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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oonwater (月光), 信区: Ghost
标 题: 杀月 作者:鹿鹿儿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Mar 11 14:53:56 2004), 站内信件
一九零零年。京城。二更。
一弯残月斜挂天边,萧瑟的秋风卷着肮脏的尘土四处飞扬。惨淡的月光下,青石板上
到处蔓延着的是血腥味,只要翻动石板就能看见,在每一个板缝的角落,都会露出深浅不
一,隐晦莫名的红斑来。
后悔迟!
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赫然刻在城门箭楼下吊桥西侧的石碣上,朱红色的大字写得张牙
舞爪,嚣张无比。
一道长长的阴影拖落在惨白与阴暗的交错中,随着朔风缓缓晃动,发出“吱呀吱呀”
的声响。延着阴影慢慢的往上看,映入眼廉的是一条长长的辫子。辫子上的人头突然被风
吹得转过来,双眼紧闭,脸色酱紫,辫子上套上了一条粗粗的毛绳,已被吊起在高高的条
竿上。这就是昨天才处斩犯人的人头,被悬在午门示众。
当,当,当。当当当。
在阴暗的窄巷中,更夫踩着潮湿的青苔,打着更鼓而来。三更了——正值黎明前最黑
暗的时刻。夜寒露重,那更夫却只穿着薄薄的单衣,除了敲打着他手中的更鼓所发出的声
音外,几乎不能听见他的步子声。他来到了着空寂无人的宣武门外菜市口——大清朝赫赫
有名的刑人之所。据说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浸染人血!
他已到高竿旁边,缓缓抬首,炯炯虎目竟噙着一颗豆大的晶莹,只一闪,迅速泯没在
黑暗之中。突然寒光闪动,吊着的人头应声而落,恰好掉在那魁梧的更夫怀中。音容宛在
,只是阴阳相隔,更胜千山万水。
嗖,嗖嗖!一束劲箭突然从箭楼上射来,那更夫身子仿如鬼魅般往旁飘去,箭尖齐刷
刷的入地而没,却连更夫的一缕衣角也没有碰到。
只见箭楼上不知何时已点上了数十个火把,熊熊火光下,照得这死寂的刑场一片通红
。每个火把下都排着几张强弓,弓呈满月,无数支利箭在惨淡的月色下寒光流动,闪烁不
定,每一支的箭头直指更夫的方向。
那更夫怀抱着人头,对那一排排致命的利箭竟似熟视无睹般,正以袖口为人头细细的
搽拭血迹,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极是凄苦。
“哈哈哈哈!王五,难得你还挂念着故人之情,特地来送死!”一把张狂的声音在箭
楼上响起。火光下走出一个人来,粗拙的脸庞,头戴红顶子,身穿官袍,一柄青碧色的长
剑横在当胸。
那人骤然翻身,如大鸟般从箭楼上掠下,顷刻已站在更夫面前,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道:“王五,想你我结拜之时,也不曾料过会有今日吧?”
更夫手腕格格作响,沉声喝问道:“冯六,你对得住三哥!?”
冯六嘿嘿笑道:“他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也不知当今的世道是谁作得了主,
成天价抱着那些破书,还想把天都翻过来不成?”抖了抖身上的官袍,得意道,“现下我
不叫冯六,也叫你好得知,袁大人赏了名儿叫作冯伯忠,官赐六品……
“袁大人?哼。”那更夫一听这名号顿时怒发冲冠,手中所捧的人头也在暴怒中簌簌
发抖,他俯首朝那人头道,“三哥,今日你就亲眼看着老五怎么处置着叛徒罢。”
话音刚落,一直持剑凝神站立的冯伯忠猛然朝王五连劈三剑,剑尖如毒蛇般朝魁梧更
夫的咽喉噬去。更夫的嘴角微微冷笑,侧身避过,左手捧着那人头,把人头的脸朝外,正
正的对着冯伯忠,右手已自身后拔出一把大刀。这把大刀刀身奇厚,刀锋处竟有几处缺口
,显然已久未磨利,将近生锈。这又厚又钝的刀竟配着一方柔软如丝的刀缨,那缨,鲜艳
得一如血染。
冯伯忠一见那刀,浑身一凛,发出一声狼嚎,挺起那柄青碧色的长剑急刺而去,瞬间
已闪电般朝更夫刺出五剑,形如梅花,一气呵成,剑势展开,便如漫天的梅花一起绽放,
极是华丽。昔日“京城七侠”中的冯六便是凭着一路梅花剑法搏得江湖人的肯首,此刻,
身为朝廷六品官员的冯伯忠,却用此剑法来追杀昔日的结拜兄弟。
那更夫脸上更无半点表情,刀锋一抖,黑暗中也看不见那刀身转动,冯伯忠只觉一股
劲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剑走轻灵,梅花剑法更是以“疾、飘、缠、灵”见称。一旦施展
开来,便如风吹柳絮,连绵不断。但此刻不论他的剑式如何变幻,都被那股雄猛的力量所
抑制,竟似要被牵带过去一般。他心头一惊,剑尖回旋,把梅花剑法最精髓部分使出——
剑身竟被他的内力变作一条长练向刀上缠去,在月色下,银光灿然,势如白虹经天,却轻
得不着半点声息,好象白梅融入雪中,丝毫不着痕迹。
更夫的刀上红缨晃动,也不见有什么精妙的招数,刀锋平平的贴着剑尖掠过,竟压得
剑尖微微往下一坠。利剑剑身一颤,顷刻间疾攻十招,却甚觉吃力,剑尖犹如狂风骇浪中
的点点落花,化作尘土。只一瞬间,厚厚的刀锋已穿过重重剑网在冯伯忠的颈侧唰地划过
。只须偏差少许,冯伯忠已是血溅当场。冯伯忠脸色刹白,跳出圈外,颤声问道:“你为
何手下留情?”
