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ivilion (亭在远方),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一节 组曲 一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hu Nov 10 16:31:40 2005)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一节 组曲 一 


      三月初,我接到一个女性朋友打来的问候电话。说是朋友,我和她之间其实并不
怎么熟悉,只是因为在同一本音乐杂志上撰稿的关系因而在编辑部见过一次面。那差不多
是一年以前的事了,我们的聊天话题也仅仅局限于霍夫曼和帕德列夫斯基之列。(注:Jo
sef Hofmann, Ignacy Jan Paderewsky。两个人都是以演奏肖邦琴曲而闻名的波兰钢琴家
。) 
      电话里她介绍自己目前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广告公司做文案,已经不再写关于音乐
的稿件了。口吻听来并不感到遗憾,毕竟幸福的生活离不开稳定的收入。聊了一阵后,她
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广告公司为新摄汽车广告大获好评而举办的派对酒会,就是那种有高
级香槟和像样的水果拼盘的并且有一些社会名流参加的纯社交型聚会。 

      "非常热闹的酒会。我们正好可以见个面。"她说。 

      虽然我并不喜欢热闹,但是觉得偶尔以这种方式保持与外部社会的联系没有什么
坏处,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她提出这个邀请并没有别的含义在里面。
她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结束通话前,我们依然聊了些音乐方面的话题,霍夫曼和帕德列夫斯基之类。除
去音乐,两个人的共同话题非常有限。 

      "虽然已经不再写东西了,但音乐杂志还一直在看。你最近写的那篇关于他的专访
我刚读完,所以想到给你打个电话的。"她仿佛是在解释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他的
乐迷。" 

      让-雅克·科洛。这是她提起的音乐家的名字。 

      挂掉电话后,我拿起昨天的一份报纸浏览。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报纸
上仍旧有着关于法国钢琴家让-雅克·科洛的系列报道。这也难怪。毕竟死去的是当今世
界赫赫有名的音乐家,死得又是那样突然--一月十七日,也就是他原定在上海进行自己远
东音乐之旅的首场演奏会的那一天,因突发性心脏病不治逝世。当晚,世界各主要媒体都
播报了这一新闻。 

      一月和二月,"传奇钢琴家之死"几乎是各报纸杂志电视广播的保留节目。钢琴热
也刹那间席卷世界,据法新社报道,一月下旬国际钢琴销量增加九十个百分点,差不多近
倍增长。不只钢琴,与音乐相关的产业均有不俗表现。短期内全球经济都有不同程度的相
关良好反应。有关专家特将此社会经济现象命名为"科洛现象"。 

      现在所能看到的钢琴家生前的照片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式,他身穿黑色礼服坐在黑
色的三角钢琴前弹奏乐曲。照片上的钢琴家面貌端正,体型瘦削。有人说他带有犹太血统
。从外表来看,确实有一些东方式的感觉。 

      从官方资料上能确认的只有让-雅克·科洛是法国人这一点。一九七三年他出生于
巴黎市郊。二十四岁前的经历不怎么清晰,那时的他还没有出名,和这个世界上数以亿计
的人一样默默无闻。从资料上看(至少没有官方记载),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间有名的音
乐学校学习过音乐方面的知识,似乎也没有什么有名气的音乐界专业人士教授过他钢琴方
面的技巧。换言之,这个被誉为天才中的天才的年轻音乐家确实是自学成才。他在巴黎某
个角落里默默弹了十几年的钢琴,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一举成名。 

      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九七年那场使他成名的的传奇演奏。那一年的三月,他参加了
欧洲一个有着近百年传统的国际钢琴比赛,预赛中排在最后出场。当他演奏完一曲肖邦的
奏鸣曲后,评委们鸦雀无声,许多人潸然泪下,有近半的比赛选手悄悄退场,人们都站了
起来。 

      他征服了那里所有的人。 

      在这以后的短短两三年里,让-雅克·科洛将他的影响扩散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
。他先后在欧洲的维也纳、柏林、圣彼得堡、阿姆斯特丹进行钢琴独奏演出,不久演出地
就换到了北美--纽约、费城、芝加哥。所到之处,人们无不为之疯狂。人们盛赞他的演奏
,说他的演奏具有神奇的魔力。人们赞美他是天才中的天才,钢琴演奏的神。许多狂热者
跪倒在他行进的路上祈求他的祝福,母亲们争先恐后恳求他用手触摸自己的孩子,冀望自
己的孩子得到他的才华的庇护。人们确实把他看作了神,音乐之神。 

