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olay (开鑫), 信区: Ghost
标 题: 万人坑遗事 zz 第十五章 原罪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Sep 15 11:00:55 2005), 站内
正文 第十五章 原罪
“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眼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时代,世界忽然变
得完全陌生,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许你曾经想到过,轻松地与朋友聊过,但如果有一天,这种只
在电视剧或者动画片里演绎的情节,真的就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能怎么办?
现在,程寂和吴来呆呆地站在雁西街上。确切地说,是站在一条陌生的雁
西街上。
他们清楚地记得,从李爷爷家出门往东,雁西街两旁接踵摩肩地排列着民
居,大多是红墙褐瓦尖顶的小平房,也有新盖的水泥白墙的小楼房,民居之中偶尔
出现一间小卖部、水果店、裁缝店或者卫生所。再往东走,街边的店铺越来越多,
越来越大,街景也越来越热闹。程寂从小生长在这条街上,她坚信自己就算闭着眼
也能一直走到县城中心。
但现在,他们发觉眼前房屋数量很少,而且低矮破旧,参差不齐,显得十
分陌生,决不是平时天天见到的那些建筑。有的房屋土墙坍塌,瓦片零落,几个枪
眼模样的小洞赫然出现在墙上,仿佛电影里枪战过后的场景。
就连脚下的道路也同往日不一样,灰暗狭窄,坑坑洼洼,尘土堆积,一派
肃杀的景象。
四下里一片死寂。灯光,人影,话声,一概全无,整个世界仿佛变得又聋
又瞎又哑。
头顶忽然传来“哧啦啦”的一阵响声,仿佛微风翻动书页,轻快而冷漠。
两人仰头一看,街边小店的窗前,一柄小旗在微风中抖动,旗角贴住了半个边,仍
然能看出上面写是的一个醒目的“茶”字。
一片单薄的下弦月不知何时魅现于天幕,在夜空中发出梦幻般的光华,几
颗星子稀稀疏疏散落在月亮周围。万里无云,惨白的月光挥洒大地。
后天就是中秋了,怎么今晚的月亮只有半圆?
下午明明狂风暴雨,怎么晚上会有如此晴朗的月亮?
我们究竟在哪?
我们......我们还活着吗?
程寂狠命咬了一下嘴唇,好痛!她紧紧依着吴来,惶恐地张望四周,却没
注意到自己脚下的两条影子,一个浓一个淡,一深一个浅,正是她和吴来。
“莫怕,莫怕!”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
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枪响,两人吓了一跳,仔细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了。
程寂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问道:“怎么办?”
强烈的恐怖气氛笼罩在周围,吴来却反而镇静下来,沉吟着说道:“我们
从原路回去!”
“什么?”程寂失声说道,“那不是送死吗?”
“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再往前跑也没用,还不如挺起胸膛回去,看他们到
底想怎样!”
程寂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于是两人紧拥着,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还没走多远,前方就已到达荒芜的农村,李爷爷家的小楼却始终没有看到
。两人紧握着的手心渗出恐惧的汗水,终于发现他们已经走入了一个迷局。
仿佛时空突然倒转,将他们困在了未知的黑洞。
他们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看!”吴来突然喊道。
程寂一转头,只见左前方出现一道柔和的山影,确切地说,是一座小山丘
的夜影,似乎很眼熟。
程寂正疑虑着,吴来低声说道:“好像是胜利山!”
