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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bipfml (天外飞仙), 信区: Ghost
标  题: 第8号当铺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Mar  2 09:21:43 2005), 转信

第四章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给上发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
淑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样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家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
身上得到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给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木,问她:“为什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能,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脸突地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钿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着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以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
的同学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
时也会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一
走近圣堂,心便虚。像心脏刹那间停上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
为他是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主会保佑我们的婚烟。”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纵然,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人教,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
有与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这就是幸福。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
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成
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
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像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
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暴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
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话,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
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惯的通透
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父安排
。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接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
字架之下举行,云在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颂祷一边
把水轻拨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
窝中之时,小议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
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
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
母亲白色衣领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
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险,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
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
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
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比月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橡在发
出一个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
个笑容的眼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尺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
复一个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以及无知。
  他望着她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煌倾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
逝,不见了,没有了,像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
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
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着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聪明伶利,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直观察着儿
子,当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其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本该如此。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
”路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着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
真快乐,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时不时走
到圣堂为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利用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
  而一天傍晚,当韩诺抱着儿子准备把妻子从圣堂接回家之时,忽然,韩磊这样说:“
你不要走近这地方。”
  韩诺望着儿子,问:“小磊,你说什么?”
  韩磊说:“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韩诺望进儿子的眼睛,才四岁的娃儿,目光内是一股认真,仿佛在说着真理。
  韩诺忍着心中的迷惑,他问他的儿子:“为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儿子的眼睛,蕴含住不该有的威严。
  韩诺问下去:“我们属于什么地方?”
  儿子回答:“你属于我。”
  韩诺抽了一口冷气。韩磊的表情却苦无其事。韩诺但觉,他抱着儿子的一双手,已经
太过沉重,快抱不住了。
  吕韵音此时由圣堂走出来,看见丈夫与儿子,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人边行边说些家
常话,譬如韩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龙井,以及英国那边的家事。
  韩诺因着儿子之前的说话,早已有点困扰了,这时一边听着妻子的声音一边有点心不
在焉。
  忽然,儿子抱住他的颈项,小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女人。”
  韩诺望着儿子,儿子的眼内有笑意。他站定下来,他心寒。
  吕韵音转头,看见韩诺抱着儿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过去。韩诺见到妻子走前来,下
意识地背转面,放下儿子。他不敢让妻子看见韩磊的眼睛。
  吕韵音说:“干吗?停了下来?”
  韩诺的脸色惨白。
  吕韵育看见了,便说:“不舒服吗?”
  韩诺分神望了望脚畔的儿子,韩磊只家一般孩子那样左右盼顾。
  韩诺说:“没什么。”
  吕韵音说。“来,我抱小磊吧!”
  “不!”韩诺立刻说:“我来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儿子。
  儿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档的一只小狗上。韩诺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
,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地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
个爷爷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人也不认
得,只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什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床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
而另一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造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
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着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
离开韩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回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着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刹那间,他便跪了下来。
  什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
。他是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脑体,只恐怕我要走
了,他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
,回响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
央,有一对父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
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着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着头,他问:“为什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着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
偏私于我。”韩诺屏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碣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地!”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荣
华富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福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刹那间迷惘起来,接着就是疲倦,他的双翻一软,便坐到地
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
一刻,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不低他。
  就算抛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福的人
生。那么,他该拥有什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
她不会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作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
去,他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
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看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
顺利,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
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厨房留意一下煮食的
情况。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
煮食的火照样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镂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
下子烟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
足够韩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看她的衣
衫,火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衫,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
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
热?抑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饶,她的上京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颌,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两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人直直的站着,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
数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吕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
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天空,出神
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知痛?为什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
竟往哪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
一双手掌以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
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什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向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富贵,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
更多;失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什么也能拥有。
为何你固执愚笨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么
也可以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
瞄韩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栗
的意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
,你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着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
求求你……”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什么
也不会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
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以及灵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
人,你有没有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
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话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
不是要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象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
再有损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
有多少,甚至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
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
从抗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
挠,亦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
要选择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
酸。半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福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福?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
话,是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福。”
  韩磊的目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福,我要
她再遇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地、包容她、
全心全意爱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福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挽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
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
是当铺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摘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
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
深深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
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
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
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丰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福,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当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
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福,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
不会拥有。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什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着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
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书。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
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
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地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她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
势,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她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
他们骑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什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什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
,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
觉哀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
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
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
外养猪、牛和离,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
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挨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菜,填得
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着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
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
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
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
人数众多,份是挨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
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挨下去,朝朝暮暮,口
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
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
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惟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
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什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
。但是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晒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
她的肚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像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什么钱送回家,
但当这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
真是个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条村的另一户人家,大姐与那名粗壮的男孩
青梅竹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
男男女女,长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姐出嫁,那天有难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姐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
人。只是临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
抬回来,原来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姐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二姐的遭遇,
令陈宅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依看水牛一脸不
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
工,也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睇
了睇他们的饭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什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似样嘛。
  于是,男人便告诉她到达那户人家的方法,走哪条路,攀哪个山头。陈精在心中算着
,要走三日哩,在山边,要露宿啊。
  但她还是觉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过饱呀!