      事实上,和人们常常见识到的由强力的广告宣传捧红的明星不同,让-雅克·科
洛的名气并非是建立在媒体夸大的泡沫上。他的名声完全是由听过他现场演出的听众们口
耳相传得来的。最早被他的演奏征服的是传统的欧美古典音乐界,他的独奏音乐会能被迅
速推广也得益于此。不过多数人的看法是,不管怎样让-雅克·科洛始终能取得这样的成
就。只要听过他的现场演奏,无论是不是古典音乐乐迷都会心醉神迷,被琴声所展示出来
的魅力所折服。他的乐迷数量是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增长着。媒体当然也迎合公众心理而对
之进行大肆宣传。这样,让-雅克·科洛在当代古典音乐演奏上的经典地位就不可避免不
可动摇地形成了。 

      现代钢琴的帕格尼尼--《时代周刊》评论--即便李斯特再生、肖邦转世也无法在
演奏上取得像让-雅克·科洛这样的成就。 

      看完报纸上关于音乐家的报道,我走进厨房用不怎么热的热水冲了包鸟巢标志的
速溶咖啡。喝咖啡时,我想起了大学时听过的"门"乐队。一九七一年七月,"门"乐队的主
唱吉姆·莫里斯死在了巴黎。音乐和死亡,这是钢琴家与摇滚歌手的共同之处。两个人都
死在了同一个年龄上。二十九岁。除此以外,死去的钢琴家还有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他从
来没有在公开场合微笑过。 

      他是个没有笑容的钢琴演奏家。 

      周日晚上我照约定去了广告公司为新摄汽车广告大获好评而举办的派对酒会。 


      如同电话里描述的那样,酒会本身是很热闹。不过我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似
乎也没有什么人有兴趣认识我。除了开始阶段与那位女性朋友客套过几句以外,基本上我
只是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品尝水果和饮料。那则大获好评的汽车广告有幸在电视上看到
过,内容并不复杂,大意是:昂贵的车,漂亮的女人,成功的男人。蕴含着现实意义的成
功广告。就如同怒吼的二十年代,金钱、汽车、速度、性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价值标准
。 

      与汽车广告差不多,这个酒会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充斥着荷尔蒙与货币味道的,
热闹的,却又是冷漠感十足的人类社会的小小模型。总体来说,参加派对的男男女女无不
穿着得体的服饰,挂着体面的笑容,三三两两在一起状似亲热地交谈。从那些社交化的微
笑与社交化的表情来看,很难想像人们之间会有什么密切的关系,这仅仅是一种纯粹而彻
底的人类高级社交活动,就意义来说,与猴群互相捉虱子的举动并无本质性差异。相比而
言,猴子们显得更为真诚些。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无聊感一点一滴地积聚了起来,酒会时间还没有过半
,我已经深刻地领会了哲学层面上的无聊人生定义,并且萌生出离开这个毫无意义的地方
回家的念头。于是我找到那位担任广告公司文案的女性朋友,感谢她邀请自己参加如此规
格的酒会,并解释说临时有事不得不先行离开。 

      告辞后,我穿上外套,走向酒会大厅的出口。一个身穿青色连衣裙的女郎也在这
时来到出口。她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地说: 

      "上海好像不大,是不是?"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就像是不经意间在唱片里听到某段令人怀念的旋律那样。
我看向她的面孔。她过去的影像从记忆里破茧而出,与我面前的这个形象重合为一。 

      我认出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小会,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
么,最后能说出口的只是一个缺乏感情色彩的普通问候。 

      "你好。"我说。 

      "你好。"她说,"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我也没想到。"我说。 

      "你好像没怎么变。" 

      也许是没怎么变。一个人的二十岁和他的二十九岁相差得并不能算非常遥远。 


      我们沉默地站在出口旁边。路过的男女不时向我们投来好奇地窥探目光。她扭头
漠视了一会身后的酒会大厅。 

      "你是不是准备走了?"她问。 

      我点点头。 

      "我也正想离开这里。"她说,"我们换个地方怎么样?" 

      "换个地方?" 

      "好久不见,我很想和你说点什么,这里可不适合聊天。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
你不反对的话。" 

      我没有反对。等她穿上大衣,我们一同离开酒会大厅来到酒店外的停车场。我从
一堆名牌车里开出自己那部老旧不堪的桑塔纳Ⅰ型车。光点火就点了有五分钟。 

      "Carriole。(注:法语,老爷车)"她评价道。听起来她的幽默感并没有改变多
少。 

      隔街就是酒吧林立的衡山路。我把车开至领馆广场停妥,我们挑了间不怎么嘈杂
的酒吧坐了进去,酒吧正在播放的背景音乐是某个斯堪的纳维亚乐队的适合商业氛围的新
音乐。她要了加冰块的汽酒,我要了清咖啡。接着,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各自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回国了。"我说。 

      她奚落似地笑了。"你当然不知道。" 

      "那你回国……" 

      "先不谈这个好吗?"她打断我的话,转了转手中的玻璃杯,喝了几口饮料。"对了
,你怎么会参加刚才那个酒会的?工作和广告这一行有关?" 

