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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沉睡谷20-2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Mar 12 15:56:38 2005), 转信

沉睡谷的车站只是一块空地,如果没有当地人指点,你根本就别想找到。瘦子这天一早就
出现在那块空地上,带着他所有的行李。空地上停着他来时坐过的那辆中巴车,车门关着
,司机还没有来。
    跟瘦子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两个当地人,他们一个是一家布店的老板,要出山去进点
货;另一个是个大学生,就读于南方一所师范学院。现在虽然没到开学时间,但他跟学校
里的老师同学约好了,要用假期去山东的一个老区去做考察。
    这三个人在中巴车边上已经等了好长时间,还是不见司机来,那布店老板和大学生都
很焦急,一个怕耽误了生意,一个怕错过了与老师同学约定好的出发时间。而这三人中,
最焦急的是瘦子,他现在迫不及待要离开沉睡谷,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害怕。他走得很匆忙
,不仅没跟同来的秦歌沙博等人打招呼,连退房手续都没办,几百块钱的押金也弃了不要

    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着急离开沉睡谷?
    他从生活的城市,一路跟踪唐婉,辗转千里,来到这偏僻的小镇。在那彝家小城,为
了赶上那趟来沉睡谷的车,他在连遭谭东两次重创的情况下,仍然要登车同往。而现在,
他却如此匆忙地离开,好像一只仓皇逃蹿的受伤野兽。这一切,都在短时间内发生,在他
昨夜偷窥过谭东与唐婉的窗口之后。
    莫非他从那个窗口内看到了让他极端恐惧的事情?
    瘦子性格怪僻,沉默寡言,他不说的事,便绝对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很快就知道想离开沉睡谷,在这天居然也成为一种奢望。因为没过多久,就
有人来告诉他们,中巴车今天开不了了,因为司机死了,在铁索桥上。
    布店老板和大学生立刻现出懊丧的表情,但随即,好奇便取替了懊丧,他们拉住来报
讯的人,问那哑巴司机的死因,随后,便毫不犹豫地跟着那人往铁索桥的方向下去了。
    瘦子仍然站在中巴车边上,好久都不动一下。此时,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一片,只觉
得有些事情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必定对他要造成极大的伤害,偏偏他又根本无力来改
变将要发生的事。
    后来他慢慢离开中巴车回夜眠客栈的时候,心里想到,也许自己该主动做些什么了。
    
    那哑巴司机横躺在铁索桥上,脖子和脚各搭在桥两边的铁索上,竟好像有人用他的身
体代替了断裂的几块桥板。
    他的死因是被人用乱刀捅死,致命的一刀从胸前刺入,穿透了心脏。其余的刀口都在
背上,显然是哑巴倒地死去后,凶手又残忍地一阵乱刀刺入他的后背。
    如果凶手只想杀人,他根本没有理由在哑巴死后,仍然还要刺那么多刀。唯一的解释
是凶手对哑巴恨之入骨,杀死他之后仍然不能泄其怨恨,故而再乱刀刺入。可是哑巴在镇
上好人缘,加上身有残疾,这么些年,连和别人吵架都没听说过,又怎么会有人对他恨之
入骨呢?
    那么现在只能有最后的解释了,那就是——夜叉。
    只有一个丧失理智,没有人性的人,才会这么凶残,将人杀死后,连他的尸体都不放
过。这是一种典型的暴力宣泄。
    神秘的夜叉,凶残的夜叉,又要在沉睡谷中掀起血雨腥风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秦歌沙博当然不会错过,他们在河堤上看了一会儿,那两个穿警服
的人抬着哑巴的尸体过来时,他们还上去查看了一下。
    尸体很快被抬走,围观的人群也将散去。
    沙博凝眉对秦歌道:“昨夜那白衣女子引我们去墓地,这件事显然跟她没有关系。“
    秦歌点头:“看来这沉睡谷中的怪事还不止一桩。”
    俩人一齐回夜眠客栈。
    昨夜睡得迟,俩人都有些疲惫,而且,现在他们已经确定了问题的关键是找到夜眠客
栈的老板娘雪梅,所以,他们决定这俩天多留在客栈里,一来可以等待雪梅出现,二来可
以留意江南。
    走在小街上,沙博正好看见杨星跟小菲在一家临街的小饭馆里吃早餐,便与秦歌一块
儿进去。进门的时候,杨星迎面急奔而出,几乎撞上了沙博。沙博赶忙闪身避开,却见杨
星也不说话,奔出门外便蹲到墙角,“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小菲这时也跑过来,想和沙博秦歌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杨星,先出门蹲到杨
星身边,轻轻抚摸他后背,好像这样就能让杨星舒服些似的。
    杨星吐得七荤八素的,好容易吐完了站起来,用纸巾擦干净嘴角,那脸上又露出极度
凄惨的表情。沙博与秦歌这时才走过去,沙博已经料到杨星的旧病又犯了,但还是问了一
声:“又不能吃东西了?”
    杨星无力地点头,小菲却脱口而出:“葡萄酒,我们一定要再去找几瓶来。”
    原来这天早上,杨星跟小菲也去桥边看死人了,但他们回来得早,路上肚子饿了,就
到这家小饭馆来吃早餐。杨星因为前几天胃口很好,所以这会儿还跟上两天一样,猛吃一
通。却不料东西吃肚里去,胃里很快便翻江倒海折腾开了,那种感觉正跟前段时间一样。
他嘴里大叫不好,强力忍了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出门去把吃的全都吐了出来。
    毫无疑问,不能吃东西的毛病又复发了。想一想吃不下东西的那些日子,杨星现在都
快要疯了。吃不下东西的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但是小菲脱口而出的“葡萄酒”三个字,却让杨星心头一亮。
    只有找到葡萄酒,他的病就能好。现在看虽然不能根治,但是,起码他能正常地吃下
东西。葡萄酒,现在杨星满头脑都是那些紫红色的液体,而且,他的舌间竟在瞬间溢起些
那葡萄酒的清香。
    “去找葡萄酒,去找葡萄酒。”杨星喃喃念叨了两遍,竟转身就走,走出数米了又转
回来,脸上现出些迷惘的表情。他说:“去哪儿找葡萄酒?”
    沙博秦歌本来心情挺沉重的,现在看杨星的样子,都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杨星便瞪
起了眼:“有没有点同情心,看我这样你们开心是不是?”
    沙博秦歌赶忙表情严肃起来,秦歌说:“嗯,快去找葡萄酒。”
    “我知道要找葡萄酒,关键是现在到哪里去找。”杨星还瞪着眼睛,显然心里着急,
连说话语气都变得暴躁了。
    小菲这时也在边上冲秦歌道:“你脑袋瓜子转得快,给我们支两招吧。”
    秦歌冲着沙博苦笑:“我要是神仙就好了,立马给你们变两箱出来。”
    杨星说:“我不管,反正到这鬼地方来是你牵的头,我出什么事,那帐全记你头上去
。”
    秦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沙博在边上打圆场:“这事,我们还是回去商量吧。”
    四个人一道回夜眠客栈。客栈里很安静,连江南都没有像往日那样坐在前厅的桌边看
书。一个人都没有。这家旅馆里只有江南夫妻两人打理,但老板娘雪梅却深居简出,一天
难得见一回,平常都是江南坐在外面。沉睡谷一星期只有两趟车,所以如果有客也都在车
到的那两个晚上,江南要有事,便直接出门,反正也没什么生意。
    江南夫妻住在后院的一间房里,与前面的客房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只要站在客房走
廊的尽头,便能看到天井后面的平房。
    平房的门整日紧闭,据这几日得到的印象,老板娘雪梅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连一
日三餐都不露面。
    经过那走廊时,秦歌和沙博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到后院,想雪梅此刻是否还像以前一
样呆在房里。后院悄无人声,他们心中的疑问无法得到确定。
    进了秦歌与沙博的房间,小菲把门关上,秦歌又不经意地过去留了一道缝,这样,如
果雪梅从后院里出来,他们在门内便能看到。杨星与小菲此刻只关心葡萄酒的事,所以根
本没在意秦歌的小动作。
    “现在开始说葡萄酒的事。”杨星迫不及待地说,好像生怕众人忘了一般。
    “那就说葡萄酒。”秦歌苦笑,“不说葡萄酒你能让吗?”
    杨星满意地点头:“那你说,我们上哪能找到那葡萄酒?”
    “我不是神仙,我只能帮你们分析一下,能不能找到那还是说不准的事。”
    “一定要找到!”杨星忽然尖叫了一声,叫得那么突然,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
怔了怔,声音缓和下来,“你们不知道吃不下东西那滋味。”
    秦歌与沙博这时面色才真正凝重起来,刚才杨星蓦然尖叫的神态,他们清楚地看在眼
里,在那瞬间,杨星的脸狰狞了起来,眼中露出全然不顾一切的疯狂。变化只是一瞬间的
事,但它却让秦歌和沙博都警觉起来。
    “葡萄酒能治病,以前没听说过,这酒必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秦歌说,“杨星你
抽空到镇上去转一转,找不到那种葡萄酒,买两瓶别的牌子的来试一试。”
    “我们早就试过了。”小菲抢着说,“那次在郎中家出来,我们就到镇上所有店铺里
转了,没有一家有那种葡萄酒卖。别的牌子的倒有几种,但杨星喝起来,连味道都不对劲
。”
    秦歌点头:“那看来我们没有退路了,一定要找到那种葡萄酒。”
    杨星点头,想说话,又忍住了,显然刚才的尖叫让他变得小心起来。
    “那种葡萄酒我们听客栈老板江南说过,是在附近的沉睡山庄里酿制出来的,而那种
酒,却不在当地销售,只是每月分发一些给当地居民。如果真这样,情形还不是太坏,只
要你们不怕辛苦,挨家挨户去问,说不定有人家没喝完,那样你们就走运了。而且,葡萄
酒这东西,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有它没它照样过日子,所以,我估计,肯定会有人家存
有这种酒。”
    杨星小菲不住点头,他们心里不得不佩服秦歌分析事物的能力。
    第一次见到秦歌是在那家中环酒吧里,秦歌个头不高,模样一般,留着小平头,身体
偏瘦,皱眉或者微笑时,眼角便涌上几道摺子。这样的人丢在人群里你拣都拣不出来,杨
星和小菲当时根本没有在意这样一个人。
    或者越是看起来平凡的人,身上越有不平凡的地方。
    现在杨星和小菲连一点小觑秦歌的念头都没有了,而且,他们对秦歌还生出了一些依
赖。
    杨星说:“我们呆会儿就出门挨家挨户地去找。”
    “万一,”小菲犹豫着说,“万一我们在那些人家里找不到呢?”
    “那就只能去沉睡山庄了。”秦歌凝重地说,显然这念头早已存在他脑海里。
    沉睡山庄,百年前无数村民与山匪离奇死去的地方,夜叉也是从那里复活,开始祸害
沉睡谷。还有人说,曾在深夜,听到耳边响起嘶杀呐喊之声,那是死去的村民与山匪仍然
在战斗。百年沧桑过后,夜叉重新开始在沉睡谷的夜里游荡,那么沉睡山庄呢,那些死去
的村民与山匪呢,是否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厮杀?
    杨星跟小菲出门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到镇上的人家去找葡萄酒。
    房间里的秦歌与沙博面面相觑,竟然有段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提到沉睡山庄,我身上会有种寒意?”沙博说。
    秦歌笑了笑,却笑得极不自然:“你可能是听江南的故事听的,反正我是不相信沉睡
山庄的传说,你也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
    沙博点头,觉得好像也只有这种解释。
    又过了会儿,沙博说:“你刚才注意到杨星尖叫时的表情没有?”
    秦歌凝重地点头:“你觉不觉得那种表情似曾相识,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错,我想起来了,那种表情我在谭东的脸上看到过。”
    “在那彝家小城,他从宾馆里冲出去的时候。”
    “还有在车站,他站在车门前,把那瘦子踢飞出去的时候。”
    谭东性格怪僻,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杀气。而杨星是个随和开朗的人,他们
脸上怎么会出现相同的狰狞表情?那种表情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当你面对时,你便会不由
自主打心里生出一些寒意。
    “在人的本性中,潜藏着一些原始的恶的冲动。但因为我们自出生起,便受到各种约
束,来自内心世界的自我约束。与来自道德法律等一切规章制度的外部约束,这样,那些
恶的冲动便被平息下来。但平息并不等于消失,它就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说不定什么时
候,因为外界的一些刺激与诱导,它们便会重新苏醒过来。当它强大到足以击溃我们的心
智时,那么,这个人就会变得疯狂,变得歇斯底里,就会做出许多让人胆颤心惊的事情来
。”
    秦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只希望我们几个人,平平安安地来,也能平平安
安地回去。”
    沙博心头沉重,现在除了要找老板娘雪梅出来,弄清忘忧草之谜,又增加了一件必须
要做的事,就是替杨星找到那种葡萄酒。两件事看起来好像都挺容易,但是在它们背后,
还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不可知的变故。
    沙博说:“我们光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们直接去找老板娘。”
    秦歌摇头:“找那个雪梅一定得避开江南,江南成天呆在客栈里很少离开,现在你知
道是出去了,还是呆在房里?”
    “那我们可以想办法把他引开,在他还没有怀疑我们之前。”
    秦歌苦笑:“只怕我们一来他已经有所警觉,想骗过他,应该是件挺不容易的事。不
过,我们倒可以试一试,只是要做得不着痕迹,否则,一旦他察觉我们的目的,若抢先做
出些于我们不利的事情,只怕我们谁都没法应付。”
    沙博无语,他承认秦歌的顾虑是正确的。
    “还有一个办法。”秦歌说,“老板娘的名字叫雪梅,如果我们能确定她也姓颜的话
,就能断定她和墓里那忘忧草,也就是颜雪萍是姐妹关系。这样,我们可以想办法打听她
们老家的地址。她们姐妹年龄不大,再加上偏僻的地方人结婚早,她们的父母说不定还在
世,找到她们的父母,也能够知道很多情况。”
    沙博赞同秦歌的想法,接着,俩人便分好了工,沙博留在夜眠客栈中,秦歌出门去打
听雪梅老家的地址。
    两天过去了,秦歌和沙博全都一无所获。
    江南成天呆在客栈里,后院的房门始终紧闭,老板娘雪梅像是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
第二天的下午,江南出去了一趟,沙博站在客栈门口,眼见着他的背影走到了小街的尽头
,便飞快地跑到后院去,却见后院的屋门上了锁,屋内鸦雀无声。沙博听了好一会儿,才
确定雪梅不在屋内。
    另一边的秦歌轻描谈写地向很多人打听了开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兜了一大圈后把话
题扯到雪梅身上,被问的人便都住了嘴,竟似谁都不知道雪梅来历一般。
    两天下来,俩人都有些失望。但是,那边的杨星就不仅是失望了,他跟小菲真的挨家
挨户去问,结果是谁家都说没有那种葡萄酒,有些人看杨星蔫蔫巴巴的样子,便好心地告
诉他,要找葡萄酒,得去沉睡山庄。
    杨星快要疯了,再找不到葡萄酒,他真的要疯了。
    所以,第三天,他跟小菲没有告诉秦歌与沙博,便偷偷去了沉睡山庄。他们想,反正
沉睡山庄里的酒酿出来就是拿去卖的,卖给谁都是卖,只要有钱,不相信他们就不卖给他
们。
    他们知道关于沉睡山庄的传说,所以,特别选择了上午十点多钟去。十点多钟那会儿
阳光灿烂,在所有关于鬼的传说中,鬼都不曾在阳光中出现。
    
