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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vilion (亭在远方),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三乐章 城堡 第一节 贵族之家 三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ue Nov 15 13:35:50 2005)
第二天上午,我与雷米卡埃夫人乘坐轿车前往巴黎市区,但是首个目的地却并非是公墓。
"今天的行程由我来安排,您同意吗?"她说。
"当然。"
车内音响里放的是克劳迪奥·阿劳演奏的《波兰曲调大幻想曲》。夫人穿夏奈
尔黑裙和窄腰大衣,除手上的戒指外没有戴别的首饰。
"我想先给您换套服装。"
"服装?"
过了一会,我才醒悟是自己的穿着有问题。
"并非您的穿着不得体,"她说,"只是在巴黎,没有一套合适服装的话做许多事
都不方便。所以我们现在就是去给您定制一套正式的服装。"
我们来到蒙田大道。整条街道上高级时装店和高级饭店林立--犹如热闹的超级
市场的路易·威登,金碧辉煌的珠宝店旁边的夏奈尔和迪奥,嘉年华式的Dolce
Gabana,还有丽姿、华伦天奴、Christian
Lacroix等等.。简单点说,这是一条被金黄色镀得星光闪闪的梦幻街道。它仿佛是
在告诉人们,人生可以如童话般美丽,只是必须有充足的货币。
谈不上有充足货币的我,一边在水晶般平滑的镜子前试穿黑色的礼服,一边眺
望橱窗外塞纳河岸边的埃菲尔铁塔。
这间时装店从外表上看来有些寒怆,至少和周围那些气派的品牌时装店比起来
是如此。店外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门牌号码,进入店内也没有让人感到豁然开朗。大体上
说这只是一间小面积的精致整洁的店铺。
"相当古典的男装店。"雷米卡埃夫人说,"这里是手工缝制。这个店里的首席裁
缝,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Grand
Couturier,无论是总统、伯爵、还是电影明星,想在这里定制服装,都要提前预约
,一个月后才能拿到成品。不过今天我们就能拿到成衣。"
"为什么?"
"科洛的正式服装都是这里定制的。直到今天,店内仍旧保留了他预订的一套礼
服。他没有来得及取走。你们的身高与体型相差无几,所以礼服只须做些细小的调整就可
以了。至于费用方面你完全不必操心。我想将这作为一份礼物送给你。"
我连忙推辞。
"Laissez , ne prenez pas cette affaire au
coeur。"她说,"您是客人。而且是因为他的关系来到巴黎。如果我真的答应由您自
己买下这套服装,那我就太失礼了。这不符合我们的礼节。"(注:法语,请不必放在心上
。)
试穿完毕,裁缝要在腰肩部位做些调整。于是夫人先带我去附近购买配礼服的
皮鞋和衬衫。这部分是我自己付款。买完这些,我们去河岸边的阿尔玛桥咖啡馆坐着喝了
杯馥郁的维也纳咖啡。桥下的游览客轮每二十分钟起锚一次。湿润的塞纳河的气味同芳香
的咖啡味掺在一块儿,浓郁的巴黎气息。
一小时后,我们按约定时间回到服装店,礼服已经改好。我换上衬衣,套上礼
服,穿上皮鞋,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自己。因为不习惯穿礼服,浑身像裹了石
膏般僵硬。
"非常协调。"夫人微笑着说。
女店员将我换下的短风衣牛仔裤便鞋装在纸袋里交给了我。我们随即离开了服
装店。
此刻已经是中午。雷米卡埃夫人说就在附近用点便餐,结果却是来到了拉芒奈
路上的"Taillevent"。她显得非常熟悉这家餐厅。接待员直接把我们引到可以看见街边风
景的座位上。环顾周围,餐厅布局典雅,气氛怡人。一切细部极为考究。从印刷精美的菜
单、精致的银餐具,到Limoge高级蓝瓷、水晶玻璃酒杯,都让人有心满意足之感。就连客
人们也都相貌端庄,服饰得体--若非新换了这套礼服,我一定会被挡在门外。
似乎是永远微笑着的领班以极其性感的男声回答客人扪的问题。服务生全都青
春敬业,问答得体,与客人的距离掌握得极有分寸,殷勤献到恰好,绝无瞪视客人进食的
状况发生,却只需一个眼神和一个手势就能奉召趋前。
主菜夫人点了原片鹅肝和烤龙虾,酒则点了"Demi
bouteille"的布尔哥尼Chablis葡萄酒。斟酒侍者熟练而恭敬地把酒瓶标签亮给她确
认后,打开软木瓶塞,在其酒杯里倒了一点。夫人尝了尝点头示意可以,侍者依次给我们
斟上酒。
"这好像不是便餐。"我说。
"我觉得是的。因为我常来这里。"
原片鹅肝端了上来。侍者上前代我们分盘。我慢慢地切食美味的鹅肝,一边考
虑鹅为何会长着这么大的一个肝脏。放入口中的鹅肝像冰淇淋一样入口即化。
"您在考虑什么?"她问。
"在想中学时读过的法国小说。"我说。
"您在那时就喜欢法国了?"
