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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万人坑遗事 zz 第九章 相煎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Sep 15 10:56:24 2005), 站内
正文 第九章 相煎
老曹爷爷走在前面,佝偻着身子,像是背负重物,又似被沉重的压力逼得抬不
起头来。吴来紧闭着嘴,默默走在身后,望着他苍老颓唐的背影,心中不知是怜,
是恨,是苦,还是疑。眼见他身子突然晃了晃,似乎踩到石头,吴来迟疑一下,停
住脚步,却没有上前搀扶。
老曹爷爷终于站定,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想找你父亲留下的东西,是
不是?”
“是。”想到父亲,吴来挺起了胸。
“我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就带了疑。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如果不是当年有人
亲眼看见他把你抱在怀里,点燃房子自杀,我应该第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
话未落音,吴来往前踏出一步,胸脯激动地起伏,沉声问道:“你说什么?我
爸爸是自己烧死的?”
老曹爷爷点点头:“如果你以为你父母的死是我害的,那你就错了。”
“哦,是吗?”
“当年我虽然反对你的父母亲结婚,但并没有害他的意思。相反,二十五年前
使我全家遭难,害我晚年孤独的,正是你父亲。”
“不可能!”
“随你信不信。我出院回家,发现你父母的照片不见了,除了你和那个程妹子
,这些年没有人进过我家门。你拿走了他们的照片,我才终于肯定,你就是他的儿
子。那天被你父亲抱着投火自杀的,不过是一条婴儿的棉被,在那之前你就被他送
走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找回雁县。”
吴来目光闪烁,盯着老曹爷爷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他的心思,是否在说谎。
“我今年已经八十,孤身一人过了二十几年,是是非非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
么意义了。你想找你父亲的遗物,我这里倒是还留着一件,也许你看了之后,会晓
得很多事情。” 老曹爷爷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跟我来!”
这两夜依然辗转无眠。快到天亮时,程寂终于合上了眼。迷迷糊糊之中,她感
觉自己站在一个小小舞台上,四周望去,这是一家古式的茶楼,此刻正灯火辉煌,
人声鼎沸,客人们无心喝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舞台,二楼的游廊上也坐了
一圈涎着笑脸的男人。
众人目光聚集在舞台中央一个女子身上。程寂似乎站在她身后,只见她穿着一
身艳红的半袖旗袍,镂金刻银,一派华丽风格,乌黑的长发挽作一个荷花髻,向众
人微微颔首,将怀中琵琶轻轻一拨,一声清越,满座顿时安静下来。
歌女稍稍清了清喉咙,纤指撩撩,琵琶声如珠玉落盘,环佩叮咚,嘈嘈切切。
程寂虽不懂乐器,却也觉心胸渐渐舒展开来,说不出的受用。但听歌声轻起,句句
柔曼忧愁: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嗳呀嗳哟,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台下老少男子目光火辣,有人眼望耳听,不觉口角垂下涎津,连忙唆回嘴里。
程寂心中莫名升起忧患之感,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炮响,轰的一声,紧接
着又是几声,脚下地面微震,茶楼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纷纷四散奔窜。那歌女惊
得瑟瑟发抖,抱着琵琶站起来,也要向外跑去。
这一回头,程寂终于看到她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她浓脂艳粉,却掩
饰不住少女的纯真神态,这眉目,赫然就是自己!
炮弹声轰鸣声、飞机划过上空的声音就在耳边,源源不断。程寂痛苦地挣扎,
双脚却像被绳索缚住,竟一步也迈不开。情急之中,猛然醒来,却见窗外旭日初升
,室友们陆续起床,床头电话恰在此时“铃铃”响起。
“喂,找谁?”程寂兀自惊魂未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一个细柔的女声从听筒中悠悠传来:
“是程寂吗?我是你姐姐……”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多年来,她与程立从未心平气和地交流过,更别
说以亲姊妹相待。骤然接到程立的电话,程寂呆了一呆,赶忙晃晃脑袋,以确认自
己不是在梦中。
“妹妹,今天周末,你不用上课吧?”
“我,我,嗯,不……不上课。”对这个亲切的称呼猝不及防,程寂竟觉得鼻
子有些发酸,舌头也不利索了。
“我现在想见你,有些事要告诉你。你应该对二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很好奇吧
?中午之前,我在房间等你!”