更夫木然而立,一手捧着人头,一手持着大刀,眼皮低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仗
义多从屠狗辈,负心每是读书人!三哥……你这会是看走了眼……”
冯伯忠忍不住瞧了那人头一眼,只见那眼睛微微欲开,好象有一缕血丝就要缓缓渗出
,心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竭力想把视线移开,可是那人头却好象带着什么魔力般,他竟
无法再动弹!半响,终于长叹一声,掷剑在地,道:“以前只听说大刀王五的狂刀法乃京
城七侠之首,我只当还没有碰上梅花剑……罢,我学艺不精,你杀了我便是。”
更夫没有动手,也没有言语,沧桑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极其讽刺的神色。冯伯忠咬牙
道:“你笑什么?”更夫淡淡道:“杀你,用不着我的刀!”
冯伯忠缓缓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只见背后站着几排挽着强弓的士兵,那些黑色的箭头
,好象黑暗中张开了一只只魔眼,狰狞的瞪着他们两人。他吃力的道:“他们……他们是
协助我捉拿你的……”
突然从士兵后面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冯伯忠擒贼不力,沐皇恩不报,深负宠信,
奉老佛爷懿旨,若其不能为朝廷立功,即与反贼一同戮之!”
冯伯忠手脚冰冷,瞪大眼睛,似乎还不敢相信,正要申辩,那沙哑声音刻不容缓的喝
道:“发!”
乱箭似雨点般袭击来,冯伯忠绝望的挥动着长剑拨开,忽觉身后刀光如雪,已在箭群
中杀出一条路来。他臂上一疼,左臂已中了一箭。箭上喂毒,他立刻觉得一阵麻痹。
他用尽全力嘶声喊道:“王……五哥救我!”
更夫突然放声大笑,手中大刀更似狂涛翻腾,被削去箭头的箭身枝枝掉在地上,竟堆
成小垒。“你过来,我救你!”
这句话对于冯伯忠来说仿佛比圣旨还管用,他奋力施展,竟一步步的慢慢靠近过去。
那个躲在士兵身后的沙哑声音突然道:“取弓来!”
一步,只差一步了。冯伯忠终于挨到了更夫面前,已是力尽。他不禁喜动形色道:“
五哥,救我……”
“还差一步!”更夫冷冷道。
冯伯忠一愣,低头一瞧,一根毒箭已穿胸而过!他眼珠暴凸,似乎还不敢相信。然而
很快他的全身上下都被一枝枝强箭洞穿,在他倒下去前最后看到的是那人头,竟带着讥讽
的笑容……
皇城日落。迷月渐高,似一道冰冷的铁钩,悬在天边。
人们已开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慢从街上回到家中。有家可归,已经很不错。无论
在外面遭遇到天大的委屈,只要想起还有一处地方可以回去,可以疗伤,可以喘息,就有
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老街上的摊子差不多都收了。只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还孤零零的站在街头,细细去看他
的眼睛,是冷冰冰的漠然。
“老王。”身后响起一个柔弱的声音,“你今天的生意怎么样?”老王转过身,是个
卖花的小姑娘,瘦弱得象一根竹竿。老王苦涩的摇了摇头,小姑娘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
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忽然从花篮里拿出一朵茉莉花,递到老王面前,莞然一笑,道:“
给你吧——快枯了。”老王迟疑的接过,正想说话,那小姑娘已经走了。
一辆马车狂奔而来,赶车的人不住的挥舞着鞭子,两匹马的身上已在滴血。小姑娘闪
避不及,瘦弱的身子被怒马撞上,竟飞了起来。赶车的长鞭一扬,卷起那竹竿般的身子,
掷到街边,奔马疾驰而去。
街上的人都围了过来,小姑娘已断了气,还睁着眼睛,似在控诉着世间的不公。“唉
,这孩子可怜哪。”“是八王府的人!”“这世道……”“嘘!快别说了!”
人群渐渐散去。
卖糖葫芦的老王不见了。
赵成是八王府里的一名好手。十岁进府,十二岁学艺,十五岁艺成。最后只当了个车
夫。幕后的身份却是八王身边第一号保镖。
马已经开始疲软了,他狠狠的抽了一鞭,暗想这马是不行了,赶明儿得再换两匹。马
车奔过大街,只要再穿过一条窄巷,就能看到八王府的朱门。此刻他只想立刻把情报呈到
八王面前,再去杏花楼找上小翠和小红,美美的睡上一觉。
可是当他见到那一抹红缨,便不再有任何愿望——他只想见到明日的太阳。
斜月当空。
“王五?”赵成暗地一按长鞭,瞪圆了双眼。巷子一边,那条长长的黑影缓缓的移动
过来。长鞭蹿动,宛如一条毒蛇,无声、迅猛的噬去,忽觉手臂剧震,鲜血喷溅,他的手
臂“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他晕过去的瞬间,闻到一股茉莉花香。幽然而冰冷。
墙上的黑影渐渐淡去。
黑暗中却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的是凄厉的惨叫!
短刀从赵成的的咽喉插入,穿透喉结而出。干净利落,是老手才有的纯熟。可是刀柄
却握在一只纤弱苍白的小手之中。
墙上的黑影迅速跃回,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潜藏着起伏不定的喘息。
“是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那如同被黑暗吞噬的人问。
惨淡的月色斜照窄巷,在光与影的交汇中,一张瘦弱得皮包骨的脸上,双目兀自滴溜
溜的转着——仿佛手中那把还滴着血的短刀根本与己无关。
小姑娘弯下身去,从赵成怀里掏出一个火漆竹筒,轻轻掰开,把里面的一张纸展开了
,只看了一眼,立刻撕成粉碎。
她笑了。就象一个刚从母亲手里得到最想要的玩具的孩子一般满足。
“这是一份名册——我们的帮会出了叛徒,只要把这份名册交到八王手里,我们就完
了。我打不过他,所以,谢谢你!”
黑影中气息一滞,随后传来走路的脚步声。很大,很沉的步子,整个巷子都在脚步声
中颤动不已,更象在高声告别。终于渐行渐远了,巷子深处突然飞出小姑娘清脆的笑声:
“老王,我叫小月,你要记住!小月!”
