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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vilion (亭在远方),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一节 组曲 二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hu Nov 10 16:32:02 2005)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一节 组曲 二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渐渐过去了,她一直没有消息。在过去的一
个星期里,我去法国领事馆申请了旅游签证,负责签证的官员称,签证材料应当没有什么
问题,如果顺利的话,一周左右便可获签。该官员长得有点像大学时的法语老师。他们同
是波尔多人。我依稀觉得波尔多是个好地方--葡萄酒之家、有名的"皇后"、船队出港的日
子彻夜狂欢,那是个洋溢着欢乐的地方。
我一直想着她最后说的那两句话,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做了错事。可我不是故意想
隐瞒什么,也并不是想欺骗她。我只是不愿意先说起这件事。她生气似乎也并不全是因为
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的缘故。但是不管怎么说,错都在我身上。我想向她道歉,而且不
光是为了这一件事向她道歉。可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和住址。大概这是她有意没有留下的
。如果以后还能见面的话--也许是以后不再见面的意思。
由于时间过于充裕,我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地板重新打上蜡,过季的衣服拿去洗
衣店清洗后收在衣橱里,甚至新买了一条蓝色床单铺在床上。清洁工作做完后,为打发时
间去楼下的音像店借了几部法国老片,有《大饭店》、《佐罗》、《黑郁金香》,以及《
独行杀手》。由于过于英俊的阿兰·德龙的影片一连看了三部,不由非常思念贝尔蒙多的
不对称却让人感觉舒服的脸。他的电影却始终找不到,最后只发现了早期的《断了气》。
不管断不断气都借了回家。
就在我坐在新版的巴黎地图上看着熟悉得近于温馨的古老影片时,电话响了起来
。我连忙提起听筒。
不是她打来的,也不是领事馆打来的,是一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他
问我晚上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说没有太要紧的事,也没有稿件要赶,但我想呆在家里
。我怕错过某个人的到来,错过一个道歉的机会。
"一直待在家里怎么可以?出来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他说。
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事情倒没有。只有一个故事。和你的工作有关的故事。"他说,"我想你会感兴趣
的。"
我和这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认识是在公司还没有倒闭的时候。不过我们真正熟悉
起来是在我成为乐评人之后。这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的整个家族都和法律打着交道,检察
院、法院、律师事务所、公安局还有国家安全局。他也不例外。他是个职位不低的警官,
然而又喜欢海顿的音乐,就是说,他是个喜欢海顿的高级警官。这曾让我感到十分困惑--
我原来以为警察大多喜欢瓦格纳的音乐,又或者是贝多芬的音乐。对身为国家机器的警察
来说,海顿的音乐过于宁静了。但是他却真的喜欢海顿,家里收集的唱片大都是海顿的作
品。
见面的地方是在某商业中心的四楼,一家经营改良式西餐的餐厅。我来过这间餐
厅一次,这里的西式菜肴针对中国人的口味稍微进行了些改变,环境和气氛都符合人们印
象中的西餐厅模样。来就餐的顾客多是附近工作的白领青年,点的大多是西式套餐。
我们点的是高级商务套餐,也就是高级商务盒饭。另外他要了红酒。台上的东南
亚乐队好不容易折磨完了一首蹩脚的英文歌曲,安静了下来。
"你说有一个和我的工作有关的故事?"我问。
"是的。"他说,"你的工作不是和音乐有关么,我想跟你说的就是一个有关音乐的
故事。"
"为了告诉我一个有关音乐的故事所以一起吃饭?"
"是的。"
"愿闻其详。"
他竖起餐叉点了点,说:"虽然只不过是个故事,可是你必须保证不能告诉别人,
也不能作为素材写到文章里。"
"既然是故事,为什么还要我做这种保证?"
"这是出于谨慎,我不想拿自己的职业前途开玩笑。"
"那又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
"每个人内心里都有倾诉的需求。"他这次点的是餐刀,"你是我的朋友。我信得过
你这个音乐上的朋友。再说这又是关于音乐的。"
"好的,我答应你。"
他以职业特有的审视目光环视了一遍餐厅。今天不是周末,而且白领们也已经下
班回家了,餐厅这个时候的客人并不多。我们附近的桌子都空着,连乐队也打消了再演奏
的念头。
"我不知道你是否会觉得这个故事荒谬。"
"荒谬?"我把手里的刀叉交叉在一起,"为什么?"
