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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vilion (亭在远方),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一节 组曲 三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hu Nov 10 16:32:45 2005)



第一乐章 三月  第一节 组曲 三 


      让-雅克·科洛是一月十日来到上海的,此后七天,他一直住在复兴路一幢法式
花园建筑里,除接受预定采访外足不出户。举行演奏会的一月十七日,钢琴家于上午十一
点被接离住所,中午在淮海路某餐厅用餐。午餐后他独自去了某咖啡店喝咖啡休憩,中途
曾短暂离开至附近邮局寄了封信。两点时音乐会工作人员到咖啡店接其离开。 
      下午六点时,电视插播新闻宣布音乐会因故取消。晚上十点,再次插播新闻,钢
琴家让-雅克·科洛因突发性心脏病不治身亡。 

      三天后,也就是一月二十日,遗体运回法国。 

      对于喜欢或崇拜他的乐迷来说,唯一遗憾的一点就是钢琴家还从来没有发行过唱
片。没有发行唱片并非是唱片公司的责任。自从九七年开始,全球最为著名的三家发行古
典类音乐唱片的唱片公司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追逐。但均遭到他的拒绝。有记者问及
此事,他冷淡地回答说:“我更愿意让人们听到现实中的我的演奏,而不是冰冷的机器发
出的声音。”这句话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一段时期内各类古典音乐唱片的销售遭受重创。
 

      在二零零一年底,人们听到了一条好消息,钢琴家准备正式录制唱片。虽然为其
录制唱片的是法国一家名气不大的公司,但乐迷们已经欣喜若狂。各类唱片指南杂志纷纷
预言,只要该唱片面市,就将创造古典音乐唱片史上的神话。然而由于他突然去世,唱片
发行计划也就被迫中止了。 

      “天才的早逝最让人感到悲痛。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在流泪,教堂为之鸣钟。葬
礼那一天,花束掉落的花瓣盖满了香榭丽舍大道,巴黎寂静无声。”《费加罗报》上写道
,“拿破仑以剑征服的,巴尔扎克以笔征服的,如今让-雅克·科洛以音乐征服了。” 


      我知道一些荒谬的死法。古希腊诗人菲利门对自己所说的笑话欣赏之极,大笑而
死。此外哲学家克里希波斯据说是在看到一只驴子吃无花果而捧腹大笑死去的。也有不幸
在舞台上死去的人,例如美国歌剧演员利奥纳德·沃伦。一九六零年,他在表演威尔第的
歌剧,唱到"命运"这个词时,心脏病发作倒地死去。 

      但是我却无法想像故事里钢琴家演奏钢琴时被火焰吞噬的场面,因为它过于荒谬
了。 

      三月转眼过去了一半,心情渐渐如同梅雨季节的天气一样压抑难忍。我不再想那
个荒谬的故事,每天只是听杂志社新送来的唱片,慢慢地写稿。觉得自己和鸵鸟差不多。
鸵鸟一头扎进沙石,我一头扎进音乐。 

      无论她还是领事馆的签证,都没有任何消息,可我却常常幻觉自己听到了电话铃
声。有时候我觉得电话非常奇妙,犹如有着独特使命的生物。电话的使命感——在等待预
期中的电话时更加明显——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物,不折不扣的物质。它的名字有
两种含义。一种是有固定形状的半永久性存在物,由听筒,线圈,电线,数字键盘构成。
另一种含义不可捉摸。其不可捉摸性体现在铃声响起的时候。它所传递的信息不可预知。
信息只有通过接听者的耳朵接受,由人的大脑处理过后,才能明确其性质。其过程可称为
解构。因此,如果世界上没有人打电话,电话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想不出什么事情做的时候,我再次整理房间,这里整理的是书房。重新清点CD碟
片时,翻出了一些过去听过的摇滚乐歌曲。这让我又再次想起了她。她确实不怎么喜欢古
典音乐。 

      大学时,她是个喜欢摇滚乐的外语系女孩。不但自己喜欢听,还叫我一起听。我
们一起听了许多摇滚乐。六十年代的甲壳虫、门、鲍勃·迪伦;七十年代的皇后、老鹰、
平克·佛洛依德;八十年代的警察、U2,邦·乔维。也许已经不合现代人的口味,但这些
都是非常好听的歌曲,埋在地下,一百年后再挖出来,仍然一样好听。 

      我称它们为“古典摇滚乐”。因为它们属于过去的年代,一个只存在于人们记忆
里的年代。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整理这些“古典摇滚乐”唱片。我等了几秒,直到确
认确实响起了电话铃声,这才提起听筒。 

      “你好,三流古典乐评论家,一会儿到你那儿去。”说完,她挂上了电话。 

      我搁下听筒,看了看表,两点刚过。外面有街灯茫然的光亮,夜沉得仿佛昏了过
去。 

      她仍旧穿着上次那件深茶色长羊毛大衣,但里面换了件浅驼色的针织衫。来到后
,她问我在干什么。我回答说正在整理唱片。她于是从那些“古典摇滚乐”唱片里选了自
己喜欢的“老鹰”放入音响里。熟悉的旋律从音响里流淌了出来,就像是很久以前的某个
时候。这音乐使我们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因此,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很多?” 她默默地听了一会音乐,问。 

