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padeAce (寒山寺钟声), 信区: Ghost
标 题: 老 古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Aug 7 16:30:29 2002) , 转信
骆晨是在半夜时分闯到我这儿的。他嗵嗵嗵地打开门,脸色死白死白,嘴唇紫黑。一
身古怪的黑绸衣上沾满树叶、泥巴的草根,好像是郊游回来的小孩。他一言不发,坐到沙
发上抽烟。我看他连烟也拿不住,不知是伤心呢还是生气,或者是害怕,手抖动得像已经
一百岁。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失恋了,或者是撞着鬼了。他摇摇头,粗暴地将半
支香烟在烟缸里碾灭,转身进入我的卧室,从衣橱里抱出一条毛毯,在我的书房兼客厅的
三人沙发上蒙头躺下。我看见毛毯像猫一样在瑟瑟抖动。
我替他关了灯,刚走出书房,就听他很快地爬起来,扑一声将灯开亮了。我笑笑,不
再理他,到卧室睡觉。开始我睡得不大踏实,总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听到呜咽声,还
听到风声。我想人要睡着可真困难──这个骆晨,他干什么呢。
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一群拇指大的小人儿聚在田里讨论如何占领我们这座小城。第
二天早晨到单位里我还在想着这个梦。上午忙忙碌碌的时间过得容易,在食堂里吃中饭时
那个梦又开始折腾我。挨到三点钟光景,骑车去找西门那个爱讲鬼怪故事的卖树桩的老头
,想让他圆圆梦。我们这小城里,似乎谁跟谁都面熟,但这老头无疑是最出名的人物之一
,人人都认识他,晓得他爱讲鬼怪故事,还讲得很不错。他好像住在城外一个叫叶村的山
村里,每天下午都到西门老城墙下守树桩摊。奇怪的是城监大队、工商所之类也从不找他
麻烦。
老头不在那儿。我问路边商店里的一个小伙子,他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我总觉得有
点不对劲──他今天没来过!"接着又问我:"今天又没下雨,他怎么不来?"
我有点怏怏不乐。欢天喜地的去干什么事结果却干不成,你难免不痛快。我想,若这
老头从此神秘失踪,倒也颇具悬念的。当然这种事只在他的故事中发生。
我掏钥匙时想起了骆晨。这一天我已彻底忘了他。我想我应该往他单位打个电话,问
问他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骆晨在博物馆工作。这是一种不大准确的说法。他的单位是博
物馆,但这单位几乎没什么工作,七八个人,既不搞展览也不搞收藏,几间房子里堆上些
破破烂烂的东西,如此而已。他去年分配到这儿,每天上班的主要工作是和单位门口商店
里的一个叫晶晶的漂亮女孩聊天,不过都快一年了,他似乎一没聊腻二没进展。其余时间
就骑自行车满城跑。他是我的朋友中最清闲的人。不晓得昨晚他痛苦万分的傻样是不是为
了晶晶。
可骆晨还躺在沙发上。他睁着眼睛,脸色阴晴不定,对我的到来似毫无所觉。我说不
舒服还是去医院罢;我又说不必太认真的,一个女孩算什么,没有晶晶还有莹莹,没有莹
莹还有冰冰。他倏的从毛毯里拿出一张纸给我。纸上写着五个字加一个感叹号:请别打扰
我!
这是什么事呀我想,跑到我家里,居然让我别打扰他。但朋友有麻烦,总不能坐视不
管。我在转椅上坐下,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了,但人是要有点精
神的,不能颓废。"他手臂一动,又从毛毯里拿出一张纸:请别打扰我!!
