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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万人坑遗事 zz 第二十章 禅戒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hu Sep 15 11:04:43 2005), 站内
正文 第二十章 禅戒
藏经殿与山上其他寺庙不同,阔大,空旷,素净,没有太多装饰。殿顶距
地面约有三四丈,几尊巨大的石柱撑起一方空灵肃穆的殿堂。走进大殿,两人情不
自禁地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博大与安宁。
佛龛前供着一座精致的鎏金铜像,“沙沙”的声音来自它的背后。
绕过佛龛,转到殿后,只见清冷的月光之下,一个身穿禇袍,身材高瘦的
僧人正躬身执帚,扇形的竹枝帚尾拂过石阶,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静谧的山
间古刹更添幽寂,使人不忍打搅。
“师父――”吴来轻轻唤了一声。
扫地声停止,那和尚缓缓转过身来。他面相清癯,慈眉善目,虽已须眉皆
白,却有一种沉稳坚忍的气度。
“请问这里可以住宿吗?”吴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心下不禁暗暗奇怪,这
是今天遇到的第一个令他产生敬畏之感的和尚。
老和尚搁下扫帚,双手合十,躬身答道:“旁边有旅舍,本寺不提供住宿
,施主请见谅。”说罢伸手指了指方向。
两人点头道谢,又绕回殿前,找到一处幽静的小楼,敲敲门,披着睡衣、
散着头发的老板娘出现在门口,笑容可掬:“两位是要两张小床的双人间呢,还是
要一张大床的单人间?”
楼梯昏暗狭窄,两人跟随老板娘来到二楼,她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说道:
“这就是单人间了,你们看哈,从阳台可以看到整个山谷的景色,位置多好哈!唯
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没有电,不过两位是来住宿的,无所谓哈,外头这么亮的月光,
比电灯有情调多了……”
老板娘打着哈哈下楼了。程寂将背包往床上一放,张开手臂,仰面躺了下
去,席梦思床被压得一摇一摇的。
“太累了,腿都要走断了!”程寂嘟囔着。
吴来没有躺下,他站在窗边,望着静立于茂林之中的藏经殿,皓月当空,
银光满地,碧绿的琉璃瓦和深红的外墙,在月光下反射出神秘的光彩,颇显韵味深
长。远处山峦的轮廓隐隐约约,耳畔是溪流潺潺的水声,秋夜的清风吹动一缕清香
,若能幽居在此,远离尘世的喧嚣,倒是一件乐事。
“哎,你在发什么呆呢?”程寂叫了他一声。
吴来微微一笑,走到床边,低头吻了吻她:“累了吧?”
“嗯。不过累了一天却没有收获,心里有点恼火。”
“‘中秋之夜,子时之前’,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了,明天要是再找不到
……”
“那就跟阿水解释清楚,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真是可怜,这次如果不能轮
回,不晓得下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担心的不是她能不能轮回,我是担心你。”吴来轻轻抚摸她的脸蛋。
“没事的,直觉告诉我,她应该不是坏人,或者说是坏鬼。”
吴来笑了笑,不与她争辩。程寂睡意朦胧,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大殿那边隐隐传出木鱼声。吴来侧身倾听,沉思了一会,轻轻地替程寂盖
好被子,见她睡得深沉,不忍叫醒她,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上门,独自下了
楼。
藏经殿四周青山环绕,绿树苍苍,历经几世几劫,始终泰然自安。随着朱
红大门的推开,雪白的月光倾洒进来,将佛龛里的鎏金铜像照得闪闪发亮。
“波、波、波”,一个苍老的身影坐在佛龛前,左手拈珠,右手持一根木
杵,从容地敲打在木鱼之上,供桌上燃着一炉香,袅袅青烟在他周围飘绕。听到有
人进来,老僧睁开眼睛,木鱼声却未停歇。
“师父您好!”吴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
老僧和蔼地看着他:“施主是不是有事要问?”
“是的。”吴来垂手站在一旁。
老僧放下木杵,站起身来,点燃一支粗大的红烛,端放在香案上。他指了
指地上的蒲团,示意吴来坐下。
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两人对坐在这间四大皆空的殿堂里。外面静
悄悄的,清风吹拂,树林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愈显宁静致远。
“施主是不是有难解的心结?”老僧目光柔和,面目慈祥。
“是的,”吴来一改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显得十分严肃,“我知道有一
件大事要发生,却不能阻止。”
“该来的自然会来,要走时自然会走,一切都在先天神数之中。万般皆随
缘,半点不强求。”
“师父,我对佛理和禅机懂得不多,坦白地说吧,我有一个至亲的人,还
有一个至爱的人,我总感觉她们之间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情,我无法取舍,不知道
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扇死门,进,无处可进,出,无法逃脱。”
“进去的,迟早要出来,出来的,迟早要进去。施主是心善之人,既然你
自己无法权衡取舍,那就把裁决的权利交给浩浩上苍,它就是藏在你心中的那面明
镜。”
吴来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几乎走遍了衡山上所有寺庙,都是香火寮
绕,佛乐悠扬,但显得很俗不可耐,就像菜市场一样喧闹,令人心烦。只有走到藏
经殿时,耳目之中空无一物,我才真正感到一种震摄人心的力量。想必越是博大精
深的境界,越是大怀若虚,虚怀若谷,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老僧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施主很有悟性。佛不在世间,在有缘人心里
。”
“藏经殿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师父您却能安安稳稳地守在这里,心如止
水,处事不惊,在现代社会里真的是非常难得了。请问师父法号?”
