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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vilion (亭在远方),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三乐章 城堡 第一节 贵族之家 四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Tue Nov 15 13:36:05 2005)
墙边靠着两辆山地赛车式样的自行车。牧羊犬和长耳猎犬急不可耐地摆动着身体。雷米
卡埃夫人蹲下身子,搂住两条狗,由得它们在自己的手和脸上舔来嗅去。今天她穿褐色的
牛仔裤和白色的宽松毛衣,脚上也换了双运动鞋。她的身材依然如同少女一样苗条,从背
后看仿佛是一个少女在逗狗玩。夫人的神态和以往一样高贵娴静,这种神态所具有的美感
可以在一些古希腊人物雕像上见到。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您会骑车吗?"她问。
"会骑。"我说。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森林里面,离庄园有一段路。"
她松开了两条狗的颈圈。我们各骑一辆车离开庄园,牧羊犬和长耳猎犬跟着我
们。牧羊犬是雄性,名叫赫拉克勒斯。长耳猎犬是雌性,名叫海伦。如果它们两个生下了
后代,应该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不出来。希腊神话里没有提及赫拉克勒斯与海伦的恋情。
庄园的身影消失在我们身后。我们进入了森林。森林静谧幽深,柔和的春日阳
光从高大挺拔的树木间如同神的启示一样穿下,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这里的空气清新芳
香,鸟叫声清脆鸣啭,两条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车轮有时碾过地上的树枝发出脆响。树
木与树木重重叠叠,阳光也被染成了深绿色,有的藤蔓植物像窗纱一样垂落在树干上。
雷米卡埃夫人带我沿着森林的小径前行。她像熟悉庄园一样熟悉这片森林。如
果不是她骑在前面带路,我根本看不出这隐藏在森林里的小径。小径时而平坦时而坎坷,
时而上升时而下降。我只能感觉到一束束的阳光从眼睛里掠过,无数的树木向前延伸。橡
树、云杉和山毛榉遮挡着天空,地上铺满松针和落叶,森林里波光粼粼,低矮的灌木丛和
布满青苔的槭树在身边左右,之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树木。我们犹如穿行在一条绿
色的隧道里。雷米卡埃夫人骑起车来娴雅灵活,我却显得笨拙不堪。她有时会放慢车速等
着我。两个人便会并排行进一会,短短交谈两句。她问我是不是感到吃力。我说是因为很
久没有骑车的关系。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再没骑过车。
"马上就到了。"她说。
我们继续进入森林深处。
停车时我看了看手表,感觉骑了很久,其实也不过半小时左右。我们身在一块
草地上,草地被周围的树木围成了一个圆形。像拉长的圆锥一样的光柱从树顶的天空照直
射下来。地上生长着许多三叶草。三叶草的叶片在森林的微风里轻轻摇颤。不远处大概有
条河流。我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
我们把车靠在一起。两条狗围着我们腿旁转圈。我小心地移动脚步,害怕踩到
它们晃动的尾巴。
正前方有一棵巨大的橡树。橡树古拙粗壮,直径超过两米,几个人携手才能环
抱树身,树龄可能已超过百年。它的根部满是青苔,树身上垂挂了许多胡须一样的藤蔓。
几只不知名的鸟在树上短促地鸣叫了几声。橡树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默然不语。
"二十一岁时我和丈夫结婚,来到了阿耳戈庄园。从那时起,我们就常常骑车到
森林里游逛和野餐,即便如此,我也只是熟悉庄园附近范围里的一小片地方。像这棵橡树
,丈夫去世以前我就从来没见过。直到他死了四年以后,我才踏足到这里,看见了这棵像
泰奥多尔·卢梭的画一样的古树。"
夫人把右手放在树干上,默默抚摸着上面像皱纹一样稠密的纹路。
"一九九五年三月十八日,那天是周六,早上我和勒内骑车带着猎犬到森林里游
玩。我们来到了这附近,猎犬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开始吠叫起来。我们随它找到了这块空
地,发现了这棵大概和庄园同龄的橡树。不过使猎犬吠叫的并不是这棵树,而是躺在树下
的一个人。"
她手指的方向正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向旁边挪动了一步,牧羊犬谴责地看了我
一眼。长耳猎犬坐在地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露出了整个牙床。
"那个人身穿黑色礼服白色衬衫,半靠着橡树的树根躺在地上,他是个英俊的年
轻人,黑发,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眉头稍稍皱起,紧呡着嘴唇,眼睛闭着,像是在忍受着
难以言喻的痛苦,或是在为什么难题冥思苦想,但表情却又安然祥和,仿佛只是走累了在
此歇息一会。问题是他的脸色过于苍白了一些。而且头发和外套已经被清晨的露水打湿了