  男人说完了,阿精却赖在男人的家门前不肯走。
  “干什么?”男人问她。
  陈精回答:“给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见她可怜兮兮,也就给她一片满有肥羔的肉,再打发她走。陈精把肉含在嘴里,
肉的震撼力倾刻填满她的味雷,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举止。太厉害了,为
了享受这片肉,她不能动又不能叫,没有任何别的意志,只能专心一致的,被这片肉的丰
满、滑溜、甘香、酥软所蒙蔽。
  吃肉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这片肉存在。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
她的穹苍宇宙。
  当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开始瓦解起来,她的四肢才重新听
话,带动她的身体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弃到省城的机会?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
,以及挨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
做饱死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
一个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
点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
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复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
十五岁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那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畜已盖掩一切李劳,快
活的她哼着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
路都是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问:“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卷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本着艳丽的女子栏遂截停走过的
男人,她们娇声嗲气地说:“人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粉,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
是个绝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
  当中一名姑娘看见陈精,便问她:“乡下妹,干什么?”
  陈精忽尔决定这样说:“我来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后走入院子内向人传话,未几,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来
,问陈精:“牛二叫你来的?”
  陈精不知牛二是谁,但她还是认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进院子中。陈精只见四周种满鲜花,布置又花花绿绿,姑娘们娇
艳慵懒地各处坐坐,空气中透看一阵香,陈精大开眼界之余,立刻决定留下。
  一定有好东西可以吃。
  她跟看佣人走到后房,那是佣人的休息间与住所。“我叫夫人来看你。”佣人对她说

  陈精问:“有没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没好好吃过。”
  佣人显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陈精食指大动:“好!”
  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大碟炒面,陈精埋头便吃,炒面中有肉丝又有菜,香浓丰盛,陈
精一口接一口,她发誓,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满足得连眼角也会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浓级、富贵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见陈精便说:“怎会是个女的!
牛二不是替我找个男的吗?”
  陈精知事败,她试图张开塞满炒面的口说话:“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皱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担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费米饭!”
  陈精连忙把口中炒面夹硬吞进喉咙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说:“我
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继而笑起来:“她们是老鸨,每晚要与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陈精也就明白那是什么,那即是大姐时常与姐夫光天化日在田边做的那种事嘛。于是
她自然地说:“没相干啊!”
  谁料肥女人一摔开她的手,便是这一句:“你照照镜啦!又黑又瘦一脸土头土脑!哪
有生意?”陈精打了个突。自己有这样差吗?
  “林妈,赶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转身便走。
  那个林妈只好由后门推她走,推了三数次,才推得动陈精。木门关上了,陈精迷惘起
来,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运用天赋本钱,原来混得好饭吃。
  在后门踱步了一会,她决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们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许多路,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那该就是袁府吧!经过通传,果然便有
人让她内进,一名中年妇人问了她一些问题,便着人带她沐浴更衣,陈精知道,她找对了
门。
  这似乎是一户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随其他家仆在院子内
打转,她经过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妇人告诉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名婢女,而近来她多了个病,所以要
多一个人来服侍。”
  陈精问:“吃得好吗?”