“老僧灵思。”
吴来目光一闪:“灵字辈高僧原来隐居在藏经殿里!”
“施主错了。灵字一辈僧人,多年前就已经相继圆寂,老僧在灵字辈中年
纪最小,现在也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几十年来一直种菜扫地,修剪花木,擦拭香案
,不但被别人遗忘,就连老僧自己,也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为什么呢?以您的辈份和年纪,衡山上没人可以相提并论,应该在大庙
里面安享清福才是,怎么还要做这些小和尚做的事情?”
“老僧年轻时犯了戒,师父罚我打扫南岳大庙五十年,后来师兄灵一继任
住持,才把我调到藏经殿,让我静心思过,劳动量也减轻了很多。”灵思娓娓道来
,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灵一师父?”吴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您跟他关系很好吧?”
灵思点了点头:“灵一师兄一向宽厚待人,若不是他极力担保,我早就被
师父赶下山了。”
“啊,真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
灵思微微一笑:“错就是错,你能逃避别人,却逃避不了自己,更逃避不
了高高在上的佛祖。这么多年来我很少与人交谈这么久,也算是你我有缘。”
吴来细细咀嚼着灵思的话,这个入定的老僧使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
的亲近之感。过了一会,他问道:“师父既然在山上住了几十年,知不知道哪座庙
里供着一枚戒指?”
“戒指?”灵思下颌微扬,盯着吴来的眼睛。
“是的,”吴来迎着他的目光,“一枚白色的仔玉戒指。如果我没猜错的
话,这枚戒指应该供在藏经殿里。”
“哦,为什么?”灵思脸上仍旧淡淡的,波澜不惊。
“我们这次上衡山,一是为了寻找灵一大师,再就是打听戒指的下落。山
上那么多寺庙,竟然没有人知道灵字辈中还有一个老师父住在藏经殿里,让我觉得
很惊讶。我想,既然您能够默默无闻地在这里隐居几十年,那枚戒指或许也是同样
的遭遇,所以外人都不知晓,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整座山中,只有藏经殿真正
像一个清修之地,平静淡泊,与世无争,戒指放在这里是最稳妥的。”
灵思默默听着。
吴来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有一种直觉,灵一大师、仔玉戒指、藏经殿
,还有师父您,之间都是有关联的。对吗?”
“施主好悟性,请随我来。”
灵思站起身,走到佛龛侧旁,双手握住一座烛台,左右转动了一会。原来
这烛台底座固定在香案上,顶部装有可拆卸的机括。灵思将烛台顶部卸了下来,从
夹层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吴来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
只见灵思慢慢地揭开油纸包,拈出了一枚小小环状物件。
“仔玉戒指!”饶是事先已有了思想准备,吴来仍然吃了一惊,胸中怦怦
直跳。
细细一看,那枚戒指却并非白色,烛光照射在戒指上,并没有露出令人期
待的光彩,只显出一种幽深的颜色,淡淡的,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东西。吴来有些
疑惑,抬头看着灵思,他的表情却十分落寞。
“四十九年前,那时正是多事之秋,我因事被罚,师父不久即圆寂,灵一
师兄继任住持。那一年的隆冬,曹施主专程来衡山找到师兄,将这枚戒指交给他保
管。师兄听他叙完事情始末,认为此物沾腥太多,于是做了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
法事,将它供在祝融殿中,以佛经香火日夜熏陶,此后多年平安无事。十五年前,
师兄带着病中之躯独自来到藏经殿,将戒指转交给我,说道以他的修为只能镇住此
物四十九年,待期限一到,此物必将再生事端,嘱我一定妥善保管,寻一个能化解
这段孽事之人,把戒指转交给他。”
吴来问道:“您怎么觉得这个人就是我?”