我哈哈大笑着出去烧晚饭。他在玩什么游戏,感叹号一个接着一个的。
一连三天,他都躺在沙发上,不吃不喝。我渐渐习惯了他,我反正一个人住,他只是
使我无法使用书房而已。但他这种不死不活的状况让我很心烦。我叫来几个朋友看他,他
却一律不予理睬,好像谁都欠他三百两银子似的。我还到博物馆外的商店找晶晶,可她不
在。因此我只好回去对他说说海湾局势、兴奋剂、谋杀案和日全食之类玩意儿,他倒不再
亮出感叹号,似听非听地望着天花板。
这天下班路上我盘算着怎样让骆晨吃点东西。但我发现他不见了。我有些恍惚,像做
梦一样。毛毯还摊在沙发上,说明骆晨确是曾在这儿呆过几天的。我想他别出事吧,正准
备打电话给朋友们打听他的消息,并动员他们一起去河边、高楼底下和公园角落寻找遗体
之类,他却闷闷的回来了。
他脸色暗红,看样子出去喝了点酒。一进门又钻进毛毯睡下了。我也没跟他打招呼,
离开电话到厨房弄吃的。我想我们好像两个互相仇视的人,又好像一对闹冷战的夫妻。
吃过晚饭,我又坐在转椅上,骆晨裹着毛毯半躺在沙发上,精神好了一点。我想你毕
竟还没成仙,晓得人是要吃东西的。我想告诉他那个卖树桩的老头失踪的事,但这跟我们
又有什么关系?正犹豫间,骆晨开口了。他一开口说话倒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千年铁树
开花了呢。他说:"你去找过晶晶了?"我说:"是啊。"他嘲弄地看看我:"你得到了什么情
报?"我哼了一声。他怪怪地笑着说:"你以为她是谁?我那么容易堕入情网?"我想不是这
回事么?你堕不堕入情网与我有什么关系?弄这么一副不死不活的鬼模样,吓唬人吗?
我出去沏了两杯茶。我可不想对他发火,发火从来不是一件好事情。
"那个卖树桩老头,"我说,"好几天不见他了,你说他到了哪里?他出国去了!"
"出……国?你听谁说的?"
"都在这样说,好像他儿子在国外。"
骆晨低头喝茶。隔一会儿,说:"你今天去公安局了?"
"我去公安局干什么?我又没杀人。"
"老古──那个卖树桩的老头,倒真有个儿子在国外。"他若有所思地说。
"他给外国人讲中国鬼故事去了。"
"你喜欢他的哪个故事?"
"这我倒没想过。他讲的故事都差不多,没什么最喜欢最不喜欢的。"
"有一个故事你听过没有?胡大胆的故事?"
"不就是人遇到鬼么?"对这类市井人物我全无兴趣,也没听过几个他的破故事。
"我没跟你说过老古吧?老古──"他忽然有些激动,"他真没用真是个狗娘养的!"
骆晨说,老古其实根本不懂树桩。他与老古的正式交往始于去年9月,认识老古则是在
三年前老古刚出现在西门老城墙下的时候。三年前,老古陪妻子去省城就医,在一条狭窄
的巷子里看到别人在卖树桩,问道:"这草药治什么的?"那人大笑,说:"什么都治,就看
买的人怎么用了。"就这样他获得了错误的知识,在妻子病愈后回家,上山挖些树根到城里
来卖。他记得那是些什么树根,除了其中一种可以止血外,从没听说过这些树根有医疗价
值,但既然别人在卖,当然是有人买,那么当然有效了。摆了几天,根本没人买,他又不
懂中医,只好说笑话招揽生意。老古年纪大了,想弄点钱不容易。
就在这段时间,骆晨认识了老古。那时他正在家里过暑假,每天在街上呼朋唤友东逛
西荡的。骆晨告诉老古,他卖的根本不是什么草药,而是树桩。老古说:"是我在卖还是你
在卖?我在卖什么自己不晓得?"
骆晨笑得直打跌,又花了半天时间向他解释了树桩是怎么回事,该怎么选择。老古半
信半疑,草草收摊回家了。他好些日子没来摆摊,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暑假快结束了。
他对骆晨说:"真的是树桩,我上了个老当。"他说他写信去问他在国外的儿子了。
骆晨说,那时他改变了说笑话招徕顾客的方式,开始说这个树根儿像什么那个又像什
么之类,还即兴编一段故事,渐渐地演变成讲鬼故事了。这过程中他还养成了一种怪脾气
,要别人将他的故事当成事实来听,不然就会不高兴。比如他找到一根类似龙头拐的木棍
,非要说是杨老令婆佘太君用的拐杖,讨价500百元。别人晓得他的脾气,假装完全相信他
的瞎说,然后再压价,10元钱即可成交。你如果表示不相信,就是出50元钱也不会卖给你
的。别人买他的东西,其实也不在于他的货色如何,而是假装相信他的谎话其实也是一种
有趣的游戏。
去年9月骆晨毕业分配,发现老古还在干这行当,就常去看他,慢慢的就混熟了,常去
叶村他的家里,开始是去看他挖掘来的树桩,后来就去喝喝酒。骆晨说:"你晓得晶晶是谁
?她是老古的女儿啊。"
老古家就他和妻子女儿三个人,据说他儿子在国外已和他们断绝关系。其实有没有这
么个儿子,骆晨也不清楚,多半是他即兴编出来的。去得多了,骆晨发现老古在村民眼中
是个笑话。老古平时又爱说笑话,这在村民看来是双重笑话,他们把老古和他的笑话当作
一个整体了。一般来说,村里人对城里来客是相当客气的,可对骆晨不一样。开始还有人
问他,你怎么和"他"走到一起了,后来竟将他看成另一个老古。老古酒后曾说,他因为从
小父母双亡,又没兄弟亲戚可以依仗,娶的老婆还是外地来讨饭的女人,别人就都看低他
。"他们又是些什么东西?"他醉醺醺地说,"他们?哼!"