  中年妇人瞄她一眼,说:“大太太不会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陈精便见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约五十多岁,肥胖,脸孔与体型和双手也见肿
胀,双眼却有点外露,说话时声如洪钟。陈精不知道她有什么病。
  后来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诉陈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统坏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
烂,陈精要负责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裤子与抹身抹脚。陈精睁大眼,她
没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陈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粪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间洗了三次裤子,临睡
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时候让她吃饭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与蒸肉饼,她望看桌上食物,只
有作呕的感受。
  还是生平第一次没胃口。
  后来,隔了数天,她习惯了,便吃得惯一点。袁府的伙食的确比乡下好,下人的伙食
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间,陈精有点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问下来之时,眼前有再美
味的肉和菜,也引发不了胃口。
  曾经连一片肥羔也是极致美味,如今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脱离这
极厌恶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没忘记,她来省城的目的是为了吃。
  于是,陈精开始部署。目前最佳的办法莫如调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来顶上
,然后请一个外人来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陈精认为这推论合乎常理,于是她便着手实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寝中,利用竹席
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环、手镯、指环。
  卒之,当首饰愈失愈多时,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们的卧寝,就在其中一张床下搜回原
本失去的饰物,而那可怜的婢女,被拷打一轮后,赶出了袁府。
  陈精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却又事与愿违,大太太决定从袁老爷身边调来一名婢女,而
陈精的位置不变,新调来的负责服侍大太太饮食,而她,继续抹屎抹尿。
  陈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双手,无论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
气味。
  从袁老爷身边调过来的婢女,倒是还有点好处,陈精偷听到她与另一名婢女的对话,
因而明白了还有别的好计可用。
  婢女甲问:“服侍老爷好还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说:“哎哟,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爷,真的不如走去怡红院当阿姑更化算!
老爷呀,吃饭要人喂,一边喂他,他又一边毛手毛脚,完了塞来一只鸡骼便当打赏……”
  陈精听着,双眼亮起来,居然,服侍老爷有鸡骰可吃!
  婢女甲问下去:“老爷真是贱风流,三个妻子还是要羞辱下人!老爷这阵子没到三太
太那边吗?”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女人病!怡红院又要花钱啊!倒
不如给下人一只鸡髀作罢!”
  陈精一边听着一边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优差。
  于是处心积虑的,她想着服侍老爷的可能性。
  袁府老爷年约五十多岁,人很瘦小,却就是风流,陈精其实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
有得吃便照做,人生,从来就简单。
  他喜欢毛手毛脚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爷每天晚饭前都在书房中打理些少事务,书房内一向没有下人侍候,晚饭前大家忙
于张罗,是一个没人管的时辰。
  一天,陈精早在厨房中盛起一碗汤,告知别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实,她捧着汤走
到老爷的书房去。
  推门而进,又转身关上门。陈精对袁老爷说:“老爷,大太太叫我先让老爷喝一碗汤
。”
  老爷抬头,问:“是什么汤?”
  “鸡汤。”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爷说罢,把视线放回公文之上。
  陈精于是说:“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爷喝完这碗汤为止。”
  老爷抬眼,看到陈精脸上有娇美的笑容,心神当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
太叫?”
  “是啊。”说罢,陈精便坐到老爷的腿上去,并且说:“我第一次服侍老爷,请老爷
见谅。”
  老爷立刻呵呵笑,陈精于是喝汤了。每喝一口,老爷的眉都扬了一扬,眼角的鱼尾纹
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陈精的纤腰。他不太认得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
下人,是今天两张脸这么近,体香又这样怡人,腰肢兼且软,他才决定,这是一张要记下
来的脸。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汤送上,气定神闲,他的手从她的腰上位置缓缓扫上,她也
只是轻轻扭动半分,这个任由抱在怀的娃儿,十分之讨人喜欢。
  汤喝完了,只得一碗。陈精放下空汤碗,把上身贴得老爷更紧,含情脉脉的,望进老
爷的眼睛,她说:“以后我也来喂老爷喝汤好不好?”
  “好!好!”老爷连应两声。
  这幕喂汤上演完毕之后,老爷照样往大厅与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陈精亦若无其
事地走到后房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饭。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鱼有场,比起在乡下时真
已是天堂,只是陈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窝补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陈精
有上进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汤渣的层次。
  而且,她要赶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他倒不相信,讨了老爷欢心后,她还要与
大太太的屎尿为伍。
  此后每天黄昏,陈精都送一碗汤给老爷,老爷与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阶段。有时
老爷让她喝掉那碗汤,于是陈精便尝过了人参、鱼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
极品的流质充缢着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处,教她合上双眼,仰头享受那在口腔打转的鲜
美,老爷的手伸往哪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爷终于要求:“你不让老爷真个享受享受啊!”
  陈精把汤送往老爷嘴边,她眯起眼说:“老爷,贱婢怕有辱老爷你啊。”
  老爷伸手掐了掐陈精的腰肢,说:“怎会!老爷不知多喜欢你!”