窄巷很深,却四通八达。等一切都回归沉寂的时候,黑影里的人已来到这个皇城的边
沿。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寺庙,只有两个和尚。香火冷落,佛头尘积。那一老一小两个云游
和尚,偏偏留了下来。
“到此方知官是梦,前身安见我非僧。”佛门前的对联之间,一人正在月下背手轻吟
。他的皓衣在微风中飘扬,梧桐树的落叶在半空曼妙的划过一条曲线,恰恰落在他的脚下
。他就转过身来了。
他漆黑的眸子里竟有一种能与比月色争辉的神采。他的整个身体,都好象散发出这种
俯瞰人世般的神采。
可是黑影里的人并不去看他的神采。他看的是他的手。润白,有力,稳定,从容。
他也在看黑影里的人的手。粗糙得一如老树皮,无法相信,就是这双种田人般的手,
能在一瞬间要了八王府第一号好手的手臂。
两人眼神终于相触。“我叫郭浩正。”他道,“小月是我的下属。我们是……”
黑影里的人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月色下,他一身粗布衣裳,浓眉大目,却面容愁
苦,一手仗着冰糖葫芦的竿子,一肩背着一个破布包裹,头也不抬地从那白衣书生的身边
走过,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他已走到寺门边,正待推门而进,一道极尖锐的清啸之声破空而来。他不动,一点都
没有动。一枚发着亮的铜钱已嵌入寺门的门缝之中。放在门上的他的两根手指,恰似夹着
那枚铜钱。
身后的郭浩正道:“其实我只不过想知道一下,今天的糖葫芦甜不甜罢了。”
他手指一动,那枚铜钱就已到了掌心。他终于转过身来,郭浩正却猛然朝他跪下!
一个有着神一般风采的人,竟对着一个低三下四的卖糖葫芦的人下跪!
哈哈,哈哈哈。卖冰糖葫芦的大汉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似乎面前所见乃天下第一滑
稽可笑之事般。
白衣书生慢慢抬起头来,从疑惑渐变怒视。
“你笑什么?”他问。
大汉收住了笑意,一瞥道:“自然是笑你。难道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白衣书生怒意暴盛,凛然道:“那我便要你付出代价!”话音刚落,身形骤起,皓衣
逸动,闪出一朵夺人心魄的剑花,直取大汉的软肋。
“好!”大汉低喝一声,身后的包裹猛然滑落,露出一把红缨大刀。那刀已没有了鞘
——这饮血狂刀,今天是否也要饱饮那白衣书生的血才能收回呢?
三尺软剑,宛如白练飞舞,剑网之中,密不透风,插翅难飞!
三尺软剑,宛如游龙惊天,月色之下,寒光闪烁,龙吟清啸!
三尺软剑,宛如疾电流星,顷刻之间,激荡凌厉,震慑众生!剑影瞳瞳,刀光缓慢,
在剑网之中光芒最盛之处,缓缓地迎上一刀。刀慢,气势却排山倒海般汹涌压来。剑气一
滞。只一瞬间,漫天的剑光立刻化作花雨零落纷飞,溃不成招。
白衣书生心中焦躁,突使险招,软剑划成一道长弧,脚不沾地,翩若御风而行,全身
裹在一团剑气之中,整个人就好象化作一柄利刃,从上而下,以不可逆转的迅猛下坠之力
击向大汉手中大刀。
大刀终于发了狂。
一个人要是发了狂,就会理智全失,力大无穷。一把刀发了狂,它就要杀人。
大汉猛喝一声,横刀在胸,丝毫不顾头顶空门大开,刀锋如狂潮卷动,大浪排空,卷
起千堆雪!
他的眼中焕发出一种灼灼的神色。连那把快生锈的刀也仿佛感染上这种热度,浑朴的
刀身竟裂出一道精炼的寒光。
有进无退!
此刻,软剑却惊疑不定,虽然占尽优势,却在雄厚的刀光下顾虑重重。
刀剑相交,一切再次归于沉寂。红缨上又多了几朵血花,星星点点,宛如红梅初绽。
“谢前辈刀!”白衣书生收剑躬身,深深一拜,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大汉却道:“你知道我为何能赢你?”
白衣书生站住了。
大汉一字一顿道:“狭道相逢,勇者胜。你的剑很好,但勇气不足。你怯,剑就怯!
”缓了缓,抚刀道:“我使刀的时候,心中只有刀。而你心中,可是只有剑?”
白衣书生转身,再深深一拜。“谢前辈教诲。”快步流星,不顾而去。
大汉料不到他如此执拗,眼看他便要消失在小巷之中,终于喊道:“站住!”
白衣书生停下了脚步,“前辈还有何吩咐?”
大汉挠了挠乱如鸡窝杂草丛生的脑袋,不解道:“你是个学武的好料子,莫不成就争
不起这一时之气么?”
白衣书生霍地转身,脸色苍白,咬牙道:“实不相瞒,郭浩正并非我的真名,是我为
了加入帮会所捏造的。我本是满人,姓他他拉,名浩正……”
“什么?”大汉不禁动容,差点就站不住脚,颤声问道:“你姓他他拉?”
白衣书生一愣,原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是满人而吃惊,看他的神色,竟似对他的姓氏
倍感愕然。
大汉的面容痛苦的扭动着,仿佛在回忆着一些极其遥远而刻骨锥心的往事。而那刀上
的红缨,被风吹动,轻拂着他的虎口,宛如那人一般温柔……
夏季的南国,总有一份难奈的湿缛。星光灿烂的晚上,月亮总会躲起来。
粤督将军府的后院,瓜棚上已经坠满了果实,正散发出清清淡淡的甜香。两个身穿点
翠穿花青夹裙的小姑娘,正手拉着手,欣然朝瓜棚走去。年长些的小姑娘忽然指着满天星
斗的一角,朝年幼的问道:“珍儿,你前些天不是和西洋先生学了西洋占星术么?你倒说
说看,那边的星星唤作什么名儿?”
那年幼的小姑娘轻抬香腮,凝视片刻,才道:“瑾姐,我听西洋先生说,西洋历法把
十二个月中每个月天上最明亮的星星群都取了一个名字,唤作黄道十二宫,今月正值双子
座。那群星星如此明亮,想来便是双子座的星星。”
叫瑾儿的小姑娘点头道:“还是珍儿肯学。那双子座的星星,有什么来历么?”