"故事里有人死了。"
"所以荒谬?"
"死并不荒谬,是死的方式荒谬。"
"死的方式荒谬?"我渐渐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简单说来,"他说,"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也可以说是不久前,时间在故事里并不重要),有一位非常有名的钢琴演
奏家(请忽略音乐家的性别和国籍)。某一天,这位著名的钢琴演奏家要在某个地方(地
点也不重要)举行他的钢琴演奏会。演奏会的门票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销售一空。音乐会是
定在晚上举行的。但是这名钢琴家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来到音乐厅,为体验演出效果,他
提前进入舞台进行试奏,并请求单独待在音乐厅里。于是所有人都退到了外面的大堂里等
待。演奏厅和后台的门都关上了。
事情就在他单独待在演奏厅试奏的时候发生了。
有个耳聋的清洁工在后台收拾杂物(音乐厅工作的清洁工居然耳聋,十足的黑色
幽默)。因为耳聋,他对周围的动静一无所知。也就没有应钢琴家的请求及时回避。他因
此成为了唯一的目击者。事实上,据他事后写下的笔录,他并非是先看到,而是先"听"到
了异常。
(听到了异常?故事里负责笔录的办案人员不解,不是聋子么?)
"我是耳聋,但不是不能察觉到声音。"清洁工写道,"只不过我耳朵所察觉到的,
只是声音的波动。我能感觉到那是声音,可是我不能听见。但是当时的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我连任何声音都感觉不到了。那样子就像是周围的世界一下子死了,所以声音都消失了
。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就从后台走了出来。"
这时,他听见了琴声。
"我从来没有听过音乐。"清洁工写道,"我仅仅能感觉到几种乐器发出的声音的振
荡。钢琴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当时却不是感觉到振荡,而是钢琴所发出的无比真实的声音
。是的,我听见了琴声,在声音消失的世界里。"
(听到什么就不用写了,关键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办案人员提示。他们对一个聋
子的听觉并不信任。)
听见了琴声的清洁工无比激动。他颤抖着走了出来,走到前面的舞台上,看见了
弹奏钢琴的钢琴家。琴声越来越美妙,在他看来,钢琴家就像是神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
散发着明亮而圣洁的光芒。钢琴家的身体确实异常明亮。
钢琴家的身体在燃烧。
他还以为是自己过于激动产生了错觉。但那的确是火焰,飞腾跃动的红色火焰。
钢琴家从头到脚燃烧着火。滚烫的气流扑面而来,空气里有人体烧焦的异味。可是钢琴家
居然还在不停地弹着钢琴。琴声依然从他手指间流淌出来。
清洁工意识到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可他一动也不能动。也许是琴声过于动听,
也许是场面过于可怕,反正他只能像石头雕像一样木立在离钢琴家不远的地方,听着美妙
的钢琴曲在演奏厅里飘浮回荡,看着熊熊之火在舞台上燃烧。
钢琴家浑身包裹在火里,如同穿了一件神圣的盔甲。火焰随着他的手臂而上下翻
跃,随着他的呼吸而伸缩不停。乐符犹如精灵一样从钢琴家的燃着火手指下,从黑白的键
盘间钻了出来,仿佛魔鬼的火苗迅速扑上前去,将乐符吞没在扭曲的身躯里。精灵们再次
破火而出,在火的周围飞速旋转。火,交织着音乐;音乐,催动着火。再也分不清是火在
吟唱还是音乐在燃烧。
在过了短暂如光,漫长如死的一段时间后,钢琴家的身体在火焰中逐渐模糊了起
来。琴声也越来越微弱了,逐渐地低沉了下去。
清洁工觉得自己能动了,可是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他挣扎着爬下舞台,朝演奏
厅的大门爬去。他爬到了那里。用发抖的手打开了大门。等人们来到舞台的时候,钢琴家
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以及躺在钢琴的键盘上的一只完整的右手。
"完整的右手?"我问。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向里,手背向外。
"如果不是因为有这只断手,说不定人们还以为这是钢琴家和大家所开的一个玩笑
。"他指着自己的手背说,"钢琴家的右手手背上有个非常容易辨认的疤痕,疤痕呈暗红色
,形状就像是……"
"反写的N字母。"我说。
他点了点头,
"但是形状不是非常规则。经过种种技术手段--血型及DNA检验,这确实是他的右
手。也就是说,那堆灰的确是--或者说曾经是著名钢琴演奏家某某先生。"
他把右手伸在桌面上模拟演奏钢琴,沉默了一会。
"整个故事里,有三个疑问无法得到解答。第一,当时音乐厅里除了钢琴家和清洁
工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清洁工经过审查也排除了嫌疑,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是人为
纵火的可能。舞台上也没有任何可以引起明火的东西存在。那么请问,火是从哪里冒出来
的?