  陈精再把汤送往老爷嘴中。“老爷不会知道贱婢平日怎样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进她的衣襟中。
  “贱婢日日夜夜也要为大太太洁身。”
  老爷立到明白那是什么,他连忙停止了动作,也满怀防备地注视她捧着汤的双手。
  陈精乘机地放下汤,站起身来,距离老爷两步,她说:“贱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
老爷。”
  老爷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软的躯体,立刻体会到失去温柔的失落。“好!好!我会安
排。”屎尿的厌恶,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软肉,其实又算不了什么。
  “还有,”陈精一副楚楚可怜。“贱婢身体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爷可否
批准贱婢进食三位太太的饭后菜?”
  因看她的表情动人,老爷被打动起来。“饭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
太一样。兼且——”
  “什么?”陈精心急起来。
  “兼且为你准备一间闺房,让你好好疗养身子!”老爷如是说。
  陈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当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爷把手伸向她一拉,陈精糊里糊涂地
便被老爷压住了,她嘻嘻笑的,一点不介意。
  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
太太年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
侍不了老爷;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
下人服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哈!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
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声,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
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离、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
一天之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惟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
了点办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
爷让她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分,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
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
与陈精,总算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
月,她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袁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
旧,但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
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
麻麻地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洒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
哭,连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吞,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洒二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畜牲亦然
,听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
大家的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尸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
涧中,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
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恹恹。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
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
路走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据得到三天,便全家上
下有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挥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难的,还有
省城的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
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湿润,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烂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爷思量一会,
决定叫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
相对着染病的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
选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
,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
他居民这样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分,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她震动起来,被
水浸住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
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
准备技足逃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
人却都被洪水淹盖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脸,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
枝干。厨子拼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
枝了,陈精与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
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跃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
了,满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
大事。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亲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
反,干预命运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
,然后逐点逐点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
,便是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
满意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什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什么?还是抵
抗上穷困、贫贱与反饥饿来得实际。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热的鸡,这些生
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里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
灵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
,便有一条浮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
   走到一个横躺堤岸边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来,伸手抚摸男人的前颢,这是一个五官
端正的年轻男人,他该是心眼也正派的人,这种灵魂,值钱。
   男人经过老板的手心的触碰,神志便回来了,他缓缓地张开眼,当看见眼前这名衣冠
楚楚的人时,男人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声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经开始过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来帮你。”
   说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传送至他的感官与肌肉,刚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却
立刻感觉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个又一个的躯壳。
   他的即时反应是:“我们来看看有否生还者!”说罢,探头朝附近的尸体中检查去。
   老板当下对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这个人好正直,而且心肠侠义。老板也就不再把重
点着眼在收买他的灵魂之上。
   被水浸过的尸体有一种紫蓝色,身体膨涨,脸容浮肿,男人看了三、两个,便已皱眉
,他抵受不了这种恐怖,与反距离尸体太近时扑鼻的恶臭。
   老板决定帮助他。他已经感受到,在可见范围之内,只得一个生存的气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块浮板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张是一道水门的浮板,它救了这女
人的性命。
   老板对男人说:“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进水里,把木板推近岸边,老板没帮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
意图观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还有气。”然后,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点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强而有力,然而这一种救人的力气,又令他感觉愉
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稳而坠定。对于这种正义的愉快,他起不了怀疑之心。
   老板说:“前面有一破屋,我们扶她入内。”
   前面是一个小山头,这小山头与水灾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虽然是破屋,但这破屋
似乎没有被水毁过的痕迹,木块都光鲜坚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还有一只动物的烤肉。男人并没思量,
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来吃。
   老板在旁边说:“一定是山贼留下的。”
   男人没理会,他使劲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数。
   他说:“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肌饿吗?”
   男人望了望老板,说:“所以我参加了革命。”
   老板说:“革命的最后,可能谁也救不到,你与你关心的人,都同样的饥饿。”
   男人便问:“那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这时候,被救回来的女人苏醒过来,她呻吟了一声,痛苦地张开她的眼睛,她看到,
面前有两个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视线落在食物之上,紧盯着。
   男人看见女人回复知觉,便问她:“你醒来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说:“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递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给她。女人便拼命把食物塞进嘴里,一
边啃着一边吃。
   老板在这时候说:“人会挨饿,会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
人便不用受任何尘世间的苦。”
   男人笑起来:“人当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难道升仙?”
   老板望进男人的眼睛,他说:“人也可以长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随即说:“吃长寿桃?”