      “指什么?”我问。 

      “指你看到的和感觉到的。”她说。 

      “我不知道你具体指什么。” 

      我慢慢地把几张唱片叠在一起。青白色的日光灯均匀地照着她的侧方,她确实改
变了很多。现在的她年轻,漂亮,而且被生活磨炼出了自己的风韵。我形容不出她的改变
。也许她看我也改变了很多,却也无法说出具体的变化。笼统的说法可能有许多,但那并
不能真正地把时间带给我们的变化描绘出来。一两条不易察觉的皱纹,眼睛里不再有憧憬
的目光,常常被过去的音乐所打动,这些都是变化,可又都不是。也许变化的不是对方的
样貌,而是我们自己头脑里的东西。我虽然看着现在在我面前的她,但实际看见的却是很
久以前那个刻苦地背英语单词准备托福考试的女孩,活泼,可怜,同时又稚气十足的女孩
。就像现在一样,那时我没有真正爱她,但是现在的我却对那时的她怀有爱意。二十九岁
的我爱着过去的那个二十岁的女孩。然而她已经消失了,消失在了逝去的时间里。我们无
法挽回已经消失的任何东西。 

      “前几年我就已经拿到绿卡了。”她慢慢地说,“这次回国是帮父母办理移民的
,不过没有想到会碰到你就是了。你和大学时一样显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看到你,我
有些不知所措。老实说,我已经不再爱你了,也没想过再见到你。但我想和你说话。因为
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真正交往的男孩吧,见到你就像见到了二十岁
时的自己。你明白这种感觉吧?” 

      我点了点头。 

      她注视了一会我的脸,说:“别笑话我,见到你以后,为了能够顺畅地说点什么
,我喝了不少酒,结果糊里糊涂就喝醉了。别以为我在国外过了几年,就学会喝醉酒和陌
生男人回家上床,好么?”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说。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 

      “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喝醉。脑子里某些地方还清醒着。我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喝醉
了,你究竟会怎么做。只不过后来是真醉倒了。” 

      她低头看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看了很久。 

      “见到你以后,我时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 

      “有些忘了,有些还记得。” 

      她淡淡一笑。“那时,你很想得到我,是不是?” 

      “那时是很想。”我说。 

      “十八九岁的男孩正是性欲最强的时候。现在想想你也很可怜,居然一直被我拒
绝。其实如果你不想的话说不定我会不高兴,可是我又觉得你只是想和我睡觉,其他一切
都不考虑。我气不过这一点。和我在一起并没有占据你全部的心思。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
,我一定把自己全部奉献出来,我一定让你得到我,即便知道最后还是和你分手我也愿意
。我试图了解你,可你却毫无反应。所以我最后只能离开。我跟你说过,虽然说是我提出
的分手,但其实是你甩了我。我一直这么认为,并且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缄默。房间里除了音乐外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时常后悔。”她沉默了一会,说,“如果那个时候成为你生命中第一个
女孩的话,我将永远占据你心目中的特殊位置,你到死也忘不了我。你会记得你第一次进
入时的感觉,珍惜我对你的爱,对你的心意,对你的毫无保留所做的一切。如果再回到那
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在一起,成为你一辈子密不可分的珍贵回忆。可是,现在已经没
有办法了,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很难明白她的想法。也许我应该明白,在很多年以前就应该明白,但实际上直
到现在也无法明白。一个人很难理解自己以外的人,就如同很难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
位置。我们不断努力去了解他人,其实努力去做的只是让他人来了解自己。人与人之间的
理解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我们都是一个个的自我,每个自我的人生都像是一支陌生乐
队演奏的乐曲。乐曲或许无人问津。但乐队始终在不停地演奏乐曲。但不管怎样,她试图
了解我,也试图让我了解她。她付出的努力要远远超过我,因此,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远远
大过我。 

      所以我感到难过。 

      “上次的事……”我说,“我想请你原谅。” 

      “那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耍了点小脾气,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我
也没跟你说自己的事,不过你已经感觉到了吧?” 

      “感觉到什么?” 

      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细巧的戒指。 

      “和你见面的时候摘下来了。”她说,“我已经结婚了。如果应该谴责,也只能
谴责我自己。可我必须这样做。” 

      “为什么?”我问。 

      “我必须还债。” 

      “还债?” 

      “不是你欠我什么,也不是我欠你什么,而是我欠自己的。”她低下头说,“你
不会明白的,永远不会。” 

      音乐在流动。《加州旅馆》。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结帐,但你永远无法离去。 

      “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说,“我要回加拿大了,下午的航班。”
 

      “我也在等签证。”我说。 

      “去哪里?” 

      “巴黎。” 

      “为什么去巴黎?” 