摞下电话,程寂飞快地洗潄完,匆忙赶到火车站。长沙与雁东同居京广线,不
到一个小时就有一趟车在两地间往来。
门开启,程寂轻轻走进病房。四周白墙如雪,白瓷砖的地面一尘不染,单人床
上铺着湖绿色床单,从床沿垂下来,几乎触及地面。被子整齐地叠在床头,颜色已
经旧了,却浆洗得干净笔挺,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是讲究生活的。
房间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走进的一刹那,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涌上来,程寂
心头一阵纠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敲打着心脏,呯通,呯通,呼吸竟有些困难,她连
忙挤一挤眼睛,定了定神,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
“可能刚从大太阳中走进房间,有点不适应吧。”程寂想着,见程立正背对门
口站在窗下,望着满世界的阳光出神,她今天穿着一件羽纱般轻盈的白色连衣裙,
衬得身材亭亭玉立,犹在雾中仙境。
“上次说要给你带丝巾,我没来得及回家去拿,就在附近商店买了一条,你看
看喜不喜欢。”程寂说着,将丝巾放在书桌上,“我刚才问了护士,她说你最近恢
复得很好,完全可以回家调养,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程立慢慢转过头来。程寂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姐姐,她鹅蛋脸型,眉目精
致,清雅中有绝俗气质,只是肌肤苍白,似乎缺少阳光的滋润,下巴尖俏,却显出
一种傲世之态。
然而与她眼神交接,两道冰寒阴鸷的光芒直射过来,程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目光似一劈闪电,令人感到犹如暗夜之中风雨雷鸣的恐惧。
这目光只闪了一闪,程立随即恢复了常态:“坐。”
程寂在床沿坐下,只觉全身莫名其妙地不自在,似乎臀下有无数虫蚁在爬动,
心里暗暗后悔没来得及通知吴来一起到医院。
程立仍然站着,将丝巾拿在手中抚弄:“要我回家?回哪去?一个人住在空空
荡荡的老房子里,还不如在医院。”
听到这话,程寂不由得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不用瞒我,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系在你裙子拉链上的麻线。”
程寂想起,上次到医院时父亲七日丧期未过,自己身上还系着守孝的麻线,为
了不让姐姐看到,便将它别在拉链上,用上衣挡住了,想必是在与程立的一阵推搡
中不慎将麻线露了出来。
“生死由命,没什么可哭的。”程立显得十分平静,“这些天我一直在冥思苦
想,终于把二十一年前的那个结打开了。”
“是什么?”程寂心跳遽然加速。
程立不答,思索了片刻,说道:“你一定很想晓得,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晚上
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
程寂看着姐姐,等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六个小孩,包括我、蔡文、曹叶、张磊、林青和魏星,去了
胜利山顶的一个防空洞里。那个洞被封了几十年,有人说里面埋着宝贝,还有一张
地图,我们没见过地图,就想靠自己的智慧把宝贝找出来。”
程立垂下眼睑,面色黯淡,似乎为当年那股幼稚的勇气后悔不已。
“那个洞很深,很大,就像迷宫一样,里面一团漆黑,我们的火把只能照亮眼
前的路。墙角流着粘粘的水,黑乎乎的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墙上也是湿漉漉的,爬
满了褐色的大蜘蛛……”
一想到那天晚上洞里的情景,程立不禁露出恐惧的神情,二十一年过去了,这
一幕仍然时常在恶梦中浮现。程寂听她幽幽地道来,忍不住脊背升起一股凉意。
“我们准备了很多东西,还做了路标,以为就算找不到宝贝,也可以沿着原路
返回,没想到……”程立双手抓住桌沿,努力使情绪平静下来,“等我们撤退时,
路标竟然都不见了!接着,有人哭了,有人在发抖,有人吓得尿湿了,没有办法,
我们只好沿着墙继续往前走,希望能找到另一个出口。这时我们听到有人在唱歌…
…”
程寂心里猛地一阵颤抖:“有人唱歌?莫不是……”
“对,唱的就是《天涯歌女》!”程立霍地转过头来,目光如刀,程寂竟不敢
直视。“这时前面出现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是一扇木门,我们当时都以为找到
出口了,兴高采烈地推开门走出去。”
程寂隐隐觉得大事不妙,果然,程立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想到,这是一扇死
亡之门!”
“那,门里面到底有什么?”程寂知道这句问话实在多余,但此刻房间的空气
已随着程立的话语变得诡秘异常,若不开口说说话,她觉得自己就要被这种氛围吞
掉了。
程立摇摇头:“我不晓得。我根本就没有进去,不过,我在门外的墙上看到了
几行字。”
“什么字?”程寂只觉心脏在胸腔中突突跳跃,她隐隐感觉,这些字可能就是
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程立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铃铃铃……”
“谁呀!周末也不让人睡个懒觉,讨厌!”夏琴嘟囔着爬起床,睡眼惺松走到
电话机旁。
“上午好!还没起床呀?”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声。
“邓一生!”夏琴心里一跳,闪过一丝激动,随即又被愤怒的情绪取代,音量
陡然增大,怒吼一声:“你找谁!”