   老板告诉他:“我可以令你长生不老。”
   男人骇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说:“我在寻觅一名同伴,与我共同经历生生世世。见你行事热心,我很欣赏你
的为人,所以意欲与你商量成为合作伙伴。”
   男人见老板表情认真,使专心听下去。
   老板说:“只要你成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荣华,衣食无忧,尘世间一切最尊贵的
,你都可以拥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最动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
得。你成为我的伙伴,你这半生所挨过的任何苦头,都不用再重温。”
   男人静止了他的动作,思考着老板的话,然后合情合理地,问上这一条问题:“你要
我做什么?”
   正当老板准备回答他之际,忽然,男人呜呼惨叫,接看双眼反白,继而应声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后,有双手捧着大石头的女人,而石头上有血渍,男人倒下来的脑瓜,
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惊异地望看女人,女人说话:“你开的条件那么好,不如由我来做!”
   她一直在两个男人身后,听着他们的讲话。大石头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刚才出尽
力一举,现在不禁有点气虚眩晕。
   老板简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辈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着气说:“你说可以长生不死,又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不如由我来做
!”
   老板不喜欢她。他拒绝:“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说:“报酬那么丰厚,一定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事嘛,我有天分!”
   老板不理会她,径自走出这破屋,女人跟在后头准备起步,却只见老板双脚一踏出破
屋之际,破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随即叫嚷:“何等法术!好
厉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叫陈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
四太太,但一场水灾便家破人亡……但你别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实出身寒微,如果你不
嫌弃,你就让我跟着你当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个转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头顶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来,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千岁万
岁永世长存!”
   然后,她索性抱住老板的双腿。
   女人的神情坚决得一如高叫口号的革命党人,因着她这种愤慨的坚决,老板的手没落
在她的头胪上。停在她头顶之上的手,并没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转身继续前行。
   女人终于收声,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她其实还未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干什么勾当,她只
知,跟得贴便没错。
   老板没杀她,留下了她,让她跟着看他办事,她也见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个人的肝
,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个人的手,挖走一只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声,接看乖
乖的双手接过。
   对女人来说,这算得上什么?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饥饿的感觉,吃不饱,肚子会叫,
这饥饿,比任何血肉横飞更毛骨耸然。
   没有道德观、是非观,惟一盼望是尘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好的伙伴选择。
   相处不久之后,老板便认真考虑她上来。
   而这女人最珍贵之处,在于她没恻忍之心,她对任何人都狠,她没有人应有的怜悯、
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脚、内脏、知识、青春、快乐……她说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
脸上没有任何难过。
   再悲惨的身世,都打动不了她。
   老板明白,这特点,她比他更优胜。
   是在半年之后,老板与阿精,便成为了当铺的伙伴。
   “感谢老板给我希望。”阿精说,兼且做了个半鞠躬的讨人欢喜的姿势。
   老板望着这个女人,以后生生世世,他都会与她作伴。 

第8号当铺今夜来了一名客人。
    他年约三十岁,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散乱,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形瘦小,从比例上看
去,这人的头又比身形为大,令人一看便觉得,他必定聪敏过人。
    他坐在老板的书房内,老板与阿精都未曾见过他。
他说话:“听……听说,这儿可以用一些东西,交……交换另外一些东西。”这人的外表
独特,说话方式亦然,很紧张,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当些什么?”
    高博士便说:“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药物。”
    阿精搭口:“很厉害啊!”然后,她递给高博士一林红酒,她想知道,喝了点洒走下
神来的他,会不会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林红酒,露出一副赞叹表情,继而向着阿精修笑,他意欲表达对这杯酒
的欣赏。
    老板说:“根治癌症的药物,可说是造福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严重:“我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
”他说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团之时,硬是遇上某种阻……阻力……,不是实验
室停电,就是赞助人不肯再赞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轻微中风。我的口……吃……口
吃……就是那样得来的。”
    阿精问:“你要我们保障你万事顺利?”
    “是……是……”高博士说。
    阿精问下去:“那你用什么来典当?”
    高博土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后代的长子的智力来换取。”
    老板与阿精齐齐怔住。然后阿精冲口而出:“好!好!答应你!”