。我试着叫醒他,用手轻轻推他。完全没有反应,像已经死了一样。但他还有呼吸和心跳
。这个年轻人似乎只是失去了意识昏睡了过去。于是我让勒内骑车回去叫人来帮忙。在勒
内回去的那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年轻人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颜色暗淡的疤痕。疤痕的形状
像是字母N。
"一个多小时后,勒内带人回来了。把年轻人抬上担架时,他手里的东西掉在地
上,被我捡了起来。一个黑色的磁带盒,里面装着一盘黑色的磁带。我们把他抬回了阿耳
戈庄园。
"手上有疤痕的年轻人一直昏睡不醒。医生来看过,认为他并没有什么损伤,只
是陷入一种奇怪的长时间睡眠状态中。因此,我没有报警。但我不理解的是,这个年轻人
怎么会独自出现在森林深处。从服装上看他并不像是一般的森林旅行者。而且,他身上没
有携带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证件。事实上,他所带的唯一物品就是那盘黑色磁带。
"两天以后,他终于醒了过来。我告诉他这里是阿耳戈庄园。说了事情的经过-
-我在森林里碰见了昏迷不醒的他,于是把他带回了别墅,他昏睡了两天才醒来。
"‘您怎么会一个人在森林里的呢?" 我问,"您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您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朋友,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也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独自一人昏睡在森林深处。
"我把那盘黑色磁带交还给他。
"‘发现您的时候,您的手里拿着这盘磁带。‘我说,‘您能想起什么来吗?‘
"他端详了一会磁带,请我把磁带放出来听一下,于是我放了。就像您知道的那
样,磁带是空白的,或者说,我没能听见磁带里的内容。听完磁带后,他沉默了许久。但
这种沉默已经由迷惑不解变成若有所思。他头脑里的一些东西成形了。
"‘钢琴。‘他说。他说的是非常标准的法语,不带丁点的外国甚至是外省口音
。
"我带他到琴房。看见钢琴,他自然而然地打开琴盖开始演奏。他演奏的是肖邦
的即兴曲,琴声就像神的祝福一样降落凡间。许多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纷纷重现在我眼前
。琴声所到之处,世界无不沉静在安宁的境界里。我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音乐才华,他就
像是现实里的奥尔福斯(注:希腊神话人物,阿耳戈英雄之一,传说他弹起竖琴,连野兽
都会驯服在他脚下。)。一曲终了,他沉思着慢慢抬起双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伸展十指
,活动关节,翻转手掌。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块疤痕上很长时间。
"‘您是音乐家?‘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
"‘那您想起什么了吗?‘我问。
"‘我想,‘他说,‘我的名字叫让-雅克·科洛。‘"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如同舞台聚光灯似的灯柱杳然消失。整个森林都
阴暗下来。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吹来了一股冷风,树叶簌簌作响。坐在地上的两条狗一下子
竖起了耳朵,尾巴暂停了甩打地面。雷米卡埃夫人抚摸两条狗的脑袋。它们重新放松下来
。
"医生的观点是,他应该是暂时失去了过去的记忆。至于失忆的原因,则可能是
外部打击,精神刺激或药物反应。长时间的昏睡也可能是原因。经过诊断,他的脑部并没
有创伤,所以生理方面的原因基本可以排除。根据让-雅克·科洛这个名字到警局查询也
没有任何结果。失踪人口里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人口档案里虽然同名同姓的人,但都
不是他。音乐界也不存在一个叫让-雅克·科洛钢琴家。他简直就像是刚刚出生在这个世
界的婴儿一样。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他自己的记忆慢慢复苏。两三个月过后,他除了姓
名与年龄之外再没有想起别的。二十二岁,名叫让-雅克·科洛,被人发现时身穿黑色礼
服沉睡在巴黎南郊的森林里,只有这些线索。
"让人无法忽略的还是他在音乐上无与伦比的才华。从苏醒那天开始,他每天就
不断地弹奏着钢琴。曲目不固定,但由他演奏起来无一不是梦幻般的优美,使人可以忘却
尘世的痛苦。他演奏时,我就坐在一旁注视他飞舞的十指,聆听美丽的音乐。渐渐地,我
产生了一种想法,或者说是不可阻挡的愿望。我不愿他找回自己的过去,我希望他留下来
,留在阿耳戈庄园,让美妙的音乐陪伴着我,让我曾经感到的痛苦远离我。这当然是极其
自私的想法,但我真的这样想。
"勒内也喜欢他。他渐渐成为了我们生活里的一部分。就像我希望的那样,他头
脑里的记忆从此停滞不前,再有没有复苏。我们常常回到这块空地上。他站在树下,躺在
草地上,试图回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身穿礼服躺在树下。有时我可以看到他脸上痛