      "和广告没有关系。"我说,"有一个朋友在广告公司做事。酒会是碰巧参加的。"
 

      "我觉得你也不会做这一行。和你的个性不符。" 她端起酒杯。"那么,你现在从
事哪一方面的工作?" 

      "自由职业。" 

      "自由职业?" 

      "主要靠写古典音乐方面的评论谋生。" 

      "古典乐、评论家?"她显然有些意想不到。 

      "只是三流水平的。"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和以前差不多的带着调侃味道的微笑。接着我们又
聊了些别的--时间,天气,人物。一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写作手法。但话题有些不太合拍
。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在国外如何生活,或者是回国的种种情况,但她似乎
非常不愿意提起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有意回避了这些话题。 

      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时常出现接不上话的冷场局面,这种时候她便低头喝自
己杯子里的酒精饮料。在她喝饮料时,我却想起几次三番没有读完的《尤利西斯》这本英
语名著。没有读完它大概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读完它,也有可能因为自己并不适合读
这本书。读书的人和被读的书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二十岁以前,我曾经希望能够读
完这个世界上所有有阅读价值的书籍。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希望渐渐成为了渺茫的
希望,然后又从渺茫的希望变成毫无希望。大概人们所说的现实就是这个意思。现实就是
希望湮灭的过程。 

      想完《尤利西斯》书中读过的章节,我转头看向窗外衡山路的夜景。现在是三月
,三月已经是春天,可是夜晚还是很冷。在这样清冷的夜晚居然也有行人慢慢地走在这条
路上。夜间巴士或出租车有时经过,车上人们的脸如同定格的电影画面一样。无论对谁来
说,这都是一个冷冷的,寂寞的,普普通通的三月的夜晚。 

      当把目光重新转回她身上时,她已经显出醉态。我甚至记不清她到底喝了几杯酒
。她要么是已经喝醉,要么是即将喝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愿意看到。 

      "别再喝了," 我说。 

      她抬起眼睛,像是研究美术馆里的石膏雕像一样看了我半天。 

      "为什么?" 

      "我觉得,你会喝醉的。" 

      "有这个可能。"她说,"但是现在还好。" 

      "你回国多久了?"我问。 

      "聊这个干什么。"她心烦意乱地甩甩头,"说说,你现在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在写乐评。"我说,"你真的有点醉了。" 

      "真的是在做乐评?"她把额头抵在酒杯下沿,不怎么当真地问。 

      "自己开的公司倒闭了,所以只好做这个混饭吃。"我也不怎么当真地回答。 

      她一连喝了两口酒,眼神恍惚起来,其主观意识仿佛迷离了一阵,甚至让人觉得
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在了水里。接着那东西又挣扎着爬上岸,她则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那么……公司经营什么的?" 

      "贩卖人口。把非洲象牙海岸的黑人掠到利物浦的奴隶市场拍卖,以及类似的生意
。" 

      "怎,么会倒闭的呢?" 

      "猎头族的首领警告说,再干下去的话,要把我炖成罗宋汤。所以破产。" 

      她呆板地对着我看,片刻后,脸上出现了类似调笑的表情。 

      "你真逗。" 

      说完,她就仿佛被子弹击中似的醉倒了。 

      我独自呆楞楞地坐了半天之后,一个面无表情的侍者走过来询问是否结帐,顺便
告知酒吧还有半小时打烊的讯息。 

      结完帐,我试着叫醒她,随即觉察这就好像是单枪匹马从海里打捞一条鲸鱼一样
不可能--她醉的完全不省人事,谁来叫都不会起任何作用。我有些不知所措。酒吧快要关
门了,显然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但是又能带她去哪里呢?从道理上讲,当然应该把她送回
家。她过去住在哪里我是知道的,但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她又一直在国外。在这个城
市里里她还有没有家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不止是这个。她现在所有的情况,我都一
无所知。 

      最终,我扶她上了车,带她回了我的家。这是我考虑半天后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主
意。 

      带喝醉酒的人回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醉酒者的身体远比人们想像的沉重,
哪怕是一个身段苗条面容漂亮的醉酒者也不能例外。 