    老板的目光内,却隐约看到晶光一闪。他说话:“这单交易,我们得考虑。高博士,
先请你回去。”阿精有点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们的客人。因着老板已做了送
客的手势,她不得不走出来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边迭行一边对高博士说:“你为了造福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后代,你好伟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问:“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却说:“本人尚未娶妻。”
    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却是从容的。
    大门开启,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当铺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风。
    阿精皱了皱眉,当大门关闭之后,她转身面向室内,头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继
而,她从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将来。
    她也就走进了去。
    那是一间实验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着实验,而一名女人带着三名男孩子走进实验
室,那女人与高博士来上一个深情的拥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实验室内走来走去。
    高博士会有三名儿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来,最怕他根本没子嗣,阿精才不想
做蚀木生意。
    满意了,她走出了别人的将来。回复神绪,阿精走到书房。
    她对老板说:“那高博士将来一生便是三个儿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长子的智力
,余下还有两个。”
    老板却说:“这单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着。她说:“这是一单只有大赚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
有人会发明得到,但给高博士这种机缘,我们可以得到他连串后代的可贵智力。”
    老板依然坚持:“就因为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
后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我们的便直又太多。”
    说过后,老板不再理会阿精,他转了身,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
    阿精说:“我们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却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话。
    阿精低语:“岂有此理!”接着,悻悻然走出书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
楼梯。
    从那些放满手脚、人体器官,运气、岁月、理智、幸福、寿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
前走,走之不尽似的,身边重复着人类的典当之物,每个年代,人类拿得出来的不外知是
,而最终,放到这地牢中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归魂。
    还是有尽头。这尽头气温最冷。阿精推开跟前的房门,走进去。
    这是阿精的工作间。她负责每半年清点当中的典当物,然后写报告,向上头呈上。
    “你叫我这一次怎么写?”她烦厌地拿起墨水笔,翻开那木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这
本簿,当被那重要的人阅读过之后,所有的字迹都会消失,今次,阿精当然又是翻到第一
页。过往的,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性基因;Miss 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
学的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鸡毛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
会漏墨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
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
ABCXIE。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精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为
着害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露幼稚的不满,不知掷坏了多少枝毛笔和墨水笔。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
他肯重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台她掷笔她乱抓地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
,男人的耐性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建成了一项
地想也未想过的技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
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
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
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边记账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
因出错者,他的基因不好一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
交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
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什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账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
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精舒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账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精总是
心都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最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
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
里格Grieg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账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
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
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账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
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强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
意,那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向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开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
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酸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
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
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看的电视节目。
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
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
,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
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
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帐,绘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
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台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
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馆气氛
驱走,一切都以米白色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木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
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
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么人,是名放洋
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
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
爱情交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
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他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
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迹,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
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
的,作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惟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
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
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福。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
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
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椅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
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惟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
。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
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
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
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夫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医,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
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
。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
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
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
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
心真意给予她幸福,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福,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
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
,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芙国发展,没有回国。当
他在当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
年近五十岁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
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
放下她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
来。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表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福有
任何期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
性的追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福。固
执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
人都忍不住伤心地落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福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
,可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
无尽的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
脸、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
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
脸,刹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福。但为什么你一
次又一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单的、无声的、
冗长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什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
的幸福。”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莽的嘴唇,泛起一个蒙胧而幻美
的笑容,那笑容,美得连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什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是一种无人能打碎的坚强,她对他的爱情,坚强得叫人吃惊。
    今天,他无爱欲,而且,不再理解爱情。他皱住眉,放开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后
的一抹笑容,然后,他拿走了那张放在床边的照片。
    吕韵音走了,她走到一个他永远不能跟着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吕韵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对吕韵音的爱慕,然而,他亦
不能抹走吕韵音留下来那沉重而坚强的爱的阴影。他从没欣赏过,比这更坠强的爱。
    究竟,爱,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义?
    当然,他典当自己的爱情,除了换取吕韵音的幸福之外,更是为了令自己不用在长生
不老的岁月中永恒惦念住一个人。他以为,他放走了爱情,他的存活日子会比较不那么痛
苦,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才又意识到,无爱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当初,若然没送走爱情,就算吕韵音与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连系千生千
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样。现在,没有惦念的
苦,也就同时候失去存活的真实感。
    她得着的幸福,他得不着。
    原来一切都虚幻,除了,用爱来填补。
    这样过了五十年,老板间中回想起吕韵音临终时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复思量起爱情
,五十年来,他都在暗暗惊异爱情的力量。
    当他苦心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提琴胚胎,却又最终结局只是敲碎它们时;当他拉奏一
首又一首小提琴乐曲,然而只有音没有神时……他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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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卡没钱了,mm没有了~~

我就是传说中的灌水之王--灌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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