"是的,我对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非常着迷。"
"着迷那时法国的什么呢?"
"很多。革命,拿破仑,没落的贵族,想出人头地的外省青年等等。"我说,"好
像巴尔扎克喜欢写可怜的年轻人被贵族夫人引领着进入社交界这回事。"
"拉斯蒂涅,吕西安。两个代表人物。"
"觉得现在就好像书里描写的那样,由您带着我出入巴黎高档场所。"
"您这样看?"夫人笑了,"假如您真的想进入社交界的话,我完全可以提供方便
。今天晚上第八区就有个名流云集的慈善晚会举行。"
"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有这方面的念头。"
"您身上有种气质我很喜欢。我说不好这种感觉--也许可以称作是独立性气质。
但是和性格孤僻是两回事。从形成上来说,长期的孤独生活可能有助于形成这种气质,但
孤独不是首要条件。首要条件可能是对于一些问题的思索。"
"是吗?"
"我只是感觉到似乎是这样。要知道,女人对待事物都是靠感觉行事的,具体分
析不是我们的优势所在。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何他要在遗嘱里提到您的名字,但已经
有点理解他对您的看法了。你们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一类人。"
"钢琴家和我?"
"同一类人。相似的思想,类似的经历,寄托于同一事物的感情。对于你们来说
,可能就是音乐吧。"
"这里,科洛先生也常来?"我问。
"常来。我们。"她回答,"常年订座。"
我们分食烤龙虾。雷米卡埃夫人取餐巾抹净嘴唇,向我举起了酒杯。
"用完餐我们歇息一下,接着就去公墓。"
"好的。"我说。
下午三点,我们来到了钢琴家下葬的拉雪兹神甫公墓。
从梅尼蒙唐街的大门进入墓地,一些年久失修的教堂式建筑静静立在两边,凸
起的无名坟冢给行人心头平添了几分悲凉况味。手上的指南说墓园占地四十四公顷,之前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巨大的墓地。四十公顷的墓碑的森林。无数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
哀伤缠绕于此。这里有许多熟悉的名字--莫里埃,拉封丹,王尔德,普鲁斯特,巴尔扎克
,罗西尼,肖邦,爱蒂特·比亚芙,吉姆·莫里森。他们无一例外都已经死了,和这里其
他的或有名或无名的人葬在了一起。
天色近于阴霾,午前的灿烂阳光不知遁向了何处。墓园内与墓园外明显是两个
世界。偶尔的一声鸟鸣衬得四周空旷异常。活着的人走在这里,想必都会对人生有着或多
或少的感悟,自己的,或是他人的。
我们走过林荫大街,走过巴黎公社社会墙,走过三个骷髅的集中营死难者纪念
铜像,走过数以千计的墓碑,来到了让-雅克·科洛的坟墓前。钢琴家的坟冢只有一块黑
色的墓碑,但墓碑上是空白的。
墓前已经先有了别的瞻仰者。先是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法国女孩在墓碑前看了一
会儿,其中一个俯下身亲吻了黑色的石碑,在上面留下了个形状完美的唇印。另一个取出
口红在嘴唇上描了描,也照样留下了唇印。留唇印的女生走后,有一个蓄着胡子,挺着肚
皮的商人气质的中年男子背着手在墓前站了两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雷米卡埃夫人抽出手臂,蹲下身子把准备好的一束纯白玫瑰小心翼翼地摆放在
一排各种各样的花束边上,然后站起身,同我并排立在一起,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墓碑。
"走吧。"她说。
我们在不远处找到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下来。几只鸽子落在长椅边上,咕咕叫地
啄食前位游客遗留的面包屑,一点也不怕人。两位互相搀扶着的老人来到钢琴家的墓碑前
,大概也是他的乐迷。夫人摘下墨镜,注视着老人步履蹒跚的慢慢离开。
"勒内父亲的事,您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在勒内七岁的时候死掉的,到今天有十一年了吧。我们一家去里维埃拉消
磨夏天。某天早上,他独自开着游艇去海上兜风,船撞到了礁石,就这样死掉了。那天本
来我是要与他一起上游艇的,因为起床时吵了一架,他就一个人走了,也一个人死了。生