邓一生被震得愣了愣:“你怎么啦,没事吧?……我找程寂。”
夏琴冷笑一声:“程寂?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吗?你都搂着人家跳舞了,还不知
道人家在哪!”不等邓一生答话,便将电话啪的一下挂了。
夏琴气鼓鼓地躺回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刚一会,“笃笃笃”敲门声响起,节
奏很快,似乎敲门的人心情比较急迫。夏琴走到门边,随手弄了弄头发,刚扭开门
把手,一个高瘦的身影闪了进来。
“啊――你干吗!进女生宿舍也不先问一声!”夏琴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单薄的
低胸睡裙,双臂一拢,护住了雪白的酥颈,心里却忍不住有种窃窃的喜悦感。
“对不起对不起!”邓一生忙不迭地道歉,眼睛却在环顾四周,“怎么程寂不
在吗?”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
“好妹妹,算我不好,你怎么罚我都可以!我真有急事找程寂,前天她托我查
几份档案,我拿到了,告诉我她在哪,我得赶紧找到她!”
“她一早就回雁东了,说是去她姐那。”夏琴恨恨地说道。
“什么!”邓一生跳起来,一把抓住夏琴的肩膀,吓了她一跳,“你怎么不早
说!”
程立摇摇头:“我刚看了两三行,就听见门里一声惨叫,他们几个像逃难一样
跑了出来,我也跟着跑,奔跑中火把光线错乱,一头撞到墙壁,痛得我栽在地上晕
了过去。我以为自己会死了,没想到这一撞却让我捡回一条命。”
“这么说,你也不晓得他们在门里面看到了什么?”
“是。”程立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掩不住一丝恐惧和慌乱,身体也止不住微微
颤抖。
程寂疑心顿起,问道:“可是,在你向外跑的时候,还有倒地快晕过去的那一
瞬间,也没看到什么吗?”
“没有,没有。”程立坚决地摇着头,“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
只晓得另外几个人都没活着出来,但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也没看见。
”
“既然什么都没看到,你为什么说已经把那个结打开了?”
“我打开的不是他们死因的那个结,是墙上的咒语。”
“咒语?”程寂张大了嘴,只觉越听越奇。
“一个下了四十九年的咒语,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今年就会应验了。”程
立忽然转过头来,“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过来了。”
“哦,那就一起下楼吧,先吃饭。今天不想去食堂了,我们到对面街上吃小炒
吧。”
“你每天都在食堂吃饭?”
程立点点头。程寂想到姐姐每天都要跟一群疯狂的人挤在一起抢饭吃,心里一
阵难受,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开口,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有时候跟那些人打交道比跟正常人还轻松一些。”程
立淡淡地说道,似乎看透了程寂的心思,她拈了拈手中的丝巾:“这条丝巾跟我裙
子的颜色不相配,还是给你戴吧,你今天穿的衣服倒很配。”
程立说着,站到程寂身后,双手轻拉,将丝巾在她脖子上环了一圈,从后面系
了一个结。
程寂感觉颈后皮肤微微生风,程立吹气如兰,纤指灵巧,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
湿润,二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姊妹之情,竟如身在梦境。
正在遐想间,程寂猛然觉得脖子一紧,系着的丝巾被狠命向后拉扯。程寂大骇
,下意识地伸手想扯开丝巾,程立早有准备,手上越发使劲,将程寂直拖到床边,
伸出一条腿抵住床头铁杆,双手使劲往下拉。
程寂头向上仰,迷茫中与程立目光相遇,见她满脸放光,又是兴奋,又是满足
,还夹杂着一丝恐慌。程寂两手向后乱抓,泪水顺着眼际线滚滚流下,眼前一片模
糊,耳边却清晰地听见程立的语声,却像在叹息:
“你不是我妹妹,莫怪我!”
程寂的思维已趋于停滞,再没有思考这句话的活力。她心里长叹一声,人生悲
苦,早走未必不是幸运,于是慢慢合上眼睛,只觉身体正在向深潭中沉下,世界变
得异常宁静。
此时,心海中忽然漂来一叶小舟,渐渐地,拱桥、荷叶、溪流,那个前临水后
靠山的江南小镇浮现出来,远处似乎又传来飘渺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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