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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VB (冬儿), 信区: Ghost
标 题: 青城白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Sep 5 19:32:18 2002) , 转信
sted1979于 2002.05.20 15:20 发表在聊斋夜话
说实话,活了三千年,我也没见过一个同类。民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然而不单
狐仙,连通人性的狐狸我也没见上。
而我的身份是这样的尴尬——我不是人,虽然我看来是个人;而我也自认不是狐狸,
因为我有人的外型,又有人的智慧,即使我身上流的,依旧是狐狸的血。
传说中的狐仙,大抵是一只灵异的狐狸经过若干年的清修幻化而的,而且多半会幻成
美貌的女子。十分的遗憾,我全然不是这样。
我生来确乎是一只狐狸。我记不得有狐的姻亲,也记不得作为狐,我活了多少个年头
。只是饿了就猎食,倦了就休憩,看惯的,只得溪中的自己。那幽而美的青城山中,似乎
也只得我一只狐。
我一身白毛,象冬天山顶的白雪。我浑浑噩噩的活着,即不欢喜,也不哀愁的活着。
然而一个夜,我倒在山涧边打盹,一觉醒来,一切就不同了。
脚边堆着一丛白毛,我朝溪水中瞧,看见了自己的新行貌。我其时间、并不知道自己
成了人,以为每个狐狸,都会如此——脱下一身毛,边成这副嘴脸。
之后的一切,是这样的有趣。我遇到了人,学会了做人。
我是人——从外表上说,而且是个男人。
我是个极怀旧的老东西。因此我常常会隔几十就回到青城山。但我不能呆得太久,住
一二拾年就必须离开。这得怪我的样子,过了三千年,和当初我在溪水中看见的那个模样
,并无差别。
一个地方呆得太久,就会有人说我是妖。
只是我十分不理解,妖又怎么样呢?我这个妖,没残害过一个人,照着人的本分规规
矩矩的活着。为什么就因为我的长寿要我的命呢?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
人的语言,可以学;智慧,可以学。可是感情,我学了三千年,都学不会。这个东西
太复杂了,即自私又无私,即仁慈又残酷,来得莫名其妙。而人人都是无师自通,偏偏我
是一窍不通,一点不懂。
也许我该有个妻。
有了她,我就明白了。
因此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时候,我在青城山脚买了几块地,修了间宅子,托媒人说
了一个妻。
我干了一千多年的工,是个很有钱很有钱的富翁。敝姓李,名青城,字白狐。
妻出自书香门第,父姓秦。闺名,那个年代,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虽然她已经死了,
现今社会不一样了,可我疑心,她依旧不肯让人知道她的闺名。因此,为着敬她的缘故,
只能称她为李秦氏。
我整日整日孜孜不倦的审视她。
她生得十分的美。那媒婆拿了百两纹银,倒实在是下了苦心的。刚进门时只有十五岁
,梨花粉白的脸,桃花嫣红的腮,海棠一样的身段,山茶一样的体态。然而她是不见外人
的。除了我,只有几个丫鬟见过她的容色。而这几个丫鬟也早就死去,连坟茔都湮没了。
因此这世上,而今只我一个,还记得天地之间,曾有个李秦氏。古往今来,叫李秦氏
的女子何止千万,又有谁和她一样呢,却都用这三个字称而呼之。真真正正是辱没她了。
她日常的工作,叫作女红。
鸡鸣日出,窗纸泛白,她就起床,梳洗好了,就来哄我起床。就是而今,倒在床头,
闭上了眼,似乎都还能听见她轻轻巧巧的脚步声,近了,近了,她走到床前,俯下了身,
在我耳朵眼里呵气。
睁开惺忪的眼,她匍在床头,侧着头,抿着嘴笑,细细的眉象袅袅的两丝烟气,艳红
的腮上两个甜甜的酒窝,妩媚的,娇艳的,象青城山冬天雪地中的红梅。
用过早饭,就支起绣架,手边是一箩线,一卷红,一卷青,一卷黄,一卷紫……她拈
着长线,拈着细针,对着窗户,借着亮,穿针引线,给我绣鞋面,绣荷包,绣披肩,绣腰
带……花样是这样的多。我偏爱一条腰带,翠绿的缎子,正中间是一只雪白玉色的狐。
但这是春秋两季的事。
夏天天热,她不碰针线,就缠着我教她写字读书。她最讨厌的一句话是“女子无才便
是德”。以为这是没出息的苯男人的自以为是和遮丑。她热衷于诗词,但是每天囿在一个