珍儿遥望星空,轻声道:“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妃生下了一对一模一样的
男孩儿,哥哥是和天神所生的,因此具有永生的生命。弟弟则是和国王所生。后来他们长
大了,却为了争夺战功而互相残杀。终于哥哥失手把弟弟杀了。可是后来他又后悔了,就
去天上求神仙把弟弟救活。神仙说,除非你肯把你一半的生命分给弟弟,弟弟才能活过来
……”
“后来呢?”瑾儿捏住小绢手帕,紧张地追问,“那哥哥肯不肯分命?”
珍儿嫣然一笑,问道:“姐姐,要是换了你,你肯是不肯?”
瑾儿想了想,点头道:“我自然要珍儿活!”
妹妹感激得拉起姐姐的手,一双珍珠般美丽的眼睛充满感激之情:“好姐姐!”
一阵感动后,珍儿才缓缓道:“后来,西洋人为了纪念这兄弟俩,就把五月星空最明
亮的星群取名作双子座……”
正自说着,跟在后面的两头家犬仿佛嗅到什么可疑之物,一起狂吠着冲向瓜棚深处。
随着狗吠声越来越凶,一个衣衫破烂的瘦弱少年被狗赶了出来,怀里还揣着几梭瓜果。
“有贼!”两个小姑娘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喊叫起来。
将军府占地颇大,四周府第也多,一时竟没有家人跟来。
那少年一把把瓜果通通朝她们掷去,口里骂道:“谁是贼!”两头大黄狗已飞扑撕咬
过去,那少年不住的拳打脚踢,毫无章法,却力大无穷,一头大黄狗被他一拳砸中鼻梁,
鼻上立刻开了花,吓得“呜”的退开,再也不敢上前。他踏前一步,猛起一脚,把另外一
条狗踢到连滚带爬,翻几个跟斗。
“旺财乖乖,你疼了吗?”珍儿见狗儿可怜,禁不住掏出小丝绢就要给它擦拭。谁料
那黄狗竟似被打晕了头脑,目露凶光,低低的朝她咆哮起来。珍儿从未见过驯良的旺财会
变成这样凶,心下一惊,脚步也站不稳,一下摔倒在地。
旺财暴吠着,龇牙猛然朝珍儿扑去,瑾儿只吓得捂住了眼睛,忽然听见“扑”的一声
,没听见妹妹的惨叫声,她不免有些奇怪,慢慢张开了眼睛——只见一只掉得连底都没有
的破烂鞋子掉在地上,大黄狗退到一边,好象已恢复了清醒,朝珍儿讨好地挥动尾巴。
“大宝乖乖,过来,别叫啦!”珍儿定过神来,马上唤过另外一条大黄狗,朝那人微
微一侧身,轻声谢道,“谢谢你啦……”
那少年哼道:“我是贼,你用不着谢我!”瑾儿拉过珍儿,急急道:“咱们走吧,这
人贼头贼脑的,看来不是个好人。”珍儿摇头道:“姐姐,他幸是饿急了,才来这里拿点
瓜果。反正我们这里多的是,便索性给他一点好吗?”瑾儿瞧了一眼那少年,那少年一双
凶神恶煞的眼睛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又急又气,顾不上拉珍儿,竟吓得跌跌撞撞的自个
逃命去了。
瓜棚下只剩下珍儿和那凶悍少年。珍儿忽然拾起地上那只破破烂烂的鞋子,那鞋子本
就裂口,被那少年使劲一甩,已不能缝补再穿。“你没有鞋子穿了。”她惋惜道。那少年
见她不嫌肮脏地把自己的鞋子拿在手中,又听她语声温柔,只觉生平从未听过有人对他说
过如此温柔的话,不禁一怔,悻悻道:“穷光蛋的脚丫,连尖石子都扎不进去。光着呗。
”珍儿道:“那不好,你随我到府上,我叫管家给你一双新鞋子吧。”
少年朝地上呸得吐了一口痰,不屑道:“有钱人家的施舍,咱不希罕呢!”珍儿皱了
皱眉,不过她生性随和,又道:“不是,你是为了救我没了鞋子的,只当我还你一双鞋子
好吗?”那少年心中一动,缓缓的把头低下了,小声问道:“方才你们不是说我是贼吗?
我……我本是城郊戏班子的徒弟,师傅罚我饿饭,我饿急了就逃了出来,看见你们家的果
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
珍儿见他越说头垂得越低,知他心里难过,便柔声安慰道:“没关系,我们家的瓜果
有很多,你饿了便摘去,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挠了挠脑袋,道:“我没名儿,只知道姓
王,等日后啊,大伙儿都得喊我大王,嘿,‘力拔山兮气盖世’……可威风哪!”一面说
,一面做个霸王状,惹得珍儿咯咯直笑。
“我叫珍儿,他他拉.珍。”她道。
“我叫他他拉.浩正。”他说。
王五的脸上闪过一丝凄然,缓缓点头道:“哦。”郭浩正又道:“师承天山剑派……
”天山剑派是当时屈指可数的名门大派,掌门何剑子的威名之下,其门下弟子也无一不是
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因此武林中人提起天山剑派,即使不免恭唯一番,也是刮目相看。可
是王五仍置若罔闻般,淡淡应道:“哦。”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家里有没有当官的
?”
郭浩正想不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心想先前我还当他一代大侠,高风亮节,原来竟是如
此市井!脸上却不禁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先祖裕泰公曾任陕甘总督,家严曾长叙官至
户部右侍郞。因犯了忌辰,被革掉了官职。伯父长善……”
王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激动的道:“你说长善是你的伯父
,难道你就是她的……”,话说到一半,强自咽下。郭浩正只觉手腕仿佛被一双烧红了的
铁手镣严严拷住,暗地运气相抵,却被一道雄浑无比的真气逼了回来,不禁骇然,心想此
人内力真的深不可测,即使师父出手,也决无此等功力。王五立刻松了手,“兄弟,真对
不住!你……你是她……你是他他拉将军的侄儿吗?”郭浩正见他忽然以兄弟相称,以为
此人必然受过伯父的恩惠,因此感激如斯。点头道:“不错,伯伯曾任粤督将军,王大哥
见过他老人家吗?”