      “和音乐有关的事情。” 

      “也许你是应该去巴黎。”她沉默了一会,说,“如果那时候我去的不是加拿大
,而是法国的话,我们两个现在会怎么样呢?” 

      我想不出来。有可能不一样,也有可能没什么不一样。 

      “你的那个学钢琴的朋友,他叫阿静,是吧?” 她突然问。 

      我没有说话。 

      “我该走了。”她站起身,“再见了,三流古典乐评论家。” 

      她离开很长时间以后,我仍然毫无睡意。打开窗帘,依然是一成不变的外滩全景
。庸碌街道和繁忙人群,车船穿梭不停,昭示着繁华的交通景象。俯瞰一方,所有静止的
和移动的事物都在忙碌,而且忙碌得模模糊糊。万国建筑群,海关钟楼,陆家嘴的阳性标
志,鳞次栉比的蜂巢式高级商务楼。远处渡轮发出低沉的鸣声,窗上的玻璃微微颤抖。日
光照在鹅黄绿色的江面,映出温煦而又寒冷的光泽。 

      这些景色让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时代里。 

      ——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美好的时代,就像那怒吼的二十年代。 

      下午,领事馆打来电话,签证下来了。大概这时正是她离开的时候。 

      我开始做出国旅行的准备工作。 

      先去中国银行办理定额的旅行支票。国际信用卡我原本就有,另外零换了些欧元
带在身边。随后到哈密路办检疫证和打预防针。机票从一家经营国际业务的旅行社订得,
法航班机,波音客机,经济舱。旅行社的小姐问是否需要预订旅馆,大概看我乘坐的是经
济舱,倒也没推荐里茨之类的豪华酒店。我于是预订了她所提供的一间小型旅馆里的单人
客房。旅馆位于拉丁区,价格是她所提供的所有旅馆里最不离谱的。 

      回到家里准备行李。说是准备行李,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带,只有个人卫生
用具,换洗内衣,几件衬衫和其他一些零星物品。本来想带一套正规场合穿的服装,可是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仔细一想,近几年自己根本就没有添置过此类衣服,也就算了。电视
里报道巴黎近日一直下雨,便塞进包里一件防雨短风衣。想了想,还是带了两本书和几张
唱片。一个Outdoor旅行背包差不多就装满了。 

      行装打理完毕,下楼打开信箱,从一摞垃圾广告中找出最近月份的电话费、煤气
费、水电费帐单,去银行交纳完毕。与社会相关联的事务告一段落。 

      可是我感觉自己仍然遗忘了什么东西。我遗忘了什么呢? 

      动身的前一天,我开车去郊外散心,沿着新开通的市郊公路随意行驶,路边的景
色变得越来越荒凉。停下来时已身处不知名的地方。视野里能看见的只是大片的开阔地。
朝远处看似乎有个什么工地。脚下的土地在打桩声中有节奏地脉动,地上湿气缭绕,有些
草在枯黄中簇成一点绿意。阳光慢慢暗淡下来,一片稠红色罩在地表上,远处有人走动,
隐隐约约,朦胧得仿佛是印象主义时期的音乐,无法言喻的微妙感受。 

      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某波段在播放曼陀凡尼交响乐团的选曲。我坐在车顶上听了
《G弦上的咏叹调》,《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第五号匈牙利舞曲》,《第二号E小调斯
拉夫舞曲》。在车顶上听轻音乐好像还是第一次。曼陀凡尼交响乐团的作品十分适合在车
顶上欣赏。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生收获。 

      仰头望向天空,天上有一条飞机留下的气流轨迹,这条轨迹让我想起了已经离开
上海的她来。我本来不愿在这个时候想起任何人,可是只要想起了便无法加以遏止。我想
起了她,想起了大学时两人共处的那段日子,想起了过去的许多音乐。那些音乐多数我都
无法记起了,但它们居然还好好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一旦记起了
遗忘的音乐,就无可避免地想到演奏它们的人。 

      曼陀凡尼交响乐团的选曲播放完后,收音机里传出准点报时的声音。后来一切都
寂静了下来。我的头脑里也一片寂静。不久,如同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美妙的琴声开始
荡漾在了这片空荡荡的寂静里。 

      是肖邦的琴曲。 

      起初我以为这是电台里播放的音乐。但很快就就知道不是。琴曲是从远处飘来的
。向远处看去,血红的落日映着城市的轮廓一动不动地浮在地平线上。稠红色的原野上,
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弹奏着一台黑色的三角琴。夕阳把钢琴和他的身影拉成了一条细长的黑
线。 

      一曲结束后,身穿黑色长裤和白色衬衫的少年站起身,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向我
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走到了轿车旁边,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困惑不解。他向我
微笑着。 

      我注视了他很长时间,伸出了右手。但少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微笑着。 

      琴声回荡在暮色里。暮色渐渐加重了,夕阳渐渐暗淡了。地表上那台黑色的三角
琴已经消失不见。 

      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不用看我也知道,少年并不在我身边。他哪里都不在
。 

      很久以后,钢琴声才慢慢地消失了。周围彻底寂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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