    传说中的沉睡山庄现在就伫立在他们面前了。这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建筑,大约占地十
余顷,墙壁都用大块的青石砌成,显得坚固异常,墙高两丈有余,顶上是倾斜的屋檐,铺
上密密麻麻的灰色弯瓦。山庄所在的山地非常平坦,山庄周围,还有阔宽的空地,当初修
建这座城堡是为了抵御山匪,四周留下空地,山匪来攻便无所遁形。城堡只有一个大门,
宽约五米,高十余米,上方呈半圆形。大门是两扇漆成黑色的木门,敲上去声音低哑,显
然是实心的厚木板做成。
    杨星又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他饿得脸色发菜,眼睛里都现出一片鱼肚的灰暗。更重
要的是,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已经跟小菲吵了好几架。小菲此刻对他是又气又怜,暗地
里也发着狠,等到找到葡萄酒治好他的病,再来跟他算这几天的帐。小菲能这样想,说明
她还是个懂事的女孩,但杨星偏偏不领她的情,还要借故发作。小菲气哭了两回,转头抹
干眼泪,却抹不去眼里的委屈。
    到了晚上,俩人在房间里,小菲会非常耐心地服侍杨星睡下,杨星也会突然之间,就
对白天的事内疚起来,他抱住小菲,眼里流出泪来,一迭声对她说“对不起”。小菲哪里
真能怪他,但想想白天的委屈,也跟着流泪。原本活泼开朗的一对少年人,抱在一块儿哭
成了一对泪人儿。
    半夜的时候,小菲忽然被屋里的动静惊醒,她睁开眼,看到屋里的灯亮着,杨星只穿
着短裤,趴在墙角,一只手迅速伸出去,捂住了什么。小菲奇怪,便没做声,要看杨星到
底在做什么。杨星一只手握成拳,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将手中的东西塞到嘴里去。
    小菲发出一声尖叫,吓到了杨星。他怔住的时候,一条壁虎的尾巴从他嘴唇间落了下
来,掉在地上还不停地扭动。
    那晚小菲冲出去呕吐的时候,杨星就满脸绝望地倚墙坐在地上。他一拳击在还在扭动
的壁虎尾巴上,已经非常后悔做出的事。但是他实在太饿了,看到那个壁虎的时候,他根
本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小菲呕吐的声音不断传来,杨星呆呆在听着,眼睛里又落下泪来。晕黄的灯光在他眼
里变得模糊,模糊之中,一张脸却清晰起来。那惨白的面孔,像湿了水的石灰,凹隐下去
的五官与头发上,都凝结着冰霜。他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暗的瞳孔里已经再没
有了神采,好像连目光都在射出的中途被冰封冻结。那是个老人,他的脸上已满是褶皱,
现在那些褶皱也变成了湿石灰的颜色。
    ——那是杨星的父亲。杨星想起来便忍不住要落泪的父亲。
    ——难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常,都是父亲对自己的惩罚吗?
    杨星陷入惶惑之中。
    小菲推门进来,她已经洗干净了嘴角,神色也异常沉静。她过来拉住杨星的手,说:
“我们明天就去沉睡山庄,去找那葡萄酒。”
    这晚的后半夜,俩人都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黑暗里,虽然俩人一动不动,但心里都
知道对方没有睡着。而且,俩人头一回躺在床上离得那么远。小菲心里也想能挨得杨星近
一点,但是,想到那截从他嘴唇中间跌落下的壁虎尾巴,她心里就会一阵恶心。
    恶心与情感无关,它只是纯粹的一种生理反应。
    而杨星的心情,就像一个做错事得不到原谅的孩子,有些委屈,有些难过,还有些伤
心。他想,小菲会不会就此开始讨厌自己?
    这是异常难熬的一夜,但再难熬的夜也有终点,阳光终于升起,崭新的一天又降临在
这世界上。杨星睁开眼的时候,小菲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床头等他醒来。
    小菲说:“我们去沉睡山庄。”
    于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杨星与小菲便出现在了沉睡山庄的大门前。圆型的城堡像
传说中魔鬼的宫殿,现在,他们就要进入到这魔宫之中了。
    
    紧闭的大门“吱呀吱呀”颤抖着,终于打开。两个穿蓝粗布衣服的精壮男人分别把两
扇门推向两边,杨星和小菲下意识地向后面退了两步,这时,门里正中间的位置,站着一
个穿白衬衫黑裤子的中年人。这中年人头发很短,根根向上直竖,皮肤略黑,但脸上线条
柔和,两边嘴角微往上翘,这种面相的人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此刻,他的腰板挺得笔直
,脸上甚至带着些微笑,注视着敲门的这两个年轻人。
    “你们有什么事吗?”这中年人问,继而又自语道,“已经好久没人敲这扇门了。”
    杨星小菲对望一眼,小菲上前一步道:“我们想来买酒。”
    中年人皱眉道:“买葡萄酒?”
    “不错。”杨星上前一步,与小菲并肩而立,“我患上了一种怪病,什么都不能吃,
只有喝了你们酿制的葡萄酒,我才能吃下东西。”
    中年男人“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杨星:“想不到我们的葡萄酒还有这种功效。”
    “我们在镇上找了三天,镇上的人都说,只有你们沉睡山庄才有那种酒,所以,我们
才找到这里,希望能从这里买到那种酒。”小菲说。
    中年男人再“哦”一声:“看来我实在是不能拒绝你们的要求。”
    杨星脸上露出喜色:“那我就先对你说声谢谢了。”
    中年男人摆手:“你先不忙着说谢,首先我得确认能治你病的那种酒,是不是我们山
庄酿制的。”他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你先进来,我带你到酿酒车间去,如果你确
定你需要的确实是我们的酒,我们再商量。”
    杨星与小菲迟疑了一下,心里都有些畏惧。
    那中年男人笑了:“山庄里好久没有客人来了,既然你们敲了门,那就是我的客人,
我也想跟你们聊聊外面世界的事。在这山旮旯里呆久了,外面世界什么样我几乎都忘了。
今天,难得有两位客人临门,我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杨星与小菲还在迟疑,他们实在不愿迈进那让他们畏惧的门。
    中年男人面色冷了冷,显然已经看出俩人心里的畏缩:“你们不会连我这样一个小小
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吧。”
    杨星与小菲再对视一眼,杨星还在犹豫,小菲率先点头。于是,那中年男人笑了,也
不说话,转身自顾缓缓入内,后面的杨星与小菲无奈,只能跟在后面。
    进入城堡,中间是一个圆型的广场,大约半个足球场大小。广场上空无一物,地上亦
用青石铺成。广场周围,是一圈环型房屋,屋前照例有回廓,一眼看去,根本数不清有多
少个房门。这一圈环型房屋后面,还有一圈环型楼。环型楼的外墙便是城堡的外墙,上面
的屋脊从高处倾斜下来,与内环房正好形成一个阶梯状。杨星记得以前在网上,好像见过
这种结构的建筑,只是,这沉睡山庄,要比他在网页上见过的要大了许多。
    中年男人引领着他们向一侧走去,他脚步慢了下来,等后面的杨星与小菲跟上来:“
不知道你们参观过酿酒厂没有?”
    小菲摇头:“没有。”
    “那今天我就带你们参观一下酿酒的全过程,这样,你们这一趟山庄之行就不会全无
收获。”
    小菲与杨星心里着急,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忘了向你们介绍一下我,我姓杜,我的年龄可以做你们的长辈了,但是,如果你们
愿意,还是可以叫我的名字,杜传雄。”
    杨星与小菲点头示意,也都说了自己的名字。小菲眼珠转了转,问道:“我在外面听
镇上的人说,沉睡山庄主人是个特别有本事的人,我们对他也特别仰慕,不知道我们今天
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杜传雄眉峰皱起:“小镇上的人是这么说山庄主人的?”
    “还不止呢,山庄主人在他们嘴里,都快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
    杜传雄哑然一笑:“你们看我哪点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杨星和小菲齐声惊道:你就是这山庄的主人?”
    杜传雄笑道:“我好像没有必要冒充我自己。”
    杨星和小菲虽一开始就料到这杜传雄不是凡人,但还是没想到他就是沉睡山庄主人。
小镇上的人把这山庄看得如此神秘,对山庄主人更是崇敬有加,在江南口中,山庄主人深
居简出,甚少与外人打交道,而他们俩人一入山庄,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山庄主人。这山庄
主人居然还如此随和,身上哪里有一点想象中的诡异气息。杨星小菲俱都松了一口气。小
菲更是笑着说:“我们只是觉得吃惊,没想到传说中的沉睡山庄主人,竟会这么随和。”
    杜传雄呵呵一笑,竟是默认了。
    他领着杨星小菲走到一扇门前,门边有穿蓝布工作服的工人主动开了门,他做个请的
手势,便带头进到门里,杨星小菲紧紧跟在他后面。
    房间并不算大,大约二百个平米,一进门,空气里便弥漫着葡萄的味道。屋里的地面
,是垫高了的木地板,几架形状大小不一的机器整齐排列,几个工人在机器边操作。
    “这里是我们的挤压车间。传统的葡萄挤压是工人赤脚在木桶里踩压葡萄,但因为效
率低与不卫生,早就被淘汰了。我们现在用空气压力挤压法。”杜传雄示意边上的工人具
体操作一下,只见那工人将几大桶葡萄从一个凹槽里倒进机器,然后按动按纽,一阵挤压
声音过后,一根管子里便流出了嫩绿色的液体。
    “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用来做葡萄酒的原汁。”
    接着,杜传雄又带他们去了发酵车间,这房间里堆积着许多木桶。
    杜传雄说:“这些木桶都是发酵用的,外面很多大酒厂已经不用木桶发酵了,但我们
还坚持使用,因为木头能给葡萄酒增加香味。比如红木可以增加一种淡淡的,几乎觉察不
出来的香味,而橡木桶的的味道就很浓。我们必须按照不同需要,选择不同种类的木桶。