王五暗哼一声,那待下人如狼似虎的长善,专好用鞭子抽打汉奴,岂能忘记?当下也
不愿明说,只含糊道:“见过。我记得以前他府中还有两个极小的姑娘,却不是他亲生的
……”
“那便是我的两位姐姐,当今天朝贤妃——瑾妃娘娘和珍妃娘娘啊!”郭浩正激动道
,“我加入义和团,便是为了珍妃娘娘……”
“珍妃娘娘说,戊戍之变之所以失败,乃是皇上仍有制肘,只要把那制肘除去,以皇
上的英明,定可复我大清之盛世!”郭浩正提到“制肘”,忽然指着天上那一轮残月,恨
恨道,“邪月不杀,正阳不兴!”
杀月!
杀月,要消灭“制肘”,就要先把“制肘”身边的爪牙先行除去。义和团中的杀月分
堂就是负责此事。堂主郭浩正。
月色苍茫,寒光刺骨,大地上死寂般沉默。
一盏写着“杨府”的灯笼在冷清清的街道上穿行,飘飘渺渺,浑浑然竟不似人世。一
个家丁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后面两个轿夫扛着一顶软轿,时值凌晨,轿中的人还哈欠连天
,不时作出跺脚声。只苦了那衣衫单薄的两个轿夫,不敢得罪了里面的老爷,只得强忍着
迈步向前。
“高二,到地了没有?”轿中的老爷发话问道。不见回话,不禁有些奇怪,又道:“
高儿,你耳朵是聋了不成?问你话呢!”这一次,连轿子也停了下来。
老爷气冲冲地把面前的轿廉一掀,正要责骂,一只血淋淋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官靴!
这只手就象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血爪一样,死死地箝住了他的脚。
老爷发出了一声撕声裂肺的恐惧喊叫,他挣扎着使劲地要摆脱那只手。
脚踢,不行!慌乱中,只得用手去扯那只血淋淋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掰开,终
于那手“啪”的一下掉落在地,“啊,救命!”他狂叫着冲出软轿,眼前只有漆黑一团的
寂静。皇城街道,家丁,轿夫,全部凭空消失。眼前所见,只有一个飘在半空,幽幽深深
的纸灯笼。
“老爷……杨老爷……”身后传来家丁高二呻吟声,他回头一看,借着微弱的灯光,
只见那只血手再次从地上举了起来,缓缓朝他脚下移动而来。他好象一只被泼了一勺烫油
的老鼠般尖叫着,挪动肥胖的身体发狂的向前奔去。
那灯笼竟随着他的奔跑不住的向前飘去,好象一盏阴间的招魂灯,要把他引向不可知
的深渊。他尖叫着想躲开,那灯笼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而且总能在他前面。
呯!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摔在地上。那灯笼缓缓的飘着,眼看就要贴到他的
脸上。他心跳剧烈,从地上挣起,又向另外一个反向奔去。又撞到了东西。东、西、南、
北!统统不通!无路可走!他的裤子都湿了。
突然,他的脚上又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俯头一看,正是那只血手!然后是家丁高二血
淋淋的脸。“老爷……我疼死了!”
他意志已全部崩溃。
这时,那灯笼竟说出人话来,“你可是杨崇伊?”大清朝进士,授编修,任监察御史
,李鸿章姻亲,荣禄所倚重,后党中坚的杨老爷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威风,痴痴呆呆的道:
“是……”灯笼又道:“向西后上折,攻击强学会,二十二年又秉承李鸿章意旨,疏劾文
廷式,与荣禄密谋政变,请太后‘即日训政’,污害维新人物的,是不是就是你?”杨崇
伊指着灯笼惊骇的道:“莫非你……鬼,鬼,有鬼!”
一蓬鲜血溅到雪白的灯笼皮上,慢慢地蛇形蜿蜒而下,格外刺目。
吱呀呀。是开门的声音。一个人站在门口,清晨的阳光随之散了进来。那人瞧了瞧密
屋之中杨崇伊的尸体,不满道:“你捉了他来,一刀杀了便是,何必变出许多花样来折磨
他?”
一个手持血染灯笼的瘦弱女子嘻嘻一笑,仰头微笑道:“我便要如此折磨他,谁叫他
上折污害维新人物呢?老王,难道你不恨他吗?”
王五把背后一个极大的包裹往地上一扔,从缝里露出几条发辫来,都是油亮乌黑的。
瘦弱女子俯身打开,里面有三个血迹未干的人头。
“不错啊,老王,你一来就立了大功……”未等瘦弱女子说完,王五转身就走。
这样的杀戮,就可以挽救大清了吗?这样的杀戮,就可以救蚁民于水火了吗?这样的
杀戮,就可以让那个坐在紫禁城里虚弱的皇上重振江山了吗?
小月的声音遥遥传来,“老王,明晚……荣禄府!你要记住,荣禄府!
啪!镶花金盏被拦腰跌断,莲子养心茶洒了一地。伏在地上的小李子被喷了一头一脸
,只吓得拼命磕头,低首道:“老佛爷息怒!可别为了那些贱民气坏了身子,不值哪!”
老佛爷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多么连绵起伏的紫禁城啊,她耗尽一生,才站在这里的顶
端,她用尽手段,才保住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那些奴才偏不让她安心——就连她一手
栽培的小皇帝,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想飞了!飞?哼,生生拔去他的翅膀,看他如何飞得
出她的十指山!她一边想着,十指不由狠狠攅紧。小李子便知道那心思,狗趴地扒在她耳
朵,细声细气道:“皇上现在安心得很。吃得下,睡得香!偏那珍妃,还不安生,嚷着要
见皇上哪!”