骆晨一到他家,老古的言行就特别夸张,表演话剧似的,不闹到全村都晓得他家来了
城里贵客决不罢休。起初骆晨以为老古生性就爱咋咋唬唬的,后来才晓得不是,他是想引
人注目,想炫耀,他是那种捡到一枚绣花针就当成金箍棒的人,非使得呼呼响不可。可能
觉得这样别人就会看重他一些。其实村里人都晓得他的伎俩,说:"老古,得宝了么?"骆
晨想,也许老古并不在乎骆晨不骆晨的,只要是别的地方来的客人就行了。
老古卖的树桩品质并不好,生意也不咸不淡的,但这对他来说毕竟也是一项不错的收
入,又没人与他竞争,而且是"在城里做生意"。可是有一天老古在叶村东边的山上遇到一
个穿青布长衫的人,告诉他不要再干这种事了,"你歇在家里纳福吧,"那人说,"再这样下
去你的老命就要没了。"这人不但服装奇特,而且他的脸像蒙上一阵雾似的,怎么看也看不
清楚。他有些害怕了,从此就没上那座山去过。
"你相信他的话?他讲惯了鬼故事,不小心当成真的了。"
"我知他已弄不清故事和现实了,"骆晨叹了口气说,"你晓得我大学毕业的论文是关于
干宝的,对这类故事实在有一种难以摆脱的热情。我假装完全相信他的话,还附和他,鼓
励他说这些故事。你想象不出两个鬼故事爱好者在一起讲鬼故事多么有劲。特别是在深夜
,三四个人围在一起,听着山上风穿过松林的呼哇声,汗毛直竖,越怕越想听,越听越怕
的那种情形,实在是妙不可言。如果晶晶也在,那就更加精彩了──你知道,讲鬼故事而
没有女孩子,简直是浪费。"
可是老古对鬼故事的迷恋逐渐变成了一种病态,他有时走在村路上,会莫名其妙地对
着空气跟一个已死的人打招呼,说:"三哥,你怎么在这儿?好久不见了。"然后用恍然大
悟的神气说:"咦,你不是死了吗?怎么有空回来?"这样弄得别人越害怕他就越得意。他
的装神弄鬼为他在叶村已经扫地的名声更加扫地。不过这是他的专长,就是总是使反了劲
,越想受人尊重就越被人作践。有人当面开玩笑说他长着一对狗眼,因为传说狗眼能看见
鬼;有人说他精神出了毛病,劝晶晶和她妈妈送他去医院看看。所以骆晨越来越不喜欢到
他家里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别人觉得他可笑,却不愿意被别人当作另一个精神病人。老古
没人跟他说鬼故事,就觉得无聊,觉得生活无趣,常让晶晶来叫他。晶晶说,她爸爸这几
天发脾气,摔碗摔凳的。她说,她和她妈妈很怕他出什么事,总是小心翼翼的。她还说,
其实她们母女俩并不欢迎讲鬼故事的人去他们家,她来邀请完全是为了父亲。他当然也不
想去,只在推不掉时才偶尔走一趟。
因此在前一段时间里,骆晨在老古家里扮演着一个十分尴尬可笑的角色,一方面要照
顾到老古的情绪,跟他滔滔不绝地讲希奇古怪的故事,一方面又非常惭愧地面对被鬼故事
扰得不得安宁的晶晶和她妈妈。他在她们眼里实际上是罪魁祸首,但又是能解一时之困的
救星。他是一个受到邀请的不受欢迎者。老古的树桩却越来越受欢迎,他对树桩的欣赏水
平也迅速提高,还买来书籍研究。这并不说明事情有明朗的一面,只为叶村提供了一条歇
后语:老古看书──狗也学人样啦。而老古说不定只是为了丰富他的鬼故事罢了。
骆晨说,有一天,他忽然想通了,让人家当作精神病患者又怎么样呢,讲讲鬼故事多