    这时杨星与小菲心情已经放松下来,对眼前看到的真的生出许多兴趣来。
    小菲说:“想不到酿酒还有这么多讲究,今天真算是开了眼界。”
    最后,杜传雄带他们来到一间阴暗潮湿的房子,这房子在外环楼的楼底,空旷极了,
还有些阴森的感觉。房子里,秩序井然地排列着好多一人高的大木桶。
    杜传雄介绍说:“这里就是酿酒最后一道工序了,发酵完的酒装桶后放在这里,让葡
萄酒完全熟透。这里,我们为不同的年代设定了不同的区域,这个不用我解释,你们也该
能理解。”
    “我们知道,年头越久的葡萄酒越值钱。”小菲说。
    杜传雄微笑点头,算是对小菲的赞许:“现在,你们就可以尝一尝我们酿制的葡萄酒
了,如果确信是你们需要的,我一定会满足你们的要求,为你们备上一些带回去。”
    杨星小菲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到了,立刻喜形于色。杜传雄敲打身边的木桶,四
处望了一下,却没找到可以用来装酒的器皿,便对杨星小菲道:“我带你们先去休息一下
,顺便让工人去样品房拿些酒来,这里的酒是密封的,而且,我也不能保证它们是否已经
熟透。”
    这时候杨星和小菲对杜传雄简直可以说是感激涕零了,哪还能不依他的话做。当下,
杜传雄便带他们去了一间像是客厅的房子,然后站在门边,吩咐一个路过的工人去取瓶样
品酒来。不多一会儿,那工人拿了一个酒瓶和两个高脚酒杯跑来,递到杜传雄手上。
    杜传雄将两个高脚杯里都倒满酒,分别递到杨星和小菲手中。
    “古书里记载喝葡萄酒最好用夜光杯,我们没有夜光杯,就用这高脚杯代替吧,好在
玻璃杯是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酒的色泽。”
    杨星和小菲端酒在手,哪里还顾得上装酒的是夜光杯还是高脚杯,特别是杨星,他握
酒的手有些微颤,当杜传雄话音刚落,便迫不及待地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喝了下去。小
菲这几日在镇上到处寻找这种酒,如今它就在自己手中,心里不禁对它也生出许多好奇来
,当下,也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入口异常甘甜,觉不出一点酸味来,入喉后只觉一股幽凉直沁入到五脏六腑之中,
又渐渐疏散到全身各处。
    小菲只是觉得这酒好喝,倒没什么其它感觉,边上的杨星却已经精神大振,连声叫道
:“就是这种酒,就是这种酒。”
    杜传雄笑得很开心:“既然这样,你们二位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去让人给你们准备
些酒,让你们带回去。”
    杨星与小菲连说多谢,杜传雄也不客气,颔首过后便出门而去。
    杨星与小菲坐在椅子上等杜传雄回来,小菲感慨道:“想不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到了
,这回,你又能大吃特吃了。”
    杨星笑得眉眼都连到了一块儿:“我只希望,这位庄主能替我们多准备些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小菲有些着急,她站起来踱到门边向外张望:“怎么这么久
了还不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她又自言自语道,“这位周庄主看起来这么随和,
真不知道小镇上的人怎么会把他看得那么神秘。而且,这沉睡山庄好像也没什么诡异的地
方,我看,那些传说多半是人杜撰出来吓人的。”
    小菲听身后没有动静,回过身来,看到杨星竟然身子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小菲心里又
气又疼,知道昨晚杨星一夜没睡好,又饿又累,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心里放松,这
才不知觉中睡去。刚想到这里,小菲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接着,眼中的杨星变得模糊
起来。不止是杨星,屋里的所有东西都开始模糊。
    我这是怎么了,小菲想。她再回身向屋外看去,阳光白晃晃地斜射过来,让她的眼前
一阵晕眩。她赶忙退回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去。
    小菲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依稀看到杜传雄终于回到了屋里,他空手而来,对着她和杨
星“嘿嘿”地笑。他线条柔和的面孔开始扭曲,并最终变得狰狞。他的笑看起来,便也变
得说不出来的诡异。
    ——神秘的沉睡山庄。诡异的山庄主人。

“你有什么事吗?”沙博充满戒备地问。 
  站在门边的瘦子沉默不语,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透出一些疑虑。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沙博更加警惕了。这个瘦子从到这沉睡谷开始,就几乎从来
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且,每日行踪不定,显得诡秘异常。再加上他是半道上加入这个旅
行团,跟谭东之间又有扯不清的纠葛,所以,对他,沙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但这天晚上
,秦歌刚刚出门,瘦子便出现在了他的门边,这不得不让他心生疑窦,且暗中戒备。 
  瘦子此刻心里亦是十分犹豫,他本来有些话想对沙博说,但沙博那种不信任的样子又
让他隐隐有了些受伤的感觉。 
  “你到底有什么事?”沙博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晚上他还要去小镇上惟一的网
吧,为避免江南起疑心,他跟秦歌才不一块儿去。 
  瘦子依然面无表情,他盯着沙博,忽然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走了。沙博
恼怒地嘟囔了一句,走到门边,刚好看到瘦子走进自己的房间。 
  瘦子独来独往,他一个人住沙博隔壁的一个单间。 
  沙博也没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网吧。 
  那瘦子呆在自己的房间来回走动,他已经失去了他惯有的冷静。床上放着他那个旅行
包,那根麻绳与望远镜都在床上。床上还有一个小巧的工具箱,瘦子忽然到床边把工具箱
打开,里面有许多小格,整齐排列着一些针剂和小药瓶。瘦子的手轻轻抚过它们,脸上还
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他忽然一使劲,把这小工具箱整个儿掀翻在地。 
  这些东西他从所在的城市随身带来,本以为可以用在唐婉身上,但现在看,显然他对
自己要做的事再没有了信心。那些针剂与药瓶滚了一地,瘦子的表情便变得极其痛苦。 
  后来,瘦子也不收拾一地的狼籍,缓缓脱去衣服,走进卫生间。 
  他在镜子前站住,盯着镜子中那个骨瘦嶙峋的人,他的脸上充满厌恶,又满是仇恨。
蓦然间,他重重地一拳击出,击碎了镜子。有些镜子的碎片落在镜子前的面池上,有些还
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右拳指骨处,有血渗出来。 
  瘦子根本不觉得疼痛,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已经碎裂的镜子。那些裂痕让镜子里现出
了许多个人,他们同样的肢离破碎,残缺不全,而且,个个全都像麻杆一样瘦弱。瘦子沾
血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胸、腋下、肋骨,他的全身在那瞬间都忍不住颤动起来。 
  他终于再次忍不住呕吐起来。 
  满脸涕泪的瘦子最后瘫软在地上,赤裸的身子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随手从地上摸起
一片碎镜片,缓缓地从胸前划过,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它们跟随抽动的身子一块儿颤动,
像一条在他身上舞动的蛇。 
  那些蛇舞动过后,瘦子便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洗干净身上的污秽,再用酒精棉擦拭
伤口,然后穿上那身黑色的衣服。 
  这么瘦的人实在不该再穿黑色的衣服,但他喜欢黑色。黑色象征永恒的黑夜,而他却
可以在夜里隐藏自己,像一个夜的精灵。 
  黑衣人又将那个旅行包背在身上,走出夜眠客栈。 
  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他的步子迈得坚定而又果断。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
街之上,仿佛已完全融进黑色的夜中。 
   
  今晚的天空幽蓝得像一汪寂静的潭水,那些璀璨的星光在天上,犹如在水中。沉睡谷
的空气里有种让人微醺的清新感觉,它让唐婉的心情出奇地开朗。 
  谭东在院子里挖坑,他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健壮的肌肉。唐婉坐在门廊下,微
笑着看着谭东。谭东今天出门,意外地发现小镇上唯一的一家花卉商店里,有一盆一尺多
高的栀子花。谭东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把花买下。然后,傍晚时,他跟房东夫妇说了一
声,便开始在院子里挖坑了。 
  唐婉看着谭东认真的样子,在后面轻轻笑了笑:“栀子花还那么小,你为什么要挖那
么大的坑?” 
  “你不知道,栀子花的生命力非常顽强,现在你看它这么小,再过几年,它就会长成
一株栀子花树,它会比你的人还高。” 
  谭东挖好了坑,将事先准备的山土填到坑里,再将那盆小小的栀子花移到坑里。那株
栀子花异常娇弱的样子,和它周围那么大一片新土比较,还有点孤单的感觉。谭东洗了手
,站到唐婉的身边。 
  “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我们家就有一株很大的栀子花树,它比我的人还高,枝叶
茂密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春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会发现栀子花树那碧绿的叶子间,
已经生出了无数朵洁白的花,它们的清香会弥漫在整个院子里。那时候我上学之前,总会
摘上许多栀子花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因为那些花,我简直成了班里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
,她们围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对我露出微笑,她们都怕我不给她们花。那整整一个上午
,教室里都会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就算是再严肃的老师,走进教室,脸上也会露出微笑
。” 
  唐婉拉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你现在又有一株栀子花了,几年之后,它又会枝繁
叶茂。” 
  谭东情绪出奇地好,他温柔地抚摸唐婉的长发:“这是我们的栀子花树。” 
  “以后每一个春天的早晨,我都要你为我去摘些栀子花放在我的床边,我睁开眼便会
看到它们。” 
  “还有我,你睁开眼的时候,我一定会守候在你身边。”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让唐婉想到了“幸福”这个词。能够和自己爱的男人,在
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小镇上,安安静静地生活,唐婉真的感到很满足了。当然,这满足之
中还有一丝阴影,但那些阴影终究会过去,就像那个瘦子,他不会永远呆在沉睡谷中。那
之后,他们就真正成为沉睡谷的居民了,再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将会在平静与幸福中终
老一生。 
  唐婉的快乐就是谭东的快乐,他显然受唐婉情绪影响,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但
是,这一切,忽然在一瞬间就全都改变了。 
  唐婉在屋里洗完澡,穿上衣服出门去找谭东。谭东那时便怔怔地呆立在那株纤细的栀
子花面前,不知为什么,谭东的背影忽然就让唐婉的心里蒙上了层阴影。 
  谭东不知道已经这样站了多久,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伛偻了许多,而就在刚才,他赤
膊挖坑时,满身还都显示出一种强健的力量。唐婉慢慢走过去,站到他的身边时,他都恍
然不觉。唐婉看到他满脸萧瑟,竟似像在短短时间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谭东。”唐婉胆怯地叫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看了看唐婉,居然仍然满脸萧瑟。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唐婉声音里已经有了些颤音了。 
  “我在想,这栀子花真的会长成一株栀子花树吗?”谭东缓缓地说,那声音从他嘴里
吐出来,陌生得却像来自遥远的不可测的空间。 
  唐婉全身在瞬间变得冰凉,她用力握住了谭东的手,感觉不到昔日让她满足的力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好吗?”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忽然重重地叫。 
  他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唐婉说过话,唐婉恐惧得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谭东忽然变得
焦躁起来,情绪激动。他喃喃地念唠:“没有栀子花树了,这棵小小的栀子花怎么能长成
栀子花树呢,长成一株栀子花需要好多好多年的时间,谁知道这么长时间中会发生什么呢
。” 
  “你说什么。”唐婉从后面抱住了谭东的腰,“好多好多年算什么呢,反正我们有的
是时间,我们一定会等到它长成栀子花树的。” 
  “没有栀子花树了!”谭东再次大声地叫,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只轻轻用力,便
挣开了唐婉的拥抱。他蓦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在那新栽不久的栀子花上,只一
脚,便将那根纤细的花枝踩断,脚在上面重重辗过,不多的几片花叶便完全陷入到松动的
泥土之中。 
  唐婉被吓得傻了,她呆呆在立在一旁,眼泪飞快地从眼帘里滑落下来。她的整个身子
都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栗。 
  谭东回身,盯着唐婉,似乎唐婉的恐惧惊醒了他,他激动的神色里带上了些歉疚。他
冲着唐婉摆动双手,似乎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些声音在他的喉咙里
打滚,却终于还是跌落回去。 
  唐婉一边颤抖一边流泪,那模样凄婉到了极致,无助到了顶点。 
  谭东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他蓦然转身,一语不发,便拔脚狂奔。唐婉惊愕过后,追到
门边时,谭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了。 
  “谭东!”唐婉无力地叫一声,身子也瘫软下来,需要倚靠墙壁才能站稳。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谭东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他刚才急奔而出,想也没想,根本不知
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觉得胸中有股力量激荡得他几欲疯狂。他知道那是什么,却无力
与之抗衡,如果能有一种办法让他彻底解脱,他会毫不犹豫选择让自己得到解脱。他在错
综复杂的小巷里奔跑,迈上几级台阶,铁索桥居然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没有停留,直奔到
桥上。 
  站在桥中央,谭东剧烈地喘息。 
  波光鳞鳞的河水中倒映出唐婉的面孔,谭东的心都疼得抽搐。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
唐婉,但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人必须做出一些与自己的意愿相悖的事情呢。水光中的唐
婉渐渐消散,谭东发出嘶心裂肺的吼声,心中的悲愤竟再难抑制,他纵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 
  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异常清冷,谭东奋力划动双臂,迎着水流的方向,逆流而上。
不知道游了多久,谭东身上力气用尽,他仰躺在水面上,任河水载着他随波逐流。 
  后来他睁开眼,居然又看到了铁索桥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唐婉的影子又在夜空中浮现
。他立刻想到,唐婉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没有他的陪伴会害怕的。 
  谭东游了回来,带着对唐婉的牵挂和怜爱。 
  唐婉平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也没有了生气。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好久动都不
动一下,像个死人。谭东心疼了,蹲在床边抱住唐婉,连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唐婉无声地流泪,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
回来,我都会原谅你的。” 
  谭东眼中也流下泪来,他更紧地抱住唐婉,似要把她整个人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夜越来越平静,孤灯下的这一对恋人,相拥而泣。 
   
  深夜,沙博与秦歌从网吧回夜眠客栈。一路平静,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再没有出现。为
了不让江南疑心,秦歌先沙博十分钟回到客栈,江南照例又在灯下夜读。秦歌与他打招呼
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过去坐到他的边上。 
  “江老板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意人。”秦歌说。 
  江南“哦”一声,似乎来了兴趣:“你们当记者的见多识广,照你看我不像生意人,
像做什么的呢?” 
  “像个做学问的,文化人。” 
  江南笑道:“你是不是看我成天抱着本书坐在这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那倒不是,文化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即使有一天他弃文从商,或者从事别的职
业,但身上那种文化味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这是高抬我了。”江南摇头苦笑,“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味的话,那就是腐朽
的味道。”他顿一下,再接着道,“在这小镇上生活得平静恬淡,但同时也失去了许多活
着的乐趣。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生活在这里。” 
  “江老板以前的生活一定过得非常风光吧。”秦歌说。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放
着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微笑着冲镜头挥手致意,杂志边上,还零
星掉了好几根头发,便忍不住朝江南的头上看了一下。江南的头发好像比第一次见到时稍
微稀薄了些,如果不特别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秦歌捡起桌上的头发,递到江南面前:“你掉头发了,可是心里有什么心结打不开?
” 
  江南怔了一下,他两根手指也拈起根头发,举在眼前,苦笑道:“这些日子,头发真
的掉了不少,我想我是不是病了,也许,我真该抽空去山外的医院检查一下了。” 
  “江老板的手很有些与众不同。”秦歌盯着他的手说。 
  江南的手指细长白皙,保养得也好,指甲剪得特别整齐。 
  江南闻言又一怔,他再自嘲地摇头:“在这沉睡谷中,整天无所事事,我这双手倒比
刚来这里前白了不少。” 
  “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或者变魔术。” 
  “你又高看我了,在这小客栈中,这双手,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事情。”
 