苦之色一闪而逝。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他没有过去,犹
如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宽慰他说失忆只是暂时性的,迟早有一天,他的记忆会
完全恢复。但他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许并没有失去什么记忆。很可能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记忆。‘他说。
"‘每个人都是有记忆的。‘我说。
"‘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他说,‘我没有过去。如果有的话,我
一定可以感觉到。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过去。‘
"‘如果你没有过去,那么你怎么学会弹奏钢琴的呢?‘我问。
"他回答说:‘音乐和语言一样,应该是我生来就有的东西,这是我的天赋。但
除去这些,我身上再也没有代表个人的东西。我是空白人,克洛蒂尔德,我是不存在的。
‘
"‘可是你就在我的眼前,怎么可以说是不存在的呢?‘我说。
"‘你所看见的是记忆中的我。每个人其实都只活在别人的记忆里。请想一下,
如果现在我离开了你,你又失去了我的记忆,那么我对你来说其实就是不存在的,难道不
是这样的吗?‘
"‘如果你不离开我,或者说我永远记得你,那你就始终存在。‘我说,‘就像
我死去的丈夫一样,他仍然存在于我的生活里。‘
"他摇了摇头。‘人人都会死的。一旦死去,任何记忆都将不复存在。真实的死
亡就是失去记忆。但是对我来说,我也许很早以前就已经死过一次了,也正因为如此,我
才没有记忆,成为了一个空白的,不存在的人。‘
"我不能很好理解他的话,不过有一点他说的是对的。除了音乐以外,他对这个
世界现存的所有事物都异常冷漠。两年后,在我劝说下,他参加了那次使他成名的钢琴比
赛。就是从那时开始,他虚拟了自己的过去,成为了人们知道的音乐天才。至于后来的事
情,我想您大致上已经知道了。"
我的确知道。从一九九七年开始,这位名叫让-雅克·科洛的年轻音乐家声名
鹊起,被誉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天才。
"让留给您的磁带,就是发现他时他手上拿着的那盘黑色磁带。"夫人说,"他经
常独自听那盘磁带,从他听的样子来看,分明可以听到点什么。但磁带明明是空白的,至
少我听起来是空白的。‘磁带里有什么呢?‘我问他。他平静地注视了我很长时间,好像
是要把答案预先刻在我心里一样。
"‘音乐。还有记忆。‘他说。
"‘可是我听不见。‘我说。
"‘我也听不见,但我能感觉到它,尽管感觉得非常模糊并且很难清晰地描述。
如果能够听到磁带的内容的话,我大概可以找回过去,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可惜我听
不见。‘他说,‘只有具有独特的聆听才能的人,才能听见磁带的内容。‘"
说到这里,雷米卡埃夫人停了下来。
"科洛先生把磁带留给了我。"我不由说。
"是的,留给了您。"她轻声说,"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问您是否认识他。你们当
然并不相识。但他却买下了那幢原本属于您的房子。您在那幢房子里采访了科洛。第二天
,他就死了。并且是非常离奇地死了。死前,他寄给纪尧姆一封作为遗嘱的信。信里他希
望您来到巴黎,接受这盘没有听不见内容的磁带。于是您来到了巴黎,从我手里拿到了磁
带,并且住在了阿耳戈,现在又来到了这里。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件事。"
刚才的鸟鸣也不知去了哪里,森林里异常寂静。夫人抬起头看着我。
"也许,您就是聆听之人。"
天空上阴云密布,然而直到午后才下了短短的十几分钟的雨。雨点细长如丝。
即兴的细雨过后,天色又变得和早上一样明快。从别墅的露台眺望远方,但见淡蓝的天空
连着深绿的森林,又或是深绿的森林连着淡蓝的天空。看的时间一长,竟觉得天空是深绿
色的,而森林是淡蓝色的,让人简直分不清何为森林何为天空。
回到别墅以后,我又听了两遍那盘钢琴家留给我的磁带。磁带我已经听了很多
遍了,可是什么也听不到。只有空白。空白的磁带。空白的人生。不存在的人。
钢琴家真的认为我就是具有特殊聆听才能的人吗?如果我是聆听之人,那么为
什么听不见任何内容呢?我不由想起侦探老人说过的话,一九四三年死去的演奏恶魔之曲
的钢琴家。二零零二年死去的没有过去的天才。这两者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我走到钢琴家的卧室,坐在单人沙发上凝望斯坦威钢琴。这个位置正是昨晚雷
米卡埃夫人坐着的地方。当时的她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现在我试图重现昨晚
的情景,眼前却只有空荡荡的钢琴。没有人,亦没有音乐。也许音乐已经随着人一起死掉
了。
音乐已经随着人一起死掉了。
真是这样的吗?
我忽然感到非常难过,像很久以前,很久以前那样地难过。
回过神来时已近夕照时分。金色的日光带着一种古老的气氛悄无声息地落在地
面上。时光都在无休无止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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