活真是滑稽。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们没吵架,如果当时我跟他一起出海,他大概就不会
死了。但我只能这样想想,因为他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毛姆说:‘死人的样子看
上去是多么死啊。‘我看见他的尸体的时候,就是这么觉得的。"
夫人在腿上交叉手指,旋即松开。
"他比我大十岁,是个非常好的人。我二十岁时认识了他。他善良,风度翩翩,
言语幽默,喜欢读书。您在书房看见的都是他的藏书。如果说缺点,那就是有时过于安静
忧郁了。我们非常相爱,生活得非常幸福。如果他没有死,现在我们会怎么样呢?以后我
们会怎么样呢?我有时候会这样去想。但想不出任何头绪来。"
雷米卡埃夫人停了半晌,继续说了下去。
"葬礼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法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每天我都觉得他还活在
自己身边。早上醒来,他的那半边床是空的,我第一个念头是想他去花园散步了。一个人
吃早餐时,我又恍惚觉得他坐在餐桌对面看报纸。来到书房,他在整理藏书。去花园散步
,他默默地在阳光下微笑。这里是他的家,所有地方仍然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只有在
阿耳戈,他才是活着的,因此我也不再离开庄园。我害怕他会彻底地死去,害怕永远失去
他。周围的人以为头脑里出了问题,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因为只有我还爱着他。"
一只麻雀扑着翅膀掠过我们的头顶。树叶哗哗作响。两个穿黑衣的老妇人坐在
旁边的椅子上玩扑克牌。
"可是,"夫人摆了摆头,说,"尽管如此,他活着的一切痕迹却都随着时间流逝
而变得苍白起来。我渐渐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睡觉,吃饭,看书,散步。也许在人们眼里,
克洛蒂尔德·雷米卡埃变正常了,可我自己未必这样觉得。我丈夫他去了哪里?我自己又
在哪里?我为此深深不安。就像是试图用双手握住阳光,阳光却从指缝里悄悄溜走了,我
也渐渐地,不可避免地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世界上会有生与死的区别呢?对于死去
的人来说,活着的人意味着什么?死去的人对于活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沉思般地沉默着。我不清楚刚才她是否是在问我。但即便是的,我也回答不
出来。因为她所疑惑的问题,我也曾--应该说直到现在,仍然在疑惑着。
"还是谈谈钢琴家吧。"她沉默了一会,说,"丈夫死了四年以后,我遇到了让-
雅克·科洛。您也许猜得出来,我喜欢他。但这种感情与我对丈夫的爱是截然不同的。我
爱慕的是他在音乐上的才华。我们更多的时候只是作为朋友在一起。起初的两年,他一直
没有走出过庄园。他在城堡里弹奏美妙的音乐,身在阿耳戈的每个人都听过他的演奏,每
个人心里都安静而平和。但我知道,一旦他走出了庄园,我们就一定会失去他。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才华。"
雷米卡埃夫人看了看我,低下面孔。
"人们会像供奉神灵一样把他供奉在演奏的舞台上。必将如此。无论对他还是对
我们,这都无法避免。天才注定要属于应该属于的地方。他在舞台上从来没有笑过。人们
于是说他是没有笑容的天才演奏家。在阿耳戈时,他却时常微笑。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在舞
台上露出过笑容。让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应该对谁微笑呢?对这个世界吗?这个世界
值得我为它微笑吗?‘他说。他被人们所赞美,被人们看作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家。
但他感到的只有痛苦。如果说我的痛苦是因为深爱着的丈夫在这个世界已经死了的话,那
他的痛苦则是对自身这一存在的困惑。他名叫让-雅克·科洛,他是人们眼里的天才,但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让-雅克·科洛究竟是谁。"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