有劲啊。只要不去吓唬别的人,自己几个娱乐,有什么不妥?而且他想弄明白这个六十多
岁的老古如此迷恋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鬼么,难道仅仅是想引人注目么。他说:"我
的毛病是喜欢将事情往复杂里看。"所以他又开始经常去叶村老古家里,一边喝酒,一边谈
论他们喜欢的话题。骆晨还说,老古说过一些十分精辟的话,比如:"讲鬼故事其实是几个
人互相吓唬吓唬。"又如:"这是一种很文气的吓唬,像下棋一样,谁胆儿小谁就失败逃走
,若是扮鬼脸,在人家屋顶上撒沙子,在别人窗口学鬼叫什么的,武腔腔的,就下流了。
"还如:"讲鬼故事其实是比赛口舌,谁讲得好,谁讲得差,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要靠
真本事的。"老古说,他小时候被人家狠狠吓过一次,简直吓破了苦胆,后来总想着吓吓人
,这样他自己的胆子在吓别人的过程中渐渐吓大了,不过他为此饱受了别人的痛打。他说
:"吓人毕竟不是件好事情,但很有趣,对不对?"老古的记忆力奇佳,他讲的故事从来不
会重复,只有一次,他讲了个开头,突然停下来,说:"哟,这事我讲过了。你也不提醒一
声。"他讲故事的水平也越来越好,绘声绘色十分传神。几天前,他讲了胡大胆的故事。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远处的山影朦朦胧胧,好像隐伏着巨大的陷阱,猫头鹰
凄厉的叫声从影影绰绰的密林中传来,使人汗毛直竖。路边丛林中,不时有东西被惊动,
突然发出悉索悉索的响声,循声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夜雾发出一股似有似无的硫磺气息
,颇像传说中点燃鬼灯笼的气味。
大祁山是著名的坟场,到了这里,胡大胆的胆子也大不起来了。他惴惴不安地拐入山
下白色的小路,心跳快得无法控制。云悄悄地散开,月亮透出迷蒙的光,远近的树木杂物
,看上去都像人影。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到草地上,影子周围会形成一圈亮光,这是使鬼物
不敢近身的毫光。胡大胆偷偷看了一眼,顿时心里发毛──他的影子竟没有发出毫光。这
时他想到用唱歌的方法为自己壮胆,就大声唱:"想想末真开心,忖忖末笑杀人,老猪巡山
,太太平平无妖无精。"刚唱了四句,前面一棵树突然动了起来,他心里打了个突,说:"
谁?"声音都变了。
"我。"那棵树回答说。
既然能回答,说明是个人,胡大胆也就不怕了。他说:"你在干什么?"
"我去茶岙,你呢?"
"巧了,"胡大胆大声说,"我也去茶岙。"有人作伴,他自然很高兴,话也就多起来,
不再避忌鬼呀什么的,以显示他的大胆,"不过这条路只通茶岙,不去茶岙才见鬼呢。"他
一路走一路说,并开始说一些鬼故事。那人的胆子也蛮大的,有时还插上几句,两人热热
闹闹地出了大祁山坟场,胡大胆才暗暗吁了口气。
经过一个山嘴,那人问:"这里有一座坟,你晓得不晓得?"
"我当然晓得,这座坟是两个月前做的,里面葬着谁你晓得吧?"
"葬着谁?"