      到家把她放倒在床上后,我去卫生间浸了条毛巾,再回到卧室,她已经自己钻进
了被子里,深色大衣和连衣裙扔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她是怎么清醒片刻然后迅速脱掉外衣
钻进被被子里的呢?纳闷之余,我还是用湿毛巾将她脸上的油腻及化妆揩掉。她丝毫没有
主动醒来的迹象。 

      我另取了一条被子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又看了会书,然后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床。微冷的晨风从洞开的窗门拂过房间,她独自靠
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外滩对岸的风景。风有时吹乱头发,她便轻松地用一只手抚齐。日光
已经偏离的客厅的西侧,渐渐移往地板中央位置。 

      我悄然看了一会,慢慢坐起身来。 

      "你醒了。" 她听见声音,回过头。 

      "醒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解释一下昨天的事情。"昨天晚上……" 

      "这个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什么。是我喝醉了。"她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
表情,没有微笑,也没有生气。"这是你的家?" 

      我点了点头。 

      "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来过你家。也许应该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
你的家。"她说,"但是你去过我家的,在放假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家搬了没有。"我说,"本来是想直接送你回家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摇摇头,从阳台返回客厅,合起玻璃滑门,冷风和渡轮的汽笛声同时被切断了
。她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顺手拾起地板上的法语小说翻了两三页。 

      "现在还在看法语小说?" 

      "有时还看。" 

      "以前我也看过一点,出国以后就没再看过。" 

      "为什么?" 

      "因为没有时间吧。" 

      "这些年,你一直呆在加拿大?" 

      她点了下头,身子望沙发上一靠。"马拉雪橇,枫糖浆,大火和飓风。有的地方很
漂亮,有的地方非常冷。" 

      "去过欧洲没有?" 

      "你想问的其实是我有没有去过法国吧?很可惜,我没想过要去。买时装的话我宁
可上纽约。"她把书合起放在我手上,"你呢?" 

      "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去过哪里。" 

      "那你的法语不是有点可惜了吗?"她说。 

      "我学法语本来就不是为了出国。"我说。 

      "这倒是的,我们学法语的目的不一样。我是为了出国,你是为了读小说。" 她默
默地拍了几下沙发。"我们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三流乐评家。" 

      "三流乐评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称呼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我觉得这比你原来的名字要顺耳些,"
她缩回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转向我微微一笑,"你不这样认为?" 

      "……" 

      "三流乐评家,大概你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吧?" 她用判断多于疑问的语气问
我。 

      "基本上是的。"我说。 

      阳光渐渐浸满了这间不大的客厅,而我们还是照原样坐在沙发上。沙发的旁边是
一架落地灯,灯是关着的。前面有电视机和音响,也都没有打开。几张听过的唱片肚皮朝
天地躺在音箱上,没有及时收回唱片架里。书橱在另一间房间里,里面的书多数已经看过
一遍。不常擦洗的地板因为没什么人走动,所以保持得也算干净。空气里的尘埃颗粒像静
止一样地漂浮在上午的阳光里。打开音响,是《黄泉的天鹅》,皮亚提哥斯演奏的圣桑作
品。音乐里的每一个音符也如同尘埃一样静止着。音乐转第二遍时,我们开始靠在一起接
吻。然后我们便做爱了。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或许因为性是人之常情的缘
故,况且过去我们曾经恋爱过。 

      "大学时我们做过爱没有?"她问我。 

      "恐怕没有。至少我不记得有。"我说。 

      "那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干些什么呢?" 

      "一些初步的生理了解。一边背法语单词。" 

      她笑了笑,将裸露在外的身体缩回了被子里。"说说你怎么会成为三流乐评家的吧
,"她说,"你怎么会做这个的呢?" 

      "因为公司倒闭了……"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我真的开过公司,而且公司真的倒闭了。大学毕业以后
,我在舅舅帮助下开了间公司。很小的公司,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主要做一些掮客性质
的生意--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和皮包公司差不多,也许就是的。" 

      "那倒闭是怎么一回事?" 

      "公司的资金是舅舅出的,生意也基本上是他介绍的。没有他的支持,公司很难维
持下去。但是他在九九年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昨天那辆很旧的桑塔纳车就是他留给我的。


      "然后就倒闭了?" 