老佛爷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这守活寡的滋味,凭地才两年就受不了啦?到底是在南蛮
长大的女子,管教不好。“她若是要死,你便给她准备条绳儿罢。”“喳!”小李子应道
。老佛爷缓缓翻开面前的奏折,长叹道:“小李子,这天下怎么还那么多闹心的事呢?四
个上早朝的大臣没了脑袋,难道皇城里竟闹得如此乱?”
小李子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份密函,恭恭敬敬地呈上,道:“禀报老佛爷,这奴
才早有听闻,华北义和团有一分支,专在京城从事暗杀之事……”
“暗杀!”老佛爷一怔,“他们要杀谁?”小李子缓缓展开面前的密函。“死的四个
大臣,都是老佛爷您的忠心奴才啊!您想想,他们要杀的……奴才不敢说!为首的名叫郭
浩正,据说还是个京城人,这便是名册……”
太阳终于拖着衰弱的身子缓缓下山,皇城都渐渐的走入沉重的黑暗之中。月亮已在天
的另外一角冷眼旁观,伺机上升,占据整个天空。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不羡富人酒肉臭,生计贫苦心中富有……”悠
扬清亮的歌声在高高的屋顶上缓缓荡漾。
又是吱呀呀的几声。院子的大门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推开了。才一开门,里面上百盆茉
莉花散发的清幽香味,立刻充盈了过来。
屋顶上的瓦片响了几下,一条长长的辫子垂了下来,正是小月。“老王,你来啦,真
早!”王五把冰糖葫芦竿放到一边,忽然纵身一跳,跃上屋顶。小月微微一怔,不知道他
要干什么。
王五挠了挠乱蓬蓬的脑袋,又使劲搓了搓老树皮的双手,欲言又止。小月扑哧一笑,
道:“老王,有什么话说啊!”王五终于道:“你……再唱一遍那首曲子,成不成?”小
月微微一笑,拉过辫子,仰头对着清辉月色,悠悠的又唱了起来……
也是如此月色。瓜棚下,却有了别样的约会。
那无意中闯入将军府的小子终于因为侄小姐的意思,留在府中当了一名小役。挑水、
劈柴、担抬什么都做,累的时候,只要想起一个秘密,擦着汗的时候也会自个儿偷偷笑起
来。这个秘密只有他和侄小姐知道。只要风清气爽的傍晚,瓜棚深处就会出现两个孩子的
身影。她本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只是要守着规矩,不得随意外出,十分憋闷,便老是缠
着他说外面的故事。作为交换,她也教他读书识字。有时他说到众生疾苦之处,她的眼泪
便禁不住地淌下,睁着一双黑玉丸般的眼睛,不住的问道:“真的么?真可怜!”然后他
便哄她笑,使劲的哄。欢乐的日子就在这样的淡淡的月色下匆匆流逝。
有一天她忽然问他:“大王,你说要是康熙爷和乾隆爷还在就好了,我听伯伯说,那
时候,天下可太平了,老百姓过得可好了!”他叹道:“那时候洋鬼子还怕咱们呢,不象
现在哪……”她望定天上的明月,久久未说话,终于缓缓叹道:“要是再出康熙爷和乾隆
爷那样的皇上就好啦。”他正要取笑她说痴话,却见她脸上一派肃穆,竟似下了什么重大
的决心一般。
那天过后,将军府忽然象过年般热闹了起来。许许多多裁衣匠在府里进进出出,许许
多多的鲜艳料子从外面搬来。一打听,结果让他如同遭五雷轰顶——十三岁的珍儿已被选
为入宫秀女了!
他想去见他,可是她已经被严密的看管了起来。他整天浑浑噩噩,生不如死。她终于
走了!托一个女仆给他送来一封信。信中以纤巧的梅花篆字写道:
“大王,我走了。我要大清再出一个康、乾爷。那么天下就太平了,老百姓就有好日
子过了。珍重。珍儿留。”
她走了。她去嫁皇上了。她本是个贵小姐,哪里会把一个穷小子放在心上呢?他万念
俱灰,自暴自弃,也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到处流浪。后来学得一身武艺,一双脚却不由
自主地来到了京城。
后来只听说她成了宠妃。皇上爱她,惜她。他心里又是苦涩又是安慰。只是在某些日
落的时候,当天空掠过归家驯鸽的踪影,便会傻想有一双翅膀,飞入紫禁城,再见她一回
。一边笑自己的痴,一边灌下一脖子的老酒。
小月见他神色苍凉,凄然的痴望着她,脸上不由烫了,垂下头来,微嗔道:“你瞧什
么?不过是个丑丫头罢了。”王五茫然道:“你不丑。”小月忽地扑入他的怀中,轻轻的
道:“我不丑,难道美吗……”王五清醒过来,暖香在怀,不禁一惊,正要轻推开,下面
却传来了郭浩正一声斥呼:“王兄,小月,大伙儿都到齐了!”
大屋之中已坐下了五个好手,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武林豪杰。王五才一进门,一个头
陀立刻站起,合什道:“连王五侠都能以天下为己任,此事成也。”王五道:“慈介大师
,出家人不以杀生为罪过吗?”慈介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杀身尚能成仁
,今我大清受邪月污秽久已,若能将其铲除,和尚身堕狱海犹不悔也!”
其余人等高声叫好。郭浩正请王五坐下,便道:“今日是那荣贼之母寿辰,荣贼已请
来了广悦戏班助兴。除了一些京官,还邀了几国公使。戏后,会放出龙凤大烟花,便是我
等动手取贼狗命之时!”