没错,那山丘的起伏轮廓像极了胜利山,然而山上山下一间屋子都没有,
山顶也不见了那根高高矗立的风向标。漫山蓊郁的林木和长及人腰的秋草,将它覆
作一尊野山,在夜色中显出深沉静默的神态。
这种静默却使它身上散发的气息更显凄厉,竦然。
沿着山路绕上去,很快便到了西端的峰顶。胜利山西边比东边坡度大得多
,有一处悬崖,峭壁的上方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
“这树什么时候栽的?我经常上山玩,怎么从没见过?”程寂奇怪地走上
前。
青松凛立,巨大的枝翼遮盖了身下一块不小的土地。程寂心里忽然不安起
来,她看着吴来,他的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
两人走上前,低着头钻到松树下面。针叶之间漏进几束淡淡的月光,朦朦
胧胧,似有似无,仿佛置身于幽幻之境。
树荫庇护下,一座鼓状黑影凸起在崖壁上端,像母亲怀中酣睡的婴孩。黑
影上方铺着一层伪装的长草,若不是两人事先已经熟悉地形,且又钻到树下,从外
面是很难看出来的。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应该就是防空洞的位置!”吴来接口说道。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颠覆着程寂二十年来的记忆,雁西街、胜利山、防空
洞……一切熟悉的事物现在却显得那么陌生。
“你以前进去过吗?”吴来问道。
程寂摇摇头:“从小大人们就警告我们,不许走近这个洞口,说里面有很
多鬼,只要一走近就会被他们拖下去。”
说着,两人踏着厚软如被的草地,一步一试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
一脚踏空了坠入洞中或者跌到山下。
这时,盖在防空洞上面的草毡忽然动了动,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
那手似乎十分警惕,轻轻地拨开旁边的草叶,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几
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着又伸出了一只手。
程寂紧紧攥着吴来的手,此情此景想起童年时大人吓唬小孩的话,大气也
不敢出一声。
黑影晃动,半只头颅悠悠乎乎地从洞中冒出来,头发如一团乱草,似乎在
地底下生活了很长时间。
头颅缓缓转动,目光如炬,观察着四周动静,当它转向程寂站立之处时,
程寂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他看到我们了!”程寂差点叫出来,吴来一把掩住她的嘴。
那头颅却似乎没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目光横扫,在他们身上未作丝毫停留
便移开了。它确认旁边无人,便一点一点地从洞里探出来,是个男子,夜色中看不
清相貌,只穿一件短褂,敞开着胸膛,身材显得十分壮硕。
只见男子以最轻快的动作爬出草洞,蹑手蹑脚地拨开松叶走出去,站在坡
顶向山下张望。他的脚步一高一低,似乎腿脚不太灵便。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的小街仍然悄无人声,从那间小茶馆的窗口不知
何时伸出一条长长的飘带,如舞台上戏子盈盈挥动的水袖,在空城里传递着一种莫
名的信息。
飘带舞动时,仿佛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错杂纠缠,渐渐交织成一幅写
意的图画,像极了女子的头部肖像,她的鼻子,眼睛,嘴巴,长发,甚至挂在嘴角
的一丝轻蔑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明朗起来。
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肖像望着程寂不停地笑,程寂痴痴地看着,也情不自
禁地咧开嘴,嘴角上扬,眯眼,回报以憨憨的笑容,只觉身体飘飘然地,仿佛被云
雾包围。
吴来的眼睛却盯着那个壮年男子。男子展眼一见飘带,像是得到了某个愉
快的消息,满脸放光,返身又钻进了松树。
男子从隐藏的两人身边一瘸一拐地走过,差一点碰着程寂的胳膊。程寂却
浑然不觉,瞪目张嘴,傻呆呆的模样吓了吴来一跳,将她轻轻一拉,她却像熟睡中
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啊”地惊叫了一声。
程寂如梦初醒,同时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不料那男子却像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到草洞前,探下身子,十指作靶,
一会功夫便将覆盖洞口的草毡扒到一边,露出一个半米见宽的洞口来。他将两只手
掌拢在嘴边,朝洞里叫喊:“挂白幅了,他们都撤了,出来吧!”
过了一会,洞里陆陆续续爬出许多人,大约有五六十个,扶老携幼,牵儿
抱女,每个人都显得十分谨慎。
程寂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群人古里古怪,被他们发现不知是福是祸。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一个人往他俩站的地方多瞧一眼,两人仿佛
隐身了似的。再一看,他们之中除第一个爬出来探哨的男子之外,全都是老幼妇孺
,均是衣冠不整,十分落魄。
等等!不对!