      "还没这么快。其实本来还不会倒闭的。因为我不会开车,还要考驾驶执照,在学
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研究英国文学的生意人,自称莎士比亚全集读过十遍以上,爱引用莎
翁十四行诗,张口闭口戏剧对白,不时冒出一句‘非要他一磅肉不可‘之类的话。不妨叫
他莎士比亚好了。莎士比亚交游广泛。我们不久便合伙做起了生意。做生意时完全由他主
导,没办法,我没怎么读过莎士比亚。" 

      她笑了笑,说:"大学时你就不喜欢英语。" 

      我点点头。"合伙的第一笔生意很成功。问题出在第二笔上。这一笔生意比起第一
笔来说数额大了很多,买卖的下家是曾和打过交道的生意圈里的朋友,很信任我,连货款
也是先付的。之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货款就此消失。和钱一块无影无踪的便是那位满口
戏剧台词的莎士比亚仁兄。不过想想也是,熟读莎士比亚戏剧的人不可能不对人性有透彻
的了解。" 

      "然后呢?" 

      "黑锅自然由我来背。连咨询的律师脸上都明显带着同情我的神色,打官司必输无
疑,还牵涉商业诈骗。幸好对方是熟人,没有报官,答应只要还回货款就放我一马。问题
是货款的数目不小,对我来说。" 

      "你还了?" 

      "还了。我有一幢在市区的独立产权的花园式洋房,以前家里留下的。用卖房的钱
还了货款,免去官司和牢狱之灾。事情了结后,我关掉了公司,用剩下的钱买了现在住的
这地方作为从此以后的安身之处。" 

      "那怎么又成了古典乐评论家的?"她问。 

      "有一些关于音乐的想法我一直很想写成文章。公司倒闭以后,为打发无聊就写了
一两篇。正好有杂志征稿,我便寄了过去。没想到刊登了出来,这样无聊的文章能被刊登
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杂志的编辑却希望我再写一些,说是文章视角独特,反响不错。从那
以后,我就开始定期为一些音乐刊物写专栏和评论文章。稿费的收入不多,可是我开销也
不大,可以维持生活,再说还可以经常听到免费的唱片。"我枕起双手,说,"综上所述,
我就成了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 

      听完三流乐评家的诞生过程,她有一会没有说话。 

      "以后你就打算继续这样下去?"她轻声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以后,多长时候才算是以后呢?是十分钟,十小时,还是十年呢
?以后的概念对我来说是件过于遥远的事。虽然我已经将近三十岁。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读书听音乐写文章。" 

      她略微仰起脸看了看我,又低头枕在我的手臂上。 

      "多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了?" 

      "有些时候了。"我说。 

      "身为三流乐评家,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是Judy还是Monigue?" 

      "不觉得问题有点粗俗吗?" 

      "粗俗还是难以回答?" 

      "女孩儿家怎么会问这种事?" 

      "因为我已经不是女孩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难过。 

      "你和别的女孩睡过觉么?"她问。 

      "当然。" 

      "和谁?" 

      "未婚妻。" 

      一段沉默。 

      "真奇怪,你居然和人订婚了。"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以前我觉得你是不会和任何
人结婚的。有她的照片么?" 

      "没有。"我说。 

      "我不相信。" 

      "是没有。基本上我们没有照过照片。" 

      "那你形容一下吧,她是什么样的?" 

      "她是……"我想了很长时间,能够想起的却只是一些音乐的片段--小提琴和钢琴
的演奏的乐曲依稀缭绕在胸口,压迫着心脏的部位,使我无法再继续想下去。"……她也喜
欢古典乐。" 

      "难怪。"她再次一笑,不再问什么。 

      下午我去法国领事馆询问有关签证的事情,她的目的地也在同一方向上。我开车
送了她一程。一路上她都紧紧闭着嘴唇,侧着脸茫然看着市区沿路的街景。试着搭了几次
话,都没有得到正常的回应。显然,她有些不愉快,在为某些事情而生气,这一点甚至不
用怎么观察就可以得出结论。但我不知道她感到不愉快的内容是否和我有关。我只是暗暗
希望不是自己让她感到不快。 

      她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我在附近的小路上把车慢
慢停下。但她没有立刻下车。我们在车里默默坐了一会。街道上充斥着最新的流行乐曲,
它们像方便面一样从音乐的车间里生产出来,供人们随时随地使用。杂乱的音乐从四周灌
入车厢。 

      "有句话想问你。"她开口说。 

      "是什么?"我问。 

      "有了未婚妻还和别的女人上床的人,是不是特别卑鄙?" 

      我默默无语。她轻轻打开车门。 

      "还有,请不要放古典乐,如果以后还能再见面的话。"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http://bbs.hit.edu.cn·[FROM: 210.46.68.64]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5.72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