众人一起点头称是。只有王五和小月默然不语。郭浩正又道:“据闻荣贼府中所养好
手不少,因此此行极为凶险,小月就不必跟去了。”
小月脸上掠过一丝苍白,抬头瞧了王五一眼,见他置之不理,一跺脚,恨恨的扭头就
走。郭浩正看她远去的身影,眼神迷蒙,茫然若失。
一行七人便伏在荣府外墙的瓦沿上。只见里面人来人往,宾客如流,一派热闹喜庆之
色。
宴席上,山珍海味车轮般轮番由奴仆们由厨房一一捧上。香气四溢,把墙上众人的无
底肠都勾了出来。一个武夫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恨恨的低声骂道:“真他妈的……香哪
!”另一个武夫摸了摸肚皮,诅咒道:“今日老子便要宰了那小子,哼,只当那死囚吃了
最后一顿好的。”
一个奴仆捧着一盘百花鸭舌之时,那盘中竟有上百条短短的鸭舌,每席一盘,单这一
道菜,已令数千只鸭子魂飞魄散。看得墙上众人啧啧称奇。那奴仆经过墙边,后面有人似
有急事唤了他一声,他便挑个干净之处放下菜盘,匆忙往回跑去。
那一盘香气四溢的美食就放在众人的鼻子底下。“奶奶个熊!”武夫暗暗骂着,一抹
口水,飞身而下,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去。
“陈兄!”郭浩正还来不及劝阻,那武夫已飞快的跃了回来,伏在墙上,舔巴舌头低
声道:“妈的,出娘胎来就没吃过这般好的!”另外三个武夫听得仔细,正想跃身下去,
那奴仆却回来了,也没怎么仔细看,快步走了。他们只得暗骂。
又上了一轮美味佳肴,一个奴仆托着一个银盘走了过来,菜是罩着的,香气却偏偏从
缝里不住的钻出,惹得众武夫肠中之虫都蠕动起来。偏有人又在后面唤他, 他又放下了菜
盘,赶了回去。
那三个武夫早有准备,一个以一招“迎风柳步”飘下,一个以正宗“五步赶蝉”身法
掠去,一个直接飞扑到菜盘旁边,一掀罩子,一星寒光暴起,他不及闪开,双眼已被两点
铁物射瞎了,惨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原来那菜肴之中设着机关,只要一打开盖子,暗
器就会激弹而出。
其余两人暗叫不好,正要掠走。从屋子的角落处猛然冲出几十个人,都是手持利器,
目露凶光,立刻就把两人团团围住。那瞎了双眼的武夫,一下就被荣府好手割了脑袋。郭
浩正情知中了埋伏,喝道:“我来也!”一跃而下。王五和慈介也加入战团。
月色凄迷,剑影刀光交织,所来的均是一等一的好手,杀月堂众人陷入苦斗。大厅上
鼓乐喧天,热闹依然,这边的喧闹,半点也听不见。
那头一个跳下来偷吃的武夫突然惨叫一声,脸色青紫,捂着肚子,“菜里有毒!”话
音刚落,就被刀剑把脑袋身躯分了家。
慈介高呼佛号,猛然把颈上佛珠扯下,握入掌心,流星般急疾弹出,劲力无双,打在
那些荣府好手的肩脚之处,虽不致命,却也筋断骨裂。郭浩正软剑化作一道白练,与三个
荣府好手缠在一处,天山剑派的招术讲究空灵逸动,然而此刻他却完全失去了其风范,双
眼通红,象一只困兽般荷荷怒吼,血从他的身上滴滴淌出,他也浑然不觉。
王五的刀发了狂。狂刀怒潮般劈下,月色下,刀光化作一片迷雾,已分不清那里是人
,哪里是刀。鲜血纷纷扬扬而下,染得那月色,也变作鲜红。
荣府的人纷纷后退,忽然自一个黑暗角落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弓箭手,准备!”
王五不禁怵然一惊,那声音,不正是在菜市口那晚听到的声音吗?
他嘶叫道:“留神暗箭!”那沙哑声音喝道:“那穿白袍的是正点子,放!”
一簇簇毒箭从黑暗中蓬蓬激射暴出,大部分是射向郭浩正。郭浩正正被缠住,哪里顾
得击箭!那三个荣府好手竟丝毫不动摇,仍向他猛攻来,看来这些人都是死士。眼看他就
要被万箭穿心,僧袍飘动,慈介骤然挡在他面前,毒箭和利器一起扎在慈介身上。
“大师!”郭浩正悲苦交错,强压泪光,喝道:“撤!”
王五刀锋挫动,狂劲的气浪从刀身翻腾而出,不仅射来的毒箭竟被寸寸震裂,连地上
的青石也被刀气震开一道道裂痕。
黑暗角落有人问:“大刀王五!狂刀法!这才是正点子吧?”才刚说完,就“啊”的
一声,再也没了声响。那沙哑声音斥道:“穿白袍的,射!”
王五暴喝一声,大刀凝成了一个圆,真气充逸,护在郭浩正身前。那射来之箭射入圆
中,好象陷入泥潭的旋涡之中,纷纷无力掉下。
等郭浩正和武夫都跃出屋墙,只剩下王五,那沙哑声音突然喊道:“停!”箭雨骤停
。王五诧异一下,只一瞬间立刻掠走。
凄冷的月光侵蚀着这个鲜血满地的院子。不远处鼓乐喧天,哪里知道这里已成了杀戮
的修罗场?
慈介一息尚存,眼前已迷漫一片。忽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茉莉花香,幽然而凄冷。
“原来是你……”他挣扎着想爬到那花香之处,可惜再也没有力气。
“佛曰,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大师,你便下地狱吧!”那沙哑的声音漠漠然的道
。
一朵半枯的茉莉花掉在和尚的脸上,在鲜血的映衬下,分外妖异。
天边被熊熊燃烧的大火燃红了。杀月堂的密屋已烧成了一堆灰烬。
“小月……小月!”他们躲藏在巷后,那熊熊大火,烧毁了他们的心。郭浩正眼中泪
花终于忍不住坠了下来。来救火的人乱成一团,忽见一个瘦弱女子在人群中闪出,正是小
月!
“刚才我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捉反贼,立刻从窗户逃了出来。才一出来,他们就进去
搜人了。后来就烧了。我怕你们回来不见,就混进救火的人群之中。”
冷冷清清的寺庙之中,四人席地而坐。小月为武夫包扎了伤口,又为郭浩正包扎,转
身走向王五。王五淡淡道:“不必,我自己来。”接过伤药,自己包扎起来。
四人相顾无言了。武夫忽然道:“他妈的,你说荣贼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会动手呢?
”郭浩正脸色惨白,十指格格作响,缓缓才道:“我们之中,出了奸细!”
