心,路见不平,自当出手铲之。而他
却坚持法必行,不遵法无以立信于民,纵然有千条理由,没有法律所付于之权,便不可任
意夺人性命,否则又同杀人犯有何异?长夜漫漫,两人喝干三坛佳酿,虽谁也说不服谁,
却是如知已好友般的交心,除了山中那一晚,他再没有过如此的痛快淋漓。三日之后,盗
贼押送刑场斩首,他便是监斩之人。观斩的百姓其声沸沸,均同情那大盗,指责他的冷酷
无情。午时一到,签投刀落,人头落地一刹,他分明看见那大盗嘴角噙笑,似在说我已解
脱,你却仍要在世间受那无人可解之苦。
  “好想,看见你笑的样子……”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话令他自己都不由吃了一惊。好
疲倦,他忽然觉着从内心发出的疲倦。想放下现在的一切,再回到那山中去,去找那位连
姓名都不曾问的女子,也许只有那个人,是可以真正理解自己的吧。
  他终于又任性了一次,放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晚上偷偷溜出了
相府踏上来时的那条路。山路还是和来时一般的细窄,只是似乎多了些人走,裸露出的黄
土和青白的草根更多了些。因为是冬天,当年记忆里满山遍野的绿已不复再见,只有枯枝
残叶和远处山头皑皑的白雪。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已经十年了,那女子必定已嫁人而去,就算当年的小屋仍
在,定也已物是人非。再说纵然自己找到了小屋,又能如何?然而心中却一直有念头在支
持着,似乎在说,只要能再找到那小屋,就必定还能看见那白梅女子。
  他在山中转了三日,带着的干粮都快吃完了。就在绝望已生之时,他看见前面山脚拐
弯处那熟悉的柴门。不自信地,他擦了擦眼睛,轻轻敲击着门扉。从门里传出女子嘤宁的
声音:“是哪位?”
  果然还是那声音,他克制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如同当年一般整冠正色道:“在下仍过
路之人,路过贵舍,天色已晚,前后又无人家,虽知冒味,仍求留舍一晚,明日一早便走
,还请小娘子方便则个。”
  又是沉默。“即是赶路人,那便请进。寒舍简陋,无以待客,还请见谅。”
  门吱地一声开了,霎那间时光如同倒流,他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一晚,依然是清嫩羞
涩的少年,而在灯下站着依然是那任何人一见之后都无法忘记的清冷容颜,十数年时光竟
是丝毫未变。风从身后卷来,夹杂着熟悉的香气,他一扭头,看见院子里开着好大的一棵
梅树。月色投影,那梅树就如同有了灵魂,在风中颤颤地舞着,梅瓣似雪般飘落,卷进屋
子,包裹着他和那女子,一时间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幻……
  他什么也没说,那女子便也什么都不问,一如以前般备酒待客。他记不得自己喝了多
少,也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女子在梅树下为他翩然起舞。舞到一半,落起雪
来,长袖纷飞中,辨不清何是梅花,何是雪花,只是都夹着冷香阵阵,拂面而来。再舞至
浓处,人影花影,两相交杂,他突地起了兴致,散了长发走入雪中加入那女子,满天满地
,风清梅白,雪衣红发,竟如隔世光景……清晨出门,大雪已封山,白茫茫一片里,哪里
还见得还世之路。
  雪落了三日,他在那小屋里留了三日。外面朔风阵阵,小屋内却是温暖如春,每日里
与白梅女子谈诗弄文,早已抛却多时琴棋杂艺居然重拾,美人虽无笑,但红袖添香时的温
柔旖旎却是让神仙也慕。山中无岁月,他有时便想若是如此终了一生,倒也不为一大快事
。然而第三天的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是那死去多时的大盗,依然是一身黑衣、如狼的双
眼和嘴角轻慢的笑容,任他怎么问,大盗也不开口,只是笑着看他,他却分明从那笑里看
出不了不屑和无奈。梦醒,一身冷汗……
  第四日上他决意要走,女子虽不舍,但也未强留,亲自下厨做了小菜。当初这条路便
是自己选的,早已知这路上只有孤单痛苦,但也只有再走下去,贯彻自己的信念。否则,
如自己临阵脱逃,辛苦建立起的法制必又将随着时间分崩离散,若是如此,又如何对得起
因已而死的诸多性命,而当初离开桃花源时所说的豪言壮语也就不过成了小孩子的大话。

  举起酒杯和女子对饮三杯,如当年来时一般他长揖到地。谢字说不出口,这多年来,
她一直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只可惜一直看不见你笑。”他喃喃着。纤细冰凉的双手扶
住他的臂,她微微而笑了,竟似新蕊初开,然而同时有细细泪痕,自雪白双颊上蜿蜒而下
……
  推开门,屋外阳光刺眼,哪里又曾有过什么雪,再一回头,山中茅屋已不见踪影,所
立之处,不过是一方荒坟,碑上所刻之字,亦已模糊不清,唯有那棵白梅,依然俏生生迎
风而立……
  他手扶墓碑矗立良久。其实第一次相见已知是鬼,然不说破也不去想,她到底是成精
的白梅还是墓里的孤魂都不得而知,只是那份无需言语的相知,纵寻遍人海,也不得第二
人。来时的小路就在自己的脚下,他轻轻掸去衣上浮尘,踏上返世之路。
  前路纵然迷茫苍凉,却已义无返顾。从今以后,他依旧要做那赤发的鬼,也知她必定
还会在这山中等那迷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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