"在这里,我无法解释,无法告诉您原因。"她看着墓园里林立的十字架和墓碑
,说,"明天我会带您去一个地方。去了那里以后,我再跟您解释一切。今天先到此为止,
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
我和雷米卡埃夫人继续坐在长椅上,看着公墓里那些十字架和墓碑,那些沉默
的死者和沉默的坟墓,从我们坐着的地方,可以看见拉雪兹公墓下面梅尼蒙唐区的房子。
在我看来,那些铺着石板瓦的屋顶竟和一个个坟冢一样。
这一天的午夜时,我突然醒了过来。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四下似乎寂然无声,许许
多多只属于黑夜的声音点点滴滴地汇集到耳朵里。有自己的心跳,有苦闷的呻吟,亦有死
者的叹息。但是凝神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
我试图闭上双眼,重新进入睡眠之中。那架黑色的斯坦威钢琴却悠乎现身脑海
,挥之不去。我看到一名青年坐在琴前弹奏乐曲。是什么曲子呢?听不见琴声,听不见音
乐。我什么都听不见。演奏结束。掌声雷动,弹钢琴的青年长身立起,优雅地向台下鞠躬
行礼。舞台聚光灯集中在他身上。忽然间,他的身上冒出了火花,熊熊大火立刻将他完全
吞没。他却毫无知觉,依然面露微笑。
我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坐起身。为什么害怕呢?
我下床站在房间中央,半晌后打开了房门,走廊的对面便是让-雅克·科洛住
过的琴房,但别墅是回形结构,所以要走到那里就必须走完回形的两条边,大约有五十米
的距离。
别墅里无比寂静,犹如年久失修因而空无一人的城堡。阿耳戈的人们这时都去
了哪里?走在空荡荡黑黢黢的走廊里我才感受到这座宫殿的阴森寒意。每一个房间都紧闭
房门,每一个房门里都一片黑暗。深夜的风散布在黑暗的通道里,仿佛是谁在低沉地呼唤
着。
我走到了琴房的门口。琴房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还是可以看见大概的轮廓。黑色的三角
琴旁并没有人坐着。没有人在弹奏钢琴。
但是房间里有人。有人坐在靠近窗户的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是雷米卡埃夫人。
是她。然而,又不是她。
她有些僵硬地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支在胸前,手指交叉,眼望钢琴的方向,就
像是正在聆听着优美的乐曲。可能是阴影的关系,脸上浮现着迥异于日常的笑容。嘴角扭
曲,眼神空洞,如同是恶意的嘲讽和伤感的微笑。我无法准确捕捉到其表情的真正含义。
过了会,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偏过头直视着门口。她看见了我的存在,
却又没有看见我这一存在的实体。我站在门口,她坐在沙发上。我们相距仅仅几步的距离
,却仿佛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光与暗,生与死,正常与荒谬。可是我们各自身处哪里呢
?她是荒谬的吗?我是正常的吗?谁又真正处在死者的黑暗世界里呢?
看了一会后,她不再注意我,依旧像原来那样注视着钢琴,聆听着无声的演奏
。我掩上琴房的门,回到自己的卧室。
时间仿佛被冻住般的漫长。房间里冰冷彻骨,甚至可以看见口中呼出的白丝丝
的雾气。太阳穴和眼窝如同刚吞下一大块冰似的生疼。客房如同棺柩一样让我喘不过气。
我走向落地窗,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夜色里,整个庄园寂静无声,黑夜像殓
尸布那样笼罩着庄园,使我只能看见它的轮廓--草坪、小径、花园、水池,树林,在阳光
下生机勃勃的它们在黑暗中无不死气沉沉,同日间的那个平和美丽的所在仿佛是两个截然
不同的地方。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淹没在海底的庞贝古城,那静悄悄的,无声的,完全死
去的,彻底消失了的庞贝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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