“佛聚有缘人。施主专程来寻找此物,必然与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施主
凭直觉推测戒指在藏经殿中,我却凭多年的修为认定施主就是化解无妄之灾的那一
个。”烛火煜煜,灵思的目光显得意味深长,“恕我直言,施主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
“是的。但我只想做个一般人,真的。”吴来无奈地笑了笑,正要接过戒
指,灵思忽然向他伸出手,然后做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吴来望着灵思,讶然呆立,一种神圣的敬意在他心里
融成一股暖流。
灵思做完了这件事情,才将戒指郑重地交给吴来。佛龛里的神像将灿灿金
光反射到他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辉。从他微笑的眼神中,吴来读到了
慈祥、博爱、宽容和超然,庄重得如一尊迷津指渡的真佛。
“施主若见到那个女子,相烦代为转告一声:衡山灵思劝她及早回头,方
是功德无量,于己于人,皆大欢喜。”
听他一说,吴来精神一紧,问道:“师父你也认识阿水?四十九年前那场
恩怨,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思没有回答,他拂了拂僧袍,慢慢坐下来,拿起了木杵。
“此物近来连连出现异象,合当有此一劫,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施主是
有主张的人,必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老僧不便多言了。”
吴来凝望手中的戒指,回想灵思刚才的行为,真可谓用心良苦。他恭恭敬
敬地鞠了个躬,转身踏步走出殿门。背后传来“波、波、波”有节奏的声音,一个
苍凉而又无比沉稳的声音,低低诵念着: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无尽……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
呢喃般的念祷伴着声声木鱼,在空旷冷寂的大殿中久久回旋,穿过幽静的
树林,透过小楼的玻璃窗,钻进了程寂的梦乡,一遍又一遍,似近似远,如墟里轻
烟,那么飘渺,又那么真实。
晨光微熹,一抹初阳斜斜地照进来,程寂睁开了眼睛。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觉像睡了一万年。
吴来比她先醒,找楼下老板娘要来了半盆清水。程寂洗完脸,出了一会神
,说道:“你现在有时间讲讲你自己的事了吧?你老是不肯说你来雁县之前的事情
,神神秘秘的,搞得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安全感?”吴来忍不住笑了,“那好,你想知道什么事情?”
“先说你跟老曹的关系吧,你不会告诉我他真的是你外公吧?”
吴来沉默了一会,从贴身的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程寂:“这是我爸
当年写的日记,看了之后你会了解一些事情。”
程寂立刻精神一振,走到阳台,和煦的阳光下,她看到这个本子外面包着
很老土的红色塑料封套,翻开一看,纸张因陈旧已变得柔软泛黄,从线装的痕迹的
来看,前面已经脱落很多页数了。她捧着日记本,念道:
“9月24日,晴
儿子今天出生,长得秀秀气气,他们都说很像我……”
程寂侧着头问吴来:“是在说你吗?”
“是啊,帅是有遗传的。”吴来眨着晶亮的眼睛。
程寂啐了他一口,不理他,继续念道:
“……本来我应该去医院陪二毛,但今天工厂事多,走不开,只好托大毛
替我在医院守着。等我忙完事赶过去时,儿子已经生下来了,七斤半,胖乎乎的,
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我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他,逗他,都舍不得放手了
。儿子很听话,安安静静地缩在小棉被里,不哭也不闹,等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懂事
的孩子。
晚上二毛的父母来医院看外孙,我实在不想见到他,就找了个借口出门避
开了。”
程寂看着吴来:“看不出你也有文静的时候,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讨厌呢?
”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是颠不破的道理。”吴来狡黠地笑着。
程寂翻过一页,这一页字迹特别模糊,好像曾经被水打湿过,她接着往下
看:
“9月25日,阴转晴
我到医院把二毛接回了家。她的身子还很虚弱,不能做家务,我想请假回
家照顾她和儿子,她不肯,说不能因为家事影响革命工作,她可以请她母亲搬过来
一起住,我也就不坚持了。
这几年总是心神不宁,从十八岁开始,几乎每个月都会梦见母亲,提醒我
不要忘了她的仇恨,她凄厉的眼神在梦里那么清晰,每次醒来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给予我生命的是母亲,没有她就没有我,她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可是,叫我怎
么下得了手?
只有和二毛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全身放松,暂时抛开一切烦恼。儿
子的诞生让我激动得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愿他永远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
9月26日 阴
又是在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母亲在梦里催促我,责骂
我,更可怕的是,她给我的儿子下了一道恶诅,如果我还不肯下手,他就将背负一
生的痛苦和不幸。我紧紧抓着床单,汗水不停地冒出来,好像要蒸干我体内的所有
血液。
二毛醒来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刚才的梦,从知道自
己要做母亲的那一刻起,二毛脸上的笑容就没间断过,我怎能残忍地打碎她的幸福
?
她问我:‘给儿子取什么名字,你还没想好?’我说是的,一定要给他取
个响亮、吉祥的名字,陪伴他一生幸福平安。”
念到这里,程寂看了一眼吴来,他紧紧抿着嘴,不说一句话。
“你现在的名字是你爸爸取的吗?”
“不,是我自己取的。”
“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吴来转头看着远处的山峰,轻轻说道:“我不会离开,因为我从没来过。
”
气氛仿佛有些伤感。程寂想使他心情高兴一点,歪着头说道:“还好你不
姓胡。”
吴来笑了笑,说道:“我要是姓茹,岂不是更响亮?”
程寂大笑,翻到下一页时,笑声突然停止,她看到了令她吃惊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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