  秦歌仍然继续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双手,也许我会去做医生。”
 
  “做医生。”江南又怔一下,“为什么要去做医生。” 
  “我想这样一双手如果握住手术刀,一定会非常灵活。而只有灵活的手,才能做一些
难度较高的手术。” 
  “秦记者对医学也有研究?”江南笑道,“但医生做手术,除了手指要灵活外,还有
更重要的条件,就是手一定在沉稳。你看我现在这双手,别说沉稳了,就算把一本书举在
面前都要颤抖。” 
  秦歌盯着他,忽然笑了笑:“江老板看的都是些学术性很强的书,但我却喜欢看武侠
小说。武侠小说里常有一种隐者,或遁于泽,或隐于市,他们有的性情懒惰,有的外表萎
琐,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位侠者。但是,只要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们一剑在手,便又会恢
复他们昔日大侠的风采。” 
  江南听得入神:“我倒真希望我有那么一柄剑。” 
  “也许,江老板的剑在心中。” 
  江南哑然一笑:“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还有段不光彩的过去,现在躲在这偏僻的
小镇上浑噩度日,终老一生。我哪还有什么剑,就算真的有剑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我连握
剑的心都不会有了。” 
  秦歌也笑:“也许江老板现在只是剑未出鞘,若剑出鞘时,一定寒光逼人。” 
  江南再一怔,面色已冷峻下来。他柔柔的目光落在秦歌身上:“今晚我听秦记者的话
,好像话中有话一样。恕我愚钝,秦记者如果想说什么,不妨明说。” 
  秦歌呵呵一笑:“我哪里话中有话了,只不过闲着没事过来闲聊几句。” 
  “那倒是我多心了。”江南目光紧盯着秦歌说。 
  秦歌起身:“夜已深,我该回房睡觉了,江老板也早点休息吧。” 
  江南无奈地摇摇头:“做这点小买卖真不容易,好容易等来你们这几位客人,偏偏你
们几位都是夜猫子,不等你们全回来,我就是想睡也不行。” 
  秦歌闻言一怔:“我们都是夜猫子,这么晚了还有谁没回来?” 
  “你应该问这么晚了谁回来了。”江南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今晚第一位回来的客人
。” 
  秦歌回房的时候,眉心就起了一个结。当初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的时候,他只想找几
个人结伴同行,却没想到,同行的这几人,每个人都不寻常。秦歌躺在床上时,还在想组
建这个团是对还是错。适才他与江南一番对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每句话里都有深意
。他料想江南一定会明白他在试探什么,这样,虽然可以让他加强戒备,但同时,也会让
他采取行动。而只有动才能让他显露破绽。 
  秦歌想得入神,直到沙博推门进来。 
  沙博因为这一天又一无所获,情绪略显低落。进门后也无心说话,去卫生间洗漱后,
便脱衣上床。就在他将薄毯掀开的时候,一张纸片忽然轻飘飘地扬了起来。沙博与秦歌同
时看见,沙博飞快地捡起纸片,那边的秦歌已翻身坐起。 
  纸片明显是笔记本的一页,上面有浅浅的蓝色横格。纸片上只有两个字,沙博看完递
到秦歌手中,眼中已现出许多疑惑来。 
  秦歌接过纸条,看到上面的两个字是——唐婉。 
  唐婉。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神色间永远带着些郁悒。她对谭东有一种病态的
依恋,仿佛没有谭东她便无法生活下去。但同时,她身上又有种凄婉的美丽,沙博还记得
初到沉睡谷的第二天,她跟谭东带着行李,离开夜眠客栈,在经过沙博身边时,谭东面无
表情,而她,却在那瞬间,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沙博就在那一次,觉出了这女孩身
上端庄动人的美丽。那瞬间,沙博心里还微微有些失落,因为同行的旅伴中少了那样一个
女孩。 
  现在,这张神秘的纸条上写着唐婉的名字,是否预示着在她身上即将发生些非同寻常
的事情,还是,她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张纸条是谁放在沙博的薄毯里的呢?莫非还是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或者说是老板
娘雪梅? 
  “你看这字体非常潦草,很难辨认,而且每个笔划都拉得很开,不像是女人的笔迹。
你注意到没有,一般人写字根本不会这么潦草,但有一种人,因为职业的需要,他们还必
须专门练习这样的潦草字。” 
  沙博一点即透,脱口而出:“医生?” 
  秦歌点头:“而且你看,这纸条的纸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很白,手摸上去很
细腻,是那种高级记事本用纸。而一般女人是很少用记事本的,所以我猜想不会是那个白
衣女人。另外,留纸条的人显然是在匆忙中留下的纸条,如果是处心积虑,他一定会写好
了纸条再进我们的房间。如果有准备,他便不会用这种纸。” 
  “留纸条的人是个医生,又是匆忙中留下的纸条,这会是什么人呢?” 
  秦歌也参悟不透,他疑惑地道:“我倒是知道这里有一个医生,但是他却是绝不会给
我们留纸条的,除非,他故意设了一个圈套,引我们入局。” 
  猜不出留纸条的人,俩人的话题又转到唐婉身上。沙博捏着那张纸条,忽然心神不安
起来:“在唐婉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身边有谭东,应该不会有危险。”他的心思一
动,想到了那个瘦子。那个瘦子今天晚上,出现在房门口,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的模
样有些怪异,欲言又止,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转身离开。反常的举止背后一定隐藏着不
同寻常的事情,而且,那瘦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么晚了,他在这沉睡谷中能做什么事
呢?会不会他要做的事和唐婉有关?沙博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床。 
  “你要干什么?”秦歌问。 
  “我还是不放心,我想去看看谭东与唐婉。” 
  秦歌想一下:“这样也好,大家终究是一块儿来的,要有什么闪失,谁都有责任。”
 
  俩人一块儿出门,江南还坐在灯下看书,他好像根本不用睡觉,从他身上,也看不出
疲倦的神色。他对俩人这么晚出门显然很奇怪,但却只笑了笑,什么都不问,像一个老实
本份的生意人。 
  走在小街上,沙博道:“这个江南现在是越看越有古怪。” 
  秦歌点头赞同,他有许多话,只是现在还没到跟沙博说的时候。小街上此刻早已没有
了人迹,两边的店铺,甚至再找不出一点灯光,只有青石板的路面反射着冷冷的月光。沙
博和秦歌身上都有了些寒意。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也从前面的黑暗里
显露出来。那黑影跑得跌跌撞撞的,好像后面有人追逐他一般。秦歌沙博身上一紧,沙博
还没做出反应,秦歌已经急步迎了上去。 
  黑影越跑越近,近到足以看清她的模样时,秦歌与沙博都耸然一惊。那黑影竟然就是
他们要找的唐婉。唐婉披头散发,还穿着睡衣,面色异常苍白,因为惊惧,五官都有些扭
曲。 
  秦歌微怔的时候,沙博已经奔到了他的前头。 
  唐婉奔跑中也看清了前面的沙博与秦歌,她惶急地向前伸出手来,好像急欲抓住什么
,同时,她的身子也在瞬间瘫软下来。就在她即将跌倒的时候,沙博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
。 
  唐婉的身子像冰一样冷,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沙博的臂膀之中。沙博心里不可抑制
地就充满怜惜。这时秦歌也已赶到,俩人端详月光下的唐婉,只见她双眼紧闭,嘴唇惨白
,还在不停地颤动,显是惊惧过度晕了过去。 
  沙博抱起唐婉,也不说话,急步回夜眠客栈。 
  江南见到沙博和秦歌这么快回来,还抱着一个人,略显惊奇,他过来只来得及看一眼
面色惨白的唐婉,沙博与秦歌已经快步奔回房间。 
  唐婉躺在沙博的床上,身上盖着薄毯,依然双目紧闭,眉峰紧皱,竟然在昏迷中都消
不去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沙博坐在床边怜惜地盯着她看,半天没有说话。 
  秦歌也站在床边,他这时想到的是:谭东哪里去了? 
  唐婉忽然呻吟了一声,她的手臂伸出来,四处摸索着,沙博毫不犹豫握住了她的手。
唐婉那么紧地抓住他的手,好像抓住他的手,便抓住了可依靠的力量。 
  秦歌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如果仅凭推断或猜测,没人可以知道在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切只有等唐婉醒
来才会明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秦歌看沙博一动不动地看护着唐婉,便起身过去开门。江南站在门
外,平静地说:“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秦歌凝视着他,缓缓地道:“我们这里有一个病人,我们需要的是医生。” 
  江南笑了笑,颇不自然,但他径自向门里走来。“我不是医生,但我却曾经是个医生
。”他说。 
  秦歌一怔,竟然呆立在门边,半晌没有动弹。 
  江南走到床边,平静地示意沙博让开。沙博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向边上让了让。江
南观察了唐婉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铝盒,打开,里面有一个注射器,几支
针剂和一些棉球:“她只是惊吓过度,给她注射一针镇静剂,好好休息一下便没事了。”
 
  秦歌这时站到江南身后,面色已经异常沉重起来。 
  江南熟练地将药水吸到注射器中,用酒精棉擦拭唐婉胳膊,然后将针管中的药水缓缓
推到静脉中去。 
  江南淡淡笑了笑:“现在她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看到沙博眼中露出惊疑的目光
,再笑笑,将空了的针剂举在手中,“鲁米那,最平常的镇静剂。” 
  他站起来,竟什么都不再说,也不问,转身出门离开。 
  关上房门,秦歌便倚坐在床上,神色惶惑,陷入沉沉思索之中,好像有一件重大的事
情已经发生,而他对此却缺少必要的准备,因而,他的神情有些惶急,还有些恐惧。 
  ——有什么事会令理智果断的秦歌恐惧呢? 
  而那边的沙博,却仍然握着唐婉的手坐在床边。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唐婉。唐婉
此刻脸上平静了许多,但脸色依然苍白,嘴唇不经意间还会轻轻颤动。沙博此刻又有了些
心痛的感觉。 
  他想,在唐婉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唐婉在梦里不停地奔跑,那个巨大的黑影又在追逐着她。她又跑进了那条死胡同,那
黑影慢慢向她逼近,并最终缓缓地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那阴影浓烈得像有了形状,她
不能呼吸,她喘不过气来。她低低地呻吟一声,从梦中醒来。 
  黑暗。她睁开眼睛便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夜里,夜是黑暗的,而且,人在睡觉时关灯是很正常的事。唐婉还沉浸在梦的惊
悸中。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会庆幸且惶惑。庆幸适才身在梦中,而梦总会醒来;惶惑
那个黑影这么些年如影相随,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能把他抛开。所以,眼前的黑暗还暂
时不能惊扰唐婉。 
  黑暗太寂静了,唐婉先是因为这些寂静生出些不适,接着,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因为本不算大的床此刻显得空阔了许多。 
  她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敢证实自己的猜测,而蓦然间,她伸手摸去,却摸了个空。
 