程寂又看了他们一眼,险些吓晕过去。所有人的脸庞都像罩了一层朦朦胧
胧的雾气,五官不甚分明,在这夜半的山上,真如一群孤魂野鬼,然而他们的影子
在月光中交错晃动,又像是活生生的人。
只有站在前面的探哨男子面目清晰,看起来三十左右,个头虽不高,但身
板硬朗,浓眉大眼,眉心习惯性地锁成一个小团,赤着的胸膛上斑痕累累,显得不
怒自威。程寂看着他,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们看不见我们。”吴来凑在程寂耳边低声说道,程寂轻轻点了点头。
男子很有威严地一挥手:“没事了,我们下山吧!”说着带头大踏步往山
下走去。众人跟在他后面下山,不一会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黑咕隆咚的草
洞,孤零零地隐没在黑暗中。
程寂和吴来也跟着他们走下山。尽管他们看不到自己,但两人还是十分谨
慎,毕竟还没弄清楚突然冒出的这些人究竟是善是恶。
只见那些人来到街上,分别走进两旁的房屋,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没有过
多的话语,每一户人家进屋时,只对壮年男子微微頷首示意,便匆匆掩上了房门。
很快几十个人就只剩下壮年男子一人。他见众人都平安回了家,如释重负
,拖着扎了绷带的腿,慢慢地向西走去。
程寂与吴来交换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走在他旁边。
沿着胜利山麓再往西走,一座土砖小屋从树丛中露出半边脸来,瞧男子的
表情,那应该就是他的家了。这时他似乎一惊,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程寂他
们。
程寂又吓了一跳:“他看到我们了!”手上一紧,原来是吴来轻轻拽了她
一下,暗示她不要慌张。
那男子的目光似乎并未注视他们,望着胜利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洞还没掩好!”男子喃喃说了一句,转身又往山上走去。
程寂和吴来牵着手走在他身后,四周草声沙沙,男子脚步迟缓。
旁边草丛里蓦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男子的腿,正好触到男子的伤处。
男子吃痛,忍住了没叫出声,低头看时,却见那手污迹斑斑,不知是人是鬼。
微微的呻吟声传了出来,男子拨开草丛,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衣服扯成
了烂布条,浑身脏兮兮的,像泥尘,又像血迹。
“你是哪个?”壮年男子问道。
“大,大哥,我是逃难来的,白天,白天遇到了打仗,救救我……”伤者
费力地说道,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像是苏浙一带口音。
男子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暗暗心惊,摇摇头:“你伤得不轻,我救不了
你。”
“大哥,行行好,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没出生,我不想死啊……”
哀求声打动了壮年男子,他沉吟着:“你腿上、背上中了枪,手上也有伤
,我家里虽然有止血金创药,但恐怕止不住……除非马上送往医院,但今晚是不可
能了。”
伤者痛苦地埋下头,他强撑着负伤的身躯逃到这里,以为只要遇到了人,
就有了生存的希望,不料却得到这样的结果,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赶走了鬼子,我以为能回家了,怎么又打了起来……都,
都是那帮共匪!……”
男子一怔:“你是国民党的兵?”
伤者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低声说道:“我不想打仗,我,我想回家,帮
帮忙,大哥……”
男子霍地站起身,怒视着伤兵:“闭嘴!我们是要解放全中国的劳苦大众
,你们却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我告诉你,内战都是蒋介石挑起来的,你们就要灭
亡了,等着吧!”
伤兵惶恐地看着他:“你,你……”
“你老子我也是共产党,可不是你们骂的共匪!”男子习惯性地把手伸向
后腰,却掏了个空,这才想起这些天自己身上没有枪,“妈拉巴子!要不是看你受
了重伤,老子一枪毙了你!”
男子说着,扭转头愤愤地离开,却听背后伤兵还在叫唤:“大,大哥……
”
“还有什么事?快说!”男子极不耐烦。
伤兵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大哥,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求你,求你一
件事,帮我找到我妻子……”
“你们出来打仗还能带堂客?”男子打断他的话,脸上露出怀疑和鄙夷的
神色。
伤兵显得有些尴尬:“当,当然不可以。我们是……从武汉逃出来的,想
去湘西,路上遇到炮火,失散了……”
壮年男子轻蔑地笑了:“哦,原来是个逃兵!”