小院子里,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没见过奇异的山光水色,没见过纷纭的人情世故,那诗
词就是无意思的文字游戏。工整,漂亮,却非常的肤浅。
然而她依旧十分的迷,便是饮食睡眠也在冥思苦想。最动人的一次,是一个黄昏,她
坐在澡桶里,仰着头,头发包在红绸里,盘在头顶,现出羊脂一样的颈项。水气蒸腾,日
光自西窗投入,有几分朦胧的况味。她攀在桶沿,撅着小嘴,双眼斜睨。丫鬟挽着袖子,
穿了一身翠,吃吃的笑。
冬天天冷,她也不摸刀铰,穿着厚厚的大红棉衣,棉衣领上镶着紫貂毛皮,左手戴了
棉丝手套,腕上系了两条金色的腕络子。络子是金线夹着银线打的,好几拾种打法,却只
是为了好看。因为冬天天冷,镯子冰凉,就用这个替。
我们冬天常下棋。她左手捧着金丝罩的青铜小碳炉,右手拈棋子。然而围棋是残忍的
战争游戏,她躲了一劫,又应了另一劫。她救了这边,又丢了那边。她舍不得让别人去牺
牲,于是自己最终也牺牲。她心太软,丢了一片,就伤心一片,不晓得冷静理性。于是她
坚持只玩五子联珠。
因为不用死一兵一卒,也不用阴谋机关,只须时刻小心翼翼的自保。然而我多少有点
好胜和残忍,即便她只求自虞,我也让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似乎并不在乎输赢。她只在乎我快活。我快活,她就快活。我是她的一切。
起头她一切都很满足。然而过得些年头,她开始想要孩子。她以为她身体有毛病,或
者是受了某个神的诅咒。她要我娶妾。
我没有答应。
她锁着眉头,强颜欢笑,心事重重。这时期她身子一天天的虚弱,脸白成了纸,红褪
得一干二净,头发开始发黄。每天要喝一大碗酽酽的苦苦的草汁。请了大夫,这是一种病
,心病。
我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感觉,更无从得知心病是什么。
我没有想过她会老。然而她还是老了。几个丫鬟老得更快,嫁人后身体胖了,皱纹多
了,脸皮干黄,头发干涩,眼睛又黄又涩。
那一年她才三拾岁。
她眼睛冒着汗,下巴尖尖的,哆哆唆唆的伸出手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一点没变啊。
她不象是害怕,而是绝望。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了。
从她过门到现在,一拾五年了。我该和她告辞了。我编好了说辞,骗她说我是天上的
神仙,因为犯了天条,贬谪到人世,而今我要回去了。她扯着我的衣袖,浑身发抖,不住
的摇头。最后她搂着我的脖子,倒在我的肩头,要我带她走,不要丢下她。她声音哽咽,
颤颤的。我掰开她僵硬的手指,微笑着说,我不能。
几天后我孤身去了远方的乡村,重金买了两个婴儿,一男一女,带回家,谎称是我肋
骨里跳出来的,要她好好的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带大。她咬着嘴唇,失魂落魄的看着我
。
她根本就不相信。
然而她点了头。
走的那天下了雨。秋雨浠浠沥沥,象在天地之间挂了一帘卷纱,教一切都朦胧。天灰
灰的,我撑着油伞,站在门口,道别,走了十几步。然后我回头。
两个老丫鬟穿了一身翠,各抱了一个孩子,立在门内。孩子笑呵呵的,摇晃着手。她
微笑着孤独的站在门口,头发裹在红绸里,额头绕了几圈绵绸,因为怕风。穿了一件银丝
黑边的夹衫。手交叠在左腰,亭亭而立,脸色如旧的白,没有一丝红。眼睛湿辘辘的,嘴
角是那两个深陷的酒窝。耳边的鬓发从头巾中泄了一丝来,因为风而缭乱,披拂她的脸。
我伸出手,想走回去,帮她压好鬓角。她却会错了意,也伸出手,朝左摇一下,朝右
又摆一下,再朝左挥一下,再朝右晃一下,动作是那样的慢,那样的迟疑。
我退了一步,犹豫着手朝左一划,就捏成拳头。然后转头,走进了无边的秋雨。雨敲
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
我没有再回头,离开了青城山。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青城山。
感觉它在记忆中的样子,象一座巨大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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