  ——谭东已经不在床上了! 
  谭东是习惯深夜不眠的,他在夜里也许会临时出去做些其它事,但他却从不会在夜里
关灯。 
  这眼前的黑暗是哪里来的?谭东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在黑暗里。 
  惊惧在这时又扑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唐婉惊恐地抓紧了被角,身子尽力收缩,蜷成了
小小的一团。 
  接着,她又感觉到了让她更恐惧的事情。 
  这房间里有人呼吸,但那绝对不是谭东的呼吸。谭东的呼吸是粗重的,特别是在夜里
,而此刻房间里的呼吸却极其平缓,还像在竭力抑制。 
  唐婉惊惧得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瑟瑟抖个不停。她颤抖的唇不住嗫嚅
着谭东的名字。在这时,只有谭东能来拯救她,只有谭东才能驱逐掉困扰在她身边的恶魔
。 
  但谭东此刻不见了,那恶魔与自己却近在咫尺。 
  唐婉拼命抓紧被角,使劲咬自己的嘴唇。觉出了痛,她便知道这不是身处梦境。那恶
魔真的从梦境中追逐而来。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唐婉颤抖着缓缓将被子掀下去一点,
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她看到了阴影就伫立在她的床边,她错愕间,便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
。那手轻柔,却让她全身骤起一阵颤栗。 
  她蓦地尖声惨叫,手中的被子被她全力掀了出去,落在那黑影的身上,而她,则不知
哪来的力量,翻身从床上跃起,跳到门边,飞奔而出。她就像一个在水中呆得太久的溺水
者,又像是被惊惧蓄满弦的弓,是崩溃的力量让她脱困而出。 
  后来她就在黑暗的小巷里奔跑,已经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意识。 
  那黑影默默地跟随着她,黑影的步子迈得很慢,但他一步迈出的距离却比常人要大许
多,所以他的速度还很快。他目视着唐婉跌跌撞撞的身子终于消失在前面的黑暗里,精瘦
的身子竟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也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千里迢迢从所在的城市一路跟踪而来,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
单独跟唐婉面对的机会吗?当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唐婉的房间,屋里还亮着灯,唐婉独自在
床上沉沉睡去。他站在床边,手中已拿出了沾有乙醚的方巾,他只要将方巾捂到她嘴上,
便能像掳走袁莉一样,将唐婉掳走。 
  那一刻,他内心激荡着成功后的快感,他仿佛看到唐婉在他面前哭泣,乞求,而他,
却丝毫不为所动,因为这个女人曾经讥诮过他,他发誓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讥诮过自己的
人。 
  但是他的方巾却迟迟不能落下。 
  这是他后来许久之后,仍然不能理解的。那时唐婉平躺在床上,眉峰紧皱,似正在梦
中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开始时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能悄无声息地观察另一个人的
内心世界,似乎可以让他得到另一种快感。这女孩在恐惧些什么呢?难道她能预感到自己
今晚会来到她身边? 
  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那么,就一定是另有隐情吧。这样想,他似乎就能理解了唐婉的痛苦,而且,他居然
在瞬间,对床上的女孩生出了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那一夜,他在悬崖上偷窥到的情景,
他只是远远偷窥,便能从心底感到那么深的恐惧,甚至在第二天便迫不及待要离开沉睡谷
,而唐婉,却身处那画面之中。虽然她不一定能够完全感知,但是,人总会有一些第六感
的吧。 
  他忽然非常同情面前的这个女孩了。 
  唐婉即使在噩梦中,依然保持着她特有的那种美丽,忧郁的、惊恐的、无助的美丽,
它比任何妖冶与性感更能打动人心。因为它能轻易打开人性深处最本能的欲望。这种美丽
是不设防的,它完全展现在你的面前,你只需要伸出手去,便能轻易采撷到她。 
  他盯着唐婉,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生出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情欲却是这些年他竭力要从自己身上摒
弃掉的。他的身子连自己都羞于面对,又怎么会将它展现在女人眼中呢?所以,他宁愿自
己来宣泄那股力量,甚至他会连续好几天,将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那样,在接下来的一
段日子里,他便能保持心境平和了。女人在他眼中是让他憎恶的动物,因为她们有着最世
俗的目光,她们走到一个男人身边,总会有自己的企图。她们明明低贱得不如一条母狗,
却还偏偏要把自己装扮得像公主一样高贵。 
  他几乎已经忘了为一个女人冲动是什么感觉。 
  但他现在面对一个身子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一个头的女人时,却忽然冲动了,而且,
那冲动来得那么强烈,几乎让他不可抑制了。 
  后来,他关了灯,在黑暗里,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在黑暗里回想自己曾经掳掠过的几个女人,她们都曾在她面前流露出恐惧,有几个
还跪在他面前乞求。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轻易得到她们。但愈是这样的女人,愈让他憎
恶。为什么这个唐婉会如此不同?莫非是因为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因为她那种深
入骨髓的无助? 
  他惶惑了,直到唐婉悸醒,然后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颤抖。 
  唐婉的颤抖又让他冲动起来,后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她的面颊。就在这
时,被子突然飞了起来,将他完全罩住。然后,他就跟随唐婉出现在了街道上。 
  唐婉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悲哀地想,难道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绝不可能会喜欢任何女人。但他的
身子,为什么还要在黑暗中不停地颤栗? 

这天夜里死去的人是镇上的梯玛。梯玛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区的土家族的口语,意思是指敬
神敬菩萨的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巫”或“巫师”。武陵山区位于湘鄂川黔四省接壤处
,距沉睡谷数百公里,相传乾隆年间,那陈姓官吏被充军发配至沉睡谷地区时,在这里生
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经过数百年的沧桑,沉睡谷里的土家族人已经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了
,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风民俗却被保留下来。 
  梯玛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师,沉睡谷的梯玛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亲过世后,他
便成为沉睡谷新的梯玛。每年的秋收以后到次年开春,是梯玛活动的旺季,在巫祀不繁忙
时,梯玛也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劳作。梯玛的神圣职责主要包括主持群体性的大型巫祀活动
、主持以家庭为单位,以求嗣、祈福、禳灾、赎魂为目的的巫祀活动和求神问卜与行巫医
。这些年梯玛活动已经大大减少,大的巫祀活动很多年都不举办一次,但很多镇上的人有
了病,还宁愿去看巫医。 
  这位田央宗梯玛颇有些神通,他在父亲去世继任梯玛不久,便有一位母亲带着三四岁
大的男孩来看巫医。小男孩脸色铁青双眼紧闭,满头都是汗珠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田
央宗梯玛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两三分钟后,他说:“不要紧,
把孩子抱回去,对屋当头射三箭,然后洒点水饭,就会好的。”第二天这位妇女专程登门
感谢,那小男孩当晚便醒了过来。 
  又有一次,田央宗为一个刚生下来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点没气的女婴赶白虎。
他接过女婴家人事先准备的红冠红毛大公鸡,咬破鸡冠,取鸡血涂在女婴前额,然后一手
拿鸡和桃树枝,一手把水泡过的大米小米从屋里往外撒,口中念念有词,边撒米边不断挥
舞桃树枝做驱赶状。大约两小时后,梯玛说白虎已经被赶走,那女婴也逐渐恢复了神智。
 
  经此两件事后,田央宗梯玛在沉睡谷中,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和尊重。 
  但现在,年轻的田央宗梯玛却死在了自家门前的小巷里。这个消息飞快在沉睡谷中传
开,人们大清早便从四面八方向梯玛家涌去。 
  梯玛死状极惨,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脸部也有多处被刀划过的痕迹,而致命伤
却是割喉一刀。梯玛的血染红了十块青石板,他的整个尸体,都躺在血泊之中。 
  涌来的人们变得愤怒了,因恐惧而愤怒。 
  杀死梯玛的人,一定是魔鬼! 
  有人高声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们的先人能杀死他,我们就能再杀死他一
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联合起来对付夜叉。 
  如果行凶的人就是夜叉的话,他已经连续在镇上杀了三个人,但他实在不该选择梯玛
作为目标,梯玛在全镇人的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梯玛家门前的小巷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群情激奋,一时场面颇为喧闹。 
  就在这时,梯玛十二岁的小儿子突然站了出来,用种悲痛且仇恨的声音大声道:“杀
死梯玛的不是夜叉,是一个外乡人!” 
  如果说对付夜叉还能让很多人心生惧意,那么现在,大家便再无所惧了。 
  十二岁的梯玛之子再说:“我认识那个外乡人,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于是,十二岁的梯玛之子一下子成为全镇人的领袖,大家拥着他,浩浩荡荡地走出小
巷,走过铁索桥,走进镇东的另一条小巷,然后停在一个门前。梯玛之子一挥手,人们便
如洪水般涌进狭小的院落,进不去的人便把这座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对惊惧的老年夫妇问清了原委之后,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几个精壮的男人
冲进了西侧的厢房,在屋里,见到了一个不算高大却异常强壮的男人。那男人显然对发生
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还未开口,便被众人打翻在地。那几个冲进去的男人不停地殴
打那个外乡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于是,外乡人被五花大绑推出了门,还有些人不解气,在屋里乱砸一通方才罢手出门
。 
  人群已经占据了整条小巷,那外乡人出门时,又遭到了新一轮的殴打。 
  有人指着他大声叫:“他还有几个同伙,现在也在镇子上。” 
  于是,群情激奋的人群押着那外乡人,再次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小街上,这回他们的目
标就是位于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栈。 
   