"第二,短短十分钟里,钢琴家居然被烧得点滴不剩--除了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以
外,从毛发肌肉到牙齿骨骼,从皮肤脂肪到五脏六腑,全都烧得干干净净。这可不是我们
通常烧煤气做饭热水的那点温度能办到的。连火葬场的焚尸炉都未必能烧的这么干净。把
人体完全烧成灰要多高温度,你知道吗?"
我摇头。
"3000度。这样的高温才能把人完全地烧成灰烬,不留一根骨头。只有特制的高压
焚尸炉才能做到。难以想像空旷的舞台上燃烧的火能达到这个温度。何况,钢琴家演奏的
钢琴、坐的琴凳以及舞台的地板上,却连最轻微的烧灼痕迹也没有留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呢?"
我没有接话。他继续说下去。
"第三,钢琴家为什么没有挣扎求生?从清洁工的证词来看,燃烧着的钢琴家并没
有痛苦的表情,连忍耐痛苦都谈不上。他近乎无动于衷地让火在自己身上燃烧,一边还悠
然自得地弹奏着钢琴,直到火完全将他吞没,将他的身体烧成灰烬--去过火葬场吗?"
"去过一两次。"
"有没有见过烧尸体的场面?"
"没有。"
"因为办案,我常去火葬场,不止一次地看见冷冰冰的尸体被绑在钢板上送进焚尸
炉。有些尸体,在进炉前受到高温刺激,身上的筋肉紧缩起来,尸体便会像活过来似的坐
起身来。赤白的火舔着尸体,把人烤成焦炭,烧成灰。那场面,光看着就让人难以忍受,
更不用说是烧在自己身上了。而他却能对轻轻松松地弹下去,直到消失。"
"就是说,钢琴家是自己烧死的?"
"准确的说法是自燃。身体内部产生极高热量,最终焚成灰烬。这是科学解释。"
他说,"但是故事就是荒谬在这个地方。谁也不能解释人体自燃这一现象是怎么发生的。故
事里负责此事件的有关研究小组最后交出一份可能性分析报告--简直可以和美国的X档案相
媲美。报告提供了几种可能性解释以供参考,什么大气层球状高温闪电恰巧经过音乐厅,
瞬间将钢琴家化为乌有。可是故事里当日晴空万里。又说是什么体内酒精过量受静电触发
内火,开玩笑,钢琴家并不酗酒。还有认为是体内的化学元素磷积累过量导致燃烧,提出
此观点的人大约是自己脑中供氧不足。但还有一个观点认为钢琴家的死与音乐有关。"
"与音乐有什么关系?"
"该观点认为,某些特定高频的声波会引起人体自身的燃烧。不过仔细一想也说不
通,钢琴家是在弹奏音乐,一旁的清洁工为什么就没事呢?而且世界上又不止是钢琴家一
个人在弹奏钢琴,从来没有听说有同样的事发生。这个假设也不能成立。"
我们默默吃完套餐。我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混乱--不是因为刚刚喝的几杯酒,而
是他说的这个故事。
"你的这个故事非常荒谬,"我说。"就像斯蒂芬·金的小说。"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笑了,"所以在故事的结尾,钢琴家并没有死得如此荒谬。
他是因为某种突发性疾病去世的,这样一处理,故事就显得正常了许多。这是人们所能接
受的正常的故事结局。不过,荒谬归荒谬,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忘记那个保证。他扬了扬手,一个弱不禁风的侍者走过
来递上帐单。
"有一个细节我很想知道。"我说,"那个时候钢琴家所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不清楚,"他颇为遗憾地说,"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是
一首非常美妙动听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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