“求你了,大哥!我妻子怀着小孩,走不动,你,你帮我找找她,”伤兵
说着,艰难地从指上除下一只脏得分不清颜色的戒指,眼中又流下泪来,“这个,
是我们的信物,请你……帮我转交给她,要,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男子伸手接过。伤兵又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布包:“这里……这里面还有一
点钱,几件衣服,大哥你拿去吧,不要嫌弃……才好。”
男子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接过布包,说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是能
找到你堂客,这些我都会交给她。”
伤兵眼中放出了光芒,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口气。
男子用指甲轻轻剔去裹在戒指上面的泥土,眼睛忽然发亮了:“这是和阗
产的上品白仔玉!温润光滑,精光内敛,边缘有水头……看来是真品。”男子眯缝
着眼睛,“我祖父和父亲都是玉匠出身,见过不少精品,不过像这样质地的仔玉恐
怕不多见。”
伤兵万万没料到会遇上一个识货的,眼见他两眼放光,心中顿时升起不祥
之感,暗生悔意,费力地向他伸出手:“大哥,不,不用麻烦你了,还给我吧……
”
男子不答。他想起自己十来岁就操起菜刀跟着闹革命,打了无数的仗,换
回无数个伤疤,这次因为负伤不能随军作战,还奉命留下来做转移群众的工作。再
一想,自己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十几年,就算革命胜利了,自己又能得
到什么?
捏一捏手中的仔玉戒指,它足够自己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啊!
那男子心中正在百转千回,冷不丁腿上一紧,伤兵不知何时爬了过来,抓
住了他的脚踝。
“大,大哥,还我吧……”
男子突然将心一横,伸手狠命一推,卟地一声,伤兵仰面倒在草地上,伤
口迸裂,汨汨地流出血来,眼中泪犹未干,嘴里却丝丝地说不出话来。
伤兵背贴青草,面对青天,五官痛苦地抽搐着。那张脸并不相识,然而程
寂心中却油然而生亲近之情,一股悲痛的情绪从心灵直涌上眼眶,仿佛正在受难的
是自己嫡亲的人。
看那伤兵的眼神,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又有万千心事放不下,他
盯着壮年男子,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声音:“你,你……”
男子索性铁了心不理睬,转身拨开草丛走了出去,没走几步,忽然又折了
回来。
伤兵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乞盼他良心发现。却见那壮
年男子面露凶光,原本就很威武的眉毛锁得更紧,一步一步,向伤兵走近。
程寂见势不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挡在伤兵前面,向那个眛了良心的人
怒目而视:“不要过来!你还有没有人性?”
然而壮年男子既没有看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俯身抄起一块石头,用
尽全力,朝伤兵胸口狠狠砸了下去。
他的手穿过程寂的身体,程寂仿佛成了虚幻,竟不能造成任何阻挡,眼睁
睁地看着伤兵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倒洒在自己脸上,开出一朵瑰丽的红花,慢慢地
歪了头,他的目光中尽是愤恨、不甘和留恋,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那男子手上、胸前沾染了血迹,顺手扯过一把荒草胡乱擦了擦,脸上露出
一丝不安的神色,朝尸体鞠了一躬,将戒指和布包一卷,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是程寂第一次亲眼看到谋杀,而且如此惨无人道。她呆住了,时间仿佛
一瞬间凝滞,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抽泣起来,抬头看吴来,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
“你怎么不阻止?”程寂有些愤怒了。
“你也试过了,有用吗?”吴来低声说道。
程寂一愣,她看到吴来神情落寞,眼眶竟也湿湿的,似乎有泪水的痕迹,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吴来流泪。
“走!”吴来拉着程寂向那男子居住的茅屋走去,似乎不愿再往草丛中看
一眼。
夜凉如水,已是凌晨时分,那条不知是不是雁西街的小路上静无人声。战
斗结束,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谁也不知道不远处的山脚下发生的这一幕惨剧。
壮年男子也睡了。程寂和吴来肩靠肩坐在门前,痴痴地守了一夜。
东方出现一抹微红,黑云中射出几线曙光来。程寂倚着吴来,正迷迷糊糊
之间,猛然被吴来推醒,睁眼一看,有个人正踏着野草,向屋子走来。
来人身材矮瘦,长发胡乱地披在脑后,竟是个女子。只是脸上满是泥土,
黑的,黄的,青的,看不清长相,穿着一件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她的男式外衣,脚步
凌乱,一副狼狈的模样。
笃,笃,笃。
女子清了清喉咙:“请问有人在吗?”
此话一出,程寂大惊失色,这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了!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50.81]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2.774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