  也许是镇静剂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来。 
  先是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接着口中叫了声谭东的名字,然后她才睁开眼睛。出现在她
眼中的不是谭东,而是沙博。她惊异地“咦”了一声,继而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沙博的手
。她慌忙缩回手,脸上已变得通红。 
  “你醒了。”沙博柔声说,虽然一夜未眠,但这一刻,他的脸上也泛上红潮。 
  “我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呢?”唐婉问。 
  沙博迟疑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婉的这个问题。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飞快
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她惊疑地双臂抱在胸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怎么会在这里,谭东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沙博便带些歉疚地看着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般。
唐婉镇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梦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赶。她不停地跑
,在那条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两个人跑来。 
  “难道,难道夜里发生的不是在梦中?”她脸上的惊惧更浓了。 
  “你在梦里都梦到了什么?”沙博轻轻说,“不要害怕,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你是
安全的。” 
  秦歌这时也走到床边,微笑着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来,但她随即想到了件让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谭东不见了,如果昨夜
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她半夜醒来,谭东便已经不在她身边。 
  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终于丢下我了。” 
  她想起傍晚时谭东的异常,那株被他一脚踩入泥中的栀子花,他立在花边略显伛偻的
背影,她绝望地呻吟了一声,身子随即又开始颤栗。 
  沙博双手拥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的情绪怎么会在这瞬间会变得如此激
动。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够面对着他:“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 
  “谭东走了,再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唐婉嘶声叫。 
  “这里每个人都会保护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脸颊,逼迫她紧盯
着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是个法律社会,没有人可以随意伤害别人。就算有
,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人,他们都会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伤害。但是,这一切都要你自
己先振作起来,没有人是天生的弱者!” 
  唐婉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泪水却还如雨般落下来,身子因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沙博
再轻轻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块儿去找谭东好不好。” 
  唐婉重重地摇头,想说谭东已经离她而去了,但哽咽让她说不出话来。继而她又不住
地点头,她还想着能找到谭东,问他怎么忍心抛下自己。 
  那边的秦歌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过来递给唐婉,然后拍拍沙博的肩膀,低声说:“
还是让她独自平静一下吧。” 
  沙博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间恢复了力气。她翻身赤脚下床
,不容秦歌沙博阻拦,已到了门口。她的口中叫着:“一定是谭东看到我不在来找我了,
一定是。” 
  门打开,唐婉呆呆地立着,继而身子一软,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将她扶住
。唐婉的脸上,又已经充满惊惧。 
  门外站着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个瘦子。 
  “你来干什么?”沙博沉声问,不知觉中,他竟对瘦子也生出了些敌意。 
  “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沙博说着话,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挡在唐婉身前,“现在我只想知
道,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到沉睡谷。” 
  唐婉似已被骤然出现的瘦子吓得傻了,她呆呆地坐那儿,无声地流泪。 
  秦歌上前一步,低声对瘦子道:“我们出去谈。” 
  “就在这里,我必须当着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觉得有些事情,她有权力知
道。” 
  “这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听你说。”秦歌声音里也带上了些敌意。 
  沙博转身向着唐婉,柔声道:“你愿意听他说吗?” 
  唐婉毫无反应,仍在继续无声地流泪。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个请的手势:“如果你真想跟我们说些什么,那就跟我出去,她现
在的精神状况,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告诉她真相,就是在帮她,你们这样一昧地只在表面上维护她,其实是在害她。”
瘦子说,“我曾经是个医生,我知道如何给病人治病。” 
  “你是医生?”秦歌脱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张纸条?” 
  “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认。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点点头:“我以为你们发现纸条后,能早点去找她,这样,不用我说,你们就能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歌口气已经缓和下来。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来找你们,就是想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现在却
必须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想知道。” 
  唐婉忽然用力点了点头,那么用力,眼帘上的泪都被甩得飞了起来,落到边上沙博的
脸上。“我想知道。”唐婉说。 
  瘦子向着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说出真相之前,你却必须要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沙博抢着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唐婉:“你必须先向我道歉,这样,你我才都能
得到解脱。” 
  “道歉?”唐婉疑惑了,边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们公司的电梯里,那时,你和一个叫
袁莉的女孩在一块儿。” 
  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没有犹豫,立刻轻声道:“对不起,如果那时我们伤害到了
你,我现在向你道歉。” 
  瘦子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唐婉,半晌,忽然长长叹息一声,目光终于变得柔和起来
。他说:“原来原谅一个人会让人变得这么轻松。” 
  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时,忽然再没有了以前那种恐慌的感觉。她似乎明白了
瘦子那句话的含义,又似乎还不全懂,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瘦子转身,向后退了两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坦然起来:“你们想
知道我为什么会到沉睡谷来,我现在告诉你们,就是因为她。她曾经在电梯里跟她的一个
同事讥诮过我,所以,我一定要报复。” 
  “就因为她取笑过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这里?”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经发过誓,决不让任何人讥诮我。所有曾经讥诮过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
付出代价。” 
  “袁莉!”床边的唐婉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着秦歌:“那个叫袁莉的女孩已经死了,你们不要以为是我杀了她,我
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惩罚,结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进了蔷薇河。” 
  秦歌忽然就愤怒起来:“谁给你惩罚别人的权利。” 
  “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报应是天道运行的规律,但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
因都会有果,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么,我就要自己让他公。”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瘦子的话从理论上无可辩驳,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
事情,太多的善在受着恶的欺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只有存在于我们的理想之中。但是
,秦歌心里还是觉得瘦子的话有不妥之处,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不妥在何处。 
  唐婉呆呆地望着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说的话,袁莉已经死了,怪不得在那彝家小
城,她再见到瘦子,心里会那么恐慌,原来,她那时,便已经感觉到了瘦子身上弥漫的杀
气。 
  “我不是来跟你们讲天的,我要告诉你们昨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这也是你们现在急
切想知道的。”瘦子说。 
  众人不语,默认了他的话。 
  “我跟随她来到这个小镇,因为她身边有一个男人,我根本没办法向她施以我的惩罚
,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监视他们俩。” 
  唐婉惊诧地张大了嘴巴,竟似连知道袁莉死去的悲伤都忘了。 
  “我在他们租住房子后面的悬崖上,找到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他们的窗口。而且
,我又在这小镇上买了一架望远镜,所以,每天晚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的本意,是找出他们的弱点,再伺机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我真的发现了一个
秘密,是那个叫谭东的男人的秘密。” 
  瘦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蓦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个秘密让我非常震惊,我忽然就对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第二天
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车站,打算坐车离开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不开的,偏偏
那个哑巴司机死了,死在铁索桥上。我知道这件事后,更害怕了,因为只有我知道杀死哑
巴的,不是镇上人说的什么夜叉。” 
  “那么谁是凶手?”秦歌紧张地问。 
  瘦子看了一眼同样睁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这才沉声道:“是谭东!” 
  “你撒谎!”唐婉尖声叫,“谭东不会杀人,谭东怎么会杀人呢?”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谭东?”秦歌也皱着眉问。其实,他在听到瘦子说起谭东的名字
时,便已经认定了这必将会是事实。谭东身上的暴力倾向实在太严重了。 
  “因为我在悬崖上看到了谭东的秘密。” 
  ——瘦子在悬崖上看到了什么? 
  当他醒过来,正在懊丧谭东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谭东忽然再次出现了。瘦子手中的
望远镜倍数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谭东的脸。那是张绝对漠然的脸,你从那脸上,看不到
任何属于人世间的表情。他从床上坐起来,腰板挺得笔直,眼睛虽然睁着,但那里面却暗
淡无神,就像一双死鱼的眼睛。 
  瘦子已经观察多时,他不能说熟悉谭东,但对谭东惯有的表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谭东
此刻的反常,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兴奋得握住望远镜的手都在轻微地颤动。 
  谭东在窗内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边,好像在注视着床上的唐婉。唐婉的头发刚好在
窗子的底部,瘦子能准确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谭东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神色漠然,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那么长
时间竟连眨都不眨一下。这时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好像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
象。 
  蓦然间,望远镜里出现了一把匕首。 
  悬崖上的瘦子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举起,停留在空中好一会
儿,蓦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幅骇人的画面。夜深人静的窗口内,一个男人举起匕首向着自己深爱的女
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来,瘦子睁大眼睛,推测出匕首还没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紧张地大
气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会儿,忽然又举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举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时间重复了五次。 
  瘦子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变得急促起来。莫大的恐惧这时向他席
卷过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开始轻微地颤栗。 
  望远镜里,谭东的脸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连他自己都
不知道匕首为什么刺不下去。 
  终于,谭东放弃了刺杀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内,而他,则缓缓
地转身,缓缓地走出了瘦子的视线。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脚步迈出时似乎要费很大的力
气,落下时却很快。他走动时,上半截身子纹丝不动,两只手垂在两侧,连最轻微的摆动
都没有。 
  悬崖上的瘦子不敢动,也不能动。他的身子变得冰凉,而且,恐惧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他不知道,如果现在回去,碰上谭东,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瘦子上悬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谎!”唐婉声嘶力竭的叫声已经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谭东怎么会要杀我,
我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从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这里,只为了能到一个谁也不
认识我们的地方,平静地生活。现在我们实现了我们的愿望,他怎么会要杀我,你这个骗
子,你在骗我!” 
  “那么昨天夜里谭东怎么会不在你身边?”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这问题也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是,她绝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谭东
要杀她,谭东居然向她举起了匕首! 
  “你撒谎,谭东不会杀我,绝不会!”她只能用绝望的叫声来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听得呆了,半晌,秦歌才问:“那你又怎么知道谭东就是杀死哑巴司机
的凶手?” 
  “不仅哑巴司机,那个疯女人也是他杀的。”瘦子顿一下,说,“我刚才说了,我曾
经是个医生,虽然已经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个人是否正常我还能看得出来。我
在夜里看到的谭东,绝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的神态,他走路的姿态,都显示他患
有一种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这种症状的具体表现,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梦游。” 
  “梦游杀人?”秦歌惊道。 
  “你撒谎……”唐婉仍在声嘶力竭地叫,但叫声却已变得沙哑。 
  瘦子不理会她的嘶叫,继续说:“当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杀害那个疯女
人的凶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哑巴司机被杀,我就更确信谭东梦游杀人了。” 
  “你因为看到谭东举着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会想到给我们留下纸条。” 
  瘦子点头:“谭东虽然匕首没有刺中唐婉,但是,梦游应该是种无意识的行为,我不
敢保证他下一个夜晚,是否还能用潜意识控制自己。” 
  “他没有刺下去是因为潜意识?”秦歌不解地问。 
  “潜意识这个词你们都不会陌生,有些事情游离在我们意识之外,我们根本感觉不到
它,但它却往往会在某些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下,对我们的行为起到支配作用。” 
  “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为他与唐婉之间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应该是在意识能
感知的尺度之内。”秦歌提出疑问。 
  “但是你别忘了,那时谭东是在梦游之中,处于无意识状态,那么,清醒时的意识,
这时又会反作用于无意识的他,这是唐婉都能幸免于难的主要原因。” 
  “而且。”瘦子犹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经呆若木鸡的唐婉,“梦游中的人,
即使在无意识状态,他的行为,还跟他能感知的意识有一定的关系。就像我们做梦,民间
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吗。” 
  秦歌沙博这时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俩人俱都回头看脸色苍白,面颊剧烈颤动的唐
婉,实在不忍心再用语言来刺激她。但那边的瘦子已径自说下去。 
  “谭东举刀欲刺唐婉,这必定是他一种真实意愿的表现。”瘦子的声音里也有了些不
忍心的成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也百思不解,因为至少从表面看,谭东与唐婉是非
常相爱的一对,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小镇,并且举行婚礼,如果不是因为情到深处,他
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推断与猜测需要一些真实的信息作为依据,但他们显然对谭东与唐婉之间的情感知道
得太少,或许,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只有谭东与唐婉本人。 
  唐婉已经不再哭泣了,泪痕还留在脸上,但泪却似已经流尽了一般。她呆板无神的眼
睛,显示她内心已经彻底绝望,那种凄楚无助的忧伤,已经浸入到了她的五脏六腑、骨髓
深处。她像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不再感知身边的一切。 
  瘦子心里知道,这是精神崩溃的一种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这时,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家俱都一惊,秦歌过去开门,这回站在门外
的,是客栈老板江南。 
  秦歌似乎已经知道了许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江南这会儿显得非
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惯有的冷静。 
  “你们快走,镇上的人正来这里找你们。”他说。 
  “为什么来找我们?”秦歌问。 
  “因为谭东。”江南知道必须让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谭东杀了人,是镇上的梯
玛。梯玛在这小镇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奋,现在已经抓住了谭东。有人说你们是谭
东的同伙,现在人群正往这里来。” 
  听到谭东的名字,唐婉头微抬,似乎有了反应,但旋即又低下头,对一切不闻不问的
样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间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秦歌还是要说:“我们根本不
知道谭东杀人,我们可以向镇上的人解释。” 
  “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听你的解释,那你就留下。我只是来给你们建议的,不能左右你
们的行为。”江南摇头道,“小镇上连续死了三个人,已经点燃了小镇人的愤怒和仇恨,
在他们的脑子里,法律意识是很淡薄的,如果让他们找到你们,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事。” 
  “那么谭东现在怎么样了?”秦歌问。 
  “据来报信的人说,还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说话间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全身再次筛糠样颤抖。沙博飞快地坐到她边上,伸手揽住了
她的肩膀,尽量地拥紧她。 
  秦歌这时再不犹豫,回身道:“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沙博脱口而出:“快去叫杨星和小菲。” 
  “他们昨天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江南说,“现在别管他们去了哪里,只要
不在这里,就不会有危险。” 
  沙博心里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觉,但现在事态危急,也顾不上多想。立刻与秦歌收拾东
西,那边的瘦子一直沉默,这会儿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们能逃到哪里?” 
  秦歌与沙博俱都一怔,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这小镇地处群山之中,离最近的那彝家
小城还有三百多公里。小镇上的人来这里找不到他们,必定要在镇上展开搜索。逃出夜眠
客栈容易,但出去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变得沉凝起来,显然这是一个他也没想到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变
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来: 
  “沉睡山庄!” 
  ——沉睡山庄,传说中凝聚了无数魂魄的城堡,如今,难道那里倒要成为秦歌等人的
庇护所? 
  ——神秘的沉睡山庄主人,是否会收留这样一群危难中的人? 
   
  小菲惊悸了一下,接着便蓦然醒来。昏暗的灯光从屋顶照射过来,但灯泡瓦数极小,
房间又太大,所以光线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时的阴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觉出了极深的寒
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铺就,躺在上面,寒气似乎能渗入到骨头里,小菲忍不住打了个哆
嗦。 
  醒过来,便记起了发生的事,最后一刻,名叫杜传雄的沉睡山庄主人,诡异的笑容又
浮现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随即便惊恐起来。 
  在她的身边,杨星紧闭着双目,显然还未清醒。 
  小菲挣扎着爬过去,不住地晃动杨星,带着哭音叫他的名字。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会这么阴冷?现在还是夏天,可是,在这里,有种沁人心脾的寒
气弥漫。小菲还穿着牛仔短裤与白色的无袖短上衣,这会儿,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变得
像冰样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软,想要站起来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那酒中的药性还没过
去。小菲摇晃杨星的时候,眼睛四处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处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这
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荡荡得竟然没有一件东西,只在对面屋角处,有一个半人高的
木质酒桶。幽暗的灯光在屋里飘荡,那些寒气竟隐隐约约有了些形状,它们如薄烟般与光
线混杂在一处。 
  这里到底是哪里?小菲害怕极了,她已经在后悔不告诉沙博,便擅自跟杨星来这见鬼
的沉睡山庄了。 
  还有庄主杜传雄,那么一个随和儒雅的人,竟会有一副蛇蝎样的心肠。 
  这里实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杨星时,觉出他的身体也是一片冰凉。她便把整个身子都
趴在杨星的身上,使劲晃动他的脑袋,一迭声地唤他醒来。 
  杨星呻吟了一声,然后,胳膊先抱紧了小菲,半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这是醒过来的杨星说的第一句话。 
  小菲不说话,趴在他身上嘤嘤地哭了。杨星挣扎着环顾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己已身
处险境。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么会到了这里。 
  “是那个杜传雄,在酒里下了药。” 
  杨星怔住了,继而便更紧地抱住了小菲:“是我连累了你。” 
  小菲恼怒地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现在得好好想想怎样出
去。” 
  杨星还是歉疚地往下说:“如果不是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会来沉睡山庄。” 
  小菲沉默了一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没关系。如果
你不想我恨你的话,就赶快跟我一块儿想办法离开这里。” 
  杨星盯着小菲,终于点头。 
  俩人挣扎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向门边走去。那门坚固异常,俩人合力推去,憾不动
它分毫。他们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头砌成。俩人面面相觑,一时呆呆地谁都说不出
话来。 
  要想从这样一间石屋里自行脱困而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杨星的目光最后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会意,俩人立刻搀扶着走过去。那酒桶就是
他们昏迷前,杜传雄带他们参观酒厂时看到的那种。在酒桶顶上,居然还有两个杯子,好
像特意为杨星与小菲俩人准备的一样。 
  “他把我们囚禁在这里,却留下一桶酒和两个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杨星不解地
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着酒桶蹲下来,看到酒桶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水龙头,她拧动开
关,一些深红色的液体便流了出来,带着些酒香。 
  小菲关上水龙头时,突然看到酒桶后面有东西,便伸手取出来。在她手上,居然有一
把一尺多长的刀。 
  杨星把刀接过来,已经从铮亮的刀锋处感觉到了它的锋利。 
  这把刀不会是人遗忘在这里的,但它却又放在酒桶后面的阴暗处。故意留下刀,又不
想他们立刻发觉,这究竟有什么用意? 
  酒桶、杯子、刀,这是杜传雄留给他们的三样东西。杨星和小菲后来就相拥倚坐在酒
桶前,苦苦思索。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星忽然觉出了身体的异样,小菲显然也有相
同的感觉。俩人的肚子在同时咕咕叫了两声。 
  饥饿感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但这时候,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小菲还好一点,杨星后来简直饿得人都躁动起来。小菲想起那次,在镇上的郎中那里
,杨星喝下那瓶酒后,胃口大开,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杨星此刻的感受
。 
  但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饥渴是因为人体内缺少一种糖基酸的东西,所以,人在饿的时候,
吃几块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暂时抑制住饥饿。而葡萄酒里面,肯定包含糖的成份。 
  但是,他们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过去的,这桶酒里会不会还有什么古怪? 
  她这样想的时候,杨星已经站了起来。小菲奇怪地盯着他,看到他已经拿起酒杯,拧
开龙头,接了一杯酒。 
  “杨星。”小菲忽然紧张起来,她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恐惧袭来,但她却不知道那恐惧
究竟缘自何方。 
  杨星凄然地笑笑:“那杜传雄为我们留下这桶酒,显然就是要让我们来喝。这时候,
他要对我们怎么样,根本不用费这么多事,所以,这桶酒一定没什么问题。” 
  小菲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杨星将那杯酒尽数喝了下去。 
  她的心头一片茫然,只觉得莫名的恐惧。她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噩
梦。 
   