"葬着一个没有下巴的人。"
那人像被吓着了,半天没有说话。胡大胆正想笑他,只听他轻轻说,声音单薄得像一
张白纸,如从远处传来:
"你看看我的下巴。"
骆晨说:
这是一个经典鬼故事,情节简单,有气氛,有起伏,有不动声色的悬念,有突如其来
出人意料的结局。我用这个故事吓唬了好几个姑娘,她们都像真的见了鬼似的。
问题出在听了这个故事已是半夜11点,我告辞回家,老古送我出来时,跟我说了一句
话:"你可能不晓得茶岙在哪吧?就是前面那个村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骂道:"你这
个不得好死的死老头,搞什么名堂。"他笑着说:"你的胆子还是不算大啊。"
我是晓得那个叫茶岙的村庄的,但故事是故事,我从不将它与现实联系在一起,现在
他突然说了这句话,故事中的茶岙与生活中的茶岙忽然合而为一,变得阴森森的,似乎通
往茶岙的那条路上真有一个阴魂守在那里,我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骑自行车回来
时,一路上都在想着那个没下巴的人。鬼故事的恐怖刺激并不是在讲述的时候,而是在听
过后你突然置身于黑暗寂静的山野间,微风送来不明所以的声响,凄凄的夜鸟声从山里传
来,还有路边突然窜出一匹小动物,不知是狗是猫还是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我快到茶岙时看见路边果然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当然不能回头逃走。有人站在那里,不是很正常吗。我心情紧张,眼睛滚热,慢慢
接近,随时准备弃车逃走。忽然那人发出女人的吃吃的笑声,顿时舌头血红的女吊死鬼、
指甲尺把长的女僵尸、狐狸精、白骨精、山魈木魅之类全都出现在眼前,张牙舞爪。我急
忙加速,如飞掠过她身边,这刹那间,她蓦地举起了双手──我认出了她,是茶岙的阿娟
,那个远近闻名的女花痴。我这样狼狈,自然对老古恨得牙痒痒的,想,什么时候非整整
他不可。
"这真够倒楣的,是不是?"
"还好呢,如果真遇上吊死鬼,你还有命么?"我笑道。
"世上哪来的吊死鬼?"他神色阴郁,"终日吓人,却被人吓得半死,这算什么?"
原来这几天他为这事蒙头大睡,这也太过份了。我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打着呵欠准
备休息。这时,有人敲门。
晶晶站在门外,背了个大黑皮包,迟疑地问:"骆晨在不在?"
"在啊,你找人的本事可真不错。"我把她让进房子。
骆晨裹着毛毯满脸尴尬地迎出来,说:"晶晶,你怎么来了?"
"你倒好,躲在这里,你晓不晓得我爸……"
"我晓得我晓得。"他慌忙说,"我正要找你,你想把我怎样就怎样,我决不皱眉。"
"我把你怎样干什么?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我算是看透你了。"
骆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仰头喃喃说着什么,忽然凄凉地笑笑,自言自语地说:"我正
要去找你,我正要去找你。"
"找什么找,"晶晶气恼地说,"谁要你找了?"
见他们闹别扭,我不好再呆下去,退到门外,掩上门。骆晨低声说着,好像在恳求。
晶晶说:"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回到卧室看书,这是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是一本可怕的情节小说。那个
胆大包天的女家庭教师在楼梯上遇到了男管家的鬼魂。突然我听见骆晨的失声叫道:"他到
了家里?"接着他一叠连声地叫我,像发现了一只老鼠似的。
他一见到我,用颤抖的声音说:"怪事,遇到怪事了。"
"什么怪事不怪事的,"晶晶不耐烦地说,"我是给你送那个该死的面具树桩来的,你不
是早就想要么?我爸爸说送给你做留念。"她从书桌上取过大黑皮包,打开看了看,诧异地
说,"啊呀,我忘在家里了。"她站起来,"以后给你带来。"
骆晨拦住她,郑重其事地说:"别走,你得听完我的故事,是关于你爸爸的故事,"他
的声音变得很柔和,"你别急,等我讲完好吗?"晶晶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
他点上烟猛吸几口,端起杯子喝水,好容易平静下来,慢慢说:"老钟,你晓得我这几
天为什么反常?因为我做了一件使我后悔莫及的事情,我……不可饶恕。"
那天黄昏,我去叶村时路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路上也没有什么人,我想起那个没下巴
的人的故事,这可是个好故事,但得有一个好讲手,还得有一种好气氛,再加上几个好的
听众,才能讲好这个故事,让人心里发毛,又爱又怕的。
我慢悠悠地穿过茶岙──茶岙的路是最让人讨厌的,既没路灯又没店铺,有店铺就有
灯光,多少能看清一段路,晓得这里是住人的。我穿过茶岙,沿小路慢慢走。年纪大了,
走路也走不快了。想象之中周围全是鬼,它们来去匆匆的,在欢声笑语。要是这世界真有
鬼,人看不见鬼,鬼看不见人,却在同一地方你来我往摩肩擦背,那多有趣啊。
故老相传的那句话,昼不讲人夜不讲鬼,只对了一半。背后讲人是不好的,但讲鬼却
不在夜里,还有什么味道?白天讲鬼,谁都没感觉,还不如不讲。
要是那个没下巴的人站在前面等我,我想,那才有意思呢。
前面果然有一个人,黑黑的,站在路边一动不动。我说:"阿娟,你又在干什么?"我
晓得是她,曾碰上过好几次。她也不容易,黑灯瞎火的,家里人都不管她,小孩子还要欺
侮她,用石头扔,用脏话骂,做一个疯子不容易。
走近她时我忽然想,她是不是与某个鬼魂在约会呢,她站在那里,说不定在与鬼情人
说悄悄话吧。
她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你看看我的下巴。"突然我眼前一亮,出现一张没有下
巴的怪异无比的脸。我心胆俱裂,喉咙里咕噜一声,身子摇晃着倒了下去,死了。
骆晨低着头,用手托住脑袋,说:"那站在路边的人,是我。"
"谁是谁?"晶晶问,"这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
"那个被吓死的人就是你爸爸啊。"他说。
晶晶的袖子上果然戴着黑纱,她泪流满面,睁大眼睛极不相信地看着他:"你难道不晓
得他心脏有病?"