一句话如同一根长刺,刺入三人的心。
正自疑惑,王五冷哼道:“窗外的朋友,进来罢!”三人一惊,一道黑影从大门飘了
进来。
来人面目苍老,双目却炯炯有神。郭浩正一见此人,立刻道:“王兄,这位便是义和
团中联系各堂的信使罗昆罗老先生啊!”
罗昆也不多话,朝其余三人一抱拳,便朗声道:“传红灯令——鉴于我团宗旨实乃扶
清灭洋,且清廷也属意招安,经各长老商议,决定取消杀月堂!杀月堂归入逐洋堂,另行
安排!”
“什么?”郭浩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取消杀月堂?”
罗昆叹了一口气,道:“实在是各长老的意思,这天下,不早就是那老佛爷的么?”
“什么老佛爷!她是邪月!”郭浩正只觉天晕地暗,慈介大师的流满鲜血的身躯犹然
在目,怎么说不就杀月了呢?原来一切都是白白浪费的吗?
“不!不能取消杀月!”
“郭堂主,这天下到底是满清的,是老佛爷的!难道你还恨满人吗?”
“我恨满人?我自己就是满人!你知道吗?我本名叫他他拉.浩正。当今珍妃娘娘的弟
弟!就是因为那邪月,天下才不安宁,大家才活不成!你们知道不知道?”
“你是满人!”除了王五,其余的人都愣住了。“我杀了你这满清腿子!”武夫举刀
就劈,郭浩正亦知失言,脸如死灰,双目紧闭,单等那刀劈下。
“你走。”王五突然伸手拦下了刀。郭浩正呆呆的看了他一样,目光迟滞,“走,哪
里去?”
“随便你。”王五道。武夫骂道:“说不准那小子就是奸细,他自己做的堂主,一手
策划,却邀江湖人去送死!王五,你……”
王五双臂一震,冷冷道:“谁敢拦他,先过我这把刀。”持刀环视,众人哪里敢近?
眼睁睁的看着郭浩正拖着死气沉沉的身躯慢慢远去。
杀月堂终于瓦解。
当晚,王五等四人就在寺庙中席地而睡。月过中天的时候,王五听见一阵极细微的脚
步声。他知道那是小月。可是他太累了,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果然,伴随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小月轻轻的依在他的身边,好象看了他一会儿,幽幽
的道:“老王,我知道你没有睡。功夫这么高的人,怎么能睡得死呢?”
他莫名其妙,只含含糊糊的应了她一声。
她又道:“老王,我是个大户人家丫头生的孩子,所以从小就被人欺负,样样都比别
人低,后来逃了出来,也是被人欺负。所以,我一直都有个梦想,就是赚一笔好多好多的
钱,给我娘买一所好大好大的房子……”
王五更加莫名其妙,疲惫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只听见她续道:“你救我,我很感激
你……可是……我……”后来就越来越小声,渐不可闻
天亮的时候,小月不见了。地上一朵洁白的茉莉花还在散发着清清淡淡的香气。
后来,义和团就被招安了。后来,八国联军进城了。后来,老佛爷决定要弃城逃走了
。
只不过,临走前,她做了一个决定。
整个紫禁城里已经乱成一团,如同一盘散沙。谁也顾不得谁了。收拾细软,要逃命啊
!
老佛爷已穿上平民的衣服,想起一事,命令皇帝跟上她走。
“珍妃留在宫内,可能遭洋人欺负,以致有损国体”。
她已经被锁在冷宫里两年了,毫无行动自由,衣食极为恶劣,蓬头垢面,虱蚤满身,
形同乞丐,十分凄惨。监视与送饭的太监又都是后党的忠实奴才,每日对她凶斥恶骂,横
加侮辱。但她大义凛然,从未表示过退让半步。
她一步一步的走向深不可测的幽惊。再也没有哀求,不企求任何的怜悯。
“你竟敢找亲弟弟杀我,今日我便要皇上杀你!”老佛爷冷眼道。皇帝掩面道:“珍
儿……来生再见!”
她凄凄一笑,什么来生,什么来世?原来世间只有一个康熙爷,一个乾隆爷,只有一
次的康乾盛世!
她望着井中幽黑的所在,那凶狠少年炽热的眼神兀自在目,如果当初……“大王,大
王……”
“珍儿,你去罢!”皇帝以为她仍想求生,不禁道。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正要投身而下。身后却猛然传来一声暴喝:“珍儿!大王在此!
”
是他吗?
老佛爷和皇帝都惊呆了,小李子喝道:“什么人?”
正是王五。他趁着宫里杂乱,混了进来。抓住一个太监,却说老佛爷要处置珍妃娘娘
。
是他。那样子,那步伐,光阴只改变了他们的容貌,带不走他们的记忆。
御卫队迅速赶来,王五奋力挡开刀剑,高声道:“珍儿,跟我走!珍儿!大王这次不
会再让你走了!”
珍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深深一笑。皇帝看得目眩,入宫这么多年来,她有对过自己
如此深情的一笑吗?
这是天下间谁也挡不住的刀。因为它是为了最爱的人而挥动的。
珍儿瞧了脸色苍白的皇帝一眼,道:“皇上,珍妃走了。”又朝王五唤道,“大王,
珍儿走了!”
纵身一跃。
从此永伴清幽。
王五的心都碎了。王五暴喝一声,大刀锋芒直朝老佛爷砍去,这是他用尽毕生之力,
最后的一刀。
一条小小的身影忽然扑在老佛爷面前。大刀没入了她的胸口。迸出的鲜血打湿了她发
髻上小小的茉莉花。
“老王,我是荣禄的私生女儿……我娘现下活得很好……对不起,老王……”头一垂
,终于咽气。
杀月!
月灭了。
没有人知道大刀王五后来的事了。有人说他就死在紫禁城中,有人说他那次逃了出来
,却死在八国联军的枪下。毕竟刀怎么强,也比不上现代化的枪。
时代的风在猛烈的吹动,吹走了一些事,一些人。可是为什么总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
,他们却幽幽的走入了我们的梦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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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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