白衣黑裤的杜传雄负手站在城堡的门边,洞开的大门外面,站着四个外乡人,他们分别是
秦歌、沙博、唐婉和那瘦子。四个外乡人来得匆忙,还有些狼狈,他们这会儿头上有汗,
身上有山土的污渍,背着各自的行李,还在一个劲地喘息。只有那个只穿睡衣的女子,面
无表情,目光呆滞,被一个男人搀扶着,似身有重疾,又像丧失了神志。 
  杜传雄听秦歌讲完发生的事,眉峰紧锁,有一刻的工夫沉默不语。那边的秦歌等人便
焦灼地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适才从夜眠客栈后门逃出时,小街上嘈杂的人声已经清晰可闻。不知道有多少人这一
刻涌向夜眠客栈,他们甚至在嘈杂之声中听出了愤怒和仇恨的味道。 
  他们只有逃。 
  秦歌和沙博轮流背负着唐婉,唐婉这时好像一个木偶般,任由人摆布。从客栈后面的
小巷里一路向北,然后上山。翻过山头,沉睡山庄便出现在他们视线里。那么轻易便见到
了传说中的沉睡山庄主人,他们心里都得到了些许安慰。沉睡山庄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
,透过洞开的大门,他们看到城堡中央的空旷广场上,不多的几个工人在走动,一片安静
详和的氛围笼在城堡之中。 
  “如果你们能向我保证,你们几个跟杀人事件没有关系,那么,我可以暂时容留你们
,并替你们向镇上的人解释。”杜传雄终于说话了。 
  秦歌上前一步:“我们和那几起事件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只是镇上的人群情
激奋,丧失了理智,我们才被迫逃到这里。” 
  杜传雄盯着他好一会儿,终于点头。 
  秦歌等四人进入城堡,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合上。杜传雄引领他们来到一个像是会客
的厅堂,让他们先歇会儿,他派人去镇上察看动静。 
  秦歌等人进入城堡时,便被城堡内的建筑所吸引。城堡内的建筑虽说不上宏伟,但绝
对称得上巧妙,内环房外环楼如此和谐的交织在一处,城堡顶上环状的飞檐,浑然一体,
看不出有一点拼凑的痕迹。站在城堡中转目一看,光是可以见到的门便有数十个之多,看
不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由此可见,这城堡内的房屋不下百余间。 
  现在他们所处的,便是内环房中的一间。房间并不算大,百余个平米,顶上有粗大的
木梁,地上铺着灰色的地砖,墙壁用青石筑成,两扇红漆的木门显得笨重且坚固。 
  杜传雄离开的时候,走到门边了又转回头来:“在我这里,我希望你们不要给我添任
何麻烦。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们最好呆在这屋里不要乱跑。” 
  两扇大门在杜传雄离开后关上了。屋里光线很弱,幸好瘦子很快就在门边摸到了灯的
开关。白炽灯将屋里照得雪亮,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内心是何种滋味。 
  秦歌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他仍然放不下心来,他沉声对沙博
与瘦子道:“这庄主外表谦和,其实却颇有心机,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沙博道:“现在只希望镇上的人能听这庄主的解释,否则,我们在这里不知要等到什
么时候,再说,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大家一时无语,陷入沉默。沙博与瘦子担心此刻的处境,唐婉从逃出夜眠客栈起到现
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且,始终这样面无表情,真的像是丢了魂魄一般。而秦歌此刻脑海
里却有无数的念头,他心中的担心比沙博与那瘦子要多得多,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将自
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俩人。 
  “我忽然有种预感,现在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秦歌说。 
  “你是说江南?”沙博若有所思。 
  秦歌点头,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沙博这个年轻人了,他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是,
当事情发生后,总能在自己的引导下,很快抓住事情的关键。 
  “江南绝对不是一个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生意失败,为了躲避黑债逃到沉睡谷。如果
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在十年前,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个轰动人物。” 
  “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沙博问。 
  “我现在只希望,他和我们这件事千万不要有什么关系。”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门依然紧闭着,甚至外面静寂极了,连起码的人声都没有
。看看表,已近中午,几人心里又开始起疑。就算杜传雄派人到镇上去,这会儿也应该回
来了,无论情况如何,杜传雄都该来跟他们说一声的。 
  这几个小时,外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瘦子走到门边,那门连一点缝隙都没有。瘦子沉吟了半天,终于伸手开门。杜传雄临
走时,只让他们几个不要到处乱跑,打开门看看外面,这当然不能算是给他添麻烦。 
  但那门,却是从外面锁上了。 
  秦歌沙博奔到门边,他们一块儿使劲拉门,那门依然纹丝不动。一种不详的感觉同时
出现在三个男人心中,他们面面相觑,谁都无计可施。 
  沙博缓缓走回到唐婉身边,唐婉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处境。
她的眼睛里空洞得像是连恐惧都已经不在了,这是最让沙博担心的地方。他这时站在唐婉
身边,蹲下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叫她的名字。 
  唐婉的目光动了动,落在沙博身上,沙博心中一喜,正要说话,那目光又轻飘飘地移
了过去,不知落在房间的哪个角落。 
  沙博失望地站起来,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如果不能尽快送大医院治疗,很可能就此精神崩溃,成为一
个精神病患者。”瘦子说。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从这种浑沌无知的状态中醒来,那就是再受到更深的刺激。
这就像医生给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人做心脏博起一样,我们常说的以毒攻毒也是这个道理
。” 
  沙博不语,他盯着唐婉,心想唐婉已经这样虚弱哪还再经得起任何的刺激? 
  大约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众人等得更是心焦。他们轮流不断地走到门边,耳朵贴近门
缝,听听外面的声音。后半个小时的时候,外面似乎有了些动静,但又听不真切,这更加
重了他们的担心和疑虑。这时候,灯忽然灭了,屋内隐入黑暗之中。门边的沙博急步奔回
椅子的位置,触到唐婉后,便站到了她的身前。那边秦歌沉声道:“不要慌,保持镇定。
” 
  瘦子在黑暗里苦笑,不久前,他还用黑暗来惩罚过一个叫袁莉的女孩,没想到黑暗这
么快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如果算是报应的话,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 
  大家在黑暗里谁也不敢乱动,又因为心中惊张,谁都不说话,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此起彼伏。骤来的黑暗让唐婉发出一声尖叫,继而,她恐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谭东,谭东,你在哪里……” 
  沙博闻言心中一喜,唐婉终于从蒙昧无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上前试图安慰唐婉,
黑暗中,唐婉紧紧抱住了他,他便也抱住了唐婉,手在她的背上轻抚,柔声道:“不要怕
,不要怕,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你去把灯打开好吗,我不要这黑暗,我害怕黑暗。”唐婉说,声音里,竟然有了些
缥缈的感觉,“谭东,你知道吗,我十岁那年便不在黑暗中睡觉了。” 
  沙博知道她此刻精神还有些恍惚,把自己当成了谭东,但他却无意说破,现在,他只
想尽可能地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些慰藉。 
  “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怕你嫌弃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
上了你。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在跟别人打架,两个块头比你大很多的人,被
你打得落荒而逃。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你,看你挥动拳头打在那两个
人的身上,打得那两个人直不起身来。那时,我就想,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唐婉的回忆让黑暗里的三个男人都听得很入神。 
  “后来那两个人被你打跑了,他们跑时,围观的人很快向四边散开,而我却因为只顾
着看你,忘了躲避,结果被其中一个人撞倒在地。你走过来,扶起了我,我们就这样认识
了。后来你常常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一直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谭东,其实我
在骗你,我喜欢你,是有原因的。因为你很强壮,你能保护我,你能赶走那么些年一直跟
随着我的恶魔,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唐婉停顿了一下,粗重地喘息两声后,情绪竟很快变得激动起来。 
  “谭东,不要怪我瞒着你,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不想让你说,我喜欢你,其实只是
在利用你。我害怕,我害怕失去你,跟你在一起,我第一次有了安全的感觉,那些恶魔,
他们远远看到你,都害怕得不敢靠近你。但那些恶魔都还在的,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只
是暂时不敢靠近我,他们全都躲在黑暗里,等待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再来伤害我。” 
  黑暗里的瘦子心里一阵阵悸动,忽然就无端地羞怯起来,唐婉口中的恶魔,简直就是
他的真实写照。 
  “你知道吗,我是在十岁那年知道这世上有些恶魔存在的。十岁那年,我还是个小姑
娘,那时候,我喜欢穿粉红色的裙子,头上扎个马尾巴的辫子,到哪儿都笑眯眯的,大家
都说我是个快乐开朗的小姑娘。可是,可是我的快乐和开朗在我十岁那年的一天里,忽然
全部消失了。 
  那是个春天,我跟几个同学去蔷薇河边玩,河堤上长满了青草。我们在草地上追逐着
,我因为摔了一跤跌伤了腿,没多一会儿就落到了同学们的后面。我忍着痛拼命追赶她们
,我想跟大家在一起,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恶魔就是那时候出现了,他们挡在我的
前面,我根本没有在意,想从边上绕过去,他们抓住了我。那是些肮脏的魔鬼,他们身上
散发着恶臭,捂住我嘴巴的手上满是污秽。我拼命挣扎,但我的劲哪有魔鬼大,而且,那
是三个魔鬼。 
  魔鬼就住在桥洞里,那里到处都是垃圾。魔鬼们把我带到那里,捆住我的手脚,还在
我的嘴里塞了块破布。那块布好脏,一股子熏人的气味差点让我呕吐。我害怕极了,不知
道那几个魔鬼要怎么对付我。三个魔鬼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中一个把我按倒在地,手
还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另外两个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后来天黑了,我眼睁睁看着我的
同学们在河堤上叫我的名字,四处寻找我。我想告诉她们我就在这里,但是我说不出话,
当然更没法叫出声来。 
  同学们都走了,河边没有了人,只能听见桥上,不时有汽车驰过的声音。我更害怕了
,哭得身子都软了下来,就在这时,按住我的那个疯子忽然开始脱我的衣服,我隐隐意识
到了些什么,却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这些疯子到底要怎么对付我呢?” 
  唐婉这时真的哭出声来,她的声音变得哽咽了。到这时,沙博秦歌和那瘦子都已经猜
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的心里,都燃烧起相同的愤怒来。 
  “我忽然觉得好疼,疼得我觉得自己已经被他们撕裂开来。那魔鬼趴在我的身上,用
他恶臭的嘴巴咬我,他的舌头就像一条蛆虫在我身上爬。我恶心极了,我疼极了,谭东,
他们要杀死我了,他们把我撕成了一块一块儿。另外两个魔鬼也围了过来,他们也向我伸
出肮脏的手了。我想我一定要死了,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它们渐渐麻木得没有
了知觉……” 
  沙博眼中流下了泪来,他抱紧了唐婉,感到自己的身子正跟唐婉的一道剧烈地颤栗:
“好了,不说了,没有恶魔了,恶魔已经死了,他们再不能伤害到你了。” 
  唐婉竟似听不到他的话一般,径自哭着说:“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想我会感谢上天对
我的眷顾。天上真的有神仙吗?神仙在那个夜晚都睡着了。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
满天的星星,那些恶魔把我丢弃到了很远的河堤上。星星在天上闪呀闪,我拼命地想发生
了什么事,那些恶魔呢,他们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风吹过来了,我很冷,我身上连
一点衣服都没有。我想回家,我动不了,我的身子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沙博把唐婉的头尽力揽在怀里:“别说了,那些魔鬼不在了,他们再也伤害不到你了
,相信我,别说了。” 
  “这些人渣!”秦歌愤怒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响动,好像是他踢翻了椅子。 
  唐婉的话像一根针,刺得每个人的心都在流血。他们到这时,终于明白了这个女孩为
什么会那么恐惧,还有她身上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以及她对谭东那种病态的依恋。这
么些年,那些伤害过她的恶魔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 
  唐婉的哭泣还在黑暗里流淌,每个人的心这时都酸涩极了…… 
  蓦然间,门外有了响动,接着,一道强光从两扇门中间斜射进来。唐婉低低呻吟一声
,整个头都埋到了沙博怀里。秦歌与瘦子后退一步,同时伸手挡在了眼上。那道强光越来
越强,两扇门轰然打开。强光过后,一个人影立在强光之前。 
  白衬衫,黑西裤。正是沉睡山庄主人杜传雄。 
  屋里三个男人短暂的不适过后,眼睛恢复视觉。秦歌与瘦子向门边迎着杜传雄走去,
还未到门边,他们一下子呆住了。 
  在杜传雄的身后,是黑鸦鸦的人群。 
  这些人高矮胖瘦都有,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装束,但此刻,神情俱都异常冷静,全没
有了在不久前涌向夜眠客栈时的激奋。什么原因让这些人在短短时间内平静下来? 
  在人群后面,他们还看到广场上立起两根高高的木桩,两根木桩之上又担着一根横木
,谭东双臂被缚在那横木之上吊在半空。 
  儒雅的杜传雄站在门边的神情带着些讥诮,好像在奇怪这几个外乡人怎么会到沉睡山
庄来寻求庇护。沉睡山庄在沉睡谷中,早已与沉睡谷融为一体,他怎么会为了几个外乡人
,与所有沉睡谷的人为敌呢? 
  现在,他看着屋里的四个人,就像看一群呆子。笼中的呆子。 
   