我早听出骆晨在用那个阿根廷人写《刀疤》的方法讲他吓死老古的事情。这小子,闯
了多大的祸啊,他被自己闯的祸吓坏了,到我这儿一睡三天。
"我用手电筒抵在嘴唇下面,"他抬头比划着说,"电筒一开亮就成了那副怪模样。这是
我们住校时常玩的游戏。我没想到他那么经不起吓,忙了半天也救不醒,他的身子却渐渐
变冷了,我怕得没地方躲,就骑着车子到处乱钻,最后不知怎么的到了老钟的地方,手忙
脚乱地把自行车停在一个什么单位的车棚里──我以为这样做很有道理呢,他们找到了车
子也找不到我。那时我已经一片混乱。你们看,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又低下头去,用细
不可闻的声音说,"晶晶,我都干了什么啊,要杀要剐都由你了。"
晶晶哭道:"你会遭到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骆晨又抬起头,小心地问:"你说他最后回到了家里?是自己回去的么?"他转过头来
对我说:"她说他又回到了家里,让她带给我那个面具树桩……可我从没说过要那个树桩啊
,我只说他所有的树桩中这个最好了,确实是最好的,像韦陀似的……可我从没说……他
怎么可能自己回去呢,他已经死了啊。"
晶晶只是哭。
"他不是自己回去的对不对?是别人抬他回去的,是认识的人,对不对?"
晶晶突然站起来。我以为她要揍扁这小子,但她拖着黑皮包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我们
惊愕地看着黑黑的门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骆晨先反应过来,掀开毛毯,从沙发上跳起
来,但他只穿了内衣,就一连声催促我:"你快去看看,别出事了。"
我急忙追出去。外面很黑,我磕磕绊绊地冲到楼下。有几个人在黑暗中过往,但没有
晶晶。我跑到大路口,大路上冷冷清清的,也没有她的人影。她好像一出门就消失在空气
中了。这小姑娘,听到这种破事情,可不知该怎样对付。我做了个深呼吸,慢慢往回走,
心想还是叫上骆晨一起去晶晶的宿舍,陪她度过这个乱七八糟的夜晚。
在宿舍楼的楼梯下面,忽然传来嘁嘁促促的声音。我细看时,吓了一跳,一个黑影站
了起来,并说:"我的自行车链条卡住了。"
是晶晶。她其实还在楼下。
我蹲下去帮她摆弄自行车。车链已经脱出,卡在壳子里,黑灯瞎火的,一时也修不好
。我说:"你先骑我的车去,明天我修好了再来交换行不?"
就在这时,半声惨叫。楼上传来半声惨叫。我和晶晶都浑身一震,在黑暗中交换了一
个眼神,一言不发,急急冲上去。
骆晨裹在毛毯里,半躺在沙发上,面朝着窗口,是一副极度恐惧的神情。我们都转头
去看窗外,晶晶短促地啊了一声,突然抱住我,浑身发抖。
窗台上放着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
我心里发毛,走过去看,发现是一个染了颜色的树桩,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神态狞
恶,好像才从地狱里出来,形象倒十分逼真,拿到大城市里可能可以卖个大价钱。我拎起
树桩说:"别怕晶晶,这只是一块木头。"
"我晓得是树桩,"晶晶颤抖着说,"是我爸爸的,我……我上班来时忘了带上,它怎么
它怎么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怎么会在这里!"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怒火,叫嚷着猛摇骆晨的肩膀,"你说啊,它
怎么,它!"
骆晨应手滑下沙发,已死得像一堆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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