  这已经是杨星第三次去喝酒了。 
  那些酒进入身体的一瞬,犹如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一种温热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舒
畅,饥饿的感觉也因此淡弱了许多。可是,暖流像是冬天露天里的开水,很快就会变得冰
冷,饥饿的感觉也会再次袭来,而且,愈来愈让他无法忍受。 
  葡萄酒喝得多了,他的脸孔已经变得通红,每次喝完酒,他都会躺在地上,头枕着小
菲的腿。他的神智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小菲失神落魂地倚墙而坐,两只手无力地抱着杨星的脑袋,木桶就在她前方不远的地
方。她似乎已经不想再去阻止杨星喝酒了。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们陷入了一场精心
设计的圈套之中,那圈套和这葡萄酒肯定脱不了关系,但是,她却不知道如何来阻止这一
切。杨星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含混不清。她也懒得去听。她的心底早已变得如冰一样
寒,现在,她只希望她所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杨星第三次挣扎着坐起来,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坐起来只因为他又饿了,他
要喝酒。 
  他缓缓地向木桶爬去,通红的脸上因为渴望而极度扭曲着。 
  那边的小菲忽然跳起来,先于杨星到达酒桶。酒桶边的地上就搁着那把锋利的刀,小
菲把刀握在手中,发疯地向着木桶砍去。木桶很结实,前几刀下去只砍出了几道浅浅的印
痛,但接下来有两刀,却将酒桶砍开了两道口子,酒一下子溢了出来。小菲还在不停地砍
,似乎要把所有的力量用尽才肯罢手。 
  “不要!”杨星撕心裂肺地大叫,他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踉踉跄跄地站立起
来,一下子就到了酒桶边上。他回身用力推向小菲,小菲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
。 
  杨星顾不上小菲,飞快地将嘴对准桶里泄出来的酒,贪婪地大口吞咽。 
  小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杨星,心里已渐渐被一些绝望充满。她再次站起来,冲到桶边
,手中的刀又胡乱地砍在酒桶之上。 
  更多的酒泄了出来,杨星慌张地用手去堵,但哪里能堵得住。他恼怒地回身,再次重
重地推倒小菲。小菲跌倒在地上时,觉出腿火辣辣地疼,而杨星,此刻已经一步步向她走
来,睁着赤红的眼睛。 
  “你不要再砍了!”他嘶声大叫,“你再砍我就杀了你!” 
  杨星疯了,小菲想,这难道就是杜传雄想要见到的结果? 
  杨星又回到酒桶那边了,酒泄出的劲道已经弱了许多,他再次凑上嘴巴,泄出来的酒
便流到了他的头上和脸上。他的表情已经极其怪异了,眼珠上翻,嘴巴微张,脸部肌肉急
速地抽动。蓦然间,他翻身倒地,竟是再也不能动弹。 
  停了一会儿,小菲忍着痛爬过去,听到地上的杨星发出了轻微的酣声。 
  他居然在酒力的作用下,睡着了。 
  小菲想,睡着了真好,他就可以不再饥饿,不再去喝那葡萄酒了。她怜惜的倚着木桶
坐下,把杨星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到了这时,她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杨星,这都是那个该死的杜传雄的诡计,他要从精神
上彻底让杨星崩溃。她现在洞悉了这个阴谋,但除了打破酒桶,便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
那葡萄酒是毒药,它毒不死人,却可以毒死人心。杨星用酒来止饿,分明是饮鸠止渴。 
  杨星的身子越来越冷,小菲的心却比他的身子还要冷。 
   
  沙博的身子又挡在了唐婉的身前,唐婉惊恐地蜷缩着身子,她的神情很矛盾,像是想
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去知道。 
  门边的秦歌怒视着杜传雄,忽然间笑了笑。 
  杜传雄做出副惊讶的表情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这时候为什么要笑。” 
  “当然因为你。” 
  “你想指责我言而无信是个小人?”杜传雄微微一笑,“如果我说你们上午来的时候
,我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一定不会相信。” 
  “今天。”秦歌怔一下,“莫非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每年的今天,是我们沉睡山庄祭酒
神的日子。” 
  “祭酒神?”秦歌显然又是一怔。 
  “沉睡山庄生产葡萄酒,沉睡谷的居民这些年,也都靠种植葡萄为生,所以说沉睡山
庄的葡萄酒,和全镇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按照当地的习俗,每年秋收的时候,镇上都要举
行隆重的祭农神活动。现在沉睡山庄入乡随俗,便选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来祭酒神。” 
  “但祭酒神好像跟我们没有关系。”秦歌皱眉道。 
  “本来是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杜传雄目光一凛,“每年的祭酒神都由镇上的
梯玛主持,而现在,梯玛田央宗已经被你们的朋友杀死了,所以,镇上的人要用你们那朋
友的血来祭酒神和死去的梯玛。” 
  秦歌悚然一惊,目光越过杜传雄,越过他身后黑压压的人群,落在被高高缚起的谭东
身上。谭东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但身上却已是衣衫狼籍,血迹斑斑。秦歌一下子愤怒
起来:“你们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所以,我跟镇上的人商量,决定给你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秦歌问。 
  杜传雄沉默了一下,目光如炬般盯着秦歌,一字一顿地道:“上天梯!” 
  人群在杜传雄后面飞快地向两边分开,中间露出一条通道来。通道直通到高高竖起的
木桩之下。杜传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又带上了些笑容:“不管怎么说,既然你
们身在沉睡山庄,又恰逢其会,所以,祭酒神这等大事,我们是不会怠慢了客人的。” 
  秦歌转身看了看瘦子,再回头与沙博对视一眼。事情到了这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没有
了选择。当沙博扶着唐婉站起来的时候,秦歌终于当先走了出去。 
  沙博搀扶着唐婉,尽力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唐婉在经过人群结成的通道时,整个身
子都已经软软地落在了沙博的手臂上。沙博心中不忍,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能有什么
办法? 
  “谭——东!”蓦然间,唐婉发出一声嘶叫,她已经看见了被高高缚在横木上的谭东
。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量,她竟然一下子挣脱了沙博的搀扶,飞快地向木桩下奔去。前面
的秦歌瘦子想阻止她,但都被她此刻生出的大力摆脱。 
  秦歌等三人只能加快速度赶过去。 
  前面的唐婉被两个身穿奇异服饰的人拦下,无论她左冲右突,都不能突破两人的防线
。 
  那两人头戴扇型的法冠,上绣五位祥光笼罩的天尊,左右耳畔飘下的黄色飘带上,分
别绣出“日”“月”两个字。身上的衣服是宽身的大袖红袍,领襟左绣金黄色“千千雄兵
”,右绣“万万猛将”。肩背左右分别绣金色“日”字与银色“月”字,前胸后背皆绣金
黄色八卦图。下身穿八幅罗裙,那是由八块宽一尺长三尺的青、蓝、红、白并不相连的布
块做成的裙子。 
  这两个怪异服饰的人,无论唐婉从哪个方向冲去,总有一人挡在她的身前,另一个便
一手摇铜铃,一手握司刀,来回跳跃,嘴里还在唱着: 
   
   我阳眼一双封了,阴眼一双开了, 
   我寅时听神,卯时嘞咿,听鬼啊! 
   我阳口封了啊,阴口开了啊, 
   寅时说神,卯时嘞咿,说鬼啊! 
   
  秦歌等人赶过来,沙博使劲拉住唐婉。唐婉还在嘶声冲着高处的谭东叫他的名字,那
神情,显示已失去心智,陷入疯狂的状态了。 
  横木上的谭东呻吟了几声,微微睁开了眼,力量竟也神奇地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也开
始冲着唐婉大声叫她的名字,声音凄楚且绝望。 
  这时杜传雄也来到了他们的边上,秦歌回身怒视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镇上的人不肯放过你们的朋友,而且,他确实杀了人,三个人
,其中一个还是镇上的梯玛。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道理放之四海行之天
下,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杜传雄说。 
  秦歌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要说:“只有法律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镇上的人,或者你
,都没有这个权力。” 
  “这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想他死呢?”杜传雄淡淡一笑。 
  “那你就不要纵容他们做这种违法的事。” 
  “违法的事?”杜传雄眉峰皱起,这瞬间他的神情微有些激奋,“法律到底是什么呢
,它保护的又是谁的利益?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罪恶的事情发生,真正能受到法律制
裁的不及十之一二,这除了法律本身的脆弱和不完善,更重要的原因,法律本身就是对人
性的一种贱踏。只有对人性的贱踏才是真正的罪恶,天地间大道运行,自有因果报应,法
律不过是一些人用以施恶的裹脚布,蒙昧的人们永远被蒙昧,就像你,自以为受过教育,
可以用法律这个武器来指责别人,却忽略了天道运行最寻常的善恶因果!” 
  杜传雄蓦然转身,冲着寂静的人群举起双手,大声道:“如果有人来破坏你们辛苦建
造的家园,你们会怎么样对待他?” 
  人群激奋起来,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过来。那些朴实的面孔,声嘶力竭地嘶吼,仇恨让
它们渐渐扭曲变形。 
  秦歌等人都变了颜色,这种群情激奋的场面,绝不是单靠他们几个人所能应付的。秦
歌上前一步,冲着杜传雄道:“即使这世上有些罪恶受不到法律的制裁,但是,起码法律
作为一个尺度,制约着一些恶行的发生。任何事物都有一个逐渐完善的过程,作为旁观者
,你可以忽视这个过程,但却不能否定这个过程。” 
  “那在这个过程中被伤害的人呢?”杜传雄逼视着秦歌,“他们也必须忽视这个过程
吗,他们要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更甚于生命来维护这个过程吗?”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管一种秩序如何努力,但都不能同时保证所有人的利益,
人在其中受到伤害,不是用一些理论就能抚平的,伤痕永远存在。这道理就像人制造了飞
机,每年飞机失事给多少家庭造成了悲痛,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飞机本身的错。 
  那边的杜传雄此时显然不想再跟秦歌争辩下去,他皱着眉道:“如果你们能配合今天
的祭酒神仪式,或许你们还有一点机会,你选择吧。” 
  秦歌回身与秦歌瘦子对视,终于缓缓点头。 
  竖立的木桩后面摆上了几把椅子,杜传雄让秦歌等人享受到了其它人没有的待遇。唐
婉仍然激动,但沙博死死把她按住,不住在她耳边轻声抚慰。 
  场中的仪式已经开始,那两个头戴法冠,身穿大袖红袍与八幅罗裙的人,围着两根木
桩不停地舞动。他们手中的铜铃系在一根一尺左右的木棍上,司刀上串着十几个铁圈,柄
上饰有五色片,铜铃与司刀在他们手中哗哗作响。他们舞蹈的姿势只是不停地左右跳跃,
两手举着法器在空中乱舞,口中不住地念着咒语。 
  杜传雄道:“你们的朋友杀了镇上的梯玛,这两个人都是梯玛的徒弟,镇上的人叫他
们传法弟子。” 
  这时场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杜传雄在边上说那是帮师,协助梯玛完成仪式的人。帮师
各手执一杆大红旗子,在传法弟子头上忽拉忽拦地舞。 
  人群起初轻声跟着哼唱,渐渐那声音激昂起来,因为方言极重,秦歌等人也听不出来
他们哼唱的是什么。就在这时,又有人捧着两个长形红木匣子上来,两个传法弟子便对着
匣子舞蹈一番,最后才将匣子打开。 
  匣子里是刀,足足有二十余把。 
  传法弟子用舞蹈的姿势,把刀取在手中,又旋转舞蹈一番后,居然将刀柄插到了竖立
着的木桩之上。秦歌等人这时才注意到那木桩上面,有一些整齐的凹槽,与刀柄刚好吻合
。大家起初并没有在意,只当这只是仪式的一种。待到那两名传法弟子将二十余柄刀尽数
插进木桩之中,喧哗的人声蓦然而止,传法弟子与帮师也垂手站在一边,杜传雄却站了起
来,站到秦歌等人的面前。 
  “我刚才说了,如果你想救你们的朋友,还有一个机会。” 
  秦歌精神一振:“我们要怎么做?” 
  “上天梯!”杜传雄重重地道。 
  天梯就是插入木桩的刀,上天梯的意思就是要人赤足踩着刀锋爬到木桩上去,如果能
将缚住谭东的绳子解开,那么,镇上的人便会放过谭东的性命。而且,上天梯本身已经是
对亡者的祭典了。 
  那些插在木桩上的刀,刀锋向上,阳光下泛着寒光。 
  秦歌与沙博瘦子面面相觑,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缚在横木上的谭东虚弱地发出些
呻吟,他无力的目光投到这边,嘴唇蠕动着,似乎有话要说,但因为伤势过重,他只能发
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但是,从他那绝望的目光中,秦歌等人还是看出来他的心意。他
是让大家不要管他,他凝望唐婉的目光里,满是歉疚。 
  唐婉怔怔地与横木上的谭东对视,激动竟已不知觉中平复。这种平静让大家都觉察出
了些不安。 
  沙博蓦然长身而立,他重重地道:“天梯,我来上!” 
  说话时他的神情已有了些悲壮的意味。 
  秦歌比他更快,站起来便拦到了他的身前:“我来!” 
  杜传雄皱着眉盯着他们俩,好像很不解的样子:“你们跟他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
要因为他做这种极危险的事呢?” 
  “我们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秦歌道。 
  “但是很可惜,你们俩谁都不能上天梯,按照规矩,上天梯的人必须是被救赎者的至
亲。据我所知,你们都不是。” 
  “我一定可以!”唐婉神色凛然地出现在了秦歌与沙博的身前,“我是他的妻子,我
们刚在这小镇上举行婚礼。我是他至亲的人,所以,这天梯,我来上。” 
  “唐婉!”沙博上来拉住她,但却被她轻轻挣脱了,她面向着横木之上的谭东,居然
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无比凄楚。 
  横木上的谭东错愕地盯着下面的几个人,蓦然间,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叫:不—
—要——!” 
  唐婉已经一步步向着木桩下走去,她淡蓝色的睡衣上已经沾满污渍,一双粉色的拖鞋
在行走中落在了她的身后,她的足纤秀且白皙,阳光下还有些淡淡的晶莹。现在,这双脚
就要踏上那闪着寒光的刀锋之上了。 
  ——上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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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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